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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日下午,解放军对杜聿明集团发起总攻。

疾风骤雨般的炮弹和子弹在天空中划过一道道青灰色的光芒,带着刺耳的呼啸声。方圆几公里的范围内,无数炮弹炸裂开来,如同一朵朵死亡之花在绽放,弹片四处飞射,爆炸形成的巨大冲击波,把弹着点周遭的一切掀上了高空。

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会胆裂魂飞,失去斗志,杜聿明虽然久经沙场,也被强大的炮火打蒙了。他一遍又一遍厉声命令手下急电蒋介石,请求速派飞机前来轰炸支援。

令杜聿明没有想到的是,战斗只进行一天,李弥十三兵团司令部所在的青龙集阵地就被突破,司令官李弥失联,十三兵团从此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邱清泉二兵团的阵地同样是千疮百孔,他们的车辆向着陈庄、刘集地区溃败转移并集中力量向这个方向突围。解放军识破了二兵团的图谋,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击,迅速堵住了二兵团的退路。

7日和8日两天两夜,来自解放军部队四面八方的攻击一轮接着一轮,一万多门各式山炮、榴弹炮、加农炮、轻重迫击炮等同时发威,朝着国民党军所在的阵地日夜不停地倾泻着炮弹……二兵团和十三兵团的阵地上,硝烟四起,遮天蔽日,到处是残缺不全的尸体,到处是倒地呻吟的士兵,鲜血如鹅毛般四处飞溅,染红了地上还未融化的皑皑白雪。

陈官庄一带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当初董明德在陈官庄与杜聿明商议使用的甲种弹和乙种弹,一种是催泪性毒气弹,一种是窒息性毒气弹。谁知两天后消息就泄露了出去,这一违反国际公约的行径引起了全国民众的示威游行和谴责抗议。最后逼得国民党不得不出面澄清仅使用催泪性弹而决不使用窒息性弹,抗议的浪潮才逐渐消停下来。在眼下濒临绝境的当口,杜聿明也曾考虑过使用窒息性毒气弹,最终还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放弃了这一念头。“即便战死疆场,也不能留下千古骂名啊!”一脸绝望的杜聿明在心里对自己说。

苦苦支撑到9日,杜聿明盼望多日的杀出重围的最后时机总算到了。

在蒋介石派来的二十多架边轰炸边施放毒气的飞机掩护下,地面部队利用火焰喷射器开道,企图“烧”出一条活路向西突围遁逃。面对空中和地面敌人双重火力的疯狂反扑,华野战士没有被吓倒,九纵、渤纵、八纵等部奋勇当先,全力合围,予以迎头痛击,四、十、三纵等部从不同方向奋力进攻,直捣杜聿明和邱清泉的指挥中心——陈官庄和陈庄。

黄昏时分,杜聿明、邱清泉从陈官庄匆匆忙忙赶到陈庄,与五军军长熊笑三再次商量对策。这里多说一句,国民党五大主力之一的第五军的军长熊笑三,正是被誉为中共“红色管家”的熊瑾玎的儿子。在那个残酷的战争年代,父子、夫妻、兄弟因各自的信仰不同而身处不同阵营的情况并不鲜见。

在接下来商定具体突围时间时,几个人意见又不一致了。杜聿明说:“我已经与老头子约定十日上午突围,到时候加大飞机轰炸频次,大量投掷毒气弹,掩护部队突围,这样我们的伤亡会小一些。”

气急败坏的邱清泉说:“白天往哪突围?一举一动都被共军看得清清楚楚,我觉得白天突围希望不大,不如趁黑夜还好冲出去。”

“晚上黑灯瞎火的,方向难以辨认,四周都是共军,往哪个方向突?弄不好就要钻到他们的口袋里!”杜聿明断然拒绝。

两人争执不下时,都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熊笑三。熊笑三也赞成夜间突围,他说:“夜间突围好,我们集中战车、火炮朝一个方向攻击,只要撕开一个口子就有突出去的希望。”

“你以为共军的阵线就那么容易被突破啊。如果你们坚持晚上突围的话,就先走好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坚持到底,以免耽误了你们。”杜聿明的话明显是在赌气。他的倔脾气一旦上来,九头牛都拉不回头。

三人争吵不休,一直持续到夜里十点。见杜聿明死活听不进其他人的意见,邱清泉悄悄碰了下熊笑三,又看了看外面,心领神会的熊笑三叼着烟,忿忿不平地走出了掩蔽部。不大一会儿,外面炮声、机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这时,熊笑三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告:“不好了,不好了,共军已经攻到指挥部附近了,赶快做决断吧!”

