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12月15日,杜聿明仍然严令被华野围堵的各部队不惜代价向双堆集方向攻击前进。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第二天。
16日一大早,情报处长手持一份电报急匆匆地跑进办公室,脸上挂着无比沮丧的表情。杜聿明沉着脸看完电报,先是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眉头紧蹙变得愤怒异常。他一把将电报甩给情报处长,大声喊道:“立即命令各部原地待命,快去叫邱、李二位司令过来开会。”
电报是刘峙从蚌埠发来的,内容仅短短两句话:“黄维兵团昨晚突围失败。李延年兵团退至淮河南岸,你部今后归委员长直接指挥。”邱清泉和李弥匆匆赶到杜聿明处后,看罢电报,个个都露出惊恐不已的神情,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心绪不宁的杜聿明带领二人一起走进临时设置的情报室,让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下情报处长一人。杜聿明对他说:“你把共军的电台调出来,听听他们怎么说。”
不准收听共军电台的“蛊惑煽动”,这是杜聿明反复强调的规定,即使是情报室的人也不例外。而现在,急于了解战况的杜聿明自己带头听起了“敌人”的广播。
电台刚一调好,就从里面飘出了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据新华社报道,昨天晚上,已至穷途末路的黄维兵团企图突围逃窜,被我强大的中野和华野解放军指战员拦截阻击,至晚上十二点,黄维兵团溃不成军,基本被歼灭……除胡琏等少数人趁乱逃脱外,黄维、杨伯涛、吴绍周等一批国民党十二兵团高官悉数被俘……”播音员的话语如同重拳一般一下下砸在三人心头。
“啪嗒”,满脸铁青的邱清泉先受不了了,抢前一步关掉了收音机,色厉内荏地喊道:“胡说,完全是胡说!”
低着头的杜聿明沮丧而懊恼地自言自语道:“看来是真的了,看来是真的了。”
他瘫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两只手托着脑袋,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邱、李二人发泄不满的情绪:“悔不当初啊!没想到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在碾庄圩,黄百韬第七兵团近十万人马被共军围困,短短十几天时间,说没就没了;在永城,被围的孙元良带领十六兵团部分人马孤军突围,一交手,一万多人就在混乱中被共军吃掉了,兵团司令孙元良下落不明,群龙无首的残部只得狼狈逃回包围圈;在双堆集,装备精良的黄维十二兵团十万余人被共军围困,又是短短的十余天时间,再次落了个全军覆没的下场。现在轮到我们了,难道……”
杜聿明虽然把最后一句话咽了下去,邱清泉和李弥还是听出了绝望的况味。他们俩神色黯然地杵立在房间里,久久不语。令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曾经骁勇善战的国军将士们,为何在共军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至于所部人马将要面临的命运,杜聿明更是不敢想也不愿想。这个问题他杜聿明可以走一步说一步,尽量予以回避。另外一个问题,他不得不想——刘峙为何通过电报直截了当地告诉自己“你部今后归委员长直接指挥”?杜聿明细细揣摩电报里所透露出的信息,始终不明白的一个问题是,难道之前他杜聿明率领的徐州“剿总”“前进指挥部”不是归委员长直接指挥的吗?看来刘峙这样说,是想彻底与他划清界线,把之前的错误决策都推到自己身上。最近一段时间,很多人指责自己一变再变,首鼠两端,抓住芝麻而丢了西瓜,才造成今天两个兵团二十万人马进退维谷的局面。可又有谁知道,他虽是“剿总”“前进指挥部”的主任,但每次作战部署的调整都直接受命于委员长。不是他举棋不定指挥失误,而是南京的委员长三番五次地更改行军路线和作战部署,搞得自己无所适从,逼他放弃了能解救黄维兵团于水火之中的最佳方案,才导致今天这种局面。
杜聿明想把自己心头的苦衷和委屈统统说出来,以正视听。但他不能也不敢,只有把打碎的牙齿往肚子里咽。
刘峙从蚌埠发来的电报像一记闷棍,打得杜聿明满眼金星,独坐愁城无处排解。性情耿直的杜聿明真想直接飞往南京去质问委员长,为什么只顾解救黄维的十二兵团而置自己率领的三个兵团的安危于不顾?如果按照他原来的建议,几个兵团从不同地点一起实施突围,分散解放军的兵力,可能还有活路。现在黄维的十二兵团被全歼,自己带领着二、十三和十六兵团因解救黄维之围也深深陷入了困境。由于连续作战,疲于奔命,已死伤几万人马,剩余的二十万部队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被几十万势头正盛的解放军部队团团围困于陈官庄方圆不足三十华里的包围圈内。人困马乏,缺粮少弹,他杜聿明纵有三头六臂,又怎能逃脱共军构筑的一道道铜墙铁壁呢?
