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19日深夜,方大明背着一布袋白面馒头,顶着严寒费力爬向国民党阵地。

下午的时候,天气还是好好的,到了晚上却狂风大作,铺天盖地下起雪来。伴着刺骨的北风,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方大明身上,不一会,方大明就成了白色的雪人。

天空像黑漆漆的深渊,旷野里充塞着困兽怒吼般的风声,隐隐约约夹杂着国民党伤兵痛苦的哀嚎。

国民党阵地上全是挖得坑坑洼洼的堑壕,浓密的雪花使得前方的路仅能看到两米来远。方大明小心翼翼地顺着壕沟前行,突然被绊了一跤,装馍的布袋一下子甩出了几米远。摔倒在地的方大明用手摸了摸绊倒自己的东西,圆圆鼓鼓的,不知是何物。凑近一看,方大明吓了个半死,原来是个冻死的国民党士兵的人头。“啊”的一声大叫之后,方大明抓起地上的布袋就向前狂奔。雪越下越大,伸手不见五指。没跑出多远,他再一次被隆起的东西绊倒在地……

“站住,干什么的?”惊魂未定的方大明刚准备爬起来,从一米开外的小土堆后突然钻出两个人来,枪口和刺刀瞬间对准了他。

“兄弟,别误会,都是自己人,俺这里有吃的。”方大明压下对方的刺刀,指着身后的布袋喊了一声。

“少废话,身上有枪吗?掏出来!”

方大明拍拍身上:“别说枪,俺连个烧火棍都没有,不信你们可以搜!”其中一个士兵真的上来在他身上摸了摸,没发现什么东西,又向后面看了看,也没有看到其他人,这才放下心来。

“走,跟我们进去!”

原来这里是一个哨兵的地窖掩体。掩体紧靠着堑壕,足有两米深,人趴在里面能看见外面,但外面的人绝对看不到里面。方大明跟着他们爬进了掩体,借着微弱的马灯亮光,看到里面歪歪斜斜坐着四个人。

一个人面露凶光,站起身来迫不及待地喊道:“你不说有吃的吗?快拿出来!”

方大明从布袋里拿出馒头,每人给了一个。其中一个娃娃兵饿疯了,上去就咬了一大口,旁边一位班长模样的人赶紧拍了他一下,说:“你作死啊,忘了老丁头是咋死的了?!”听他这么一说,娃娃兵立马停了下来。只见他把咬进嘴里的馒头吐在了手心里,用另外一只手抓了一把雪唵进嘴,咽下化开的雪水后才回来舔起手心里的馒头渣。

“弟兄们,老丁头是谁,咋回事?”方大明好奇地问班长。

“被馒头噎死的。饿了几天之后吃得太急了,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活活被憋死了。”

冰冷的掩体里,六个人把方大明丢在一边,顾不上盘问他的身份,个个先吃了一团雪,然后手捧馒头啃了起来。

快吃完一个馒头的时候,班长冷不丁地问了方大明一句:“你是干啥的?深更半夜跑出来不是专门给俺们送馒头的吧?”

“俺前天傍晚出去拾柴时,迷了路被共军逮了去,在那里关了两天。今天下雪,他们都在忙着加固掩体,俺趁他们不注意偷了一袋吃的就跑回来了。”方大明按照杨云枫的交代,不慌不忙地说道。

“你是哪个团的,连长、团长是谁?”班长仍然不放心。

方大明流利地说出了自己团的番号和连、团长的姓名。

“好了,看来你真不是共军的奸细。你现在咋办,是摸黑回你们团还是等到明天天亮再走?但先说好,不管怎样,得把吃的留下来一半。”

雪下得大,很可能再次迷路,方大明想了想,决定等天亮后再走。

“行,行,见面分一半嘛!何况都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方大明爽快地回答。抬眼瞅了那个班长一眼,他又突然改口说:“算了,算了,别一半啦,全给你们吧,只要给俺留一个保命就行。俺得谢谢你们,要不然俺今天就可能被冻死了。不过,俺还想在这里凑合一下,等天亮再回俺们团里去。”

