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南京,总统府。

自从10月30日从北平督战无功而返,蒋介石一连数天闷闷不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东北战场的兵败场景。侍从室的人个个屏声静气,噤若寒蝉,只有夫人宋美龄在一旁不停劝慰:“达令,既然东北守不住了,就不要去想它了,还是以身体为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要打起精神来好好计划下一步,守住关内。现在中共气焰正盛,四处出击,毛泽东的野心显然不小,你可要早做筹划,御敌于江北。”

坐在办公室沙发上,蒋介石手捧水杯,沉默不语,近几年国内局势的风云变幻一幕幕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抗战结束后,日本人被赶走了,国家百废待兴,急需休养生息。国民政府希望中共能放弃自己的政治主张,不再与政府作对,但中共提出了“和平、民主、团结”的口号,虽经四十三天谈判,双方达成《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但远远没有达到他本人和政府最初的设想。更令人不安的是,国内不少党派和青年学生受中共蛊惑,走上街头游行示威,喊出什么“反对独裁,和平建国”的口号,闹得国内局势动荡不安。宪兵、警察和军统虽全力进行弹压,但没有想到,结果是事与愿违,国内形势更是江河日下。1946年6月,中央政府下定决心,计划剿灭中共在中原一带的军事力量。但哪里想到,忙活了一年,竟还是让刘伯承和邓小平强渡黄河并挺进大别山。从此之后,形势发生逆转,东北丢失、豫东丢失,济南也丢失了,到现在才两年多的时间,非但没有把共产党赶尽杀绝,他们反而日益壮大,步步进逼,搞得政府焦头烂额,筋疲力尽。蒋介石此时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坐了几十年的江山岌岌可危了。

蒋介石喝了一口水,闭上眼睛,仍停止不下纷乱的思绪。

宋美龄深知当下形势前所未有地严峻,但奈何“流水落花春去也”,国府的颓势似乎无力挽回了。她走上前去,挽起蒋介石的胳膊说:“达令,先不要想这些烦心事,陪我出去走走吧!”

蒋介石努力装出一副轻松的表情,拿起靠在沙发边的手杖站起来。

“好的,我们散散步吧!”

面对国民党当前节节败退的局面,蒋介石早就心知深层的原因,无非是党内高层人心不齐,独吃自屙,争权夺利,派系之间盘根错节。为了挽回颓势,加之美国当局施压,他在国民党内也采取了一系列的变革措施。早在5月份,他大刀阔斧地进行人事调整,由何应钦取代白崇禧就任国防部长,让顾祝同接替陈诚做了参谋总长,特别安排卫立煌坐镇东北,刘峙接管徐州“剿总”。同时,蒋介石起用了一批老牌将领,逐渐把陈诚的“土木”系边缘化。经过这次大换血,蒋介石原以为能迅速提升军队的作战能力,可事与愿违,丝毫没有出现事先预想的效果。卫立煌在辽沈战役中一败涂地,国军为此损失了四十七万人。刘峙主持的徐州“剿总”也是乱麻一团,毫无章法,能否守住徐州还尚未可知。这些“成绩”不但令何应钦恼羞成怒,惴惴不安,蒋介石自己也暴跳如雷,两次将收听战局播报的收音机摔得粉碎,至今提起来还在骂娘。

11月的总统府内秋意阑珊,蒋介石握着手杖和宋美龄沿着小径缓缓而行,脑海里仍然摆脱不掉最近一段时间纷乱的战况。

各方面汇集来的情报显示,共军正在积极谋划所谓的淮海战役,旨在夺取贯通东西、衔接南北的徐蚌地区,进而跨过淮河屏障,直逼首都南京。如果中共的阴谋得逞,国民政府必将倾覆,几十年浴血奋战打下的江山也将毁于一旦。从任何角度来考虑,徐州都不能丢,丢掉徐州就意味着丢掉一切!但摆在面前的一个万分棘手的问题是,国防部现在上上下下都认为徐州“剿总”刘峙难当大任,由这样的人坐镇指挥,徐州能保得住吗?

“不让刘峙担当此任,又有什么办法呢?”想到这里,蒋介石长叹一声,不禁回忆起之前任命徐州“剿总”司令的艰难过程。

在全国各个战区,蒋介石最看重的是徐州。当时,在中原区域分设了两个剿总,汉口的华中“剿总”下辖三十五万人马,镇守腹地要津,而徐州“剿总”则以六十万大军背江北向,拱卫首都。从目前形势看,坚守徐州显然是第一要务,所以徐州“剿总”司令这一要职就显得十分关键。在人选未确定之前,国防部内猜测了很长时间,彼时国军可谓将星云集,杜聿明、王耀武、胡琏、黄维、邱清泉等都是抗战期间功勋卓著的将领,论军事指挥才能个个出类拔萃,委员长会让谁当这个徐州“剿总”司令呢?

