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大地风云激荡,战况瞬息万变。
28日,杜聿明参加完蒋介石主持的会议,旋即赶回徐州,向刘峙、邱清泉、李弥等传达了蒋介石和国防部关于放弃徐州,向涡阳、蒙城一带转进,以解十二兵团被困之急的指令。
徐州“剿总”几位高官磋商讨论之后,认为事关重大,处理不当必将引起战局混乱,决定对外严格保密,先让总部部分重点人员悄悄撤退,用飞机运移至蚌埠,然后视情况再定后策。在杜聿明看来,徐州“剿总”撤离徐州的计划可以说是密不透风,甚至在南京军事会议上碍于郭如桂在场,他也不肯多说一句。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返回徐州的当天,南京即有人通知徐州党务、经济等部门先行撤退,所谓的军事秘密一下子成了公开的秘密。杜聿明得知情况,气得脸色铁青,仰天长叹:“现在哪还有什么秘密可言,我费尽心思防住了‘小鬼’,没想到委员长身边还有‘大鬼’,党国腐朽破败至此,我杜聿明纵有三头六臂,也无力回天啊!”
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徐州机场和火车站顿时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各色人等拼命往飞机和火车上挤……
外界躁动纷乱的同时,徐州“剿总”大院内也不再安宁。刘峙把杜聿明叫到自己办公室,用半是商量半是命令的口吻说:“光亭,没有想到事态变成这个样子,我们两个不能同时待在徐州,我先一步到蚌埠去,把那里的事情打理一下!”
杜聿明知道自己顶头上司的小算盘,刘峙既然已经提出,自己也不好反驳,心想随他去吧,于是顺水推舟说道:“这样也好,您先过去,有事随时联系。”
刘峙也觉得自己这种安排不免会让人有临阵脱逃的联想,他皮笑肉不笑地拍拍杜聿明的肩膀:“光亭,你放心,我到蚌埠安排好一切,如战局有变我会再到这里来。”
杜聿明露出一丝苦笑,打了一个立正:“刘总司令,一路走好!”
29日清晨,刘峙登上了去蚌埠的飞机。这一次,李婉丽却不在刘峙的身边,她遵照刘峙的命令留在了徐州。
原来,徐州“剿总”长官办公室里积存了大量军用地图、文件及档案有待处理,必须找一个信得过且办事稳妥的人负责,刘峙考虑来考虑去想到了李婉丽,让她和军务处佟处长一道办理此事。李婉丽没有拒绝,一口答应下来,并且信誓旦旦地说:“刘总司令,交给我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亲眼看着这些东西全部打包装车,一件不少地都给您运过去。”
从28日深夜开始,李婉丽、佟处长调来一帮士兵对各种档案分类打包,然后贴上标签。整个过程中,细心的李婉丽和佟处长一刻也没有离开现场,与大家一道忙活个不停。
“李主任,佟处长,我帮忙盯着,你们两位去休息一会吧!”凌晨一点的时候,军务处书记员小钱看到李婉丽和佟处长疲惫不堪,好心相劝。
佟处长婉言谢绝。
李婉丽看了他一眼,说:“不用了,我不困!”
到了凌晨三点,小钱再一次劝说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的佟处长和李婉丽回办公室休息会,两人才勉强答应。
佟处长和李婉丽在各自办公室草草休息至凌晨五点,又回到了档案室……
军务处佟处长因太太有通天关系,“剿总”司令部内的中下层军官都对他敬重三分,李婉丽也一样。与其他军官相比,佟处长与外界交往极少,稍有空暇不是回家陪伴太太和孩子,就是坐在办公室内读基督教方面的书籍。或许是这类书籍看多了,佟处长为人谦和,从不与人发生争执,在同事中间成了另类,让人琢磨不透他的水到底有多深。陈楚文因得罪刘峙被撵走之时,特意对接替他的顾一炅说过一句话:“一定要盯紧那个姓佟的,我两次都没撬开他的嘴。此人决非寻常之辈,直觉告知我这人肯定有问题,与潜伏中统的钱壮飞和军统的周其正两人的行事风格极其相似……”
对文质彬彬的普通文书小钱,李婉丽开始时并没有留心,时间长了才渐渐注意到他,打听到小钱是薛岳接任顾祝同来到徐州那一年进来的。当时薛岳刚好需要文书人员,小钱通过父辈朋友帮忙,经过招录考试,进入了当时的徐州绥靖公署,到现在已经干了两年多时间。
根据李婉丽的观察,这个小伙子平时不爱说话,比较老实本分,交待他的事情总能办得妥妥帖帖。更为难得的是,小钱写得一手好字,平时誊写文件总是干干净净,看起来赏心悦目。因此,李婉丽对他的印象慢慢加深,人心惶惶之时,年纪轻轻的他还能安心工作且体贴上司,不禁让李婉丽对汗流浃背的他多看了一眼。
29日中午,档案整理完毕,李婉丽本想与佟处长商量运输档案的事,但他说家里有急事就匆匆离开了。离开之前,佟处长还特意对李婉丽说:“装箱时,要让搬运的人员看清标签,先装重要的。还有,不要让他们把标签弄掉了,那样的话,后面的人就不好归类整理了!”李婉丽无奈,只得自己到后勤处找处长龚方令。两人正说着话,孔汉文从外面晃晃悠悠地过来了。此时的龚方令忙得焦头烂额,从心底不愿接受李婉丽交办的任务,看到孔汉文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大声喊道:“汉文,你过来。”
孔汉文赶忙跑了过来,说:“什么事?请两位长官指示!”