出发时,杨云枫反复叮嘱方大明,路上遇到饿极了的人,不要吝啬馒头,如果势头不对,应当全部交出。方大明说留下一半馒头时,注意到班长不但一句感谢的话没说,猩红的眼睛中突然射出两道凶光。机灵的方大明立即想起了杨云枫的话,在这些快要饿死的国民党士兵眼里,自己的命绝对抵不上一袋馒头,所以赶紧改了口。方大明的这一改口,给他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事实确实如此,那个班长是个心狠手辣的兵痞子,从方大明一进洞就萌生了杀人抢粮的恶念,幸亏方大明按照杨云枫的指示见机行事才免遭劫难。

第二天上午,方大明摸回了自己的部队。返回连队后,姓耿的连长正要对他开口审讯,方大明从棉袄里取出一个馒头,又像变戏法一样从裤裆里掏出一袋炒面,全部塞到了连长手里。连长一愣,骂过几声之后嬉笑着说:“你小子跑掉又回来了,还算识相!”

方大明眼前的阵地和解放军的阵地有着天壤之别。解放军的阵地上学文化、唱歌、拉琴、说快板书的样样都有。而这边冰窟般的地洞里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所有的人都耷拉着头蜷曲在墙边,双手抄在袖子里,不声不语。只有见到食物时才像触电一般兴奋,但这种兴奋的景象寥寥无几。

回来后的方大明表现非常卖力,脏活累活抢在前头干,再次赢得了大家的信任。两天后,他借口出去为大家寻点吃的,往陈官庄方向走去。

陈官庄是指挥部所在地,戒备森严,离村子半里远,就有哨兵把他拦了下来。

“哪个部分的?来干什么?”哨兵问。

方大明不假思索地通报了自己的身份并说是来找一位熟人。

“你要找谁?”

“孔汉文,他以前往家里捎信说在司令部里当差。”

“你找他干什么呢?”

“也没啥大事,他家里的表哥千叮万嘱托俺来给他捎几句话。照眼下这情形,俺怕再不来的话,往后真的就见不着他了。”方大明怯怯懦懦地说完,挽起袖子抹眼睛。

两个哨兵认识孔汉文。

一个哨兵凑近另一个的耳旁说:“孔主任的熟人来了,咱们去通报一下吧。孔主任人很好,平日里对咱们不错。”

另一个年纪较长的哨兵悄悄地说:“好,俺也是这个意思。咱们不能脱岗,你找个人去通知孔主任过来领人吧。”

半个钟头后,从村里走出一个人,来到两位哨兵那里给每人递上一支烟,说:“兄弟们辛苦了!人呢?”

年长的哨兵手指屋后:“在背风处等着呢,俺这就去叫他!”

踏着积雪走来的路上,孔汉文故作欣喜,内心却一直在琢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位“表哥”的朋友,定是杨云枫派来联系自己的。

“表哥”的朋友出来了,孔汉文见是一位陌生人,正在诧异地打量之际,对方抢先开口说话。

“胖墩,你表哥让我来看你,你还好吗?”

孔汉文的小名叫“胖墩”,外人不知道,只有他父母和杨云枫在家里喊。听到“胖墩”两个字,孔汉文立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还好,还好,你咋瘦成这个样子了!”

两个哨兵见果然是孔主任的熟人就走到一边,点起香烟聊起天来。

“你跑这么远来找我,真是苦着你了。走,到我住的地方去坐坐!”孔汉文拉着方大明,显出非常亲热的样子。临走,孔汉文又将半包香烟递给了两个哨兵。

在去孔汉文住处的路上,方大明按照杨云枫的叮嘱问了孔汉文几个问题。孔汉文说出的答案和杨云枫说的完全一样。双方确定了彼此的身份。

在孔汉文住处,方大明把自己怎么被俘,“团长”怎样优待他,又怎么被“团长”选中派过来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他将缝在棉衣中的信件取出,交给了孔汉文。看过杨云枫的亲笔信,孔汉文彻底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孔汉文对方大明说:“俺表哥这个人讲义气,从小到大都是他照应俺!唉,不说这些了,你在这休息会,让俺想想咋给俺表哥通个气!”经验丰富的孔汉文从信中看出,表哥杨云枫使用的是暗语,这样做对自己和方大明都是个保护。

孔汉文知道杨云枫目前想迫切需要与自己见上一面,这样就能将他收集的重要情报准确并及时地传递给上级。这些情报包括各部队的人数装备、各部团以上军官配备、与南京方面的来往情况以及后勤物资供应情况等。

