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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聿明被困陈官庄,解放军围而不攻,形势看似风轻云淡,波澜不惊。但静水流深,一场场暗战却在几百里外的蚌埠悄然上演。

陈楚文获悉李婉丽被捕的消息后,立即来到蚌埠“剿总”司令部拜见刘峙,说自己愿为审讯工作献策出力。刘峙打心里瞧不上陈楚文,起初对他的“请战”不屑一顾,但经不住陈楚文的软磨硬泡,特别是陈楚文一再表态绝对听从刘总司令的安排后,刘峙才同意他参与其中。陈楚文参与对李婉丽的审讯后,表面上听刘峙的,实际上每天都向南京毛人凤汇报情况。刘峙要杀李婉丽,毛人凤则坚持要审出结果。陈楚文夹在两人中间,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不敢有半点马虎懈怠。

皮鞭、竹签、老虎凳、电椅等酷刑一轮接着一轮,折磨得李婉丽死去活来,体无完肤。但任由审讯者使出浑身解数,虚弱得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李婉丽还是不承认自己是“共谍”,一直哭喊着要见刘峙,口口声声说自己对刘叔、对党国忠心耿耿,没有想到竟受人陷害,落至如此地步。

就这样经历了五天五夜的审讯、拷打之后,遍体鳞伤的李婉丽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

一桶冷水浇醒了昏迷的李婉丽,又到了审讯用刑的时候。这次还没等陈楚文和阚麻子开口,披头散发的李婉丽就突然喊叫起来:“一切都是我做的,档案丢失与佟处长、钱秘书、龚方令和孔汉文毫无关系,他们四人都是党国忠臣。”当陈楚文急切问她如何换掉档案时,李婉丽神神秘秘地说:在飞机从徐州飞往蚌埠途中,她趁驾驶员不注意,偷偷爬进货舱并把档案扔下了飞机,共军在几百里长的航线上派了上万人马举着火把,等待着从天而降的纸片……随后的几次审讯,李婉丽一再改口,一会儿说不是她干的,是佟处长和小钱拿枪逼自己干的,一会儿又说,主谋人是龚方令,从犯是孔汉文,因为龚方令给了自己、佟处长和小钱各十条“小黄鱼”,算是从他们手中买走了档案。阚麻子问现在那十条“小黄鱼”在哪,李婉丽言之凿凿地说埋在自己宿舍床下。阚麻子连夜派人去挖,结果掘地三尺连个铜板也没有见到。

陈楚文和阚麻子两人十分清楚,从疯疯癫癫的李婉丽嘴里已经挖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了。见李婉丽便溺失常,不省人事,刘峙暗示陈楚文和阚麻子,把档案失踪的无头案趁机安在她身上并将她就地正法,一是因为她现在神志不清,已无狡辩之力,二是此事拖得太久会再生枝节,对大家都不利。陈楚文本也想如此,但刘峙越是催促尽快处理掉李婉丽,他越是不敢轻易了断此事。陈楚文心里十分清楚,要是“误杀”了李婉丽,将来这个罪责同样要被刘峙扣到自己头上。混迹江湖多年,通吃黑道白道的陈楚文总结出了一条生存法则:吃得准的事坚决去做,不计任何成本,吃不准的事坚决不做,不给别人留任何把柄。正是凭借这条法则,陈楚文才能在弱肉强食的血腥江湖上进退裕如,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对于李婉丽,陈楚文心里有自己的盘算。若不是毛人凤插手,严令自己提防刘峙借机杀人,他倒希望能给李婉丽扣上个“共匪”的帽子并就地处理掉,这样,所有的罪过都让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女人承担,他陈楚文可以把手下马树奎是共党卧底并逃跑的责任转嫁给她。但现在陈楚文必须服从毛人凤的安排,不但不能让李婉丽死,还得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她活着。

正在进退失据之时,陈楚文突然得到一份有关杨云枫在徐州活动的“内情通报”,他立即向毛人凤做了汇报。毛人凤在回电时,说了一通令陈楚文一时摸不清头脑的话:“李婉丽这个女人虽然暂时不能确定是共谍,但决不是什么好东西。人已经废了,废了不要紧,但不能再打,打死事情就大了。记住,不能杀也不能放,提出杀她的人有问题,提出放她的人更有问题。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关好这个女人,有情况及时向我报告。如不出我所料,围绕这个女人必将有一场大戏上演!”