作战经验极为丰富的杜聿明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响动虽然不断,但是好像只朝着一个方向。他知道这是熊笑三在捣鬼,毫不留情地对他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搞什么鬼!这是你们自己的部队在放空枪!马上命令他们停下来!”

熊笑三愣在那里不肯去,邱清泉意识到杜聿明已经识破他们的伎俩,于是对熊笑三说:“老熊,走,出去看看!”说罢,拉起熊笑三,两人就一起走了出去。没有多久,枪炮声就停了下来。二十分钟后,两人又一起回到掩蔽部,继续劝说杜聿明当天夜里突围,说话的口气已经不再是部下对长官那种尊敬的口气,甚至带有威胁和恫吓的成分。杜聿明见两人一唱一和,并且对自己如此无礼,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涌上心头,气得差一点昏厥过去。

杜聿明之所以这么坚持己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作为黄埔学生,在国民党部队里一直以天子门生自居,对蒋介石忠诚有加,凡是与蒋介石商定的计划不管正确与否,都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以免让校长失望;二是性格使然,杜聿明虽然刚毅坚韧,可一旦陷入困境时,往往变得瞻前顾后,造成关键时刻不能决断,从而丧失最佳战机;最后一点,与之前邱清泉等人一直对他封锁消息也有着直接的关系。任何解放军的宣传单、总前委发出的《敦促杜聿明投降书》等,他们都尽可能不让杜聿明看到,所以他对中共对待国民党部队投诚和被俘军官的政策知之甚少,再加上他对蒋介石的效忠思想根深蒂固,所以始终认为“突围”是唯一选择。

沉默了好长时间,杜聿明终于决绝地对几个人说:“既然你们都想好了,那就各走各的,分头突围好了。”邱清泉急忙说:“光亭,还是一起走吧!”

“不,你们想被共军一网打尽吗?!既然决断要突围了,那就赶快通知你们的部队,让他们各自想办法突出去吧。”杜聿明话音刚落,几个军长面面相觑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消失在夜色中。

杜聿明镇定了一会,给蒋介石发了最后一封电报:“部队已经混乱,无法维持到明天,决定今天晚上分头突围。”同时命令将指挥部内的重要文件、资料就地销毁,准备突围。

邱清泉也在打电话,还没把分头突围的命令全部讲完,电话就断了。邱清泉扯着嗓门,气急败坏地大叫:“喂!喂!喂!”可电话再也接不通了,气得他把话筒一摔,然后硬架起杜聿明就出了掩蔽部。走到门外,邱清泉大声命令道:“警卫营,开路!”一群人就慌慌张张地向西奔去。

四面的枪声不时响起,偶尔有一两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惊慌失措的邱清泉带着一行人一直在茫茫夜色中摸黑向西南跑,一口气跑了有三四里地。邱清泉身体还可以,可杜聿明身患重病,身体极为虚弱,跑下来已经气喘吁吁,脸色蜡黄。瘫坐于地的他手捂胸口,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说:“不行了,我实在跑不动了。”

“主任,不跑不行啊。你看这周围到处都是共军,我们跑得越远越好,尽快跑出包围圈才行,要不找个人背你吧。”邱清泉和几个随行人员围在杜聿明身边劝说。

杜聿明心里清楚,这样一队人马一起跑不是个办法,目标太大,还不如脱离大部队,几个人趁黑夜摸出包围圈逃脱的可能性还要大些。想到这里,他对邱清泉说:“雨庵,我实在跟不上了。你给我留些人,我们慢点走,你赶快带着大家先走吧。”