思虑再三,杜聿明终于横下一条心,决定不再瞻前顾后,而是要痛下决心向蒋介石直陈自己的想法。他心里清楚,这次再不说,今后想说恐怕也没机会了。杜聿明在心中反复酝酿的建议分为上中下三策——上策几乎涉及大半个中国的兵力调遣,称得上是个孤注一掷的计划,即果断放弃北平、武汉和西安等地,将华北、华中和西北的兵力全部调集到淮海战场,与中共部队决一死战。中策则建议被包围的各兵团做好持久固守的准备,通过空投来进行物资补给,同时邀请国际力量从中斡旋,以期破解目前之困局。下策则实属无奈之举,即令各兵团背水一战,实施分头突围,能逃出去多少就是多少,做好九死一生的准备。杜聿明给蒋介石发了电报,先是表示自己一定带领部队坚守阵地,加强防守,等着与共军决战的那一天,同时希望委员长慎重考虑他的建议。第二天,杜聿明收到了蒋介石的回电:“吾弟辛苦。吾知弟之迫切心情,可抽空飞来南京一趟,当面商榷。”
蒋介石话说得殷切诚恳,杜聿明知道,在这紧要关头,他自己根本无暇离开,也无论如何不能离开陈官庄。在这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之时,如果他独自赶赴南京,虽是与委员长讨论战局,但下面的官兵肯定会以为他就此逃脱,不再回来。部队本来士气就低落,这样一来军心必将动摇涣散,甚至分崩离析。无奈之下,他喊来参谋长舒适存,两个人商量了半天,最后杜聿明说:“适存,还是你去吧,去听听老头子怎么说,兴许还有解决的办法。”
在杜聿明看来,有无最后一线生机就在此一举了。18日这一天,舒适存在杜聿明殷切的期盼中,携带着详尽的“三策建议”独自飞往南京。在国防部,接待他的人是作战厅厅长郭如桂。望见舒适存忧心忡忡的样子,郭如桂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待他喝下几口暖过身子后,方才低声问道:“陈官庄那边怎么样?”
舒适存无望地摇了摇头,神情沮丧地回答:“情况不好。郭厅长,你们国防部赶快想想法子吧,不然的话,这两个兵团可就真的危乎殆哉了。”
郭如桂宽慰舒适存几句之后,同样摇了摇头:“委员长都亲自出面了,仍然没有调来人,我们国防部能有什么办法?!光亭派你回来一趟不容易,我建议你见到委员长后,好好向他求求情。”
明显的推托之词,被郭如桂说得极为委婉得体,毫无瑕疵,舒适存顿时哑口无言。不过,郭如桂倒十分热心安排舒适存面见蒋介石之事。在他的安排下,舒适存没费多大周折就见到了蒋介石。整整一个下午,舒适存先是详尽解释了杜聿明的“三策建议”。接着据理力争,在委员长面前人微言轻的他再三请求,希望委员长为被围在陈官庄的二十万官兵的性命着想,想尽一切办法实施救援。商量到最后,蒋介石还是只定了调子:集中力量,在空军投掷甲种弹(即毒气弹)及轰炸掩护下,选定方向,实施突围。
