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文亭街,“剿总”大院。
5日下午,刘峙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份国防部的正式文件,正在凝眉静思。昨天顾祝同代表蒋委员长亲临徐州布置作战计划并做战前动员,时间仅仅过了一天,徐州“剿总”就收到了正式命令,速度之快,是他没有预料到的。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昨天会上本来确定第九“绥靖区”放弃海州,从海上撤退,仅仅因为李延年的一个建议,今天就变成了大部分从陆路撤退,参谋部做事如此迅捷,看来委员长和顾祝同真是认识到了形势的严峻。看完文件,刘峙站了起来,在办公室内来回踱起步来,走着走着,他止不住暗自笑出声来:“多亏我昨天及早做了准备,一面让唐老板带着礼物去找李延年,一面派李婉丽赶赴海州,不然的话,海路换陆路,车辆肯定不够,唐老板处的存货只能白白留给共军了。现在,想必李婉丽和唐老板他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刘峙虽然指挥打仗无能,但自己的小算盘却一直打得啪啪响。正当他舒展眉头,端起茶杯得意扬扬地自我陶醉时,突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进来的人是保密局徐州站站长陈楚文。
“刘总司令,我来向您报告一个紧急情况。”
“说!”
“南京毛局长今天上午给我打来电话,说昨天参谋总部制定了‘徐蚌会战’的作战计划,从截获的‘共匪’密电中获悉,中共徐州地下组织接到指令,正千方百计想搞到这份绝密情报,指示隐藏在你们‘剿总’内部一个化名‘黄蜂’的匪谍来完成这项任务。”
“你说什么?我刘峙身边隐藏着共谍,怎么可能?!”
“刘总司令,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毛局长做事您是知道的,没有十分的把握,他不会让我来找您。”
“等顾一炅从贾汪回来,我让他来查。”此时徐州“剿总”司令部的情报处长顾一炅正在贾汪监视张克侠和何基沣。
“不行啊,毛局长让我到您这里帮帮忙,过问过问此事。”
国民党军队与保密局素有矛盾,刘峙同样反感毛人凤的人插手自己管辖的区域,心想你毛人凤咸吃萝卜淡操心,管的也太宽了,因此想方设法要打发走陈楚文。
“不用了,你回去告诉毛局长,区区一个‘共匪’毛贼,我‘剿总’对付得了。”
刘峙说完,不再看陈楚文,转身走到办公桌前,端起茶杯自顾自喝起水来。
陈楚文却站着一动不动。
“怎么,陈大站长还有事?”刘峙板下脸,心中不悦。
“不行啊,刘总司令,毛局长给我下了死命令,这一段时间让我留在您这里帮忙,还请刘总司令海涵!”
“帮个屁忙!他毛人凤给徐州站下命令你陈楚文必须执行,难道我刘峙也必须听他指挥?”
“不,不,毛局长的命令——”
“毛人凤的命令怎么啦?”
“毛,毛局长的命令得到了委员长的批准!”
端着茶杯的刘峙愣在了原地。
“好,你去查吧!”刘峙无奈地摆摆手。陈楚文这才敬个军礼,退出了办公室。
陈楚文走后,刘峙喊来了机要秘书:“电讯处送来的这份电报看过了,马上交军务处佟处长,让他找人再抄写一份,下班前交还司令部档案室。记住,一定注意好保密,毛人凤说咱们‘剿总’内部有卧底,如果泄了密,我要枪毙人的!”
军务处这时只有一个姓钱的秘书在,佟处长亲自把电报交给他,反复叮嘱说:“立即把这份电报誊写一份,千万不能向外边泄露一个字,否则,刘总司令要枪毙人的。”钱秘书抖抖乎乎地接过电报,看到上面标着“绝密”二字,不敢怠慢,赶忙拿过来进行抄写。
钱秘书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形瘦削,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平常话语不多,却写得一手好字。据说他父亲是国民党中央党部的文员,他本人大学毕业后,托曾任徐州“绥署”主任的薛岳的关系进的徐州“剿总”,刚来不久。
或许是太过紧张,钱秘书抄写时心慌不已,手一抖,一团墨水就滴在了稿子上。
佟处长说:“怎么搞的?怎么这么不小心!”