“光亭,我们怎么能丢下您不管呢,我们一定要患难与共!”邱清泉心里到底如何想无人知道,此时说出的话却令杜聿明十分感动。

“雨庵,谢谢你了,都火烧眉毛了,你就不要再固执了。你能把这些人都带出去就是你的一大功劳。”杜聿明同样说得情真意切。

两人争执了一会之后终于达成共识,决定分头行动。愿意跟着杜聿明的都留下来,其他的人和邱清泉一起继续向西南跑去。

二人互道珍重,握手告别。不知他们是否想到,这一别竟成永诀。

邱清泉率兵团部二十余人在警卫营的保护下向西南突围。凌晨时分,他问警卫营长远硕卿:“估计到哪了?”

远硕卿答:“快到张庙堂村了。”

“二〇〇师不是驻守在张庙堂村吗?我们可以先到那里去!”邱清泉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于是一行人仓皇地朝着张庙堂村跑去。正跑着,迎头碰到了通讯营姓程的营长。当听说他们要去二〇〇师指挥部时,程营长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别去了,别去了,那边在两个钟头前就已经失去联系了,可能早被打散了。”

听到这个消息,邱清泉顿时泄了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此时,四周的枪声稀稀拉拉,但解放军“缴枪不杀”的喊声仍不绝于耳。听到这些喊声,他感到惶恐不安,心里绝望的草正在疯长。坐了一会,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昏暗的环境,往右前方看去,看到一个个黑黢黢的土堆,才意识到这里原来是一片坟地,这一幕更令他毛骨悚然。

留学德国柏林的邱清泉接受过西式教育,经常撰写介绍西方军事理论的论文,出版过在国民党军队内认知度极高的《教战一集》《教战二集》《建军从论》等一系列军事著作。可令人无法理解的是,从头到脚沐浴在东西方现代文明光环下的邱清泉竟笃信占卜算卦,并且达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过去蒋介石让他驻守商丘,因一个算命先生说自古大将犯地名,“商丘”即是“伤邱”,他就坚决要求调防,死活不愿意待在商丘。更匪夷所思的是,钻研并精通中外军事理论的邱清泉还认可“赌咒发誓”。在淮海战役开始之前的10月中旬,有一天他把参谋长李汉萍喊过去,板着脸说:“马上又要开战了,必须给官兵们打打气才行,我准备明天集合全体官兵宣誓。”于是二人拿来政工处油印好的宣誓词仔细斟酌一番,认为不够生动,便增加了一些内容:“……不逃跑,受伤不退,被俘不屈,如有违背誓言,天诛地灭,雷打火烧……男盗女娼,红炮子穿心。”因邱清泉在官兵中具有很高威信,这些不伦不类甚至滑稽可笑的词写在战前动员的誓词中,也没人敢提出异议。因为官兵人数众多,宣誓仪式只得分批进行。“天诛地灭,雷打火烧”“男盗女娼,红炮子穿心”等口号响彻云霄,宣誓一直持续了整整三天,在国民党内部一时传为笑谈。

逃亡之中陷入这一片坟地,迷信的邱清泉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这是天要灭我啊!”失魂落魄的他再也无力坚持,被两个人架着继续前行,可没走出多远他就大喊:“停!停!停!”

身边的人感到很诧异,问道:“司令,怎么了?”

邱清泉从左到右环视了一圈,心情沉重地说:“弟兄们,我邱清泉对不起大家啊,带着大家走到这一步,实非我本人所愿。现在这种仓惶凄惨的情况大家也都看到了,我已自身难保了,很难带领大家突出重围。况且这么一大帮子人,都窝在一起目标太大,不如分开更容易突出去。”

听完邱清泉的话,远硕卿和程营长立即说:“不不不,还是我们保护您一起走。”追随在邱清泉身边的大多是他的亲信军官和士兵,不忍心抛下他一个人。见大家仍然围着他不愿意走,主意已定的邱清泉掏着手枪指着他们威吓道:“走,都走!你们到南京去集合,不要管我,我不成功就成仁。听我命令,谁不走,我就打死谁!”