杜聿明、舒适存有自己的难处,蒋介石更有自己的苦衷。
对蒋介石来说,杜聿明的三条“策略”,选择哪一条都十分困难。如果选取“上策”,对杜聿明自然最为有利,要放弃北平、武汉和西安,势必引起社会动荡,政局不稳。最关键的是,拥兵自重的各方诸侯,他蒋介石还不一定能够调得动。西安的胡宗南是嫡系,尚能服从命令,但北平的傅作义和武汉的白崇禧并非嫡系,两人向来明哲保身,短时间内要让他们向徐州一带集结,与共产党部队交手,比登天还难。退一万步而言,就算能说服他们,将兵力全部调到徐州一带,毛泽东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蒋介石调兵遣将而无动于衷?不,决不会,毛泽东一定会命令林彪的东北野战军、彭德怀的西北野战军等中共部队追踪而至,局势不但不会好转,很可能被搅成一锅粥,保卒丢车,变得更糟。在蒋介石看来,所谓的“上策”,实则彻头彻尾的“下下之策”。
“‘上策’不行,‘中策’是否可行呢?”蒋介石斟酌再三。如果让被包围的杜聿明兵团在陈官庄一带固守,正逢天寒地冻的冬季,弹药、食物和饲料等物资供给是个大问题,仅靠数量有限的飞机空投物资根本解决不了二十万人马的给养问题。如果中共部队进一步压缩包围圈,空投的准确性会大打折扣,飞机飞得低会被打下来,而飞得高,空投多半会变成给中共部队送给养。长期下去,缺弹少粮的杜聿明所部即便不被共军打垮,也会被活活饿死和冻死。至于杜聿明所提邀请国际力量从中斡旋以期打破僵局的建议,蒋介石本人最清楚,此时的国际局势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美国已经不可能过多插手中国内战,再为国民党明目张胆地撑腰并提供援助了。
“上策”和“中策”都行不通,蒋介石只得选择下策,一方面让南京空军加大空投物资力度,一方面催促杜聿明尽快做好突围的准备。蒋介石心里清楚自己选择“下策”的最后结局是什么,因此决定给杜聿明一次冠冕堂皇地逃出包围圈的机会,毕竟他的这位得意门生一直以来对他忠心耿耿。蒋介石沉思了许久,让部下给杜聿明发去电报:“闻悉吾弟身体有恙,若果属实,日内派飞机接弟回宁医治。”杜聿明在抗战期间因车祸折断右腿,在东北指挥作战时又割除一肾脏,还患有风湿病和哮喘咳嗽,身体状况着实不好。邱清泉虽然狂傲不羁,对杜聿明还是敬重有加,此前他也曾打电报恳请蒋介石接身染重病的杜聿明返回南京。
接到电报的杜聿明并未犹疑,即刻给蒋介石回电:“生虽有疾病在身,行动维艰,但不忍抛弃数十万忠勇将士……生一息尚存,誓为校长效忠到底!”
蒋介石见杜聿明执意与部队共存亡,既感到欣慰又有一丝伤感,他叹了口气,对一旁的侍从官说:“光亭还是很有骨气的!”