钱秘书面露难色:“处长说这份电报是绝密,出了问题要枪毙人。您又站在这里盯着我抄,我,我太紧张了,您还是找其他人来抄写吧。”
“这会儿哪里还有人?只有你干了!”
不敢有丝毫疏忽的佟处长把滴有墨水的抄写稿点燃销毁了。
钱秘书开始重新抄写电报。
佟处长说:“我先回办公室,你抄完立即给我送过来,记住,这会儿不准任何人到办公室来!”
一听处长要走,钱秘书急忙站了起来,紧张地恳求道:“处长,您还是在场好,您一走,万一这份电报泄露了出去,就有可能说是我干的,我的小命就没了。”
佟处长无奈,只得留下来,坐在邻座看起报纸来。钱秘书换了新纸重新誊写,一笔一画写得十分工整,直到下班才抄完。佟处长把电报和抄写的文件一并取走,立即交还给了司令部档案室。佟处长走后,钱秘书收拾好办公桌上的东西,下班回了宿舍。
夕阳的余晖洒在道台衙门的屋脊上,整个院落显得有些昏暗,几只麻雀在檐下飞来飞去,叫个不停……
“慢点,慢点,把搬进去的米袋都给码整齐了!”
“剿总”司令部后院的伙房门前,一位军官模样的人正在指挥一帮士兵搬运粮食。这位军官是军需处采购部主任,名叫孔汉文。在司令部内,采购部主任虽然官职不大,可是个肥缺,每天米面菜肉好几车进货,人人都瞪大眼睛盯着,如果不把上上下下的关系打点好,随便哪个人告上一状,次数多了,就得卷起铺盖卷儿滚蛋。孔汉文是个活络人,采购部主任已经干了三年,还没有人找过他的茬。
孔汉文整天一副笑脸,见到司令部里的大小军官,左一个“长官”右一个“长官”叫个不停,见到一般的卫兵皆称兄道弟,人未到烟已经递出去了,所以人人都和他很熟,个个都对他客气。由于人缘好,他成了“剿总”大院内的自由人,随意进出,没有人管他。
同是昕昕中学学生的孔汉文,比杨云枫晚一年毕业。他快毕业的时候,徐州会战即将开始。在昕昕中学,孔汉文一直和宋老师走得最近,在宋老师的引导下,他参加了郭子化和郭影秋组织的抗日救国培训班。在这个班里,他秘密加入了中共组织。后受中共徐州特委之命赶赴临沂,加入到张自忠、庞炳勋的部队,参加了抗击日军板垣第五师团的台儿庄战役。日本投降之后,受中共徐州特委委派,继续卧底国民党军队内部,从最初的徐州绥靖公署到陆军总司令部徐州司令部,再到后来的徐州“剿总”司令部,他利用自己是徐州人关系熟的优势,进入了司令部军需处并当上了采购办的主任,代号“黄蜂”,主要从事情报收集和联络工作。
淮海战役马上打响,正是“黄蜂”出动、四处活动的时候。孔汉文经常兜里装着烟,一头扎到军官堆里去,以询问食堂伙食状况为由,借机打听有用的情报。
11月4日上午,顾祝同组织徐州“剿总”各路人马开了半天的会,将近十二点会议才结束,刘峙和几位“剿总”副司令在花园饭店安排了午宴,盛情招待顾祝同和郭如桂。这天中午,“剿总”司令部的餐厅里照例是熙熙攘攘,大家端着饭盆,一边排着队一边闲聊。
采购部主任孔汉文本来可以不用排队,直接去后厨自己打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但他向来注意自己的形象,每天都端着饭盒规规矩矩排队打饭。为此,刘峙在一次会上还表扬过他,说他这个人不像其他军官“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差把党国给吃没了!”
