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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这是《孙子兵法》中对“谋攻”的精辟诠释。

早在9月粟裕提出筹备淮海战役的建议后,中央军委和毛泽东就开始谋篇布局,商议以什么样的“谋攻”战略打好淮海战役这场硬仗。熟谙兵法的毛泽东自然对“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兵法精髓有深刻领悟,在济南战役中,他就出神入化地应用了这一招,“屈”了王耀武的重将吴化文,不但使济南守城部队的兵力短缺、顾此失彼,更是极大地动摇了其他守军的抵抗意志,仅用八个昼夜就拿下了号称“固若金汤”的济南城,消灭了王耀武的十万守城部队。对即将进行的淮海战役,中央军委和毛泽东首先想到了“善之善者也”的计谋,但这一次,怎样“屈”和“屈”谁呢?

在中原黄淮地区尤其是徐蚌一带,国民党部署的绝大部分都是蒋介石直属的中央军,其中刘峙、杜聿明、邱清泉、李延年、李弥、胡琏、黄维等众多手握重兵的将领不是黄埔的教官,就是黄埔的学生。这些人个个对蒋介石忠心耿耿,且都有“剿共”作战的经历和“可圈可点”的“战绩”,所辖各部多骄纵狂傲,不可能被“屈”或者说“屈”的成本过大。经过反复磋商,中央军委和毛泽东确定了所“屈”对象——驻徐州东北贾汪的国民党第三“绥靖区”。毛泽东选取这个目标有两种考量,一方面起到宣传鼓动和震慑作用,在舆论上占取优势,给徐州“剿总”刘峙施加巨大的压力,使其不战自乱。另一方面也能给华野、中野进攻部队开辟一条通道,使部队能够迅速插到敌人的后方,阻断徐州与新安、海州、淮阴以及山东的联络,可谓釜底抽薪。

一封绝密电报从西北飞向了华野司令部。

粟裕收到中央来电,立即和华东军区政治部主任舒新一道叫来敌工部部长杨云枫,给他布置了一项事关重大的绝密任务。

“云枫,你暂且把外出联络和情报收集工作交给其他同志进行,现在交给你一项新任务。”一听司令员亲自给自己布置任务,杨云枫知道有活儿干了,脸上立即露出欣喜之色。

“严肃点,听好司令员的话。”舒新板着脸训斥杨云枫。在两位首长面前,二十九岁的杨云枫一贯机灵活泼,经常在他们面前窜来窜去,嬉皮笑脸,时常搞得两人也拿他没有办法。

“是!”杨云枫一个标准的敬礼,神情严肃起来。

“这次交给你的任务事关重大,是中央军委亲自部署的,就是要深入到国民党第三‘绥靖区’部队中去,以华野代表的身份,与国民党第三‘绥靖区’副司令官何基沣、张克侠将军秘密见面,传达陈毅司令员的指示,了解我党近年来在该部工作的情况,摸清该部高级将领的态度,争取该部或更多的部队起义。”粟裕郑重地对杨云枫说道。

“何基沣、张克侠是我们的人?”杨云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事是我党的最高机密,之前就连我也不知道。”舒新说。

“不仅你们不知道,何基沣、张克侠两个人彼此也不知道对方的中共身份。”粟裕在一旁补充道。

“以前和两位将军联系的我党同志呢?”杨云枫问。

舒新神色黯然,话语里难掩悲伤:“毕竟他们都在国民党部队中,国民党保密局的特务监控得十分严密。为了两位将军的安全,以前中央仅派人与他们有过两次接触,但不幸的是,联系过的两位同志都先后在战斗中牺牲了。”

杨云枫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唐突了,赶快转换话题:“我去没有问题,请两位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舒新接着介绍说:“国民党第三‘绥靖区’的前身属于冯玉祥领导的西北军。1930年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九一八’事变后,在著名的喜峰口战役中,二十九军一举歼灭日军一千三百余人,备受国人瞩目。‘七七’事变中,又是二十九军在卢沟桥打响了全国抗战第一枪。此后,二十九军扩编成第一集团军, 1938年11月,改番号为第三十三集团军,张自忠任总司令兼第五十九军军长。1940年5月,张自忠率部在湖北枣阳截击日军,因敌众我寡,以身殉国。张阵亡后,乃由冯治安继任。”