委员长和国防部想的不一样。蒋介石认为国防部提议的候选人资历浅,他自己还是喜欢老人,老人压得住阵脚。

蒋介石最初的人选是浙江老乡、“五虎上将”之一的蒋鼎文。

蒋鼎文何许人也?此人不仅是所谓的“五虎上将”,还是何应钦的“四大金刚”之一,因战功显赫被冠以“飞将军”的名号。

蒋介石认为,把指挥几十万大军的重任交给他,想必他能恪尽职守,不辱使命。

思考成熟之后,他把蒋鼎文叫到了办公室。二蒋相对而坐,促膝长谈。

“铭三,目前的形势你也知道,共产党正在大举反攻,党国正是用人之时,你能否出任徐州‘剿总’司令一职啊?”

蒋鼎文长久不语,最后叹了一口气。

“蒋公,我也知道现在正是党国用人之时,但你看我这身体,血压很高,常常超过160,动不动就头晕目眩。另外,我还有糖尿病,指数都到十几了,天天要吃药。国家危难,我本不应有所推辞,但我更怕误了党国社稷,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蒋鼎文是个聪明人,之前他想担任的一些职务都因各种缘故未能如愿。心灰意冷的他现在看得很明白,徐州“剿总”司令这个职位是个烫手山芋,极其棘手,蒋介石让国防部制定的作战计划,他极不认同,但也不好反驳,如果让他违心地去执行,可以说毫无胜算。另外,国民党部队近两年来连吃败仗,军心涣散,国共两党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对于即将到来的“徐蚌大战”,他曾私下对家人说:“这个仗神仙也打不赢,我也是无力补天。”

在蒋介石面前,老谋深算的蒋鼎文不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身体原因就是最好的挡箭牌。他当着蒋介石的面,从口袋里摸出两三个小药瓶,把药配好后一骨碌咽了下去。

假装思考了一会,蒋鼎文再次开口说话:“委员长,我推荐一人,不知妥否?”

“讲!”蒋介石不假思索地回应道。

“我个人认为,经扶是不二的人选,虽非常胜将军,但他忠信可靠,只要辅之以杜聿明这样的虎将,经扶就是只猫也会生威的。”

“经扶”就是另一位“五虎上将”刘峙。

见蒋鼎文借故推辞,蒋介石看在眼里,气在心头。但他还是不死心,他不相信过去那个只知道服从,从不知拒绝为何物的“飞将军”竟会如此搪塞自己!

蒋介石呷了一口水,轻咳一声,对蒋鼎文说了一番分量很重的话:“铭三,我们自东征北伐,剿匪抗日,生死患难数十年,这次我要你从美国赶回来,并不是为我中正本人,而是要你回来帮党国做事情的。但未承想你颓唐至此,我很失望。”

稍做停顿,蒋介石自己感觉语气重了,便又长呼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快,缓了缓语气:“你很清楚,俄国革命了,白俄佬还可以到中国来卖俄国毯子过生活,但如果中共得势,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你还是快到徐州去任‘剿总’司令,参谋长的人选,我给你派,军队的调动你先与墨三、敬之商量,再报我定夺。”

“墨三”和“敬之”分别是顾祝同和何应钦。

然而,蒋鼎文也是个倔脾气,决心已下的他谁也扭转不动。蒋介石话虽至此,他依然以身体不佳、无力当此重任而拒绝。

尽管蒋介石再怎么苦口婆心左说右劝,蒋鼎文就是死活不接招。两人你来我往谈了整整一个上午,只得作罢。蒋介石无奈,只得去征求何应钦、顾祝同、刘为章和郭如桂等人的意见,最终,在以上几个人的建议下,蒋介石最终选择了刘峙。

蒋介石决定让刘峙出任徐州“剿总”职务的任命一公布,立刻激起轩然大波,国民党军界反对声一片。国防部几位与刘峙平日不太对付的高官开起了玩笑:“徐州是南京的大门,应派一员虎将把守才是。不派一只虎,至少也应该派一只狗看门。如今却派了一头猪,大门怎么能守得住呢。”