同行的官兵见邱清泉执意要赶他们走,知道邱清泉这次是铁了心了,于是就陆陆续续地四散奔走,各自逃命。最后只剩下警卫营长远硕卿、通讯兵何永福、通讯营程营长、副官陈亮和卫士徐仁成等人。

此时,在张庙堂村西南约四百多米的一处农田里,几个人围着邱清泉无所适从。只见邱清泉先把手枪插进腰间的枪套,面向南京方向,举手敬礼,口中念念有词:“校长,学生对不起您!”礼毕,邱清泉假装乏力顺势躺倒在地:“走不动了,不能再走了。”周围几个人非常纳闷,平时身体状况不错的邱长官怎么一下子会瘫倒在地?

谁知邱清泉刚刚躺下,手就悄悄摸向腰间,准备拔枪自戕。警惕性极高的远硕卿隐隐约约地感到邱清泉行为反常,就一直盯着他。当邱清泉的手伸向腰间时,远硕卿敏捷地一把将他的手按住并夺走了他的佩枪。跟随邱清泉多年的远硕卿“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哭着哀求道:“邱司令,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您要是出了事,我们怎么办啊,二兵团怎么办啊?”

几近疯狂的邱清泉手指远硕卿喊道:“把枪给我!你想让我给共产党做俘虏吗?你想抗命吗?”

可无论邱清泉如何呵斥,远硕卿就是不还给他手枪。见远硕卿不从,邱清泉就朝副官陈亮喊叫:“把你的枪给我!”陈亮是邱清泉同族的一个妹夫,多年一直跟随他。听了邱清泉的话,陈亮吓得浑身哆嗦不停后退,也死活不肯将手枪递给邱清泉。

邱清泉转而命令通讯兵何永福和卫兵徐仁成等人,依然无人敢按他的命令去做。

正在这时,伴随着一阵枪响,不远处传来解放军战士由远至近的“缴枪不杀”的呐喊。远硕卿急忙组织在场的人开枪还击,自己企图架起邱清泉继续逃窜。谁都没有料到,躺在地上的邱清泉突然蹿了起来,站直了身子疯狂地朝解放军冲来的方向跑去……

“嗒嗒嗒嗒!”一阵机关枪扫射过来,跑出几十米远的邱清泉扑通一下栽倒在地。

看到自己的长官被打死,所有在场的人立刻作鸟兽散,只有远硕卿还呆呆地立在原地,望着邱清泉的尸体发愣。突然远硕卿感觉右边身子一麻,接着也摔倒在地。远硕卿中弹之后,知道自己已无法逃走,于是忍痛慢慢爬到邱清泉的身边,先用手合上邱清泉的双眼,然后就安静地躺了下来,等待解放军战士的到来。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一支解放军的搜索队摸过来。躺在地上的远硕卿举起帽子边摇边喊:“这里有人,这里有人,别开枪,我投降。”

两个解放军战士端着步枪走了过来,枪口对着远硕卿问:“你们是哪部分的?你是干什么的?”

“这里躺着的是邱清泉,他已经死了,我是他的卫兵。”

“邱清泉?是二兵团司令邱清泉吗?”

“是的,是他。”

远营长的话音一落,这两个战士就大喊起来:“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找到邱清泉了。”邱清泉在淮海战场上可谓大名鼎鼎,解放军部队里的每一个普通士兵都知道敌人二兵团的司令官是邱清泉,绰号“邱疯子”。两名战士这一喊,立即就有十几个人围了过来。

两名战士不敢怠慢,喊来担架队,把邱清泉和远硕卿一起抬去见他们的团长。战士缺乏经验,相信了远硕卿只是个卫兵,就将他送到后方医院治疗去了。后来远硕卿偷跑回了河南许昌老家,隐姓埋名直到去世。而邱清泉的尸体被送往萧县锦桥村,当天晚上又用汽车送到了单庄,派当地一个名叫王中义的村民给邱清泉擦洗了身体,经被俘的一群国民党官兵确认身份后,随即进行拍照留证。一纵司令员叶飞决定为邱清泉殓棺入葬。