杨云枫静静地听着舒新的介绍,感觉到这次的任务非同一般,他把每个字都记在了心里。

“作为蒋介石收编的非嫡系部队,第三十三集团军一直受到歧视,不断被缩减编制。到1946年该部改编为第三‘绥靖区’驻守徐州一带时,其所辖的正规部队只有十二个团的兵力,不足三万人了。徐州的防务原来一直由第三‘绥靖区’的部队担当,可在济南战役之后,国民党内很多人公开表示对这支部队的不信任。甚至有人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直截了当地说,对第三‘绥靖区’守备徐州不放心,担心他们在关键时候会像吴化文一样倒戈,要求将他们换防到徐州城外。前不久,徐州‘剿总’司令刘峙还真把第三‘绥靖区’的城防部队给调了出去,改由李弥的第八军守备徐州。”

舒新介绍完后,粟裕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显得异常严肃地说:“云枫同志,对国民党第三‘绥靖区’的详细情况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数,这样工作起来才有针对性,更有效。”

粟裕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着杨云枫的眼睛说:

“云枫,有一点你一定要注意,第三‘绥靖区’调防之后,据说官兵情绪波动很大,大都对国民党上层严重不满。据我们了解,他们内部分为激进与保守两派,前者积极求变,后者则主张维持现状,两派斗争极为激烈。何基沣、张克侠他们代表激进派,长期受何、张二人影响,部分官兵有亲共倾向;冯治安、刘振三他们代表保守派,对蒋介石存有幻想,仍有反共倾向。抗日战争期间,保守派占优势,但是现在,随着我们力量的日益壮大,激进派逐渐占了优势。部队中反腐化、反歧视、厌恶内战情绪高涨。总之,第三‘绥靖区’内部的情况非常复杂。你去之后,一定要深入下去,根据实际情况多做思想工作。陈毅司令员要求力争动员‘绥靖区’司令官冯治安能亲率部队全员起义,以便扩大政治影响。”

听完粟裕和舒新的介绍,杨云枫郑重地点点头。此时的杨云枫,心里百感交集,倍感压力,尽管自己担任敌工部部长两三年时间了,但还是第一次接受这么一项关系重大、将影响淮海战役全局的策反任务。

粟裕站起身来,拍了拍杨云枫的肩头:“敌人内部各股势力斗争复杂激烈,各种苗头都有。你一定要制定好详细方案,晓以利害,千万不能激化矛盾,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多年的心血也将付之一炬。”

“云枫同志,此次前去,你不但要完成任务,还要特别注意自身的安全,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提出来。”舒新关切地叮嘱着。

“困难肯定有,但办法总比困难多,请两位首长放心!我会及时向首长汇报进展情况,一定按时完成任务。”杨云枫又是一个标准的军礼。

粟裕和舒新看着眼前干练的杨云枫,欣赏中夹带着一丝担忧。

几天前,何基沣在“剿总”司令部开完会后,抽空见了一次李婉丽。

自从刘峙来后,李婉丽不知用什么手段搞定了刘峙,谋取了一个副主任的职务,现在,她在整个司令部里算是个八面玲珑的大红人,到处指手画脚,不可一世。何基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时的他对徐蚌大战有着清醒的认识,济南解放后,形势已经逐渐明朗,解放军从山东向南推进,在徐州与刘峙进行决战并取得战役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作为长辈,也出于对老友女儿的关心,他有责任多劝涉世不深的李婉丽几句。在李婉丽办公室,何基沣以长者口吻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出乎何基沣的意料,李婉丽似乎并不领情,不但整个过程一言不发,还一直不停地摆弄着从国外买来的一支蝴蝶式样的发卡,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见话不投机,何基沣不愿再白费唇舌劝说对方,于是将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他故意谈到目前第三“绥靖区”不受上级信任,受夹板气,各级军官士兵怨气很大,还谈到当前国共两党的关系以及双方的力量对比,话语之间流露出消极懈怠之情。何基沣的目的很明确,想让李婉丽明白当前的形势,早做打算。

何基沣这次又想错了。

“何叔,刘总司令现在正亲自带领大家全力部署,积极备战,誓将‘共匪’围剿铲除在徐蚌一带,但您却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不应该!看在您和家父多年交往的情分上,这些话说到我这里为止,千万不能再说,否则对何叔和党国都会极为不利。”李婉丽竟然反过来劝说何基沣,言语里还带着几分犀利。

“婉丽,你不会去刘总司令那里告发叔叔吧?”何基沣虽然脸上挂着笑容,但心里却是防备有加。

“现在不会,但今后不一定,那要看何叔叔今后如何做了!”李婉丽放下手中的发卡,也变得严肃起来。

“这些话是因为叔叔信任你才说给你听的!”