接到毛人凤的电话,陈楚文陷入困惑之中。特别是那场即将上演的所谓“大戏”更让他坐卧不安、心神不定;虽然不能理解其意,但陈楚文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在即将到来的这场大戏中,陈楚文心里清楚,以自己目前的官衔和地位,肯定不是大戏的主角,主角也肯定不止一位,且个个大有来头。在一个个权柄在握的高官大鳄面前,他陈楚文该演什么角色,能演什么角色,能将角色演到何种地步,关系到他自己的仕途甚至生死,来不得半点马虎。

陈楚文紧闭房门,靠在沙发上,点着了一支香烟,陷入苦思冥想之中。他在脑海中把与李婉丽相关的所有线索从前到后细细地捋了一遍,想努力发现对手的疏漏之处,以便找出最佳出击方向,从而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10月间,他陈楚文从北平调任保密局徐州站站长,由于不折不扣执行委员长和毛局长“监控和防谍”的命令,徐州站的人马常常与徐州“剿总”的各级军官龃龉不断,强龙和地头蛇的明争暗斗,让刘峙并不待见他,陈楚文对此心知肚明。尽管徐州“剿总”处处设置障碍,但徐州站依仗后台老板毛人凤,披荆斩棘,屡有斩获。通过无线电侦听,审讯捕获的共党地下人员所获口供等,陈楚文获悉在徐州“剿总”司令部内潜伏着三名共党谍报人员,代号分别是“无名氏”“林木”和“黄蜂”。尤其是他那次将“剿总”二十几位可疑人员带进保密局“谈话”后,他坚信如能给他更多的时间,完全可以挖出三名潜伏极深的共谍。由于刘峙的蛮横阻扰,眼看着即将到手的肥肉丢了。

11月初,李婉丽莫名其妙去了一趟海州,表面上说是去督促李延年部西撤徐州,实际上却是去协助司令刘峙打理不可告人的“小金库”,与当地奸商勾结,趁党国危难之时大发横财。徐州站掌握情报后诱捕了李婉丽,原本打算逼其就范,没有想到,李婉丽背靠大树有恃无恐,知道陈楚文不敢对自己痛下杀手,所以软硬不吃。同时,老奸巨猾的刘峙早已抹去了相关的蛛丝马迹,并设下陷阱等他陈楚文去跳,结果不但没有抓到刘峙的丝毫把柄,倒被其反咬一口,挨了一顿臭骂之后被撵出了“剿总”司令部的大院,可谓折戟沉沙、声名扫地。

挖出“无名氏”“林木”和“黄蜂”三名共谍,为党国尽早清除危害无穷的定时炸弹,是陈楚文日思夜想的大事。虽然费尽各种周折,直到11月底徐州站接令准备撤往蚌埠时,事情仍然毫无进展,为此,他不知被南京毛局长劈头盖脸骂过多少次。

皇天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在陈楚文动身离开徐州前的一天出现了。

得知徐州“剿总”准备撤离后,陈楚文密令手下四处出动,一方面炸毁徐州城内重要目标,不让其落入共产党手中,另一方面则是秘密除掉共产党徐州地下组织的头目。他还特别布置眼线寸步不离跟踪监视徐州“剿总”司令部里的四个人——李婉丽、佟处长、小钱和孔汉文。陈楚文一直坚信,这四人当中的三个就是他一直寻找的“无名氏”“林木”和“黄蜂”。按照陈楚文的推论,他们四人中如果有人在此时不遵令随部队撤离,擅自遁逃,必为“林木”“无名氏”和“黄蜂”无疑,应立即实施抓捕。果然不出他所料,在整理完绝密档案后,佟处长和他的部下秘书小钱偷偷离开“剿总”大院,准备秘密潜出徐州时,被他的手下擒获。陈楚文原以为会有三个人一起溜之大吉,但没有想到只有两人,李婉丽和孔汉文并无任何异常举动。不能一下抓住三名共谍,能剪除其中两个也算是场大胜利,徐州站上下宛如打了鸡血,亢奋异常。陈楚文连夜组织审讯,最后,一直咬牙硬扛的佟处长在被威胁不承认就要杀掉他老婆孩子时,终于低头说出自己就是潜伏的共产党卧底“无名氏”。

