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惊天动地的枪炮声终于停了下来。

昏黄的夕阳下,战后的碾庄圩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满目疮痍的村庄硝烟仍未散尽,躲避战乱的村民已经拖家带口回来了。眼前的碾庄圩到处残垣断壁,百孔千疮,他们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房屋,找不到院中的老树,也找不到门前的石磨,个个蹲在堆积如山的废墟中抱头大哭,号啕不已。

“这不是碾庄圩,不是俺们的家,俺们家在哪里啊?”一位老汉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杨云林没有离开碾庄圩,他正带着他的支前队伍清扫战场,首要任务就是在死人堆里翻找仍然还活着的人。李指导员特别指示杨云林,仗打完了,胜负已经揭晓,不论是自己人还是国民党士兵,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救。

支前以来,杨云林接受过多次清扫战场的任务,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惨烈血腥的景象。碾庄圩里尸体横七竖八,有国民党的兵也有解放军的人,死状各不相同,被枪打死的还有个全尸,那些被炮弹炸死的,不是断胳膊少腿,就是掉脑袋瞎眼睛,很多尸体的五脏六腑流到了外面……支前民工们以前从没见过这种阵势,进入碾庄圩后没走上几步,很多人就浑身颤抖,捂着眼睛不敢再看,接着翻江倒海般地呕吐起来。杨云林也一样,一路走一路吐,就差没把胆汁倒出来,心里甚至打起了退堂鼓。这念头一生,杨云林又从心里鄙视起自己来:人家解放军战士在战场上拼杀,死都不怕,还有云震哥,奋勇杀敌,自己亲眼看着他死去……自己太怂包了,清理个战场就胆怯了起来!想到这里,他咬牙坚持着,半个钟头后,慢慢习惯了,后面再碰到血腥的场面也就没这么大的反应了。

在碾庄圩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和支前民工一道清理战场的华野战士们搭起帆布帐篷,作为临时战地医院,为那些情况严重的伤病员进行紧急处置。22日下午战斗一结束,杨云林就率领大家开始寻找和运送伤员,到天黑下来的时候,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抬了多少人。天色昏暗之后,疲惫不堪的队员们说:“天这么黑,看不见,坑坑洼洼的,还是等明天天亮再找吧。”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的杨云林何尝不想坐下来歇歇脚,但他认为不能停下来,他耐心地开导队友们:“大家必须争分夺秒呀,那些受伤的人这会儿正盼着咱们去解救他们呢,我们早一点发现他们,他们活下来的可能就增大几分。你们说咱们这算不算在积德啊?老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现在救的人越多,积的德就越大,将来咱们的子孙后代都能得到庇护都能享福哩。”

支前队伍里大多是世居乡村的农民,讲大道理他们不爱听也听不懂。云林这么一说,人人都觉得有理。于是大家打起精神,点起马灯,三五人一组又开始继续寻找伤员。一直到深夜十点钟的时候,看到大部分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实在撑不住了,云林才让大家找地方睡上一会儿。

支前民工们困到了极点,杨云林命令一下,他们就随便找个背风的地方坐下,不到半分钟就打起呼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杨云林就被一阵喊叫声吵醒。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跑过去看,杨老四指着正在酣睡的杨全英说:“大伙快过来看看,杨全英是怎么睡觉的!”原来,杨全英头枕在一个国民党士兵尸体的脖颈处,头挨着头睡得正香呢。杨云林赶忙将人喊醒,杨全英迷迷糊糊地转脸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说夜里看不清,倒下就睡了,还说怪不得半夜做了个噩梦,原来枕着死尸睡了一晚。在后来的好多年里这事成了杨全英一再吹嘘的传奇故事。