“这一点,婉丽知道,但我还是要劝何叔以党国大局为重,不要再过多考虑个人得失和儿女情长之事,应与冯将军和张将军一道,率领第三‘绥靖区’官兵把好徐州北面门户,为刘总司令分忧排难,把‘剿总’徐蚌之战的计划落到实处。”

何基沣怎么也没有想到,打小看着长大的李婉丽反倒教育起自己来了。至此,何基沣彻底明白,昔日那个单纯可爱的女孩不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妖里妖气,貌似无所事事的女人,已经蜕变成一个心机重重、笑里藏刀的职业女军人。

“那好吧,向令尊问好,再见!”

“谢谢何叔!望您珍重!”

何基沣的心凉透了,就这样,两人不欢而散。

两天后,杨云枫扮作从南京前来的上校高参,带着化装成随从秘书的燕刚,经第三“绥靖区”七十七军防地,秘密进入徐州。他们两人此行的目的地是徐州南郊热电厂旁边的“都天庙”,国民党第三“绥靖区”司令部就设在这里。

走在不太平坦的道路上,杨云枫和燕刚边走边琢磨着今天将要见面的人——担任第三“绥靖区”副司令的张克侠。

张克侠头上的光环,在整个徐州国民党驻军将领中鲜有人能与之媲美。作为西北军阀冯玉祥的连襟,他1923年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1930年就担任了国民党军第二十九军第三十八师的参谋长,该师师长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抗日名将张自忠。凭着与冯玉祥的特殊关系,在派系林立的国民党部队中,长袖善舞的他建立了广泛的人脉资源,“保定系”“西北系”“黄埔系”他样样沾边。无论走到哪里,他皆能碰上同窗、同僚、门生、老上司、老部下,加上他自己深谙军事理论,长于战术谋划,无人不对他敬重三分。抗战胜利后,蒋介石为了拉拢一批将领为其发动内战卖命,颁发了一批佩剑“中正剑”,张克侠就获颁一柄。

实际上,张克侠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时就接触了共产党,回国后于1929年秘密加入共产党,被周恩来批准为“特别党员”,任务是深度潜伏在国民党队伍中,不到关键时刻不能唤醒启用。

临出发前,听舒新主任介绍,几年前中央曾经唤醒过张克侠一次。

那是抗战胜利以后,担任第三“绥靖区”中将副司令的张克侠已在敌营卧底将近二十年了。1945年12月,陈毅派出的密使几经周折与张克侠接上了头,确认他仍然对党赤胆忠诚后,立即派津浦前线野战军参谋长宋时轮和鲁南区党委城工部部长王少庸去与其秘密会面,不但从他那里得到了徐州国民党军队的不少秘密材料,还交给他一项特殊任务,促成陈毅和国民党淮海绥靖公署长官、第六路军总司令郝鹏举见面。张克侠利用与郝鹏举的“挚友”关系果真办成了此事。在陈毅的劝说下,郝鹏举在台儿庄起义了。不过,“墙头草”郝鹏举一年后又再次变节,重新归顺了蒋介石。尽管如此,张克侠仍然没被郝鹏举和国民党特务识破真实身份,可见其机智多谋和神通广大。

杨云枫和燕刚一路走一路小声讨论着,很快就到达了“都天庙”。这里有许多营房,但却没有驻扎部队,都是留守的司令部各机关人员。很显然,这是第三“绥靖区”司令冯治安对张克侠存有戒心,刻意将他和部队隔离开来。

见到组织派来联系自己的同志,张克侠很激动。此时的他预料到,自己回到革命队伍的时刻快要到了,二十多年的地下工作终于可以结束了。在他的住处,杨云枫传达了陈毅、粟裕的指示:“解放军将于11月8日发起总攻,应争取所属五十九军和七十七军同时起义。”

令杨云枫没有料到的是,张克侠说自己在1946年的夏天就在南京见过周恩来同志了。在谈到他今后的卧底工作时,周恩来当时就指示他:“要多向国民党官兵,特别是那些高级将领和带兵的人说明我们党的政策,指明他们的出路;蒋介石一定要打内战,我们就奉陪,我们不但在战场上狠狠回击他们,也要从他们内部打击顽固派,争取策划高级将领和大部队起义。这样,可以造成更大心理震慑,瓦解敌人的士气。”从那时开始,张克侠就在谋划这项工作了。