攻下一城之后,陈楚文本以为佟处长那个胆小如鼠的部下小钱应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直到将人打到神志不清、精神恍惚的地步,小钱还是不承认自己是共谍。审讯完结之后,按照毛局长的密令,陈楚文命令将捕获的所有人员押进“青年招待所”等候秘密处置。

从徐州撤到蚌埠后不久,陈楚文即通过内线获悉,关押在“青年招待所”的那批共产党并没有按照原计划神不知鬼不觉地上西天,而是悉数被人救走了。更令他咬牙切齿痛恨不已的是,解救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最可靠”的部下马树奎,也就是那个他做梦都想抓住的人——“黄蜂”。

“无名氏”有了下落,“黄蜂”有了下落,那么谁是“林木”呢?在随后的一段时间内,陈楚文一直通过他所能利用的各种途径打探和分析“林木”。“无名氏”和“黄蜂”逃脱了他的处置,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共党那边,着实令他懊恼万分,他甚至认为这是自己从事情报工作几十年以来最大的耻辱。陈楚文发誓绝不能再出纰漏,他要使出浑身解数,挖出第三个共谍——“林木”,使党国不再遭受更大的损失,以亡羊补牢之举将功补过,对毛局长有所交待。

“谁是‘林木’?”陈楚文怀疑过李婉丽,怀疑过孔汉文,甚至也怀疑过龚方令。可这三人至今按兵不动,仍效力党国,没有发现任何逃跑、破坏和打探军情之可疑迹象。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仅凭猜疑和推测,他陈楚文对三个人不敢贸然动手。因为保密局徐州站与军方的关系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再次失手,刘峙决不会再给他陈楚文半点生存的机会。

正当陈楚文毫无头绪,情绪低落至冰点之时,档案调包事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句话在陈楚文这里得到了验证。李婉丽被刘峙手下的人抓了起来。在陈楚文看来,刘峙抓了自己的心腹李婉丽,她肯定是犯了弥天大罪,到了不可饶恕或无法遮掩的地步。在这样的情形下,李婉丽是共谍卧底“林木”的可能性陡然增加。陈楚文火速介入了李婉丽案,目的是挖出共党打入“剿总”内部的最后一个卧底“林木”,以弥补自己的过失。然而,事情远非这么简单,陈楚文介入审讯以及从内线阚麻子那里获得的信息都显示,刘峙抓李婉丽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不但如此,在审讯毫无进展的情况下,刘峙就急不可耐地授意手下给李婉丽扣上“共谍”帽子,不分昼夜采用重刑,逼其就范,企图快刀斩乱麻,赶快抹平这桩惊天大案。发现刘峙的意图后,陈楚文越发怀疑自己原先对李婉丽身份的判断,认为她并非真正的“林木”,“林木”一定另有其人。陈楚文在心里琢磨良久后认为,阴险狡猾的刘峙意图采用弃卒保帅之策,找了个再恰当不过的借口,将了解其利用职权大肆敛财内情的李婉丽作为“替罪羊”悄悄处理掉,杀人灭口,他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一连审讯数日,无论刘峙还是陈楚文都没有料到,这个女人尽管被打得人鬼皆非,但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共谍,从头至尾哭喊自己被冤枉被陷害,请求面见“刘叔刘总司令”。

陈楚文把审讯进展情况和自己的推断密报给了毛人凤。老奸巨猾的毛人凤问得十分仔细,最后回了两点意见。经过毛人凤的指点,刘峙打消了迅速解决掉李婉丽的念头,同时,陈楚文也不敢再像过去一样轻易认定李婉丽就是“林木”……