原来,29日一大早,孔汉文利用到菜场采购东西的时机,与侯五嫂接上了头。侯五嫂说党组织已经知道国民党要撤出徐州的消息,指示孔汉文利用这一时机收集有用的资料,同时要尽量保护和抢救“剿总”大院里面的财产以便日后为我所用。
龚方令说:“汉文,李主任按照刘总司令的命令负责整理并运送档案,档案都整理打包了,我这里忙得拉不开栓,你来落实车辆和运输的事,今天夜里十二点要把档案运到机场,还要帮忙抬上飞往蚌埠的飞机。”
孔汉文一听,心中暗喜,但迅速平静下来,面露难色地回答:“食堂很多灶具要拆卸搬运,我正忙这事,不过既然李主任和龚处长交代了,请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孔汉文不但知道李婉丽是表哥杨云枫的同学,而且还是表哥当年暗恋的对象。但李婉丽却不知道孔汉文与杨云枫的关系,平常在司令部内碰面,仅是点头之交,对孔汉文表现得是不冷也不热。
“孔主任,这是刘总司令亲自交办的任务,我们必须完成好!”李婉丽说。
“李主任,您代表刘总司令,凡是您的吩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孔汉文也义不容辞。”
嘴上抹了蜜的孔汉文一阵奉承话把李婉丽说笑了。
“别贫嘴了,说正事!”
随即,李婉丽向孔汉文简单交待了档案的情况,临走时还特别强调一句:“刘总司令的这些资料十分重要,你必须严格按命令完成运送任务,出了问题你要负责的。”
“请李主任放心,我孔汉文做事,绝不会出半点差错。”
李婉丽走后,孔汉文立即去了趟厕所,看看那个砖缝里有没有情报,因为早上去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这一次没有让他失望,当从砖缝里抠出那个小纸团时,他激动得心怦怦直跳。孔汉文展开纸团,看到上面写着一句话:“拟运档案已装箱,军事地图五箱,各类文件十箱,来往电报存档十箱及各级军官档案等,箱上贴有说明,可按需截留。林木。”纸条上的内容和李婉丽所说一致,孔汉文心里明白,自己的上线“林木”也在现场。事情紧急,孔汉文来不及多想,必须尽快和侯五嫂联系上,转告组织,设法截留这批重要的档案。
傍晚时分,孔汉文找个理由出了司令部的大门。此时徐州已经乱作一团,政府机构关门,门面店铺歇业,街上的行人神色紧张地东奔西走,宛如世界末日即将要到来。不仅如此,惊慌失措的徐州民众还听到了更为可怕的流言:“国军队伍正在撤退,共产党马上就要来了,‘共匪’一来,不仅所有的私产都要充公‘共产’,甚至连老婆也要‘共妻’,能走的还是赶快走吧!”受谣言蛊惑,徐州城里的很多人家纷纷挂出了“住宅廉价急售”“店铺折半租赁”的牌子。
事发突然,孔汉文等不及到接头时间与侯五嫂见面,便直接去了她家所在的店铺。见到侯五嫂后,孔汉文告知李婉丽要他运档案的事情,最后交代说:“这些档案十分重要,特别是那些军事地图和国民党高层往来的电报,一定要想办法将其中最有用的截留下来,请赶快通知组织上采取行动。我先回去准备车辆,今天晚上八点整请组织上派四个人假装搬运工到大门口,我把大家领进去,到时再见机行事。”
孔汉文回去后见到了正在办公室收拾自己东西的李婉丽,说:“车子已经备齐了,我先来看看有多少箱档案,好知道怎么个装法。”
李婉丽说:“佟处长他们都撤离了,我这边忙,让小钱带你去吧。”