“如果要促成五十九军和七十七军同时起义,我们还必须啃下一个硬骨头,这个人就是何基沣副司令。我与他是多年的好友,可从来没有向他挑明我中共党员的身份,虽然何将军也同情革命,但真要是临阵倒戈起义,不知他愿意不愿意?如果他不同意,事情可就麻烦了。”接到指示的张克侠首先提出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您放心,何将军那里不成问题。”杨云枫说道。

“什么?他没有问题,怎么回事?”张克侠听到杨云枫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惊讶地问道。

“何基沣将军也是我们自己人。”杨云枫望着张克侠,微笑着回答。

“啊?!”张克侠怔住了。

他的思绪快速飞转,过了好大一阵儿,才平静下来。

“老何啊老何,你这个家伙可真是老奸巨猾啊,二十多年我一直在观察你,但竟没有看出你一点破绽。”张克侠感慨万千。

“前几天,我已经见过何将军了,传达中央的决定,通知他11月8日与你联手起义。那时的他也是大惊失色,半天没有缓过神来。”杨云枫说。

“当时,老何说了什么?”

“他当时说,‘老张啊老张,想不到你这个老狐狸,二十多年了我竟没有发现你身上掉过一根毫毛’。”

杨云枫转述完何基沣的原话,屋内三人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张克侠所在的第三“绥靖区”司令部内,人员往来频繁,生人长时间久留,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何基沣是贾汪前线指挥所的负责人,家眷也住在那里,容易隐蔽,同解放军联系也比较方便。张克侠联系了何基沣,很快把杨云枫和燕刚送往贾汪,对外以南京派来的“高参”的名义在何基沣处住下。

贾汪,地处徐州铜山县东北的一个古镇,距离徐州城约四十公里,那里是有名的煤矿区。路面上、房顶上还有枯树的枝干上,均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煤灰,在阳光照射下便能看到空气中许多半透明颗粒粉尘随风飘动,四处散发着一股煤炭特有的刺鼻味道。此时贾汪的道路被频繁往返的运煤车辆和大量备战的军车碾压得坑坑洼洼,低洼的地方因雨水形成了水坑,车轮一过,漆黑的污水能外溅四五米远。贾汪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除了矿工,就是穿着国民党军装的军人。国民党第三“绥靖区”的前线指挥所和其所属五十九军军部以及七十七军的一八〇师都驻扎在这里,何基沣是第三“绥靖区”副司令官兼前线指挥所主任。

在贾汪这个指挥所里,风尘仆仆的杨云枫和燕刚见到了何基沣。当晚,杨云枫、燕刚与何基沣就行动方案进行了彻夜长谈。

杨云枫问道:“何将军,如果起义,你觉得哪些人比较可靠?”

“想必张副司令也清楚,五十九军孟副军长诚朴热情,人很老实,缓急均可以相依。至于七十七军,我原来在那里任军长,升任第三‘绥靖区’副司令官后,遗缺由一三二师的过师长擢补,过是中共党员,可以依靠。还有我那些旧部下,我去做做工作。”之后何基沣和张克侠分头行动,每天寻找各种机会与第七十七军、第五十九军旧部下以及早年在西北军教育机关的旧同事分别进行谈话,这些人当中的绝大多数不满当下处境,积怨已久,渴望寻找光明的出路。

第二天,杨云枫首先秘密约见了五十九军孟副军长和七十七军过军长,查探他们的思想状况,鼓励他们要对共产党充满信心,对解放军最终在淮海战场取得胜利充满信心。两人表明同意起义的立场后,杨云枫随即向他们交代了起义的细节,希望他们在稳定好自己队伍的前提下,动员并且争取更多的人共同起义。

起义的组织工作在紧锣密鼓地秘密进行,到了接触总司令冯治安的关键时候了。杨云枫与张何二人商量后,决定采用试探性的口气接触冯治安。一连几次旁敲侧击的谈话之后,效果不是很明显,杨云枫当机立断,放弃劝说冯治安起义的计划。

但狡猾的冯治安却嗅出了部队中异样的气息。

11月6日一大早,冯治安给张克侠打去电话,请他到办公室谈事情。张克侠到了冯的办公室,冯就开始东拉西扯地聊天,尽管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是不让张克侠离开。张克侠知道这是冯的计谋,拖住他不让他走出司令部。如果出不了司令部,张克侠就不可能赶到贾汪,因此也就参加不了起义。张克侠无奈之下,以战事紧张需要到贾汪指挥作战为由坚持要求出城,可老奸巨猾诡计多端的冯治安根本不予理睬,并想出个馊主意,把各军长都请到徐州,让张克侠主持讨论作战计划,企图把他困死于徐州。