指尖的一阵灼热将陈楚文从沉思中拉回现实。不知不觉之间,香烟已经燃尽,半截烟灰落在了他深黄色的呢子大衣上,他连忙起身拍去。对陈楚文来说,事情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正当陈楚文茶饭不思,急于寻觅良策之时,线人突然从徐州发来几份最新情报——既有徐州报纸上的新闻,也有保密级别极高的军管会的“内情通报”,都是有关华野敌工部部长杨云枫的消息。在“内情通报”上,陈楚文看到了一张在徐州军管会楼前的合影照片。在这张清晰的黑白照片上,宿敌杨云枫站在中间,其他几个他非常熟悉的人物分列两旁——他们不是别人,正是令他恨之入骨的马树奎、佟处长、钱秘书、邹铎、车正元等。这几个人与过去不同的是,个个都穿着崭新的解放军军装,军容严整,精神抖擞,可谓威风八面。陈楚文看到这帮老相识本已恨得咬牙切齿,等他读完照片下面的一段文字,更是气得差点把照片撕个粉碎。这段文字是这样写的——“马、佟、钱三位英雄分别以‘黄蜂’、‘无名氏’和‘林木’为代号,长期潜伏在敌人心脏里,密切配合,圆满完成了上级交代的任务。”

愤恨归愤恨,从这份“内情通报”上陈楚文终于得到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坐实了深藏不露的“林木”就是军务处姓钱的那个秘书。陈楚文曾经两次怀疑钱秘书,也曾两次亲自审讯过他。不论是严刑拷打,还是威逼利诱,胆小怕事的他总是一脸惊慌,可怜兮兮,次次吓得满头虚汗,双腿颤抖,无论如何就是不承认自己是共谍。他的表现甚至让陈楚文一度误认为自己抓错了人,现在看来一切都是这小子装出来的。

“内情通报”还通报了一批对徐州解放过程中立功人员的嘉奖通令,涉及三人联手巧换档案之事。通令写道:在佟处长精心策划下,在徐州“剿总”司令部撤退的前一天晚上,钱秘书“诚恳说服”所有加班的人回去休息,自己在两名中共地下党员卫兵的协助下,于后半夜夜深人静之时偷梁换柱,将真正的档案转运至一辆垃圾车上,第二天清晨时分运出司令部大院。后在接头地点转交给了谎称执行任务的马树奎……

尘埃落定,“林木”不是李婉丽,而是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钱秘书。陈楚文竭力要甄别和寻找的“林木”此刻正在徐州共产党军管会中担任要职,活得有滋有味。想到这一切,陈楚文心中涌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被戏弄的巨大屈辱感,他真想扯着嗓子大骂几声发泄一番。他终究没有那么做,因为他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对手,与杨云枫的高明缜密相比,自己的手段显得如此拙劣不堪。

陈楚文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整整待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突然响起急促的电话铃声。此时,两眼猩红的陈楚文正蜷缩在沙发里,他一跃而起,扑向电话机。

“陈站长,国防部昨天夜里来电,问了一通李婉丽的事。说如果发现李婉丽是共谍之罪证,可以就地正法,没有的话就立即放人。因为现在已经有人把此事捅到国防部了,说徐州‘剿总’与共军作战节节败退,倒把自己人往死里整,直接影响到了临战前官兵作战的士气……”电话是刘峙副官打来的,语气不是带有商量的口吻,像是直接传达上峰的命令。

“请问,国防部的电话打给了谁?”陈楚文疑惑地问。

“直接打给刘总司令的。”对方回答。

“什么?直接打给了刘总司令?那能问一句是谁打来的吗?”一夜未睡的陈楚文虽然十分困顿,这突如其来的电话像一盆冷水彻底浇醒了他。清醒后的陈楚文忽然想起了毛人凤那句针对李婉丽的训示:“不能杀也不能放,提出杀她的人有问题,提出放她的人更有问题。”