好歹休息了一晚,民工们的体力总算恢复了一点。早上草草吃了煎饼喝了点水,大伙儿又投入到抢救伤病员的工作中。杨云林反复对大家说,碾庄圩的房屋都是草房,被压在里面的人生还的几率还是比较大的,希望大伙儿多点耐心,仔仔细细地进行清理,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所有的民工都按照队长杨云林的要求去做。一名民工在清理一处倒塌的房子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微弱的声音:“水!水!”那个民工把情况报告给杨云林后,杨云林赶快组织大家把废墟上的东西一点点搬走,等看到只剩檩条和大梁的时候,果然露出两个人来,一个人的头被大梁砸到了,已经气绝身亡。另外一个人的腿被檩条和大梁压着抽不出来,此人满脸苍白,气息奄奄,生命垂危,刚才的声音就是他发出的。

“快去拿水壶!”杨云林大喊一声,之后,他指挥大家把檩条和大梁抬起来,把这个人的腿慢慢抽了出来,打眼一看,小腿都是紫黑色的,膝盖以上肿得如水桶,已经动弹不得。听到云林他们的声音,伤员露出激动的表情,两眼含泪低不可闻地挤出了一句话:“宿—北—老—乡。”

杨云林凑在伤员嘴边,听了半天才弄明白他是自己的同乡,急忙用担架抬起他往医院跑。杨云林心想,一定要救活这个人,还有好多话要问他呢。

几天后,这个人的命是救活了,可是那条腿却没能保住。巧的是,他不仅是宿北老乡,而且是杨云林他们村附近小刘庄的人,和刘占理同一个村。伤员说,他原来是个连长,一直跟着刘占理的,在四十四军的阵地上听说王泽浚军长被俘了,一五〇师投降了,刘占理就带他们跑到了碾庄圩。来到碾庄圩后,战况十分混乱,见没有人管他们,刘占理随即交代不要抵抗了,保命要紧,大家分散开,瞅准机会各自逃命。还说如果能逃出去,以后到徐州云龙山下集合。总攻开始之前,这个伤员还和刘占理在一起的,后来炮弹袭来,他就被埋在了这房子里。至于刘占理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杨云林问:“你见过一个叫杨云枫的吗?”

伤员回答:“没有。我只听刘占理提起过他,说他们是同学,还讲过他们之间的很多趣事。至于他在哪个部队,不知道。”

杨云震牺牲后,云林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的亲哥哥杨云枫总是喊着一句话:“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噩梦几次把云林从睡梦中惊醒。梦醒之后,云林双手合十,对天祈祷:“老天爷,保佑俺哥吧!保佑他能够平安回家!”

战场清理工作由于缺乏必要的工具,基本是徒手进行,进展十分缓慢,华野又调来一大批战士与支前民工们一起工作。逃难回来的碾庄圩的村民们也擦干眼泪,投入到清理工作中。由于天气寒冷,清理战场的人员穿的衣服也是五花八门,原华野战士穿的是部队发的军服。从国民党部队投诚过来的士兵由于新军服供应不上,穿的还是原来国军的士兵服,支前民工和当地村民穿的则是自己缝制的衣服。在清理现场,着装各异的人来回穿梭,互相配合,构成了一个十分奇特的场景。

杨云林支前队的人由于在一起时间久了,大家基本上互相认识,但和清理战场的其他人则不一定认识了。这天,杨全英正和杨老四几个人一起喊着号子竭尽全力地往外抬一门陷入壕沟里的120毫米的野炮,有两个陌生的面孔加入了他们的工作,当时也没在意,想着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等野炮抬出来了,杨云林才注意到他们。

休息的时候,这两个支前民工模样的人主动和杨全英他们攀谈起来:“你们是哪个地方的?”

杨全英不假思索地说道:“俺们是宿北县大杨庄的。你们是哪里的?”

那人说:“俺们两个是邳县铁佛的,也是支前队的,和俺们的队伍走散了,找不到他们了。”

见同是支前的伙伴,杨全英劝慰道:“慢慢找,不要急,碾庄不大,只要他们没有离开,总能找到的。”

两人中一个年长者叹了一口长气,说:“就是怕他们离开了。你们下一步准备往哪里去啊?”