19日刚吃过午饭,出乎杜聿明意料,舒适存和空军司令部的一位副署长董明德一起乘飞机回到了陈官庄。蒋介石的意思是让董明德和杜聿明、舒适存等一起协商确定陆空协同突围计划,待商定后责令舒、董于次日回南京向蒋介石复命后即开始实施。
见两人回来,杜聿明首先关切地询问:“你们还没有吃饭吧?”舒适存答道只顾赶着往回飞,哪还顾得上吃饭。杜聿明急忙让勤务兵通知后勤处长龚方令为二人准备饭菜。
此时的后勤处正在开会讨论部队的粮食补给问题,接到通知后,龚方令对正在做会议记录的孔汉文说:“孔主任,赶快通知厨房为司令部准备两个人的饭菜。”孔汉文连忙放下手中的笔,领命而去。
孔汉文来到司令部会议室询问要吃什么饭菜,他看到桌子上摊着两封信,看不到是谁写的。从几个人的重视程度来看,极有可能是南京重要人物写来的。退出会议室前,孔汉文支着耳朵听他们窃窃私语,断断续续听到“突围”“掩护”“飞机”“投弹”等几个词,稍停片刻后便急忙抽身离去。孔汉文从几个零星词语中,已经大概琢磨出他想知道的东西了。
孔汉文没有猜错,这两封信分别是蒋介石和空军王叔铭副司令写来的。蒋介石的信写得很长,主要是分析黄维兵团突围失败的原因。在信中,蒋介石把十二兵团兵败的责任归结为黄维不听指挥,让他们白天在空军配合下实施突围,他们非要放在晚上,和空军也没有配合好,另外,配发给他们的“甲种弹”“乙种弹”也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等等。蒋介石特别指示杜聿明:这次一定要吸取教训,和空军紧密配合,不得再有丝毫差错,具体事情可与空军王叔铭直接商定。
王叔铭的信看起来十分恳切,说:“委员长对吾兄非常关心,特意打电话指示,让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支援你们。上次黄维兵团使用了一些甲种弹、乙种弹,共军发现后捅了出去,国人也骂我们丧失天良,违背国际公约,舆论对我们很不利。这次为了配合你们突围,改由我们空军来用,以期更加隐蔽和有效。”最后,他说自己因重要公务来不了,让空军的董副署长代替他来,当面好好研究一下突围计划,看怎么样配合才能更有成效。
看完两封信,杜聿明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他清楚,在陈官庄仅靠自己的力量很难突围。原来打算固守上一段时间,期望蒋介石派外援赶来解救,现在看来一切都成了泡影,他得到的只是口头上的鼓励和安慰。现在谁也靠不上,只能靠他自己孤注一掷、拼死一搏了。事已至此,懊恼沮丧已经毫无意义,杜聿明只得强打起精神和董明德讨论起具体的实施计划来。
就在他们开会研究的时候,孔汉文将饭菜送了过来。将碗筷摆在舒适存和董明德面前,孔汉文小声对大家说:“各位长官,外面下雪了,下得还不小呢。”屋子里的人讨论研究太专注了,无人注意外面天降大雪,这下个个慌了神,急忙起身拥出门外。
鹅毛般的雪片随着呼啸的西北风上下飞旋着飘落地面,短短一袋烟的工夫,黄土地上已经铺上了一层白白的薄纱,将天地融为了一体。众人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脸上都现出焦虑凝重的神情。
一群人当中,最为慌张的是董明德。他仰望雪片弥漫的天空,忧心忡忡地说:“这可怎么办呢,委员长和王副司令还等我们回去复命,说要听我们汇报具体突围计划呢!”
见董明德急得手足无措,杜聿明安慰道:“天不作美,这天气飞机根本起飞不了,也只好等等看吧,我们先发电报,把情况给南京汇报一下。”
董明德和舒适存草草吃完饭,孔汉文过来收拾碗碟,同时,他还不忘给一帮人拾掇炭盆,说:“各位长官辛苦,这天寒地冻的,别忘了烤烤火暖和暖和身子,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走出门外,孔汉文瞟了一下天空,心中窃喜:“真是天助我也!下这么大的雪,不但飞机回不去,想突围也不可能!”
天空中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上的积雪也越来越厚,天与地仿佛都被这白茫茫的大雪冻僵了一般。屋子里的气氛越发凝重,作为陈官庄的最高指挥官,杜聿明尽量强压愁绪,故作镇定,但心里却忐忑不安,叫苦不迭:“老天爷,你真的要绝我吗?下这样大的雪,不但突围不了,连空投都无法实现,我的人马吃什么喝什么啊?”