“不知道,刘总司令也没告诉我。”副官回答得干净利索。

“那刘总司令什么意见?”陈楚文追问道。

“刘总司令请你和阚副处长赶紧准备一下,今天上午再加大力度突审一次,最好撬开她的嘴巴,让她签字画押,实在不行,也只能放人了。”副官不急不躁地转述了刘峙的命令,特意把“加大力度”几个字咬得特别清楚。陈楚文明白刘峙“加大力度”的用意,是暗示自己要利用最后一次机会,逼迫李婉丽自认是共谍。李婉丽如果招认的话,她的一条小命就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他刘峙的地盘上;即使李婉丽不低头,经这么一轮酷刑,身体能不能撑得住暂且不说,精神上会比现在更加错乱,或将彻底崩溃,变成一个疯子。从此之后,即便她再说刘峙与他人合谋做生意的事,也没人相信一个疯女人的话了。

刘峙要趁机除掉李婉丽,国防部却有人想趁审讯无果施压放走李婉丽。一个要杀,一个要放,陈楚文不得不佩服自己主子毛人凤的老谋深算,一场大戏果真如毛人凤所料拉开了帷幕。统领几十万大军的“剿总”司令刘峙不是瓤茬,国防部里能直接给刘峙打电话且口气强硬者定非一般人员,自然更不是瓤茬。一个半死不活、疯疯癫癫、官阶更是不值一提的女人,一下子引来两位大佬出手过招,这令陈楚文始料未及。

夹在两位大佬之间的陈楚文没有闲着,心里反复嘀咕:刘峙为一己之利要置李婉丽于死地,那国防部里高官出于什么目的执意要放人呢?通过审讯,陈楚文十分清楚,李婉丽从未与南京国防部有过任何瓜葛。眼下,首都最高军事机关有人主动站出来替她说话,只有一种可能,李婉丽是共党——李婉丽卧底“剿总”内部,为共党做出了非同一般的贡献。在她遇到危难之时,共党为安抚和稳定一批安插在党国内部的情报人员,不会见死不救,这是中共在刻意表明一种决不放弃任何一个“自己人”的态度。因此,很有可能指令潜入国防部里的高官想方设法营救李婉丽。从毛局长和杜聿明那里,陈楚文早就听说南京国防部内藏有共党“内鬼”,顾祝同、何应钦甚至蒋委员长都有耳闻,苦于缺乏证据,只能不了了之。陈楚文绝对没有想到,共党隐藏在国防部的“内鬼”身影终于浮现,且有幸被他遇到。这一次,赶上了为党国挖出重大隐患的机会,陈楚文激动得不能自抑,大口呼吸了几下才平静下来。

事关重大,陈楚文稳定情绪之后,立即给南京的毛人凤打去了电话。

听闻消息,手握话筒的毛人凤也似乎嗅到了诸多异样。他沉默片刻,便直截了当地询问陈楚文给刘峙打电话者是何许人也,陈楚文一时回答不上来。一阵责骂后,毛人凤指令陈楚文立即去找刘峙,说人不能再审再打,再打就要出人命,同时也不能放人,没有正式定案就将人放走是极不负责的行为。毛人凤还说,有人插手李婉丽案,定是别有用心,保密局不但负责清除党国内部的共谍,也承担整肃对党国不忠和变节者的重任,蚌埠“剿总”必须向徐州站通报是谁打来的电话。不然的话,他毛人凤就直接向委员长禀报此事。放下电话前,毛人凤在电话里小声向陈楚文透露了一句:“杜聿明给我说过国防部作战厅厅长郭如桂这个人有问题,参谋次长刘为章也同样说过,我想,这次十有八九应该就是他。”说完之后,毛人凤“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陈楚文手握听筒伫立良久,他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如何从老狐狸刘峙那里打探出确切的消息。

当陈楚文走进蚌埠“剿总”司令部办公室,刘峙的脸马上拉了下来。陈楚文知道,和往常一样,这次与“老狐狸”的对话将是一场并不轻松的智斗。

“陈大站长,你每次来都是手持令牌执行重要公务,一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徐州‘剿总’司令部的人不是被你查过就是被你审过,这次来,该轮到我刘峙了吧?”陈楚文还未开口,刘峙就对他夹枪带棒地一顿揶揄。