杨全英回答:“具体还不知道,但听李指导员说过要往徐州方向去,国民党部队都退到徐州和蚌埠一带,下一步肯定要打那里了。”

“真希望咱们的部队赶快把国民党军全部打垮,这样咱们这些人就可以回家了。”两人中的年轻人说。

“是的,是的,把他们打败后,俺就可以回家见老婆和孩子啦!”杨全英接着小伙子的话说。

“俺们听说黄百韬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谁找到还可能立功呢。你们这里有什么消息没有?”老者将话题扯到了黄百韬身上。

老者的话说到了杨全英和杨老四的心坎里,他们做梦都想自己能第一个找到黄百韬。

“俺也想俘虏个当官的或者找到个大官的尸首立功呢,这几天俺找人时,第一眼先看的就是死人的脑门光亮不光亮,可就是没见着黄百韬。昨天俺们救出一个四十四军的老乡,可惜啊不是师长军长,只是个芝麻大的小连长,他说他们的师长刘占理跑了,要是不跑被俺抓住那该多好啊!”杨老四这个人快言快语,见有人提起这个话题,他一股脑地把几天前遇到的事抖落了出来。

“小连长有什么屁用,现在只有找到黄百韬才能立功。你们有没有听说,黄百韬最后跑到哪里了?”老者继续围绕黄百韬的下落询问不停,显得非常好奇。

“这话俺也问过别人,如果知道黄百韬最后逃到了哪里,俺一定到那里去找,但到现在,还没人知道他这个秃子到底在哪。”杨全英说。

“那你们有消息一定给俺们说一声,咱们结伴一起去找,人多力量大,等立了功得了钱,大伙儿平分。”老者笑着说道。

“管!管!那你们有消息也要给俺们说一声,大伙谁都不能蒙头放屁——独自享受。”杨老四说。

两人与杨全英几个人说话的时候,看到面前正好有碾庄圩的村民路过,就急忙与杨全英等人告别,又向村民打听起黄百韬的下落来。

两个钟头后,杨全英和杨老四在碾庄圩村中央再次遇到了这两个人。

“你们打听到黄百韬的下落了吗?”杨全英问道。

“没有,没有。”两人回答。

杨全英的话被旁边的杨云林听到了,机警的他急忙问起杨全英和杨老四。

“这两个人你们认识?”

“不认识,他们是邳县铁佛人,也和咱们一样是支前的,与队伍走散了,在这里帮忙呢!”杨全英回答。

“这一老一少两个人,见人就打听黄百韬的下落,还让俺们几个多留心,说有消息就告诉他们,他们和俺们一道去找,说是能立功受奖呢!”杨老四接着杨全英的话头,把知道的事儿全部抖了出来。

杨全英和杨老四的话引起了杨云林的警觉。

在碾庄圩清理战场的过程中,杨云林也几次碰到过这两个人,但当时只顾埋头干活的他并没有在意。杨全英和杨老四说完之后,他在心里盘算起来:“这两个人怎么让人觉得怪怪的啊,一般人和自己的支前队伍走散后,都会急着去寻找队伍,而他们却不急不躁,竟然还有闲工夫在这里东打听西打听,尤其令人生疑的是他们不打听自己的亲人和同乡,反倒到处打探第七兵团司令黄百韬的下落。”

思索一番之后,杨云林没有声张,而是悄悄跑去把自己的想法报告给了李指导员。李指导员从远处观察了两人一会儿,也觉得有问题,就对杨云林说:“他们两个是一心想着发现黄百韬的下落,也许是想立功受奖,也可能还有什么别的目的,现在很难说。我的意见是,先不要打草惊蛇,等他们去别的地方寻找时,云林和栓柱你们俩悄悄跟着,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一老一少两个人离开杨全英和杨老四后,又溜到碾庄圩其他地方四处打听。两人行动鬼鬼祟祟,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看是否有人跟踪,这更引起了杨云林的怀疑,云林和栓柱远远地跟在后面观察。等两人和一群当地村民聊完天离开后,他们才上去询问村民,村民说,刚才的两人别的没问,只问了知道不知道黄百韬的下落。