距陈官庄百里之外的安徽小李家村,总前委书记邓小平忍不住跑到院子里,张开双臂,仰脸对着天空,甚至张开嘴巴,捕捉着飞舞的雪花。当一丝丝凉意沁入舌尖的时候,他止不住如孩童般哈哈大笑。其他人也受到感染,纷纷跑到院子里去捕捉漫天飞舞的雪花。不大一会儿,大家头上、身上都铺上了一层洁白的雪。
“大雪下成堆,小麦装满囤。”房东李前明也来到了院子里,并走到邓小平面前,说出一句当地的民谚。
“冬有三天雪,人道十年丰。”邓小平微笑着用浓重的四川口音回了一句。
瑞雪之中,老李家的院子里洋溢着温暖的春意,充满了欢声笑语。
“邓政委,进屋吧,别冻着了。”警卫员喊了一声。
“没得关系,这真是一场及时雪啊!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决策多么英明,他们不光能指挥打仗,还能观天象,真是料事如神。”邓小平接着说,“‘围而不打’,好一个‘围而不打’!这样围上半个月,我们不用动一枪一弹,老天就替我们收拾他们了。这叫啥子,这叫国民党犯天怒,遭天谴,必败无疑!”
同一时间,远在百里外的蔡洼,白色的“蝴蝶”同样在院子上空飞舞。粟裕看到这一幕,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大雪这么一下,仗暂时打不起来了。刚吃过晚饭,粟裕就对警卫员说:“我要睡觉了,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不要叫我。”粟裕本来说话就少,一般情况下不会喜形于色,即便对着久违的雪花他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
此时,站在雪地里的还有两个人,那就是杨云枫和李志平。人逢喜事精神爽,在难得的闲暇中,两人欢快地谈论一阵瑞雪后,转换了话题。
李志平问杨云枫:“云枫,你见过刘占理没有啊?”
杨云枫说:“我还真没见过他。去年在整理国民党部队军官情报的时候,得知他在国民党海州李延年部当师长,威风着呢。但打起仗之后,就再没他的消息了!”
李志平听了笑笑说:“听一个他老家的熟人讲,他在国民党部队当上军官后,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不但大兴土木翻修了自己的祖宅,还摆了几十桌大鱼大肉的流水席,要多排场有多排场!“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刘占理到底还是改不了他那个争强好胜和好显摆的性格。”杨云枫轻笑道。
“不知道他在哪个部队,这么大的淮海战役,牵涉进了这么多的部队,他会不会也在这个战场上?”李志平说。
虽然是敌我,但毕竟是昔日同窗,听罢李志平的话,杨云枫不觉一愣。开战以来,杨云枫穿梭于江淮大地的战场和城市间,从来没有得到片刻休闲,也就没有想过这些事情。此次淮海决战,就像李志平说的,牵涉了这么多的部队,刘占理既然是隶属徐州“剿总”的部队,也一定在这一带的战场上。想到这里,杨云枫说:“咱们都留意一下吧,从我个人来说,希望打败击垮国民党的所有部队,刘占理还能活着。”
望着情真意切的杨云枫,李志平深受感染,动情地说:“我也一样,他毕竟是我们的同学,最好不是我们俩的子弹打到他,当然他能活着更好。”
“是啊,内战我们谁愿意打呢?!抗战结束后,本是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的民族得以休养生息的大好时机,蒋介石独裁政府却放弃国共和谈,背信弃义率先挑起战端,我们大家也是被迫的。我个人真心希望通过这次战役能彻底打垮国民党和蒋介石,从此不再兄弟阋墙,不再硝烟弥漫,而是国泰民安,天下太平。那样的话,我们和刘占理就可以不再争斗于炮火连天的战场,而是相逢于生龙活虎的球场。”杨云枫由感而发,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自己压抑许久的肺腑之言。
“彻底胜利的那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来,但我们都盼望有那么一天,也一定能等到那么一天。”李志平同样心潮澎湃。
两个人沉默一会儿之后,各自从雪地里抓起一大把雪,团好两个鸡蛋大小的雪球,使劲朝远方一个低洼的小河扔去。河面上结了一层厚冰,雪团落在上面,瞬间飞雪四溅,消失得无影无踪。
扔过几个雪球,李志平突然问道:“这么多年你见过她吗?”