在单庄以北荒林中的乱坟岗上,多了一座新坟。坟前竖了一块木牌,上写“乐清邱清泉之墓”。

当年横刀立马斩杀日寇于昆仑关的抗日名将邱清泉,战后曾写过一首气势恢弘的五言律诗:“岁暮克昆仑,旌旗冻不翻。天开交趾地,气夺大和魂。烽火连山树,刀光照弹痕。但凭铁和血,胡虏安足论。”他怎么也不会料到,如今,自己的落魄之魂只能归于荒郊野林之中。

逃到台湾的蒋介石为“褒奖”邱清泉“壮烈”之精神,1950年,将其入祀台湾“忠烈祠”。1966年,台中公馆机场改名为清泉岗机场。时移事易,如今不论在大陆还是台湾,年轻一代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邱清泉其人其事了。

杜聿明与邱清泉分开后,自己带着十几个人先走出村庄,再转向东北逃去。一路上见有大批国民党部队成批列队向解放军重点围攻的陈庄方向行进,甚感奇怪,一问才知道是已经投降的七十二军。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枪炮一响就成群结队地变节投降?”杜聿明扪心自问。此时此地的他除了捶胸顿足,仰天长叹,再无任何回天之力。

杜聿明他们从永城的陈庄一口气逃到萧县的夏寨,正准备找个地方休息,突然看到大批解放军部队经过此地向西运动,正在分散搜索。杜聿明一行人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躲进战壕里隐蔽了半个多钟头才敢出来。为保护杜聿明,他的副官尹东生帮他换上了一身士兵服。待杜聿明穿戴妥当,尹东生看过之后,仍然摇了摇头,对杜聿明说:“主任,我还是帮您把胡子剃掉吧?”起初杜聿明还有点犹豫,尹东生就反复劝导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杜聿明想了想,觉得尹东生说得有道理,也就同意了。

解放军的大部队过去后,尹东生扶着杜聿明走出战壕,然后由两个人架着继续向东北方向逃窜。杜聿明他们跑着跑着觉得人越来越多,尹东生疑惑地说:“不对头,人这么多,可能是共军主力在这个方向,我们必须换个方向跑。”于是一行人又转向往南逃。

杜聿明的身体本来就非常糟糕,惊慌失措逃了好几个小时,气喘吁吁的他早已精疲力尽。10日黎明时分他们来到一座村庄附近,在村头小路上,碰到一个早起拾粪的老农,尹东生便问:“老乡,这是哪里啊?”

老农回答说是萧县张老庄。

“村里有解放军吗?”尹东生又问。

“有,四面村子里都有。”老农如实回答。

“你能给我们找些便衣吗?我给你钱!”尹东生向老农说道。

“给钱我也没本事给你们找到衣服!”老农说了句大实话。

杜聿明不敢抬头,他紧锁眉头低头沉思,都跑了一二十里地了,怎么还有共军队伍?这跑到什么时候才能跳出包围圈啊!他把尹东生叫到跟前,悄悄说:“别问了,我们不进村,赶快走!”

尹东生知晓杜聿明的意思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金戒指,塞给了拾粪老人:“这个给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们从这里路过。”

等一行人走远,拾粪老人望着他们慌慌张张、左顾右盼的背影,越琢磨越觉得不像普通的国民党士兵,便扭头进村报告。

片刻之后,一群人从村子里跑了出来,很快就追上了疲惫不堪的杜聿明一行。跑过来的人是四五个解放军战士和几个村民,其中两三个人头上和胳膊上还裹着纱布。

领头的一名解放军战士举起手枪,大声命令道:“站住,把枪统统扔到地上,不然的话我们就不客气了!”

杜聿明和身边的人只能乖乖从腰间掏出武器放在了地上,随即被收缴而去。

“你们是干什么的?”领头的战士厉声问道。

杜聿明给尹东生使了个眼色,尹东生回答:“送俘虏的。”

“报出你们的番号,我马上就可以查证!”经这名战士一吓唬,杜聿明他们竟没有一个人再敢答话。

“统统举起手来,跟我们走!”