刘峙就任徐州“剿总”司令后,手下众多将领表面上虽没有直接对抗,但多数心中不服,不愿听从调遣。济南丢掉之后,徐州“剿总”本该迅速制定徐蚌一带周详的作战计划,但总司令刘峙瞻前顾后,毫无建树,蒋介石只得依仗国防部替他出点子想方案,闹得国防部上上下下对刘峙一肚子意见。情况反映到蒋介石耳朵里,蒋介石清楚,大战还没开始,内部军心已经涣散,如不改弦易辙,走马换帅,必将铸成大错。

在他于北平督战之时,作战厅长郭如桂过去请示,报告说何应钦、顾祝同等人建议华中“剿总”和徐州“剿总”由白崇禧统一进行指挥,这个时候就不能再顾忌派系之别,应以党国大局为重。对郭如桂的话,蒋介石虽不喜欢,但他从心底里欣赏他直言劝谏的作风,要是手下多一些像他这样的诤臣,党国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见蒋介石举棋不定,没有做出答复,郭如桂干脆把话说得更加明白,说自己来北平之前,何应钦和顾祝同还悄悄告诉自己,说让白崇禧指挥只是暂时的,如有不妥,还可以调换。这句话说到了蒋介石的心坎里,因为白崇禧的部队毕竟不是自己的中央军,万一其在徐州“剿总”和华中“剿总”的位子上做大,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后果不堪设想。如今何应钦与顾祝同既然有这番表态,此种顾虑也就小了很多。

蒋介石想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最后望着自己欣赏的作战厅长郭如桂点了点头。

郭如桂从北平回到南京后,何应钦立即打电话悄悄把消息透露给了白崇禧,以示信任拉拢之意。

散步回来后,在办公室内蒋介石独自坐了整整一个上午。等夫人宋美龄走进来告诉他午饭的时间到了,他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娘希匹,不能再犹豫了,还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与毛泽东在徐州决一死战,晚上就开会,正式宣布用‘小诸葛’换掉刘峙。”

当天下午,蒋介石一个电话把白崇禧从武汉招回到南京。晚上,蒋介石亲自主持召开高级军事参谋会议,与会的有何应钦、顾祝同、白崇禧、俞大维、刘为章、郭如桂等几个核心人物。会议开始时,众人看委员长闷闷不乐,与会者谁也不敢像过去一样乱开玩笑,个个正襟危坐,会场上笼罩着压抑的气氛。

蒋介石开口就是一句他的口头禅:“娘希匹!”

“东北战场失利了,济南也丢了,吴化文这个人没有一点骨气,临阵倒戈,害惨我们了!要不是他,济南也丢不了,王耀武也不会被中共俘虏。”

会议一开始,蒋介石就把吴化文拉出来骂一顿出气。

对吴化文这个人,在座的几位个个了解他的底细。1943年初,此人按戴笠密谕,率部投降日军,被改编为日伪第三方面军,任司令官。之后,此人曾在鲁中临朐一带制造过“无人区”,极力剿杀中共地方武装和革命群众。日军投降后,蒋介石电令该部改为国民党第五路军,先是进驻兖州,后又驻防济南。济南战役打响后,此人率部二万余人临阵倒戈,投向共产党,致使济南战局发生彻底转变。对吴化文变节,在座将领倒不感到奇怪,让他们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的是中共竟会有如此大的胸襟,接纳一个对他们来说血债累累的人。

蒋介石一顿痛骂后,会议进入正题。

“今天请你们来,主要是议一下徐蚌之战指挥人员的调整和下一步作战方案事。”

国防部长何应钦首先发言,简要分析当前国共双方的军事动态后,说道:“中共把他们抢占去的地方统统称作什么‘解放区’,他们所谓的‘解放区’越多,我们的地盘就越小。当前,他们的胃口很大,嫌自己的‘解放区’太小,疯狂地从我们手里抢地盘。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当机立断,依仗徐州云龙山和九里山之天然屏障削其锋芒,利用千里淮河阻断其南下之通道,力争把中共大部歼灭于淮河以北,确保首都之安全!”