“是将这些重要的情报写在纸上让方大明带回?还是自己将这些情报亲自交给杨云枫?”孔汉文反复权衡利弊,琢磨了好长时间。最后,他决定不让方大明带回情报,而只是让他捎回去一封“普通”的信。在孔汉文眼里,方大明毕竟是刚改造过来的俘虏,既要相信他但又不能全信,况且让他携带如此重要的情报对他自己也很危险。

“表哥,真没想到到现在这种地步,你还惦记着胖墩,俺在心里也想你,只是俺没法当面和你说。俺在后勤处管事,要比其他人方便一些,没有受冻挨饿。俺不用拿枪打仗,除了偶尔去后陈庄买点急用的东西,每天基本上都不用外出,所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请表哥放心!表哥想见俺,俺也想见你,但现在咱们弟兄各为其主,暂时是不可能的了,就让咱们各自保重吧。胖墩。”

吃过饭后,方大明把孔汉文给他的信重新缝好,背着一小袋白面返回了自己的连队。耿连长见他如此神通广大,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老方,你还真可以啊,往后这地洞里的活你就别干了,有空多出去跑跑!”

第二天夜里,方大明又出去“跑跑”了。这一跑,他再也没有回来。

由于提前摸清了前沿阵地的布置情况,这一次,身披白布的方大明在风雪中行进得要比回来时顺利。

国民党军队和解放军阵地之间隔着一条枯水的河沟,当方大明来到沟边,正暗自庆幸自己又捡回一条命时,不料脚踢到了地上的一个空罐头盒。“咣当”一声之后,十几米外响起了一声吆喝:“谁?站住!”话音一落,就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枪声。

原来一个打盹的哨兵听到响声,知道又有逃兵,就朝响声处射击。听到枪声的方大明赶紧趴下,然后顺势滑向沟底。在沟底静待一段时间后,直到不再有任何声响,他才起身继续向解放军阵地跑去。

冬天的夜格外寂静,枪声能传出几里远。在解放军前沿阵地上,已经翘首以盼数日的杨云枫也听到了枪声。这一阵子,自从开展阵地政治宣传,每天都有国民党的士兵偷偷跑过来。他猜想,对方阵地有枪声,肯定又出现了逃兵。

半个钟头后,杨云枫果真等到了一个“逃兵”,这个“逃兵”正是方大明……

随后的几天,寒风呼啸,大雪纷纷,一天没有停歇。

国民党空军的给养空投,尝试了几次均无法进行后,被迫停止。二十万人马忍饥挨饿,杜聿明一个劲地往南京发电请求支援,国防部的回电很直接:“空军的董明德就在贵部,物资投放事宜请咨询他本人!”

杜聿明集团储备的后勤物资极为有限,士兵起初每天还能分到一点东西糊口。随着积雪越来越厚,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孔汉文是个明眼人,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他事先藏匿了一批粮食和腊肉,到关键的时候拿了出来,专门保障指挥部的几位长官。为此,后勤处长龚方令对脑瓜活络的孔汉文大为赞赏,对其也更加器重,干脆派他专门负责杜聿明“前进指挥部”的后勤保障。

在“前进指挥部”出入得多了,孔汉文与里面的人慢慢也就熟悉了。有时几个人讨论事情时,便不再背着孔汉文。

这天,杜聿明开门凝望天空,外面仍飘着雪片,没有一点要停的迹象。他的眉心皱成了“川”字,望着屋里的其他几个人,忧虑地说:“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再这样下去,凶多吉少啊!”

“主任,有酒没有?”说话的是邱清泉。他今天过来开完会,没有急着赶回去。屋子里,杜聿明、邱清泉、董明德和舒参谋长几个人围着一个火盆。

“你的酒瘾又上来了?都快吃不上饭了,还想着喝酒呢。”杜聿明嘴里虽然这么说,可还是吩咐了下去,他知道此时也只有来点烧酒才能缓解胸中的苦闷与忧虑。

很快,孔汉文端着四个下酒小菜还拎着一瓶酒送了进来,舒参谋长说:“还是小孔有办法,这个时候竟能变出酒来。”

“唉,为了长官我就是豁出命也愿意。这是我昨天在后陈庄好不容易换回来的一瓶酒。”