杜聿明他们被押进了村里。

颇具戏剧性的是,当那个拾粪老人回村报告时,村子里只驻有华野四纵十一师的一个卫生所。卫生队的通讯员范正国和崔喜云听到有可疑人员出现后,立即拿着仅有的一支手枪,带着几个轻伤员和村民追了上来,将杜聿明一行人俘获,立下一大奇功。

他们抓到这些人,并不知道其中有杜聿明。范正国和崔喜云等人把这一行人带到村里,给他们送水送饭,让他们吃了一顿饱饭。然后将抓到一批可疑人员的消息报告给了师政治部,陈茂辉主任派人将杜聿明他们押了过去。

陈主任开始对杜聿明、尹东生还有司机张印国进行审讯。

“我叫尹东生,是中央日报的随军记者。”被问的尹东生说道。

“你是干什么的?”陈茂辉问张印国。

“我是在徐州开商车的司机,被部队征召的。”张印国乖乖地回答。

“说说你是干什么的。”这次轮到了杜聿明。

“我是十三兵团的一个军需。”杜聿明害怕对方认出自己,低着头回答。

“把你们的证件拿出来!”陈主任大声说道。

尹东生和张印国都拿出了证件。

陈主任看着杜聿明问:“你的呢?”

“我的证件跑丢了。”杜聿明仍然低头回话。

“你叫什么名字?”

杜聿明随口说:“高文明。”

“起的名字倒不错。你们十三兵团有几大处?”

“六大处。”杜聿明回答。

经验丰富的陈主任追问道:“你把各处处长的名字写一下!”

杜聿明根本不认识这些下级官兵,毫无准备的他自然写不出这六位处长的名字。他一边假装思考,一边打岔:“您贵姓?”

“免贵姓陈。”

“你是陈毅将军吗?”杜聿明误把陈茂辉当成了陈毅。

“我不是陈司令,但可以代表陈司令来问话!就你的级别,陈司令不必亲自出马,除非抓到了杜聿明本人!”

“这里谈话是不是不方便啊?”杜聿明还在东拉西扯。

“哗啦”一下,陈主任站起身来,手指杜聿明:“高文明,杜聿明集团已经全部覆灭,你们只要坦白交代,我们一律从宽,除战犯杜聿明之外。”

陈主任这样一说,把杜聿明吓得心惊肉跳,以为对方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谁知停了一会,陈主任又问:“你们有谁知道杜聿明到哪里去了?”

三个人一致摇头:“不知道,听说乘飞机逃跑了。”

陈主任左审右问,三个人则揣着明白装糊涂,见一时半会问不出所以然,陈主任停止了审讯,除枪支外,一一发还了他们的个人物品。

审讯之后,解放军战士把尹东生的东西归还后对他说:“你是安徽人,去找你的老乡去吧。”尹东生侥幸脱身,只剩司机张印国陪着杜聿明。

两人被警卫人员押着带到一个广场上,从十三兵团大批的俘虏面前经过。抬头瞅见许多熟悉的老部下,杜聿明感到既惭愧又恐慌。惭愧的是弄到这一步觉得对不起自己的部下,恐慌的是知道解放军已经对他产生了怀疑,恐怕很快就会把他的真实身份弄清楚。念及这些,杜聿明赶紧埋下了头。

最后,两人被带到一间空磨坊内,一个战士对他们说:“你们先休息,好好想想,等会有人来见你们。”

杜聿明垂头丧气地坐着,“战犯”这两个字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这一步。“唉,完了!”一旁的张印国劝他:“主任,到了夜里你还是找个机会逃走吧。”

杜聿明先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行啊。我现在腰腿都疼痛难忍,又走不快,别说出不去,就是逃出去了也走不了太远,说不定还得被俘。”

沦落到如此地步,杜聿明内心一直在思量着对策:“自己是共产党认定的战犯,被识破身份后肯定会被处死。与其这样,还不如自裁了断,这样还落个‘杀身成仁’的忠名,也算对得起校长多年的栽培。”