孔汉文跟随小钱走进各个房间,核对纸箱的数量。小钱说:“你看,二十多个箱子都分门别类地装好了,还用标签注明了每个箱子中档案的类别。”看过几个箱子上的标签后,孔汉文心里一惊,作为后勤人员,他之前从没有机会进出过长官秘书室及档案室,但此时看到的标签上的字正是自己的上线“林木”的字。孔汉文知道,整理档案时,李婉丽、佟处长和小钱都在场,“林木”肯定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此时的孔汉文只要问一句小钱,标签是谁写的就可以知晓一切,但他没有问也不能问,因为组织纪律不允许。
想到在敌人的心脏中枢有这样一个生死与共的战友一直与自己并肩作战,孔汉文内心不由得有些激动。
“孔主任,我马上去亲戚家打个招呼,就要随部队撤退了,档案的事就拜托你们了,再有什么事就去向李主任汇报吧!”小钱说。
“钱秘书多保重!”孔汉文说。
“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您也多保重!”斯文的小钱说话很有礼貌。
孔汉文和小钱握手告别。握手时,孔汉文忽然很想握紧对方的手,然后再使劲摇几下,但他不敢,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敌人,还是自己的上线。
“再见!”
“再见!”
此时的徐州“剿总”司令部大院内漆黑一片,人去楼空,物品废纸散落一地,剩下的极少数人也都忙得自顾不暇,慌乱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这为孔汉文接下来的行动提供了方便。
核查完装档案的二十多个箱子,孔汉文赶忙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按计划准备下一步的行动。原来,李婉丽他们装档案的纸箱、封箱带和标签都是负责总务的孔汉文提供的,回去后,他赶快取出同样的标签,模仿“林木”字样,按照刚才记在心中的各类档案箱数量,重写了一遍。之后,孔汉文在早已准备好的纸箱里装进报纸、旧衣服和砖块,用封箱带封好后贴上了标签。
晚上八点,侯师傅带领三个“搬运工”到了。
孔汉文与侯师傅他们一番商量后,决定在把八九个装着最有价值档案的箱子从办公室抬出时进行调换。具体分工是,孔汉文负责打发卡车驾驶员临时去做别的事,侯师傅四个人分成两组,各自先从档案室和孔汉文办公室抬出箱子,将假箱子装上车,真档案抬回孔汉文的办公室。
卡车开到档案室楼下后,孔汉文突然说自己的头眩晕得厉害,派司机到外边的西药房去买药。
半个小时后,箱子全部抬上了卡车。派去买药的卡车司机也回来了,低着头说:“对不起孔主任,我一连去了两家药店,人全跑完了,没有买到。”
“算了,我就忍忍吧!”孔汉文安慰司机道。
孔汉文走进李婉丽的办公室:“李主任,二十多个箱子都装好了,您看什么时候出发?”
李婉丽没有说话,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手电筒,跟随孔汉文就下了楼。来到卡车跟前,李婉丽先是往敞篷车厢里照了照,然后抓住车帮麻利地跳上了车。
孔汉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糟了,由于时间短,标签上刷的浆糊还没有干透,要被李婉丽发现可就全完了!”