“刘总司令,岂敢岂敢,卑职小小一个站长,人手还没有刘总司令手下一个连队的人马多,连汇报工作都谈不上,我是来请示领命的!”在刘峙的地盘上,八面玲珑的陈楚文很懂得见风使舵的道理。

“少在我面前油腔滑调,你陈楚文向来只认南京毛局长的命令,我刘峙可指挥不了你这么一尊大菩萨!有什么事快说,等会我还要和杜副司令联络通话。”从陈楚文进来,刘峙就一直在埋头看文件,这时才抬眼扫了他一眼。

“刘总司令,我这次来,还真有要事要向您汇报请示!”

“是关于李婉丽的事吧,说!”

陈楚文心头一惊,清楚什么事都瞒不过这位貌似拙笨,实则城府极深的陆军二级上将。

“听您的副官讲,您要我们再审一次李婉丽!”陈楚文说话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轻声轻气。

“是,怎么了?”

“刘总司令,李婉丽现在牢房里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想起谁咬谁,整个人和街头的疯婆子没有两样。如果再动刑审上一次,不仅得不到我们想要的结果,极有可能把人彻底给整死了,所以,我认为——”

“你想干什么?”

“我认为,不能再审了!”

“李婉丽是我们的人,她有通共嫌疑也是我们先发现的,审不审该谁说了算,是我刘峙还是你陈楚文?”刘峙“啪”的一声摔下手中的文件夹,抬头直视陈楚文。

“请刘总司令息怒,当然是您说了算。我本来也想再审一次,把事情彻底搞清楚,当我把案子向毛局长汇报后,他不同意再审。他说,之前刘总司令您自己安排人审讯,李婉丽说些啥您都能自己把控。现在国防部过问下来,李婉丽人已经疯了,疯子的话没有边际。万一再乱叫乱咬,说出些对刘总司令不利的话,很多人都在场,她说的话向国防部和委员长报不报?报了,刘总司令不好收场;不报,岂不是故意隐瞒实情,与其沆瀣一气?!”

准备去见刘峙前,陈楚文知道两人的谈话肯定会触及这个关键问题。为了解释好这个问题,他绞尽脑汁,想了很长时间。他要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理由,既能用毛人凤的话阻止刘峙的行动,还得让刘峙认为毛人凤在真心帮他。

虽然陈楚文再次搬出毛人凤让刘峙心里大为不爽,但他又感觉毛人凤的顾虑确实在理。

“那按照毛局长的意思,看来我们只好放掉李婉丽了?”稍加停顿,刘峙的态度缓和了一些,说了一句看似不痛不痒、十分随意的话,却是在套取保密局的态度。

“刘总司令,毛局长可没这个意思。”陈楚文按照自己的腹稿在引诱刘峙上钩。

“那是什么意思?”

“毛局长说了,不审不等于就能放人!不审,只要人在,说不定还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把事情搞清楚,到那时候,她不承认也得承认,这就叫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如果将人放走了,事情可就难说了,就是今后把案子搞明白了,人不在了,又有什么用呢?!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所以说,要是谁现在向刘总司令提出来放人,谁就有问题,他定是在帮李婉丽甚至她的共党帮凶们逃脱罪责!”

事先,陈楚文对自己说出的这段话早已做了精心设计。他要通过这段话达到一石两鸟的目的,一是要用毛人凤“无可辩驳”的话说服刘峙,二是让刘峙听完之后,不敢再隐瞒国防部给他打电话要求放走李婉丽的那个人。

刘峙听完陈楚文的话,面无表情地瞪眼盯着陈楚文好长一阵,这让立在刘峙办公桌前的陈楚文平添一丝恐惧。

正当陈楚文被刘峙盯得头皮发麻、如坐针毡的时候,刘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陈楚文一头雾水。

“高,高,毛局长真是个高人!戴老板罹难后,众人明争暗斗希望坐上他那把交椅,最后是人凤老弟如愿以偿,看来委员长没有选错人!”