给几个人斟好酒后,孔汉文退了出来。他并没有走远,而是站在门口,做出的样子让人一看便知,他在侍应着,随时等候长官的招呼。

屋内所有人的讲话,字字句句都被孔汉文记在了心里。

“20日,委员长已经下了命令,让九十九、九十六、五十五、六十八军守备淮河,二十八军于浦口占领桥头堡,五十四、三十九军调江南归京沪卫戍总司令部指挥。启动了所谓的‘江防计划’。唉,如果江北的大部分地盘都丢了,只凭借长江天险来守护南京,我看也难啊,毕竟是唇亡齿寒啊。”说这话的是董明德。

“是啊,长江防线毕竟太长了,防不胜防啊!现在共军的力量在不断地壮大,和从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如果几百万部队同时渡江,我们有限的兵力一定会顾此失彼,上有九江、安庆、芜湖,下有镇江、江阴,任何一个地方被突破,都会造成全线崩溃。”这是杜聿明的声音。

站在一旁“无所事事”的孔汉文听到长官们唉声叹气说的这些话,内心激动无比。

邱清泉低着头喝闷酒,再也没有了以往的张狂,他脸色晦暗,萎靡不振,连吞数杯白酒后,沮丧地说:“我请人给算了一卦,前途堪忧啊!”

听到邱清泉的话,杜聿明大为不满:“你不要老是信那些东西,这样算来算去,还没怎么样呢就把自己的士气给消磨完了。”

董明德看着邱清泉,惊奇地问道:“你还真的信那些东西啊?”

杜聿明说:“他不是一般地信,是死心塌地地信。别的不说,就说我们刚在这里停驻时,有一天他过来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当时还纳闷,邱副主任在转悠琢磨啥呢?不一会来了几个人,不由分说把院中间一棵树给锯倒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您是指挥部主任,住的院子中间不能有树。我问他什么原因,他说院子看起来像‘方框’,方框里有个木是什么字?是个‘困’啊!他说,我们不能在这里被困住,我替您提前清除障碍。”

董明德听完杜聿明的话,哭笑不得。

邱清泉板着脸,像是没有听到这些话一样,独自一个人连灌下几杯酒。

端起酒杯饮完一杯酒,杜聿明又悠悠地接着说道:“他倒是把树给我清理了,现在院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我们这些人了。大家想想,方框里有个‘人’是什么字啊?”

董明德知道这个字比“困”更为可怕,是个“囚”字……

邱清泉举到嘴边的酒杯突然停住了,脸色愈显苍白。

屋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偶尔传来几声枪响,估计又有士兵逃跑了。

解放军继续“围而不打”,但政治攻势明显加强了。

解放军阵地上,宣传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很多人走出温暖的“土屋”,站在高处通过铁皮喇叭朝对方阵地喊话、唱歌、拉曲、说快板、诉过去受剥削的苦。到了吃饭的时辰,战士们又发明了“敲碗”这一招,几十名甚至上百名解放军战士一齐敲着瓷碗叫喊:“对面的兄弟们,开饭了,赶快过来吧!”“今天不但有白面馍,还有猪肉炖粉条,油渣烧白菜,香得很呢,你们快过来吧!”

国民党军队的阵地上冷冷清清,听不到任何声音,更看不到一个人。所有的人都蜷缩在冰冷的地壕掩体里,没有人愿意说话。他们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已经没有勇气和力气走出地洞了。

在解放军政策的鼓动和感召下,越来越多的国民党士兵的内心在悄悄地发生变化,越来越多不愿饿死冻死的人冒死跑到了解放军阵地上。

方大明回来两天后,主动找到杨云枫,神情严肃地说:“首长,俺有一个要求。”

杨云枫有些意外。方大明回来后,他不但马上批准了方大明的入伍申请,还给他记三等功一次;说话算数,杨云枫还派邵晓平弄来大半碗红烧肉,全部让他一人独享。方大明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肉时,团长和几十名战士围成一圈瞧着。等方大明吃完,团长咂巴了几下嘴说:“一个人一顿吃一碗肥肉,俺当兵快二十年了,没见过!”