在熙熙攘攘的队列里,孔汉文看到了同样在排队打饭的军务处长、军需处长、警卫营长、档案室主任等一大帮熟人,除他们之外,还有李婉丽。司令部有很多女军官和女兵,唯独这个女人,孔汉文印象深刻。在昕昕中学上学的时候,她是表哥杨云枫那一届的名人,好多男生都围着她转,就连在自己面前一向表现稳重的表哥,每次提到她,脸上的表情也特别不自在。他孔汉文心里透亮,只不过当时作为弟弟,不便过多追问,免得让表哥难堪。孔汉文认识李婉丽,李婉丽却不认识孔汉文。在孔汉文眼里,他觉得那时候的李婉丽不但漂亮,而且清纯、可爱,难怪杨云枫、蔡云邈还有那个刘占理都争着给她献殷勤。李婉丽从昕昕中学毕业后,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孔汉文不但再没见过表哥杨云枫,同样也没见过李婉丽。谁知今年刚过罢年,李婉丽突然出现在徐州“剿总”司令部里,在长官办公室上班了。重新见到李婉丽,孔汉文觉得这个女人变化巨大,他几乎都快认不出来了。在他看来,李婉丽仍旧那么漂亮,但不再清纯,她还是那么迷人,但不再可爱。舞会上李婉丽会抽烟也能喝酒,可以和不同的舞伴疯狂跳舞,高兴起来还会和那些军官们划拳,时常还会向人抛媚眼。所有这一切,孔汉文都非常看不惯,他觉得这个女人彻底变了,媚俗了,堕落了。他常常想,如果表哥杨云枫看到现在的李婉丽,他还会喜欢吗?对现在的李婉丽,孔汉文从心眼儿里看不起她,鄙视她,更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是杨云枫的表弟,是她的学弟,他们曾经在一个学校里读书,那时他就认识她。所以每次见面,孔汉文只是出于礼貌皮笑肉不笑地和李婉丽打打招呼而已。
正当孔汉文默想的时候,身后的两个人吵了起来。
一个人说:“咋搞的,你没长眼睛啊,连碗汤也端不好,洒老子一身。”
端汤的人也骂:“你这人,开口就骂人,老子又不是故意的,不知哪个人碰到老子的胳膊肘了。”
“混账东西……”
“你他妈的再说一遍……”
互骂一阵之后,两人竟然动起手来。四周之人赶紧放下碗筷,拉起架来,饭厅里顿时乱成一团。几分钟后,打架的两人的长官到了,分别将两人带走,场面才算平静下来。
吃完午饭,孔汉文在食堂外边的水池边洗过饭盒,打算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擦干手,然后和旁边的几位烟友叼上一支过过瘾,当会儿饭后活神仙。当他将手插入口袋里,不但摸到了手绢,还摸到一个纸团。孔汉文马上意识到,纸团是刚才餐厅一片混乱时有人偷偷塞给自己的。为了掩饰自己的惊诧,机警的孔汉文赶紧又摸了摸其他几个口袋,一边摸一边说:“唉,我的烟呢,怎么忘带了?”
另外几个军官笑着说:“老孔,是故意没带的吧,怕我们抽你的洋烟。”
孔汉文也笑了起来:“唉,几位老兄,真是忘了,明天补,明天补!”他自然而然地去接递过来的香烟,和他们一起云山雾罩地神吹起来。
烟友尽兴散去,孔汉文急忙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并从口袋里掏出纸团。纸团的内容是七兵团即将撤往徐州,李延年的四十四军接命令准备放弃海州地区撤往徐州,四十四军并入第七兵团。落款是“无名氏”。孔汉文意识到这个情报至关重要,同时也非常疑惑,纸团上的笔迹非常陌生,以前给自己传递情报的人代号为“林木”,从来没有和这个“无名氏”打过交道。虽然不知道“无名氏”是何人,但孔汉文知道肯定是自己的同志,况且这个情报定是刚刚获得的,一定非常紧急,所以“无名氏”或者交通员才采取这种冒险的方式。
孔汉文的分析是正确的。“无名氏”的交通员知道孔汉文的身份,他自己不能脱身送出情报,就把情报转给了孔汉文。
“十万火急,我必须马上传递出去。”孔汉文知道情报的价值,心中立即有了主意。
孔汉文顾不上午休,立马动身向外走去。在大门口,他刚好碰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军需处处长龚方令,对方随口问道:“汉文主任,出去啊,中午也不休息一会?”