至此,杨云林确信这两个人不是一般的支前民工。

杨云林让栓柱回去叫来杨全英和杨老四,和他们低声嘀咕一阵后,立即行动,将正在打探消息的两个人堵在了一间破屋内。

“老乡,俺们有黄百韬的消息了!”杨全英对两个人说。

“真的吗?快说说什么个情况!”老者急不可耐地询问。

“黄百韬是不是个秃头的小矮个?他们俩在碾庄圩西南边河沟里找到了一具小个子秃头顶的尸体。”杨老四说完,用手指了指杨云林和栓柱。

杨云林和栓柱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咱们一起去看看,立功受奖了咱们大伙一块分!”老者急忙说道。

在往碾庄圩西南方走的过程中,杨云林主动和两人攀谈起来。

“老乡,你们铁佛俺们几个没去过,是个啥样子啊?”

“俺们铁佛东边是沂河,西边是艾山,有山有水,是个好地方。”老者不假思索地回答。

“俺们大杨庄一圈都是河,大河小河有好几条,你们铁佛就一条沂河?”

“不,还有,还有另外两条河,黄泥沟和沙沟。”

“才三条河呀?”栓柱问道。

“俺们铁佛不大,三条河还少吗?”年轻的小伙子有点急,显得心不在焉。

杨云林至此确定,一老一少两个人不是地道的铁佛人。

原来,在支前动员时,李指导员给宿北县的支前队长做过一场报告,他把徐州几个县的主要河流都详细画在一张图上,让每个支前队长都要记在心里,以便运送粮食和伤员时不走弯路。杨云林不但把每条河流的名字记在了心里,还把它们流经的县城和较大的集镇记在了心里——铁佛这个地方,大大小小一共有五条河,除了沂河、黄泥沟、沙沟,还有武河和燕子河。

杨云林想,地地道道的铁佛人不可能不知道并不算太小的武河和燕子河。

杨云林不动声色,一直和两个人聊着天。最后,他没把两个人带到碾庄圩西南的河沟旁,而是将他们带到了附近华野一个团的团部。

两人一见情况不妙,企图撒腿逃跑,被早已做好准备的杨云林四人按倒在地。团部两位执勤的哨兵看到后,立马持枪赶了过来。

经过审问,一老一少两个人果真不是邳县铁佛来的支前民工,而是徐州“剿总”情报处顾一炅处长派出的特务,化装后混入民工队伍里,伺机打探黄百韬的下落以及华野下一步的动向。

由于在抓捕这两个特务的事情上表现出色,杨云林荣立了三等功。

“等拿到奖励,俺和你们几个人一起平分,但你们三个不要期望太高,钱肯定没有找到黄百韬的多!”杨云林一句话说得栓柱、杨全英和杨老四哈哈大笑。

支前民工们跟着杨云林出来已经一个多月,期间发生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事情。最初的时候,他们承担转运粮食的任务,大家表现得还都可以。仗开打以后,他们要跟着部队抬运和救治伤员,虽然没有让他们抱枪打仗,但战场上子弹可不长眼睛,随时都有死亡和负伤的危险。尤其是高队长在敌机轰炸中牺牲以后,杨老四几个被吓破了胆,思想就有了动摇。这次承担碾庄圩战场清理的任务,各种瘆人的惨状更是让他们几个胆小的人感到毛骨悚然,几个人休息的时候坐在一起闲聊,悄悄盘算起什么时候趁杨云林队长不注意偷偷开溜的事。

见周边无人,杨老四压低嗓门说:“现在咱们和那些当兵的也差不多,都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不知啥时间炮击枪响,随时都有可能掉脑袋啊。”

身体瘦弱的冯槐树附和道:“当兵的是吃军饷的,死了算烈士,家里人也会成为军烈属;咱们呢,说是死了也按烈士算,但能办到吗?!况且俺今年才二十二,还没有娶媳妇,更没有见过女人的光身子,死了也太亏了。”

杨老四对冯槐树说:“咱们再动员两三个人一起走吧,就咱们两个人太少了,回去后抹不开面子。”

冯槐树觉得杨老四说得有道理,满口答应下来:“咱俩分头去找,看看有谁想走,到时候好结个伴。”

随后的几天里,他们两人分头行动,在干活休息间隙或者晚上睡觉前观察哪些人有懈怠情绪或者想撂挑子不干的,就靠过去悄悄劝说。

这天,杨老四和杨全英在一组做事,就趁机问杨全英:“全英,想家不?”