临时会议开了一天,五十九军和七十七军军长都不在,副军长代会。所以,五十九军孟副军长也被困在了这里。两人都急得冒火,但还要强忍着不能有所表现,以免事情败露。

到了7日晚上,冯治安外出赴宴,张克侠等来了何基沣和杨云枫催促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了何基沣紧张的声音:“张副司令,出意外了,前方五十九军的阵地上有不明共军部队进攻我们防区,客人杨先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请尽早赶回磋商应变。”

张克侠大吃一惊,强压紧张之情,故意大声说:“你们先注意观察情况,让前方的兄弟一定要顶住。现在正在开会,会后争取早点赶回去。”

历史上,不少重大事件的发生往往伴随着意想不到的戏剧性成分。这次也一样,杨云枫精心谋划的起义遇到了意外情况。

7日,中共地下党员王世江任营长的七十七军三十四师的一个营驻扎在运河以北的韩庄一带。当晚,华野十纵宋时轮司令员乘吉普车在韩庄附近误入这支部队的防区,警卫员只身下车探查情况时被俘,后被几名士兵押送到王世江所在的营部。王世江见到后大吃一惊,立即把这位警卫员释放,并同他一起找到宋时轮。宋时轮并不掌握华野总部策反起义的计划,当即指示王世江组织部队起义。

王世江的起义保证了宋时轮十纵顺利地跨过运河,却给杨云枫的总体计划带来了不可预测的变数。

王世江起义后,为防范贾汪再生事变,刘峙派出了两批人马赶往贾汪监控第三“绥靖区”的动态。一帮是情报处长顾一炅率领的十几位精干特工,负责盯梢何基沣;一帮是他的亲信、中将刘自珍率领的一支两千人的警备部队,负责监视中高层军官。根据线报,顾一炅得知贾汪出现了陌生人的面孔,私下里经常与何基沣见面,手下人建议立即报告冯治安并把陌生人抓起来。正当顾一炅准备下令动手抓人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个南京打来的电话。

“一炅,现在在贾汪一定很忙吧?”电话里的声音顾一炅十分熟悉,是南京周其正。

“周将军,您怎么知道我现在在贾汪?”

“昨天晚上,树正参谋长和我通电话谈件事,告诉我的。”

“确实很忙,作为晚辈,没有老师您八面来风的本事,正有一件事不知如何处理,还望您指点迷津呢!”顾一炅把发现何基沣与陌生人接触的事说了一遍,征求周其正的意见,到底报告不报告冯治安。

“一炅啊,我这次打电话正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树正参谋长在电话里说漏了嘴,说本来派到贾汪去的人不是你而是陈楚文。老陈知道贾汪水太浑,便找了一堆理由推掉了。你还年轻,做事雷厉风行是好事,但也会误事,甚至误大事,我周其正不就是个活生生的反面典型嘛,要不是当初急于在南京出风头,会落到今天如此地步?!你说发现陌生人与何基沣接触,我的意见是,在没有搞清其身份之前,不但不能告诉冯司令,更不能贸然抓人。现在,委员长对何副司令不放心,对冯司令也不放心。据我所知,毛局长向他俩身边都派了人,表面上假装套近乎,实则是暗中监视。你搞不清情况就汇报或抓人,万一对方是毛局长的人,你怎么收场?!”

顾一炅听了周其正一番话,不禁脊背发凉,暗自庆幸还没有动手,他赶紧指示部下取消行动。

“如今这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可不能替陈楚文做冤大头!”顾一炅自言自语道。

为了组织好这次起义,杨云枫和何基沣已事先安排人员赶赴江南,秘密安置和转移了一些军官的家属。尽管如此,何基沣他们11月6日夜开始在上层军官中进行起义动员时,大多数人的态度还是很暧昧,这让何基沣他们很焦虑。这时,已悄悄逼近第三“绥靖区”防线的华野方面同样十分着急,不知下一步如何行动。杨云枫和何基沣商量后,决定来一个敲山震虎,打消一部分人的观望心态。11月7日,得到通知的华野七纵开始在部分区域实施攻击,五十九军的前沿部队被打得落花流水。一看这阵势,五十九军的两位师长和一些举棋不定者才终于做出最后的选择。