孔汉文笑着回答:“报告龚处长,炒菜用的辣椒不多了,我去看看哪家店里的好,买几斤回来。”
到常去的几家商铺转了一圈,孔汉文买了五六斤干辣椒,顺道又看了几家碱面店,在其中一家店里,把情报送了出去。
回到宿舍,孔汉文疑惑重重。“无名氏”到底是谁呢?餐厅里当时有许多人,他把每个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是那两个打架的人,是五六个拉架的人,甚或是那个故意引起两人打架、制造混乱局面的人?两杯茶下肚,孔汉文也没能理出个头绪。
11月6日,按照和“林木”秘密约定的联络方式,孔汉文早上八点和晚上八点各去了一次男厕所,因为在男厕所脏兮兮的小便池砖缝里,能找到他需要的东西。
早上八点孔汉文去的时候,掏出活动的砖头后,砖缝里什么都没有。晚上八点,孔汉文提着裤子又去了一趟,砖缝里仍然什么都没有。
7日早上八点,孔汉文终于在厕所砖缝里掏出了他想要的东西,是一份抄写下来的标准格式的文件——国防部下达的兵力调动的正式命令,即5日那天顾祝同召集会议的决议。
“谢谢你,‘林木’同志!”孔汉文从心底里赞叹了一声。情报终于到手,在宿舍内,孔汉文拿着文件的手激动得发抖。如果说昨天的情报只是提前提个醒,今天这个十分详尽的文件对华野来说则意义非凡。
送走了这份重要的情报,孔汉文晚上躺在床上,不禁想起了近年间和“林木”打交道的一幕幕来。
自从到军需处工作后,孔汉文在这里的上线就是一个代号叫“林木”的人。孔汉文知道,“林木”和自己一样就在这个大院里工作。但此人是谁,他不能问。他一直在心里猜测,“林木”肯定是司令部重要部门的人,要不怎么能接触到这么核心的秘密。
他记得经“林木”之手搞到的文件有七八份了,均为机密文件,有一次搞到了徐州和郑州两个司令部所属整编师的部署,属于“绝密”文件,另外还有顾祝同签发的《剿匪手册》等。由于送出去的情报准确及时,而且特别重要,两人曾受到中央军委的嘉奖。令孔汉文记忆深刻的是,当时的嘉奖信十分特别,为了保密,就使用了已经贬值的国统区的关金券,用米汁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作为嘉奖信。孔汉文还记得,后来组织上又通过特别形式向“林木”颁发了五美元的奖励金。
尚未搞清“林木”到底是谁,现在又突然冒出来一个“无名氏”,这更让孔汉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孔汉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刻不停地揣摩着这两个神秘人物,夜已经很深了,却毫无睡意。
快天亮的时候,周公终于把孔汉文带入梦乡。在梦里,孔汉文终于见到了他们——两个人都穿着军装,在孔汉文四周时隐时现,忽前忽后,但无论怎样穿梭,就是不让外人看清他们的面孔,就连是男是女也影影绰绰,分辨不清……
7日傍晚,徐州“剿总”司令部突然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惶惶不安的事情。
准备下班回家的二十多个军官突然被陈楚文和手下一帮人“请”进了保密局徐州站,其中包括司令部档案室主任、军务处长、军需处长、钱秘书和孔汉文。刘峙听说之后,火冒三丈,抓起电话就打给了陈楚文。陈楚文心平气和地回答:“刘总司令您放心,我不是抓你们的人,而是向他们问询一下情况,排查清这两天我们发现的几个疑点之后,就立即把人送回去,我以自己的项上人头向您保证不会让他们少一根汗毛,询问完即刻请他们回归本职工作。”
在徐州站,陈楚文对“请”进来的二十几个人,说话就没有像对刘峙那般客气了。
“今天把大家找来,是奉委员长之命调查,而且都是有证据的,请你们好好掂量掂量。我陈楚文和人谈话,喜欢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若是谁藏着掖着,别怪我不客气。”
二十几个人清楚,落到陈楚文手里,算是摊上麻烦事了。
过堂开始了,每个人都由陈楚文亲自审问。
第一个被审的是档案室主任。
“你这两天下班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每天都去一趟基督医院,干什么去了?”陈楚文开口就问。
档案室主任一愣,立即明白自己被跟踪了。
“去那里看病人。”
“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你老婆和两个孩子好好的,没有住院,去那里看谁?”陈楚文穷追不舍。
“我舅老爷是山东曲阜人,得肺气肿多年了,知道我在徐州做事,还大小是个官,就跑来让我帮找有名的大夫瞧病。”
“曲阜?那可是‘共匪’华野的总部所在地,不用说,你这个舅老爷一定姓‘共’吧?”陈楚文突然拉下脸来。
“陈站长,您可不能随便联想,我舅老爷姓魏,叫魏井泉,在曲阜城里开纸张店的,不信您可以马上派人去医院和曲阜打听打听。”
“去医院打听,他明明姓‘共’,却说姓‘魏’,姓氏又没写在脸上,咋个验证法?去曲阜打听?曲阜已经成了‘共匪’粟裕的天下,我派人去那里的纸张店打听,不是给杨云枫送大餐是什么?!王八蛋,我越看你越像杨云枫的同伙!”陈楚文站起来指着档案室主任的鼻子一通大骂。
“陈,陈站长,谁是杨,杨云枫?”档案室主任一下子懵了。
“王八蛋,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真的不知道姓杨的是谁呀。”档案室主任苦苦哀求。
“双簧戏,精彩,精彩!告诉你,你舅老爷现在就在这个院子里,他和你一样是个好戏子,一问三不知,把我陈楚文当傻子!”