现在方大明提出新的要求,杨云枫没有料到。

“俺现在是吃得饱穿得暖,但想想对面的兄弟们,俺睡不着觉,能不能给俺一个喇叭,让俺跟他们也讲一讲?”

方大明回来时,摔伤了一条腿不能走路,对外宣传一直没让他参加。

“俺虽然腿上有伤,但其他地方好好的,胳膊能动,嘴巴也能讲,再躺下去,快把俺憋死了!”

见方大明真心实意地想说服敌阵上的士兵,杨云枫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叫来两位战士,用担架把他抬到了前沿阵地上。

这一次,杨云枫从师部调来了一套扩音喇叭,高高地架在了河沿上。

“对面的兄弟们,俺是方大明,你们听到了吗?俺方大明是谁,就是给你们带过馒头的那个人啊!俺问一声,你们现在饿不饿啊?俺知道,你们肯定没吃东西,也肯定很饿,这会儿饿得头发昏,心发慌吧?因为几天前,俺过来之前就看到你们没有东西吃了,真是苦了你们了。想想你们,俺心里就难受!告诉你们,俺来到这边后,解放军的政策好,现在吃得很饱穿得也暖,昨天晚上一顿吃了五个白面馍和两碗猪肉炖粉条……俺过来这一步是走对了,不知道你们是咋想的,你们还想继续挨饿受冻吗?你们愿意被冻死饿死在里面吗?”

方大明边说边想起了自己在对面阵地上经历过的惨状,突然变得哽咽起来。邵晓平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平复一下情绪再说。

“兄弟们,俺方大明和你们一样过去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没有办法才来的。咱们家里还有父母和兄弟姐妹,有的还有老婆孩子,咱们可不能就这样死了啊!咱们死了,他们怎么办呢?俺劝大家都过来吧,解放军同志对俺可好了,他们给俺吃好的穿暖的,耐心和俺说话,一句都没有骂过俺。俺来时头发长了,他们还给俺剃头。兄弟们啊,以前咱们谁有过这种好事啊!俺现在才弄明白什么叫官兵平等,啥叫亲如兄弟!”

方大明从头至尾讲的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句句发自肺腑。

“兄弟们,咱们都是当兵的,心里都明白,现在,你们人没饭吃,枪没子弹,这仗还能打下去吗?!你们过来吧,俺已经把你们的情况给解放军说了,你们过去都是穷苦人出身,被国民党部队拉了壮丁,都是迫不得已。如果你们过来,解放军答应保证大家的安全,让大家都吃饱穿暖,有想回家的就发给路费,绝不强留……如果你们实在饿急了,熬不住了,可以过来拿吃的东西,可以在这里吃完回去,背回去吃也行!”

方大明通过高音喇叭做了一天宣传后,河对面阵地上的国民党士兵再也忍耐不住了。

当天晚上,一位姓佟的连长逐个征求部下的意见后,安排了两个胆大的士兵按照方大明指定的地点来取吃的东西。杨云枫不但如约给了东西,还说如果不够,明天晚上可以再来。到第二天夜里三更的时候,对方来的不是两个人,而是四个人。到了第三天,连长把整个连队的人全部带过了河。吃饱饭之后,连长领着一帮人齐刷刷跪在了杨云枫面前:“长官,我们不回去了,不愿回去当饿死鬼,我们跟你们干,你们要不要?!”

杨云枫一把扯起跪在地上的连长,大声喊道:“只要你们愿意为穷苦的老百姓出力,我们解放军就欢迎你们!”

“报告!”

“进来!”

12月27日上午,电讯科科长推门走了进来,把一封电报递给正在喝茶烤火的杜聿明。杜聿明看过,把它递给了参谋长舒适存。

“怎么了?”董明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委员长来电。”舒适存说着把电报递给了董明德。南京发来的电报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命你部集中一切力量突出重围,易地决战。”

杜聿明说:“突出重围,我拿什么突围?说得容易,不突还好,如果突围完蛋得更快。”

“是啊,就这样的天气,地上这么厚的雪,仗怎么打?况且弹尽粮绝,让士兵饿着肚子去送死吗?!”舒适存也有自己的看法。

董明德说:“情况确实如此,我看没办法打,也打不得!再者,没有空军的支持,只靠你们的力量突围更是凶多吉少。”