7日深夜十二点多,临时会议仍在举行,从外边回来的冯治安来到会场询问有什么情况,孟副军长抢着说:“我们讨论中间,前方何副司令来电,说有不明共军部队向我们五十九军防区进攻,情况比较紧急,想让张副司令早点回去。”

冯治安不理会孟副军长的话,无论怎么说就是不放张克侠出徐州。张克侠看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就说:“前方紧急,指挥官都在这里很不利。要不这样吧,我就不去了,让孟副军长他们几个回去看看什么情况。要是前方平安,明天再回来继续开会。”冯治安见张克侠说得有理,勉强同意了。

明天就是定好的在贾汪起义的日期。张克侠人还在徐州,心里是火烧火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他下定了决心。8日凌晨,张克侠要了一辆吉普车,只带一名随从,准备冒死闯出徐州。到了城门口他才知道,徐州城已经戒严,出入都要严查证件。天蒙蒙亮,排队出入城的车辆和人群都拥挤在哨卡上。张克侠让司机横冲直撞开到哨兵跟前,心里盘算着先礼后兵,实在说不通就只能硬闯了。幸运的是,哨兵一看是第三“绥靖区”的吉普车,车上坐着一位身穿高级将领服的长官,简单盘问几句就放行了。

不过,张克侠刚走,就被人发现了。原来一个姓陈的参谋一直偷偷派人在监视他。张克侠的吉普车离开院子后,陈参谋立即报告了冯治安。冯治安本来要去报告“剿总”司令刘峙,陈参谋建议还是落实以后再报告,万一张克侠不是去贾汪,而是临时出去办点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私事,那样的话,司令和副司令之间的关系就不好处了。等陈参谋从城门哨卡处得到准确消息,再次禀报冯治安时,张克侠已经快到贾汪了。

为了稳住冯治安,一到贾汪,杨云枫建议张克侠马上给冯去电话:“冯司令,前方情况确实很紧张,为了维护防区的安全,也为了给党国尽忠,我真的在徐州一刻也待不下去,就擅自做主到前沿阵地来了,希望您也能过来亲自指挥。”

狡猾的冯治安此时自然不敢再去贾汪。贾汪的水到底有多深,他冯治安已经无力试探了。冯治安见木已成舟,多说也无益,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你在那里好好指挥,那边的防务就交给你和基沣了,我就不过去了。”

昨天孟副军长回来后,立即在五十九军军部召开了师团级军官会议,杨云枫参加会议并宣布了起义计划。有两个思想顽固的军官一看来真的了,立即拔出手枪准备反抗,而赞成起义的同志和燕刚也拔枪针锋相对。会场充满了火药味,火拼一触即发,十几双眼睛此时全部聚焦到了杨云枫身上。

杨云枫不慌不忙,突然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众人皆惊,从未见过在危急关头如此镇定之人。

“五十九军、七十七军的各位弟兄,现在到了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了。我是华野司令部敌工部部长杨云枫,奉陈毅和粟裕两位将军之令前来贾汪,请允许我说几句话,你们认为不在理,就立即动手杀了我。如果认为在理,愿意者跟我干,不愿意者可以退出,我不想看到你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弟兄相互残杀。”杨云枫说罢,从腰中拔出手枪,“啪”的一下扔在桌子上。

“燕刚,还愣着干啥,把枪给我放下!”听完杨云枫的命令,燕刚也将左右手里的两把手枪插回了枪套。

“各位弟兄,你们想过没有,最近一段时间,蒋介石丢了河南,丢了东北,丢了济南,这些地方与解放军交手的部队支支都是蒋介石嫡系王牌,少则十几万,多则五十万,结果呢?你们和我一样清楚,场场一败涂地!你们五十九军顶多一万多人马,而现在华野打下济南、活捉王耀武的几个纵队的五万人马已经包围了贾汪,昨天小试了一下牛刀,你们的一个营就没了。各位弟兄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文韬武略个个比我杨云枫强,你们掂量过没有,这仗还能打下去吗?你们不怕死我理解,但你们手下成千上万的弟兄们在毫无胜算的战场上白白丢掉性命,你们对得起他们吗?!”

杨云枫站在会议室中央,语气不紧不慢、神色不慌不忙,气宇轩昂的气势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兄弟们,大家想过没有,造成现在贵党贵军节节败退的原因是什么?从小处说,两军马上开战,你们的司令冯治安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敢到贾汪一线来,而是躲在几十里外的地方遥控指挥。而解放军呢?据我所知,华野七纵司令员成钧和十纵司令员宋时轮现在就在贾汪,在距你们这里不到二十里的地方临阵指挥。当兵的都不是瞎子和聋子,两军对垒勇者胜,枪炮一响,你们说说,哪边的士兵作战更勇敢?”