杨全英老老实实地回答:“想,咋能不想哩!”

“那你就没有想过找机会回家去?现在天天在战场上,不定啥时候炮弹打过来,如果也像高队长一样命都丢了,你就再也见不着老婆和孩子了。”杨老四撺掇他。

杨全英奇怪地问:“回家?仗还没打完,怎么回?”

杨老四悄悄地说:“如果真想回,就有办法。咱们几个趁云林队长不注意不声不响地逃走就是了。”

杨全英吃了一惊,睁大双眼盯着杨老四说:“老四,你不会想当逃兵吧?这可不行啊。出来这么多天了,虽然天天做梦都想家里的事。可老婆前两天托人给俺带信了,说她和孩子在家都挺好的,杨村长和王主任对俺家照顾得特别周到。让俺好好支前,不要挂念家里。”

杨老四一听这话,非常诧异,他们想不到原来到处躲藏不想支前的杨全英,思想上的变化居然这么大,他顿时泄了劲,再没有讲下去的勇气。

自从支前队成立后,当时高队长和李指导员就选定了有些文化的人当中队长,重要任务之一就是要求他们带领大家学文化。因为经常要出任务,没有整块的时间,他们就利用休息的时间学,或者在执行任务行进途中学习。杨云林想了一个方法教大家认字,李指导员总结为“联想扩展法”。比如,一个“口”,中间加一横变成“日”,中间再加一竖变成“田,”上边出头变成“由”,下面出头变成“甲”,上下都出头就是“申”等等。脑瓜活络的杨云林还把这些字写在纸上并贴在每个人后背上,走在路上时大家可以边走边记。一个月下来成效非常明显,大家都能认识两三百个字了。

对杨全英,杨云林特别重视,经常辅导他认字,在他偷懒不想学习的时候,常劝说他:“全英哥,你识字不光为你自己,今后还能教家里的三个孩子,他们不能再和你一样,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呀。”

杨全英特别感谢杨云林,学习起来比任何人都刻苦。

教支前民工识字的过程中还闹出了不少笑话。一次行军途中,杨云林教完杨全英“比较”一词,鼓励他用这个词造个句子作为练习。当时,天空中飘着不大不小的雨点,杨全英想了一会儿,造出了一个句子。

“今天天气比较下雨!”杨全英大声喊道。

“比较”这个词用进去了,杨云林听后觉得别扭,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哈哈大笑一阵后说:“全英,这句不管,再造一句。”

杨全英自己嘿嘿笑过几声后,扭头看了看路边高高低低的行道树,接着又造了一句。

“大树比较小树高!”

这次杨全英又把“比较”这个词用进去了,但杨云林听后还是觉得别扭,抓耳挠腮想纠正他,还是想不出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全英,还是不管!让俺咋给你说呢!”

正当两人纠结于“比较”一词的用法且无计可施时,李指导员走了过来。

“‘比较’这个词是副词,用来比较两个东西性状和程度的差别,后面不能跟动词和名词,只能跟形容词。”李指导员说。

李指导员的话不但把杨全英说蒙了,也把杨云林说蒙了。

“哎,我又犯了教条主义的错误。”见两人满脸迷茫,李指导员赶快自我检讨。

“这样说吧,‘比较’后面只能跟‘大’‘小’‘高’‘低’‘快’‘慢’这样的字,比如,你们两个之间,云林的个头比较高,挑着东西走得比较快。”李指导员想出了一个两人都能明白的方法。

“全英,你按李指导员的方法把前面的两句话再造一遍!”杨云林鼓励杨全英。

“今天和过去下的雨相比,不大也不小!”杨全英说。

这次杨全英造句中根本没用“比较”,只用了一个“比”字。

“你没有用‘比较’!”杨云林笑着对杨全英喊道。

“‘比’和‘比较’不是一回事吗!”杨全英振振有词。

这次,连李指导员也被整迷糊了,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为稳定支前民工的思想和情绪,待大家认识不少字之后,李指导员让杨云林组织大家给家人写信,把在外面支前的情况以及得到的奖励告诉家人,让他们为所做的支前工作感到光荣和自豪。十天前,杨全英给他媳妇写了一封信,经过李指导员修改后,托人带了回去。