档案室主任知道,祸从天降。
“怪不得我们最近接连失利,原来是你这个管档案的把党国的绝密情报都给泄露出去了!”陈楚文“咣当”一声把“通匪”的帽子扣在了档案室主任头上。
“陈,陈站长,冤枉,天大的冤枉啊!”
“拉到地下室,让他清醒清醒,说不定能说出舅老爷到底姓啥!”徐州站地下室内,有一排刑房,十八般刑具样样俱备,是专门让抓来的人“清醒”的地方。
吓得腿软的档案室主任被拖了出去。
“把军务处长叫进来!”陈楚文一声大喊。
佟处长进来后,陈楚文先礼后兵,不到两分钟就将话题扯到正题上。
“佟处长,6日上午,你从刘总司令处拿到了‘徐蚌会战’的作战计划,应该十分清楚计划的内容吧?”陈楚文笑眯眯地问道。
“计划我扫了一眼,因为时间紧迫,就立即交给处里的钱秘书抄写了。”
“扫了一眼?扫一眼是多长时间,没有人在场,三五秒钟可能,半个小时也有可能,怎么解释?”陈楚文奸笑一声。
“陈站长什么意思?”军务处在“剿总”司令部是个重要部门,部门的头儿佟处长显然不是个瓤茬,他瞪眼打量着陈楚文。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佟处长这才明白了陈楚文的意思,“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说道:“姓陈的,你竟敢怀疑老子!我要是共谍,不但早把刘总司令的一切给卖了,也早就让共产党把你个王八蛋给宰了!”佟处长敢在陈楚文面前如此放肆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徐州“剿总”司令部的人都知道,陈楚文自然也清楚——不是因为佟处长有中将军衔,而是他老婆神通广大。佟处长老婆信奉基督教,说一口地道的英语,是徐州城基督教协会的头儿,每次宋美龄陪同蒋介石来徐州,逢周日去教堂做礼拜,都由他老婆陪同。后来宋美龄在南京接待外国访华基督教代表团,还经常请他老婆到南京帮助接待,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看到佟处长这个态度,老奸巨猾的陈楚文软了下来,但并没有被对方吓倒。
“佟处长你别急,我是在例行公务。司令部规定这两天任何人无正当理由不得离开大院,你为什么昨天晚上私自回家?”
“你们跟踪我?”
“这一段时间,我们可以跟踪任何人,这是南京毛局长的命令!”
见陈楚文搬出毛人凤,佟处长也不便再大发雷霆。
“为什么回家,不能告诉你。”
“今天你必须说!”
两人对峙一会儿后,佟处长还是说出了实情。
“蒋夫人6日下午打来电话,要夫人8日去南京。家里的事一大堆,我回家和夫人商量了一下。不信的话,你可以请毛局长去找蒋夫人询问。”
佟处长又把难题出给了陈楚文,一句话就堵住了陈楚文的嘴。
陈楚文找不到佟处长的任何疑点,只好息事宁人。他站起来拍拍佟处长的肩头说:
“佟老弟,兄弟也是公事公办,并没有针对你个人的意思,既然误会澄清了,请老弟尽快回去公干,我们兄弟俩下次再聊。”
佟处长哼了一声,站起来摔门而去。
“把那个姓钱的带进来!”