“唉,但愿风雪赶快停吧,风雪一停,你们才有机会飞回南京,向委员长详细报告这里的情况啊。”这时候的杜聿明还心存幻想,仍然把希望寄托在蒋介石身上,虽然这种希望已经十分渺茫。

参谋长舒适存最熟悉部队的情况,原来有所顾虑,一直不敢说真话,这次见其他几个人都吐露了心声,趁机一吐块垒:“这样拖下去绝不是办法啊,我听下面的人说,已经饿死了一批人,饿昏不能动弹的更是不计其数。现在能吃的都吃光了,能烧的也都烧得差不多了。还有,不少士兵已经跑到共军那边去了,甚至整班整连地跑过去了,拖的时间越长逃跑的人越多啊!”

舒适存说的这些情况,杜聿明早已心知肚明,他也禁不住长叹一声:“这场仗我们的胜算太小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吧,随他们去吧……”

两日后,风雪终于停息,太阳也出来了。

久不见天日的国民党士兵们一个个从掩体里爬了出来,头发像稻草一样蓬乱,个个面黄肌瘦,宛如死囚。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雪虽然不下了,天气依然寒冷刺骨,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多厚,每走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杜聿明欣喜若狂地喊过两声之后,一大早就通知邱清泉派人清理飞机场。只有飞机场开通了,二十万官兵才有活路。作为战地最高指挥官的杜聿明比谁都清楚,空投是整个部队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

机场上很快清理出了一条跑道,被困十天的董明德来到机场,激动得泪水夺眶而出。“这是上天在眷顾我董明德,给了我一条活路啊!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鬼地方!”董明德心里默念着,但不敢说出口。

飞机终于可以起飞了,董明德和舒适存终于可以飞往南京了。同样流出眼泪的还有杜聿明。在杜聿明眼里,飞机能抵达南京,是最后一次向蒋介石当面陈述他的二十万人马已身处绝境的机会。他杜聿明盼望这一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手下的二十万官兵。正因为如此,他比董明德期待飞机起飞的心情更为迫切。董明德和舒适存还没到机场,杜聿明就提前赶到了。在飞机舷梯旁,杜聿明紧紧握着两人的手一遍遍地叮嘱:“拜托你们两位了,到了南京,一定尽快将这里的情况面呈委座,速速救我兵团于危难之中啊!”

飞机摇摇晃晃地飞走了,直到天空中的小白点消失,仰望天际的杜聿明依然一动未动。对杜聿明来说,这架飞机承载的是解救他自己和二十万人马的最后一线希望。

董明德和舒适存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空投即将恢复的消息迅速在国民党部队中传播,阵地上的国民党士兵感到苦难即将过去,他们纷纷冲出地洞和掩体,原本死气沉沉的阵地顿时沸腾了。

偌大的机场被清理成空投场,数以万计的人眼巴巴盯着这里。为了防止因哄抢引起骚乱,机场周边布置了大量岗哨,黑洞洞的枪口一致对外。每个面黄肌瘦的士兵都得到了警告:“胆敢哄抢,格杀勿论!”

一阵飞机的轰鸣声过后,降落伞带着空投箱随着气流晃晃悠悠地飘着,在空中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大部分空投箱落在了空投场内,仍有不少随风向远方飘去。箱子在空中飞,数以百计的国民党士兵就跟着跑。穿过田野,翻过沟壑。降落伞慢慢地下降、下降,最后“咕咚”一声砸在了地上,溅起一片雪花。

成群结队的人扑向箱子的坠落地,一幅幅诱人的画面在他们的脑海里闪现:梦寐以求的牛肉罐头、压缩饼干、糖、香烟应有尽有,一切尽在眼前,全部都能享用。所有的人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帽子被风吹跑了,鞋子跑掉了,没有一个人顾得上,人人都想第一个冲到箱子前,然后第一个撬开箱子,能抢走多少就抢走多少……

突然,四周响起了枪声,随即从四面八方的雪地里冒出了一排排乌黑的枪口。与此同时,漫天遍野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声音。

“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国民党士兵纷纷举手投降,他们这才醒过神来,自己只顾跟着降落伞追逐箱子,根本没有意识到已经跑进解放军的防区。

不费一枪一弹,几百名国民党士兵还没有看到一盒饼干,也没有尝到一口罐头,就稀里糊涂地做了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