玉花吾妻:

你好!代问父母大人和孩子们好。俺出来已经一个多月了,不知家里怎么样,俺天天惦挂着你们,就连做梦也惦挂。俺在这里很好,干活从来不像在家里一样偷懒,饭量也大了很多,刚来时每顿吃五张煎饼,现在一顿能吃八张,云林、栓柱他们顿顿都给俺几张煎饼。还有,刚来时还怕石磙、铁柱几个人夜里打呼噜,现在俺一躺下就打呼噜,石磙、铁柱他们都不和俺靠在一起睡觉了,不知道俺回去后,你受不受得了。俺给你提一个要求,就是你要照顾好老人和孩子,不要让爹娘生气,要好好干活,照看好地里的庄稼和家里的那只老母猪。俺今后一定不怕吃苦,干起活来也一定更勤快,俺要和村里来的其他人比一比。

安好!

杨全英

七八天之后,杨全英收到媳妇的来信。

杨同志全英夫台鉴:

信函收到,甚感欣慰。你们在外面支前都挺好吧,生活得也挺好吧?在家里俺照顾你,出门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俺在家都挺好,父母大人和三个孩子也很好,杨村长和王主任经常来家里帮忙,五天前还给家里送来了几十斤柴火、三斤大米和半斤红糖,感激得俺不知说什么是好。村里这样照顾咱们,你就放心在外面好好干吧。咱爹老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要争气,和你同去的黑毛、满仓他们几个写信回来都说立功了,他们家里人在村里谝得很。你也赶快立功吧,也让俺到处谝谝。

顺颂

时祺!

妻玉花

杨全英老婆玉花不识字,信是村里的私塾先生代写的,看到信开头的“同志”二字,全英心里更是乐开了花,真正地感受到参加支前的无上光荣。李指导员给杨全英解释过看不懂的地方后,笑着说:“想不到你家媳妇比你的文化水平还高!”

看过好几遍媳妇的来信后,杨全英小心翼翼地把信夹在帽缝里,一有空就拿出来读几句,心里一直盘算着下一步如何表现,也像黑毛、满仓一样争取立功受奖。

正当杨全英老婆来信千叮咛万嘱咐之际,杨老四却动员他逃跑回家,杨全英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就把杨老四骂了一顿。杨老四自知理亏,也不敢还嘴。过后,杨全英想想不对头,杨老四能来拖自己的后腿,说不定也会拖别人的后腿。一定要制止他的行为!于是,他找到队长杨云林,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杨云林意识到这不是小事,如果任其发展,必然影响到支前队伍的稳定。他找到李指导员请教事情该如何处理。两人商量后决定先找杨老四、冯槐树等人谈话,然后召开全体支前人员会议,以此事为反面典型,对大家进行一次现场教育。

会上,受李指导员的指派,杨全英给大家读了他老婆的来信,现场给大家说了自己的感受,表态从今往后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立功受奖,为家人争光,为大杨庄人争光。杨老四和冯槐树等人当场受到了批评,羞愧难当,认识到自己的行为很可耻,不仅自己丢脸,也给家里人脸上抹了黑,表示一定要痛改前非,还说要以杨全英为榜样,向他看齐,争取早日立功抵罪。

最后,李指导员宣布,鉴于杨全英这次表现出色,不仅没有听从杨老四的鼓动,还及时汇报并协助组织上端正大家的思想,稳定支前队伍,决定给予记三等功一次的奖励。领取嘉奖令时,杨全英在衣襟上擦了好几次手,才郑重地从李指导员手里接过奖状。拿到奖状后,杨全英激动得热泪盈眶,先是把奖状贴在心窝上,然后又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喊道:“媳妇,你看见了吗,俺也立功了,你现在可以在大杨庄老少爷们面前好好谝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