“刘总司令,此话怎讲?”陈楚文知道刘峙这个人城府深邃无底,经常不是正话反说,就是反话正说,所以一时不敢搭话,只能求他自解。

“还真有人打电话来要我放了李婉丽!”刘峙突然收住笑意,从办公椅上站了起来。

刘峙起立,陈楚文不敢怠慢,也急忙笔直地站起。陈楚文这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紧随刘峙的话茬,去追问打电话的是谁。要是急不可耐慌忙去打探的话,陈楚文就不是现在的陈楚文了。经历过无数大小关隘,在刀尖上舔血的行当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他总结出一条法则:在上峰面前,越是自己急于想知道的事,越不能急于打听。他深信一个道理,给上峰留空间和余地,就是给自己留空间和余地。

刘峙同样在心里琢磨,搞情报出身的陈楚文一定会向自己询问到底是谁打来的电话,甚至可能是毛人凤授意让他来打听。可是站得笔直的陈楚文紧闭双唇,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陈站长,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给我打来的电话吗?”刘峙坐了下来,他摆手示意陈楚文坐下,然后笑眯眯地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刘总司令,如果您认为可以告诉我,卑职愿听您指教。若您认为不该给我讲,卑职绝不打听!”陈楚文回答得滴水不漏。

刘峙绕来绕去和陈楚文兜圈子说话,其实他也在心里反复斟酌,该不该说出给自己打电话的那个人的名字。见到陈楚文之初,刘峙并没准备讲谁来的电话。当陈楚文祭出毛人凤的狠话后,刘峙开始改变自己的态度。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刘峙知道,保密局长毛人凤何许人也,那可是在老头子面前专门整理和汇报别人黑材料的人。如果自己不说实情,他的鹰犬陈楚文一定会千方百计四处打探,然后把打探出的情况添油加醋地报告上去,到那个时候,处于被动的他就有口难辩了。

“是南京国防部的人打来的电话。”刘峙自言自语,说话的同时瞄了一眼陈楚文。

陈楚文仍然纹丝不动。

狡猾的陈楚文知道,这时他脸上表情的一点异常都会被阅人无数的刘峙察觉,说不定他再也不会吐出下半句话了。

刘峙默默停了一会,终于说出了打电话人的名字。

“打来电话的人是国防部参谋次长刘为章。”

听到“刘为章”三个字,陈楚文头顶上宛如响了一声炸雷。此前,毛人凤和他自己都猜测此人是作战厅厅长郭如桂,绝对没有想到竟是官阶更高的刘为章。

“刘为章怎么会打电话?!难道自己错了,毛局长错了,杜聿明也错了?”陈楚文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国防参谋部的总长是顾祝同,接下来就是次长刘为章了,此人要是有问题,那么党国就再无任何秘密了。

“陈大站长,我该说的都说了。我知道,你这次来就想知道这些,请你赶快回去向南京毛局长报告吧。”

刘峙早已看穿了陈楚文。

刘峙两眼盯着陈楚文,心里有种释然的感觉。他把该说的都说了出来,至于这烂摊子如何收拾,那就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了。刘峙知道陈楚文肯定会向毛人凤禀报,那样更中他的下怀,下面就没自己的责任了。尽管被刘峙看穿,陈楚文并没感到丝毫难堪,心中反而有种淋漓畅快的感觉。他不但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秘密,而且还是一个他原来想都没想到的惊天秘密。

不疼不痒地寒暄两句后,陈楚文退出刘峙办公室,马不停蹄赶回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后,陈楚文快步扑向桌上的红色电话机。

“毛局长,毛局长,我是陈楚文——”

“慌张什么,慢慢讲!”

“毛局长,刘峙,不,给刘峙打电话的,国防部的那个人我问到了。”陈楚文心情太过激动,说话时几乎语无伦次。

“是郭如桂吧?”毛人凤自信满满地对陈楚文说。

“不!不是!”

“什么?不是郭如桂?”

“不是,是刘为章!”

“参谋次长刘为章?!”

“对,是他!”

“这是天大的事,你能确定吗?”

“确定,是刘峙亲口说的。”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