顾祝同接着发言。他首先把参谋总部这一段含辛茹苦的工作情况进行了汇报,然后说:“据可靠消息,中共正在酝酿所谓的‘淮海战役’,但据我分析,以目前共军的形势,他们不敢贸然行动,因为他们刚在东北和济南同时打了这么长时间,怎么样也要休整一段,不会这么快就打响淮海之战的。我们也趁这段时间把徐蚌一带的作战计划调整好,另外相关军事指挥人选也应该慎重斟酌一下。”

这时,惯于见风使舵的作战厅长郭如桂急忙附和:“顾总长说得对,根据我们的监测,近期没有收到有关共军部队调动的情报,华野粟裕部现在可能都在山东济南临沂一带休整。”

郭如桂讲完,刘为章坐不住了,立即提出了不同意见:“我觉得不能这么乐观,粟裕这个人在军事战备中一贯善于声东击西,出奇制胜,还善于打时间差,我们原来吃过亏的。因此不能光看表面现象,要进一步探知他们的真实目的。”

可能是刘为章对局势的判断更出人意料,大家一时都把目光投向他,刘为章继续说道:“《孙子兵法》曰:‘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而取胜者,谓之神。’我军与粟裕多次交手,此人远远占据上风,可以说,此人算得上一个真正掌握了‘兵无常势’的人……”刘为章还想继续讲下去,听到蒋介石咳了一嗓,便立即收声。

刘为章一提到粟裕这个名字,在座的人个个心头一紧。对这位中共骁将,他们个个心知肚明。会议开始之前,郭如桂已经给参会者每人发了一份有关粟裕的材料,足足十几页之多。材料上说,粟裕1927年就参加过旨在推翻国民政府的所谓南昌起义,后进入井冈山,国军五次围剿“共匪”,虽然共产党东奔西跑,后来却越做越大,越战越勇。抗日战争期间,此人创造过中共方面单次战役消灭日寇的最高纪录,后单独或与老搭档陈毅联手,指挥过高邮战役、苏中战役、孟良崮战役和济南战役,每次都让国军苦不堪言,损失惨重。李长江、韩德勤、李默庵、区寿年、张灵甫、王耀武、胡琏等国军众多战将不是死在他手里,就是成了他的败将,尤其是苏中战役,此人担任中共华中野战军司令与国军交战,连续七战七捷,一个半月内竟吃掉国军六个旅及五个交警大队五万多人。

刘为章的判断是对的。

可惜的是,在在座的大佬面前,刘为章人微言轻,他的观点没有引起蒋介石和在座高层的重视。

扯来扯去,会议最后绕到了正题上。

何应钦说:“从前一个阶段的情况看,虽然经扶已经很努力了,但我觉得徐州方面战事吃紧,压力更大,由他继续执掌不太妥当,建议华中、徐州两总部所辖部队均由健生统一指挥。”紧接着,他又把白崇禧曾经的卓越战功大表一番。说完,看了正襟危坐的白崇禧一眼。何应钦如此坦诚地说话,是因为事先请示过委员长,得到了蒋介石的首肯。

会场上的白崇禧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心里的算盘却拨得哗啦哗啦响。其实上周他就听何应钦说了此事,但他一直不动声色,不做任何表态。现在何应钦在会上正式抛出来了,他知道,这个提议何应钦一定是征得委员长首肯的。

“健生,你的意见如何?”蒋介石望着白崇禧问。

低头沉默几秒钟后,白崇禧不紧不慢地开始说话:“既然何部长这样说,感谢委员长的信任,健生同意统一指挥华中‘剿总’和徐州‘剿总’,随后将以第十二兵团转用于阜阳、太和、上蔡地区,建议以第三兵团随第十二兵团进出阜阳和太和附近。”

“小诸葛”白崇禧能有这样的态度,让蒋介石和在座的其他各位大大松了一口气。作为陆军一级上将,白崇禧属桂系第二号人物,地位仅次于李宗仁,两人被外界合称“李白”。此人不但思维敏捷,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更是有胆有识,善于捕捉各种战场信息,谋略深长,用兵出神入化,机巧百变,其军事才能不但在国民党和共产党中赫赫有名,甚至日本人也称之为“战神”。这样一个人,当然有恃才傲物的资本,但这次能这么爽快地答应,愿意接下刘峙留下的烂摊子,却大大超出了大家的预料。

“小诸葛”不愧为“小诸葛”,机智善变是他的本性。第二天上午再次开会研究具体执行方案时,白崇禧突然改变了主意,坚决不肯指挥徐州和华中两“剿总”,并且反复强调说:“第三军及第十五军在距离上离得比较远,不便划归第十二兵团序列,我这边也只有第十四、八十五军可以归入第十二兵团。”

大家认为,这不是白崇禧拒绝的真正理由。但他不说,没有人敢直接追问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能在心里嘀咕。可能“小诸葛”回去后左思右想,怕这是委员长做的一个圈套,万一“徐蚌会战”失败了,到时就会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

蒋介石见白崇禧说变就变,气得是脸色铁青。可当着众人的面,他还是故作大度,他握起脚边的手杖朝地面顿了顿,干咳了两声。

“健生既然不愿意承此重任,想必有他自己的难处,但党国危难之时,在座各位都有纾解国难的责任!如果一味地遇事推搪,各谋其利,那离亡国亡党就不远了!”