“谁?”杨云枫不解地问。
“云枫,你知道我问的是谁。”李志平诡异地笑了笑。
杨云枫明白了李志平的意思。他没有闪烁其词,而是落落大方地回答:“志平,你指的是李婉丽吧。说实话,这些年我真的一次也没有见过她。但听说她原来一直在南京国民党军队机关里工作,后来又听说她回到刘峙的徐州‘剿总’工作了,我就知道这么多。”
“听说你今年去过徐州,没和她见见面吗?还有,她结婚了没有?”李志平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从今年10月份开始,我倒真是去了几趟徐州,次次都是悄悄去的,人家在刘峙司令部当差,我要是去见她,还能出得了戒备森严的徐州城?!至于她是否嫁作他人之妇,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只听华野办事处主任邵晓平不经意间说过一句,好像她还是单身一人。”
“云枫,到现在你也还是一个人,是不是在等她?”李志平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一句话。
“志平,这句话不能乱说!我在共产党这边,她在国民党那边,昔日同学已成战场对手,根本就不是一家人。不是一家人,怎能进一家门?!”
说完这些,杨云枫默默地扭过头去,使出浑身的力气,扔出了手中的最后一个雪球。雪球越过河沟,开出一朵无声的花。
让杨云枫和李志平料想不到的是,他们谈论和惦念的刘占理此时就在离他们几公里外的地方。刘占理在十三兵团当了宋劲道的团副后,一边打仗一边还要照顾宋团长的侄子福贵。当部队从徐州逃到萧县孟集时,福贵被乱枪打死。侄子死后,联想到自己今后的生死命运,宋团长万念俱灰,不久后即趁一个黑夜偷偷逃离了部队。宋劲道临走前把自己的手枪和团里的印章留给了刘占理,就这样刘占理因祸得福官升半级,由团副变成了团长。刘占理是当过师长的人,指挥起部队来游刃有余。再次手握实权让刘占理从沮丧中振作起来,他暗下决心,誓言重新坐回师长的宝座,让昔日的荣光得以再现。而这一切,刘占理心里清楚,必须通过与共产党部队的血战之功来换取。
与其他团长不同,刘占理在随后的战斗中浑身是胆,次次抱枪冲在前面。卫兵和连排长们都劝他不要打头阵,那样实在危险。他们说,宋团长已经走了,他们不能再走一个团长。刘占理知道部下关心自己,不过他对部下的好心劝阻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等着瞧吧,我刘占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自从进入“围而不打”的状态,华野战士就开始做与敌人长期对抗的准备。冬天寒冷,首要的任务就是想办法御寒,办法是对已挖筑的堑壕进行改造。在原壕沟的基础上,形成了一个个六米长、三米多宽、两米多深的坑。战士们在坑上支起木头当房梁,盖上一层油布,上面再盖上稻草和树枝,旁边留了一道门,用稻草织成门帘挂在门上,既挡风又保暖。地上铺着麦秸和稻草,战士们睡在里面一点都不觉得冷。
战士们这样做的本意主要是防寒,没有想却发挥了大作用——一场大雪降临了。
当漫天的雪花飞舞之时,许多年轻的战士纷纷跑了出来。他们张着嘴巴,伸着舌头,任凭雪花飞进嘴里、脖子里、衣服上,尽情享受这丝丝凉意带来的快感。这么多天以来,窝在堑壕内的战士从来没有过这样放松心情的机会。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啊,年来到……”不知从哪个战壕里传来一阵歌声,让士兵们在寒冬腊月的战场上陷入了对家人的思念和对和平的憧憬,战士们个个眼中噙着热泪。大雪从12月19日开始下,一直下到29日,下了整整十天时间。地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房子被雪掩盖了,树也被雪掩盖了。当下的陈官庄一带,正应了唐代祖咏那句诗:“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为了与孔汉文尽快联络上,杨云枫来到了阵地最前沿。为保密起见,他用“孙参谋”的化名与战士们一起窝在堑壕里。
围而不打,战士们只能窝在暖烘烘的战壕里,排好班轮流出去站岗,再无其他事情可做。刚过两天,大家就开始觉得无聊,杨云枫所在战壕里的战士们也是如此。
杨云枫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便琢磨出了几个办法活跃战壕里的气氛,一是擦枪,二是学习文化,三是学唱歌。
第一条擦枪,战士们都愿意做。战士们手中的枪各式各样,有过去从日本兵手里缴获的三八大盖,有从国民党兵那里缴获的“中正式”,还有美式冲锋枪。用的时间长了,大家闭着眼睛都能把枪拆开和装上。找块破布,战士们把枪上的零件拆开擦了又擦,两三天时间里反反复复地拆枪、擦枪,把枪擦得油光锃亮。再往后有人看到杨云枫,开始发牢骚:“孙参谋,您让我们擦枪,我们一天都擦了八遍,这都两三天了,再擦下去,枪管都要被我们擦细一圈了。”
杨云枫摆摆手说:“不擦了,学文化!”