战战兢兢的钱秘书被带了进来。
“6日下午你抄了一份绝密电报,对吧?”陈楚文劈头盖脸就问。
“6号下午,对,对,佟处长拿来一份电报让我抄的。”钱秘书想了一下,如实交代。
“据我们所知,这份文件第二天就泄密了!”陈楚文说。其实,这份文件有没有泄密,陈楚文根本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保密局的一贯伎俩,先给别人扣帽子,而且越重越好,特别是碰到涉世未深的年轻人。
“啊!”听到陈楚文的话,年轻的钱秘书一声惊叫。
“据我们掌握,这份绝密文件6号当天只有四个人看过,除了刘总司令,刘总司令的机要秘书和佟处长外,第四个就是你。前三个泄密的可能性已经排除,文件没有长翅膀,不能自己飞出去。你小子说说,不是你干的还能是谁?”
钱秘书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哗啦”一声从板凳上滑倒在地。
两个特务把钱秘书重新架到了板凳上。
“姓钱的,以前应该听说过我陈楚文吧!看你细皮嫩肉的,如果直接说出实情,我陈楚文也就不让你受罪了。如果敢在我这里耍滑头,我让你一夜之间变个模样,连你自己也认不出你是谁!”陈楚文声色俱厉地说道。
“陈,陈站长,您问啥我说啥!若有半句谎言,您就枪毙我!”
“怎么抄的文件?”
“佟处长拿来电报后,我就用空白文件纸一页一页地抄写。”
“佟处长说你中间故意把抄好的文件稿弄脏了,又重抄了一遍。这样做,肯定是有意的吧?”陈楚文把审讯佟处长时提到的问题改头换面后又提了出来。
“陈、陈站长,您千万不能这样说啊,佟处长一进屋就告诉我,谁向外泄密一个字刘总司令就枪毙谁。我一紧张手就抖,墨汁洒在了纸上,哪里是有意的啊!”
“洒了墨汁的稿子最后偷偷装进口袋带走了吧?”陈楚文突然站了起来。
“没有,没有,佟处长当场就烧了,不信你们可以问佟处长。”钱秘书吓得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
“你抄写电报时,趁佟处长不注意,每次拿两张空白文件纸叠在一起,上面的抄电报,下边那纸一定浸有上面的墨汁,等佟处长一走,你就可以根据浸迹还原出整个电报的内容,是不是这样?”陈楚文面暴青筋,手指钱秘书厉声质问。
“陈,陈站长,没,没有啊,我们军务处抄写电报,不要说绝密级的东西,就是一般的电报,也绝对不允许把两张纸叠在一起。佟处长就坐在我旁边,我如果那样做,不是找死吗?!”
“佟处长在旁边看报纸,你一定是趁他不注意就这样干了!”陈楚文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屎盆子往钱秘书头上扣。
钱秘书“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陈、陈站长,您、您可千万不能这样说啊,您这样一说,我的小命就没了!”
“不承认是吧?”
“陈站长,我,我,啥都没做咋能承认呢!”
“好!看来你是顽抗到底了!拉下去,让他清醒清醒!”
陈楚文说完,手下两个人不由分说就拖走了哭喊不停的钱秘书。
一连审讯十几个人后,时间已经到了半夜。下面轮到了孔汉文。
孔汉文一进门,就殷勤地给陈楚文递上一支烟。
陈楚文一把将烟打掉到了地上。
“孔主任,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前面几个人都举报你是‘共匪’的卧底!”陈楚文见到孔汉文,直截了当甩过来一句狠话。
“陈站长,别人说我是‘共匪’,我就是‘共匪’了?!好吧,哪个王八蛋说我是‘共匪’,就请他站出来和我对质。您在旁边候着,如果我有半点不对劲的地方,您也不用多费口舌了,马上把我拉出去毙了!”
陈楚文见恫吓不成,只好转换话题。
“7日中午,你为什么违犯军令走出司令部的大门?”
“那天中午,伙房的干辣椒没了,我就出去买几斤,菜没有辣椒不出味啊!出去前,我想和军需处长说一声,可他当时不在家。”孔汉文的前半句话是真的,后半句话是假的。因为事先不知道有人在大门口监视,根本没想过和处长请假。后来在大门口见到了处长,他灵机一动就说找不到处长。
“处长不在家,怎么不到司令部去说上一声?”