杨云枫说完这番话,有意瞟了一眼那两个不愿参加起义的师长,两人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杨云枫。

“从大处讲,虽然现在贵军和解放军双方力量相当,但是,解放军部队士气高昂,万众一心,华野和中野一听说要攻打徐州,便联合组成了指挥机构,下面部队的军长、师长和旅长都争着抢着要冲在前面,你们说说这样意志坚定、气势如虹的部队谁能阻挡得了?而贵党贵军呢,据我所知,你们的蒋委员长一连选了好几个人来当徐州‘剿总’的司令,但个个都找理由推辞了,最后无奈才强行指派刘峙来徐州的。刘总司令的水平和能力想必不用我多说,大家心里亮堂得很,一个无能的将军领着一帮人心涣散、犹豫不决的队伍,能打赢众志成城、英勇顽强的强大对手吗?”

听完杨云枫入情入理的这番分析,所有愿意参加起义的人员把手枪握得更紧,举得更高,对峙一会儿之后,那两位师长放下了手中的枪,表态愿意参加起义。

随后,杨云枫与张克侠在何基沣处碰面,再次梳理了起义计划,为防止万一,决定提前行动,规定口令为“贾汪云枫”。当三人谈完,准备离开时,何基沣的副官匆匆忙忙跑到办公室说:“不好了,不好了,刘自珍带人乘坐几辆吉普车朝这边来了。”

何基沣听后大吃一惊,他们开会都是秘密进行的,难道被刘自珍发现了不成?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让杨云枫和燕刚躲到隔壁并让卫兵准备好家伙,自己和张克侠出面应付。

几辆军用吉普车戛然停在了办公楼前,刘自珍带着三个人走进了办公室。

“刘将军,有事吗?”何基沣不冷不热地问。

“你们这几天很活跃啊,大会小会不断。你就不怕我向冯司令和刘总司令报告吗?”自恃军中有人,刘自珍说话向来单刀直入。

何基沣说:“我们开会是研究作战方案,你没看到共军都打到家门口了吗?”

刘自珍听后,哈哈笑了起来:“算了,算了,咱们都不要再演戏了。何副司令,张副司令,明人不说暗话,你们这些天干的什么我一清二楚。不过呢,我刘自珍也不是糊涂之人,这样下去给蒋介石卖命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我考虑清楚了,我想带队伍跟你们一起起义,你们说行还是不行?”

刘自珍说完,身后的三个人也都表明了同样的态度。

“诈降之计?”面对刘自珍四人的异口同声,何基沣和张克侠首先想到的是这四个字。

“起义?啥起义?”何基沣和张克侠假装糊涂。

“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那好,带人来!”刘自珍朝楼下一声吆喝。

几个持枪卫兵带着一个军官走进了办公室。

“两位,这个人你们应该不陌生吧?”卫兵带进来的是一位副师长,前几天秘密集会时,表态坚定支持起义的军官。

“把你知道的事再重复一遍!”刘自珍朝那位副师长呵斥道。

副师长把起义的计划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

起义计划已经暴露,张克侠、何基沣大吃一惊。

“两位,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刘自珍掏出手枪,“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办公室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张克侠、何基沣快速转动着脑筋,如不尽快想出对策,两人都知道后果是什么。

可没等两位将军理出一点头绪,刘自珍突然抓起桌子上的手枪,朝那位副师长胸口“啪啪”就是两枪。副师长倒地毙命。

“两位将军,如果我刘自珍没有跟你们一块干的意思,不仅不会杀他,他给我报告你们的事后,我早就一个电话报给刘峙了。”刘自珍说。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何基沣问。

“起义这件事,弄不好要掉脑袋的,你可要想清楚了?”张克侠同样问道。

“这么大的事我不想清楚怎么敢来找你们呢,你们就相信我吧!”刘自珍说完,把手枪再次放到了桌子上,身后的几个随从也卸下腰中的枪,放在了地上。

“两位司令,军中无戏言,家伙已经交给你们了。如果我刘自珍有半句谎言,你们现在就可以朝我脑袋开枪。”

杨云枫从隔壁走了进来,他听清了几个人的对话。

“刘将军,对您深明大义之举,我代表陈毅和粟裕两位首长表示欢迎!”

刘自珍仔细瞧了杨云枫好大一会后,惊愕不已:“您,您是杨,杨云枫?”