没有识字本和黑板,杨云枫就在笔记本上写好一段话,用手举着让大伙来认。
杨云枫这次写的是“背母寻药”的民间故事。说的是从前有兄弟二人,哥哥从医,弟弟种地,兄弟俩都很孝顺。一次,母亲生病了,哥哥有药方,却不知去哪里抓药。弟弟性子急,拿着哥哥的药方背起母亲就出了门,一路上受了很多苦,误打误撞中却给母亲找到了药,治好了母亲的病。笔记本上的字战士们大都认得,但大家都不认识字形相对较为复杂的“撞”字。
大伙正猜“撞”是什么字的时候,“呼啦”一下,门帘突然被冲开,一个人闯了进来。由于门口积雪路滑,来人进门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杨云枫定睛一看,原来是通信员小郭。
“等等,等等,大伙儿先说小郭刚才进门这个动作叫什么?”杨云枫大声询问。
“滑!”
“闯!”
“冲!”
“溜!”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杨云枫听完之后对他们摇了摇头:“小郭在门外不喊报告,进门时也没有轻手轻脚,‘哗啦’一下进得门来,把大伙吓了一跳,他的这个动作就是我笔记本上写的这个字。小郭,你给大家说说,这个字念什么?”
“撞!”识字的小郭读完,窘红了脸,想不到自己一个鲁莽的小动作竟让大家认识了这么难的一个字。
大伙儿都认识“撞”字后,杨云枫要求大家用这个字各造个句子。
“冬天时,俺身上痒,不能脱下棉衣挠痒,俺有个法子,每次都在树身上撞几下!”山西的熊洪福说。杨云枫笑了笑:“你小子说的是‘撞’字的另一个意思,也算对!”
“俺在当兵前,每天早上在村西头都能撞上地主家老幺吴八斤!”山东费县的李六斤说。杨云枫说:“既然每天都能看到,最好用‘见到’!”
“我哥是个拉毛驴车的,每天夜里从县城收工回家,脸脚都不洗,就撞到了我嫂子的床上。”安徽潜山的申毛子忸怩着说。他的话音刚落,就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杨云枫说:“看来你哥是个急性子,不过要想描写他的心情,不要用‘撞’,用‘扑’更准确!”
杨云枫的一句话,让所有学文化的战士笑翻了天。
学习文化的间隙,杨云枫要求战士学唱歌。大部分战士五音不全,张不开口,不好意思唱,大家嘻嘻哈哈地互相打趣,战壕里哄笑不断。看着这乱成一团的状况,杨云枫板下了脸:“都给我严肃点,我们今天教唱歌不是为了让大家乐呵乐呵,而是用它来鼓舞士气,展现出我们解放军英勇顽强的精神!谁要是胡咧咧,我就不客气了!”杨云枫的一通训话,让大家都老实了下来。
经过杨云枫一遍一遍教唱,大伙儿学完了《义勇军进行曲》《南泥湾》,又学会了《乘胜追击》《狠狠地打》《挖工事》等歌曲。一个叫韩麦垛的阜阳籍老兵伸出大拇指夸奖杨云枫道:“孙参谋,恁这人比俺们排长还能,不但认识‘撞’字,还能唱这么多歌,不简单!等今后仗打完了,一定会有很多大闺女围着恁转,到时候,恁小子可不要挑花了眼!”
韩麦垛的话音一落,战壕里响起了一阵笑声。
解放军的阵地上歌声此起彼伏,撼天动地,而对面杜聿明国民党军的阵地上却是阴冷沉郁,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