在车厢里,李婉丽点过箱子数后,没有下车,而是用电筒照着标签,还用手摸了摸。
孔汉文不禁浑身一惊,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右手不自觉地插进了腰间。
“很好,都贴结实了,在运输过程中不会脱落。”李婉丽说。
李婉丽跳下车,对孔汉文说:“半小时后,接我的吉普车就到了,你们的车跟在后面直接去机场。”
将二十多个箱子装上飞机后,李婉丽站在飞机舷梯上与孔汉文挥手告别。
“孔主任,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放心,上峰一定会嘉奖你的。”李婉丽说。
“要嘉奖还得嘉奖李主任,主要是您指挥有方,我们只是打打下手罢了。”孔汉文回答。
“那就再见了,希望我们后会有期。”李婉丽露出了她招牌式的微笑。
“后会有期!”孔汉文嘴里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等着瞧吧李大主任,等飞机到达蚌埠,刘峙打开箱子后,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
按照计划,29日国民党二、十六兵团要先发动佯攻,释放“烟幕弹”,等到30日晚才能撤离徐州。但十三兵团和十六兵团有些部队等不及了,提前十二小时就开始了行动。29日晚,很多部队慌慌张张地销毁文件并将军事装备陆续先行撤走。没有不透风的墙,徐州很多百姓见部队果然像传闻的一样要撤离徐州,便不顾一切收拾好家当准备跟随部队一道离开。
30日,徐州城内的国民党部队开始大规模撤退。由于徐州至南京的陆路交通早被切断,徐州以东也全部被华野占领,国民党三个兵团只能向徐州西南方向转移。
徐州“剿总”下令宣布,撤退计划由杜聿明亲自部署和指挥。杜聿明将“剿总”直辖部队临时编成两个纵队,一个纵队由徐州“剿总”前进指挥部副参谋长文强兼任指挥官,所辖总部特务团、宪兵团、工兵团、通讯兵团、两个炮兵团和一个装甲兵团。另一个纵队让徐州警备部司令谭辅烈担任指挥官,辖地方武装部队、警察、交通兵,两个纵队都跟随总部转移。
就这样,徐州国民党部队及“剿总”机关、民众等约三十万人毫无章法地裹在一起,浩浩荡荡拥出西门,经萧县向河南永城方向转移。
部队撤退时,“剿总”开始要求分成三路行进。撤退路上炮声不断,很多没有作战经验的行政人员惊慌失措,很快秩序大乱,撤退变成了争先恐后的大逃亡,一路丢盔卸甲,狼奔豕突,溃不成军。
拖家带口的民众和大小牛马车辆拥挤于途,车轮滚滚,尘土飞扬,严重阻碍了国民党部队的行军速度,就连文强乘坐的车子都无法通行,他也只好下车步行。
在乌烟瘴气的撤退人潮中,已经无法分清哪些是部队,哪些是百姓。士兵找不到长官,军官也找不到自己的士兵,部队乱作一团,指挥体系丧失殆尽。文强在人流中好不容易看到了十三兵团的李姓参谋长,问他:“你知道李弥司令官在哪里吗?”
参谋长回答:“不知道”。
文强又问:“你们兵团殿后的主力师现在到了哪里?”
参谋长再次回答:“不知道”。
正在这时,李参谋长看到了自己兵团第九军军长黄淑,像是看到了救星,急忙对文强说:“您不是问我们兵团殿后的主力师吗?呶,殿后的第九军的军长来了。”
文强向黄淑询问情况,同样也是一问三不知。文强虽然气得咬牙切齿,但也无可奈何。跟随在他身边的人员相互间唉声叹气地低声嘀咕:“说什么都晚了,命该如此!”
在拥挤不堪的队伍里,一位姓宋的团长指着队伍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对另一个人说:“刘占理,我把福贵交给你了,你给我照看着点,不许有任何差错。”
刘占理回答:“是,团长,您就放心吧。”
叫福贵的小伙子是宋团长的侄子,非要跟着叔叔撤退,宋团长实在没办法,就把他拜托给了团副刘占理照顾。这个刘占理并非与原来四十四军的师长刘占理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而确确实实是同一个人。四十四军从海州方向向徐州撤退时划归第七兵团,跟着黄百韬一起被围在了碾庄圩,后来四十四军被歼灭,军长王泽浚被俘,刘占理听奶奶的话“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化装成士兵偷偷地跑了出来,在徐州附近收罗了一批从战场上逃出来的残兵败将,经过整训后被编入十三兵团,无奈职位已满,只好去了老朋友宋劲道的团里,屈尊弄了个团副的位子。