“怎么,刘将军认识我?”

“我在陈楚文那里见到过您的照片,现在徐州满城的特务都在到处找您,您竟轻车简从自送虎口,佩服,佩服,真心佩服啊!杨同志,您今后不要再叫我刘将军,从现在开始,我刘自珍与刘峙一刀两断。如不嫌弃,我愿意成为陈粟两位将军的一名新兵。”

杨云枫和刘自珍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最终,在张克侠、何基沣的带领和杨云枫的策划下,五十九军和七十七军的大部分人员如期举行了起义。起义部队按照预定的行军路线于当晚顺利到达了台儿庄附近。

起义的事情也是一波三折。有不少下级军官及士兵不知道此次行军的目的,一路上看到自己的部队顺利地通过解放军防地,觉得不太对头,等到了台儿庄,才知道要起义了。个别顽固分子自觉上当受骗,心中愤愤不平,耿耿于怀。

鉴于这种情况,张克侠和孟副军长两人一起到了部队驻地,准备做通大家的思想工作。两人边走边说,走进了一八〇师的驻地,丝毫没有留意四周潜伏的危险。

一个大个子士兵跟在他们后面走过来了,由于手中没拿任何东西,警卫也都没在意。此人走到只有一米远的时候,猛地扑向张克侠,左手搂住他的脖子,同时右手从腰中抽出一把匕首抵在了他的咽喉处。在场的人愣住了,等回过神来,其中一人大声喊道:“常有力,你不要冲动,快放下匕首!”

动手者名叫常有力,人如其名,长得五大三粗,平时喜欢耍刀弄棒,脑子一根筋,常和人抬杠打赌,大家开玩笑称他“常有理”。

起义前没人专门和他通报,只想着这么个粗人,别人做什么他跟着就是了,没想到现在他倒闹了这么一出。

孟副军长站了出来,说:“常有力,你先把刀子拿开,我们好好谈谈!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说,能答应的我都答应你。”

常有力大声吼道:“我不想跟你们走,我要回去,你们放我回去。”

“好!你想好了,如果你想回去,我就让解放军给你写个路条,保准他们一路不为难你,让你回徐州去。”

“你保证说话算数?”

“这么多军官和士兵都在这里,我作为副军长,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那你们先写好路条,装到我口袋里,我就把张副司令放了。”

何基沣和杨云枫听说了这事,匆忙赶了过来。杨云枫当即找出本子,“唰唰”几下写好了路条并签上名字递给常有力,说:“我是解放军委派的负责人,一路上解放军的部队都知道我,拿我的条子就行了。”

常有力得到路条后松开了手。一八〇师师长气得要把他抓起来,张克侠摆摆手,说:“他既然想不通要走,让他走好了,你们谁也不要为难他。不仅是他,别的人如果想走,也可以走。”

9日早上,仍时不时有下层官兵开小差。张克侠、何基沣、孟副师长等就到部队反复做工作,方使部队思想稳定了下来。杨云枫把情况向华野司令部做了汇报,粟裕代司令员下令对开小差的人一律放行,任何人不得为难他们。很多开小差的人看到解放军如此仁义大度,就又折返了回来,这里面就包括闹出前面一出的常有力……

杨云枫回到华野司令部,向粟裕代司令员报到。

粟裕拉着杨云枫的手高兴地说:“云枫,你这次立了一个大功,我要给你倒杯水,以水代酒,好好犒劳犒劳你。”

“光有酒没肉,司令员您也太小气了吧!”杨云枫做了个鬼脸。

“你这小子,不但贫嘴还贪吃!”粟裕说完,自己哈哈笑了起来。

国民党第三“绥靖区”五十九军两个师、七十七军一个半师共二万三千余名官兵在徐州贾汪、山东台儿庄驻地成功起义,打开了台儿庄一带运河的通道,使徐州东北面的大门豁然敞开,解放军不费吹灰之力就以最快的速度直插徐州,切断了新安镇一带黄百韬兵团的退路。正在会议室主持会议的蒋介石听到消息,气得将手中的水杯摔个粉碎,骂了几声“娘希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愣是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中央军委领导于11月9日接到华野发来的关于第三“绥靖区”起义成功的电报,立即回了电报:“……你们在徐州前线率部起义,加入人民解放军,极有助于革命战争的发展。希望你们团结一致,加强部队的政治工作,改进官兵关系与军民关系,以便早日与人民解放军并肩作战,为完成全国革命任务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