“这,这是我的不对,我想自己是采购部主任,出去买东西很正常。因为几斤辣椒还去报告,太麻烦了。”
“我看不是怕麻烦,你是故意这样做的!”陈楚文恶狠狠地说。
“陈站长,话可不能这样说,没有请假是我的疏忽,您可以就此处罚我,但天地良心,我绝对不是故意的。”
主动承认自己有错的还真不多,陈楚文知道,自己遇到对手了。
“你出去买干辣椒,身上除了带着钱,还一定带着其他东西吧?”
“啥东西?”孔汉文知道陈楚文话中有话,但故意装糊涂。
“你孔汉文把我当傻子?”陈楚文顿时火冒三丈。
“陈站长,我真不知道您说啥。我上街买几斤干辣椒,除了钱,确实没带其他东西啊!”
“你身上藏着徐州‘剿总’的作战方案!”陈楚文直截了当。
孔汉文预料到陈楚文要说这句话,故意装作惊恐万分的样子,“呼啦”一下从板凳上站了起来。
“陈、陈站长,我犯了没有请示报告的错误,您可以处罚我,甚至可以枪毙我。但您这句话,我孔汉文可是承受不起啊!我一个管伙房的,从哪里能得到作战计划啊?!”
“是司令部内部的共谍把情报交给你,你利用职务上可以外出的便利送走情报,你除了管伙房的身份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共匪’的情报员,代号叫‘黄蜂’!”
孔汉文内心一惊,陈楚文不但完全说对了自己的身份,甚至说对了自己的代号。他立刻压住了内心的惊慌。因为他知道,陈楚文的徐州站一定是获得了相关情报,知道有“黄蜂”这个人存在。但“黄蜂”到底是谁,他还不知道,否则早就用不着费如此周折了。
“陈站长,您可千万别把共谍的帽子往我头上戴。您这一戴,我可就没命了!您要是发现了谁把情报传给我,随您千刀万剐!”
陈楚文根本不听孔汉文的话,大声喊道:“快说,你把情报传给谁了?”
“我去了几家卖辣椒的铺子,另外顺道看看卖碱面的店,您可以马上派人去查,把所有的人都抓来,问问我给他们送情报没有。”孔汉文知道有人跟踪自己,就把自己的行踪说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隐瞒。
对孔汉文的行踪,陈楚文同样掌握得清清楚楚。如果孔汉文只说辣椒铺子,不说顺道去看了碱面店,他就死到临头了。
可孔汉文全部说了出来。
在审讯孔汉文之前,陈楚文已经派行动队马树奎等人,把几家辣椒铺和碱面店中的人全部抓了起来,个个打得皮开肉绽,但没有一个人交代说自己是孔汉文的下线。因为被抓之人个个知道,这些话不能讲,讲了之后只有一个结果,店毁人亡。
就这样审讯了一个小时后,陈楚文一无所获。
“拉下去,让孔主任也清醒清醒……”
地下室内,不时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直到第二天清晨,陈楚文才审完抓来的二十几个人。
天亮后,佟处长给刘峙汇报了情况。刘峙听后马上给陈楚文打来电话:“陈站长,你把我的人抓去了一大堆,挖出‘共匪’卧底没有?”
“没,没有!”
“混蛋!大战将至,你们保密局却搅扰不休,把忠心耿耿为党国效力卖命的人都抓去打个半死,我看你倒是‘共匪’一个!限你半个小时之内把人统统给我放了。不然的话,我派一个炮兵团去,轰平你这个王八蛋的老窝!”刘峙破口大骂。
“刘、刘总司令,没有抓住共谍,是我陈楚文无能失职,我向刘总司令谢罪!但这一晚上我们也没有白忙,我挖出了您身边的几个蛀虫,军需处长就是一个,他大白天去徐州黑市上倒卖军用物资,换了两条‘小黄鱼’!还有一个副主任,夜里偷偷跑出去到二马路上逛窑子……”
“你他妈的保密局的手伸得也太长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也要管?耽误了‘徐蚌会战’的大事,你吃罪得起吗?”
“刘总司令,我也是公事公办,不得已而为之!请刘总司令体恤卑职……”
“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陈楚文摸摸汗涔涔的额头,耳朵旁仍然回响着刘峙气急败坏的咆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