刘占理没办法,既然答应了团长,就要尽责。在出西城门的时候,有的人被挤倒了,其他人就直接从身上踩了过去。刘占理怕福贵被挤丢了,就紧紧地拉着他。不过这小子也不老实,见路边丢有一个包袱,就挣脱刘占理的手上前去捡,说是看看有没有金银财宝,气得刘占理忙喊:“赶快扔掉,赶路要紧。”不一会,这小子又捡到一支手枪,高兴地说:“刘叔,你看,王八盒子。”刘占理一看,说:“空的,没有子弹,要它干啥,赶紧扔了。”撤退的队伍缓慢向前移动,虽然是漆黑之夜,天空中有时却亮如白昼,那是部队撤退中打向空中的照明弹。
顽皮的福贵不死心,不一会儿又看到一头受惊的小毛驴从后面跑来,他上去就扭住了毛驴的双耳。无论刘占理如何劝说他死活不松手,说自己走不动了,要骑驴走。刘占理拗不过他,只得同意。福贵骑在毛驴上,不一会就趴在毛驴背上睡着了。走着走着,毛驴两只蹄子踏进了一个凹坑里,“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福贵被甩出两三米远,摔破了头,两颗门牙也丢了,哭闹不止。
之后,刘占理不敢再大意,一路上拉着福贵不撒手……就这样走了三天,总算赶到了目标宿营地孟集。孟集距萧县四十华里,是个不大的村庄,撤退部队一到,村民们被全部赶了出去。刘占理找到一间磨坊,让福贵靠在自己身旁睡,福贵倒下没两分钟就睡着了。在骚臭味熏天的磨道里,刘占理满脑门子的心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沦落到这步田地,荣归故里、光宗耀祖看来只能是一场黄粱美梦了,就这样想着心事,直到半夜也没能合眼。等他好不容易睡着了,突然外面闹哄哄地喊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共军来了!”听到喊声,刘占理背起福贵就朝门外冲。村中心的机枪营看到村庄内乱窜的黑影,更是慌张至极,不分青红皂白就开始乱枪扫射,扫了好一阵子,也不见有人反击,便派人过去查,一查方知是场乌龙。原来村头两个距离百十米远的通讯兵查电话线,一个问:“信号来了没有!”另一个大声吆喝回话:“来了!来了!”恰逢一个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士兵起来拉屎,误听成了“共军来了”。
逃亡的路上,人人都成了惊弓之鸟。孟集的这场意外造成十几人被乱枪打死,其中一个就是刘占理背上的福贵。
“福贵,你咋就这样死了呢,你可让我怎么向宋团长交差啊!”刘占理蹲在福贵尸体前痛哭流涕。
国民党部队弃城撤离徐州,大部分民众是受到谣言蛊惑,才跟随部队一起撤离的。侯师傅和侯五嫂接到党组织指令,要组织一部分人夹杂到撤离的队伍中去,悄悄地进行劝返工作,一是稳定民心,二是防止双方发生交战时误伤无辜群众。
侯师傅推着一辆独轮车,两边各绑着一只包袱,他们怕小儿子走丢,就铺了床被子让他坐在车上,侯五嫂站在一旁扶着。一家人夹在队伍中,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城外走。
开始往外走时,还不是太拥挤,大家一边走还能一边聊天,互相问问情况,感慨时运不济。和他们一起走着的是周姓一大家子,除了老头老太,还有大儿子一家四口,小儿子一家三口。他们推着两辆平板车,车上装满了包袱。
侯师傅故意和他们走在一起,不大一会儿相互间就混熟了。侯师傅问他们:“大爷大娘这么大年纪了,为啥也要走啊?”
大爷大娘没有说话,大儿子接过了话茬:“我们是做生意的,刚过两年好日子,现在当兵的和当官的都跑了,老爷子听到有人说共产党来了要把我们这些生意人抓起来,就闹着一定要走,说不能等死,我们都拿他没有办法啊。”
侯师傅说:“你们是不是都不愿意走啊?”
周家大儿子说:“我和弟弟一家都不想走,可老爷子坚持要走。你说这天寒地冻的,老人和孩子多遭罪啊。”
侯师傅说:“不瞒你们说,我是一个货郎,以前挑着担子到处走,共产党的地界我去过,根本不像你爹听说的那样。恰恰相反,那里的老百姓都欢天喜地的,有田种有衣穿。像你们这些在城里做小生意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你想啊,就是共产党来了,城里人也要吃饭穿衣,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小生意不是还得有人做吗?!共产党打仗是要推翻国民党政府和那些当官的,和咱们老百姓又没有关系,你们何必跟着跑呢!”
周家老大不解地问:“既然这样,你们为啥还跑出来呢?”