主意打定,他对张印国交代:“你赶快喊人,说我们要解手。”

警卫人员过来带他们到旁边的茅房,杜聿明进去了,警卫人员和张印国在门口守着。大约过了几分钟,还不见人出来,警卫人员就进去催促,看到杜聿明正提着裤子,手里拿着一卷用剩的卫生纸。

将杜聿明押回磨坊后,这个警卫人员越琢磨越不对劲。“都这个时候了,谁拉屎还有纸擦屁股,而且是这么高级的卫生纸!这个人一定是个大官!”于是,警卫员赶紧把观察到的这个情况汇报了上去。

杜聿明回到屋里,口袋里多了一块石头。警卫人员离开后,他趁张印国不注意,拿起石头就往头上砸,几下就把头砸得头破血流。张印国发现后,连忙大叫:“有人自杀了,快来人啊。”

警卫人员喊来几个人,赶紧把杜聿明送到卫生处进行紧急抢救,所幸没有伤到要害部位,不久他就苏醒了。此事给参与审讯的人员提了个醒,结合卫生纸的事他们更加警惕起来,立马把张印国叫过去,连夜进行突审。

“张印国,我现在问你问题,你敢说半句假话,我立马把你拉出去毙了!”负责审讯的连长把手枪“咣当”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我说,我说!”张印国吓得如筛糠般颤抖。

“高文明到底是什么人?”

“他,他是,他是杜长官,杜聿明!”

在强大的心理攻势之下,张印国很快交代了“高文明”的真实身份。

杜聿明一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决定要顽抗到底。

第二天,陈主任来了,先是围着杜聿明转了一圈,然后望着他哈哈笑了起来,最后说道:“高文明呀高文明,你这个人的骗术还真高明,我都差点被你骗了!说吧,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杜聿明知道已经隐瞒不下去了,翻翻白眼看着陈主任说:“你们不都知道了吗?还问什么问!”

确认身份之后,警卫人员组织担架队把杜聿明抬到了纵队司令部。杜聿明表现得冥顽不化,很不配合。四纵陶勇司令员、郭化若政委还是以礼相待,非常客气地做他的思想工作,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作为“战犯”将他立刻处死。

杜聿明夫人曹秀清得到丈夫被俘的消息后,匆忙从上海赶往南京求见蒋介石,并声称要奉还蒋经国所送钱款,请求蒋介石搭救她丈夫。尽管曹秀清一路哭泣高喊,却终未见到蒋介石。对此事,《中央日报》以《曹秀清大闹总统府》为题做了报道。之后曹秀清因听闻杜聿明已被共产党处决,只得携全家移居台湾。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杜聿明长子杜致仁去美国哈佛大学读书,由于家庭拮据,只好向台湾银行贷款。他没有料到的是,只差最后一年即可毕业时,银行却终止了贷款。万般无奈之下,曹秀清只得向蒋介石写了借贷三千美元的报告,可蒋介石签字只准借一千美元,并且分两年支付。曹秀清将到手的五百美元寄给儿子,当接到这笔钱之后,倍感世事悲凉的杜致仁,在极度失望和悲愤中服用安眠药自尽了。对蒋介石彻底绝望的曹秀清一家,后来在周恩来的安排下从海外回到北京居住。

1949年后,杜聿明在战犯管理所接受改造长达十年之久。管理所投入很大的人力和财力,医护人员对他精心治疗和护理,使其所患的胃溃疡、肺结核和肾结核等长期痼疾得以逐渐好转直至痊愈。杜聿明1959年12月被特赦,后被任命为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的文史专员,积极撰写文史资料,1964年被特邀为第四届全国政协委员。

1981年5月杜聿明在北京去世。在遗嘱中,杜聿明仍念念不忘祖国统一大业,嘱其妻率其子女和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女婿杨振宁为祖国现代化继续做出贡献,“盼在台湾之同学、亲友、同胞们以民族大义为重,早日促成和平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