“我们只是跟着出来看看情况过两天就回去。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你们这么一大家子,天又这么冷,还不知道怎么遭罪呢!”侯师傅一边走一边劝他们。
周家老大瞪着眼看了他一会,似乎咂出了一丝味来,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是啊,我给老人再好好说道说道。”
趁着路边休息的空当,侯师傅大声地谝着自己在解放区的所见所闻,旁边的几家人也凑了上来……
越往前走越拥挤,有些孩子已经被挤得哭了起来。这时,一个人脚上的鞋子被踩掉了,他弯腰去提鞋子,不料一下子被人从后面挤倒了,人们拥挤着从他身上踩过去。侯师傅趁机大喊:“别挤了,别挤了,挤死人了,我们回去,我们不走了!”
旁边也有几个人跟着喊:“不走了,不走了!走,回去!”
说着,几个人开始掉转车头往回走,后面不明真相的人都在问:“前面怎么了?怎么了?”
“听说挤死人了,不能再往前走了。”侯五嫂趁机喊道。
“与其挤死、冻死、饿死,还不如就在家守着呢。”
“共产党也是人,咱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没啥怕的!”侯师傅大声吆喝。
经侯师傅和侯五嫂一鼓动,成百上千的老百姓纷纷掉头,不再跟随国民党部队往外跑了。
这样一来,路上的秩序更乱了,有向前走的,也有向后撤的,部队裹挟在混乱的人流中,行进的速度更加缓慢。
为达到及时撤退的目的,国民党第二兵团、第十三兵团两个王牌兵团受命担任护卫。第十三兵团第九军的四个团本来依令作为先遣队计划于29日晚占领萧县地区,掩护主力退却,由于行动缓慢,直到30日早上才出发,错失时间的他们便用武力清理道路。就这样,炮火连天的行军一下子就暴露了他们的企图,致使解放军及时掌握了他们的动向。
按照计划,十六兵团30日要对解放军进行佯攻,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进行,反而退守到孤山集、白虎山、笔架山一线,解放军当晚就攻占了孤山集。更令人不解的是,30日晚,国民党主力部队撤退时拆电话线,误将杜聿明指挥部的联络电话线也拆了,使得杜聿明与各兵团无法联系,更让局面混乱不堪。
12月1日一大早,“剿总”指挥部最后一批人开始撤离。院内纸张纷飞,焚毁档案的余烬未熄,空中烟雾缭绕,每间办公室的门窗一律洞开,湖蓝色的窗帘在风中摇曳飘荡,昭示着人去楼空后的凄凉景象。总部所有尚未撤走的军官齐集在中山路文亭街口上,每个处室分到两部卡车,车上早就塞满了人。
杜聿明问:“和各兵团联系上没有?情况怎么样?”
身边的参谋回答:“电话接不通,联系不上,前方情况不明。”
杜聿明十分着急:“情况不明也要赶快走,命令指挥部人员立即从西门出城。”
于是,指挥部人员在杜聿明率领下向西门而去。此时的徐州城,路上行人寥寥,城内一片萧条。从徐州西门至萧县的路上,车马和人流拥挤不堪,行进非常困难。途中,杜聿明得到消息,昨天出发的大部队走走停停,一天走了不过五十里路。
杜聿明派人去调查,反馈结果是:先头部队将行进的路线搞错了,本来应是沿铁路附近行进却弄成了沿萧永公路前进。各个部队都在路上,想要改变已不可能,杜聿明命令参谋指挥车队绕道铁路附近撤退,而他自己则带领随从从南门出了城,绕道凤凰山抵达了萧县附近。
离开南门时杜聿明回首望去,感慨万千:“别了,徐州!”徐州城,这个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他来来往往不知多少次的地方,没想到一枪一炮都没放,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
身后的徐州城突然升腾起一股股浓烟,别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杜聿明心里却十分清楚,因为撤退之前他下了命令,能带走的东西全部带走,实在带不走的就地焚烧。另外,保密局方面也有指令,对电厂、水厂、军火库、机场等重要场所实行爆破。看过一阵之后,杜聿明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思绪万千:“多么残酷的战争啊,不是我活就是你死,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杜聿明不想涂炭生灵,给老百姓带来灾难,但作为一个军人,我又不得不履行自己的天职啊!”
战场形势急转直下,作为指挥官的杜聿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对手中共部队决不会善罢甘休让自己一走了之,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追赶上来,不出几天一场恶战就会打响。
杜聿明的估计是敏锐的,只是这场恶战的到来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需要几天时间。第二天,解放军追击部队就逼近了萧县,徐州“剿总”负责殿后的人马就成了第一批俘虏。
淮海大地上的最后决战即将拉开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