众人如坐针毡,噤若寒蝉。

白崇禧表情肃然,一言不发。

当天的会议议题只得作废,不得不重复昨天会议的内容——徐州“剿总”由谁来坐镇指挥。

仍然是何应钦第一个讲话,他不无焦虑地说道:“我看还是赶快把杜聿明从东北撤回来吧。”

何应钦的话戳到了蒋介石的痛点,这话也只有他这位日本留学期间的老同学敢说出口。杜聿明本来就任徐州“剿总”副司令,由于东北战事吃紧,10月中旬被蒋介石拖去了东北战场帮忙,到最后,两边都闪失掉了。此时,辽沈战役的战事实际上已经结束,杜聿明正在东北葫芦岛指挥残余部队撤退。

“葫芦岛部队的撤退让别人指挥就行了,徐蚌之战真要开打,恐怕经扶一个人应对不了,还是请他尽快回来协助吧。”何应钦又补充了一句。

见话已挑明,顾祝同附和道:“是的,我也有这个担心。杜聿明对徐州的情况比较了解,回来后协助经扶指挥或者直接指挥,我们也会比较放心一些。”

在座的其余各位纷纷支持这个方案。蒋介石思考再三,只得同意并采纳了这个建议。

号称将星云集的国民党军,如今竟沦落到无人可用的地步,真可谓滑稽至极。

11月3日上午,蒋介石派作战厅副厅长许正春带着作战计划乘专机飞往葫芦岛去见杜聿明。杜看了计划,当即破口大骂:“这是什么狗屁计划,把兵团集中放置在二百多公里的津浦铁路两侧地区,没有坚固的堡垒,没有天险可守,明摆着被动挨打嘛。这一帮龟儿子,真要把党国往死里整啊。你们参谋部的那个‘小鬼’,明摆着就是个‘内鬼’,整天一副穷酸样,装得挺朴素勤俭,说不定早就被‘共匪’赤化了。”

郭如桂因身材又瘦又小,国防部内的同事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小鬼”,一般人不敢当面叫,只是背后开玩笑戏称。提起这位黄埔同学郭如桂,杜聿明就气不打一处来。因两人很早就相互熟识,来往比其他人要密切得多。但自从发现这位高官同学不但为人低调,住房和日常用度也很一般后,顿生疑惑。有次,他把心里的疑惑告诉了与自己关系不错的刘为章,想不到刘为章也有同感。从此之后,两人一直留心这个精明的“小鬼”,可始终没有发现任何真凭实据,只能当作猜测窝在心底。

见杜聿明大发雷霆,许正春说:“这个方案是我们郭厅长主持制定的不假,但可是经顾总长和委员长最后亲自审定的。”

许正春说完,杜聿明收敛了许多。嘴上骂归骂,杜聿明心里清楚这个计划不是郭如桂一个人能定的,而是蒋介石与何应钦、顾祝同等军事首脑点头同意的。既然最高首领同意了郭如桂提出的这一方案,岂是他一人之力可以更改的,再争也觉得无益,毕竟一个人孤掌难鸣,争吵起来,反而会失了蒋介石的宠信。

见杜聿明心情平复下来,许正春从公文包中取出了一封蒋介石的亲笔信:“……以上就是这个方案的梗概,如果光亭同意这一方案,请即到徐蚌指挥……”事已至此,尽管杜聿明心底非常不愿意去,但已经找不出任何回绝的理由了,只得硬着头皮给蒋写了一封回信:“学生光亭同意将主力集中于蚌埠附近与共军决战的计划,但须待葫芦岛部队撤退完毕后再去蚌埠。‘徐蚌会战’部署,请刘总司令指挥,迅速按计划实施,否则有被共军牵制无法撤退的可能……”

杜聿明答应了蒋介石,但他仍想以指挥葫芦岛撤退为由拖延到徐州的时间,这样就不用承担徐州失守的责任了。所以一直拖到9日,“徐蚌会战”都开始四天了,实在抗不过去了,他才动身赶往北平。

9日,北平,华北“剿总”司令部。

傅作义为杜聿明接风兼为之送行,二人相对而坐,几杯酒下肚,感慨良多。

傅作义说:“你听说没,就在昨天,第三‘绥靖区’冯治安部张克侠、何基沣等率部投共了。”

杜聿明大吃一惊:“啊,有这事?”

“是啊,听说差一点就被共军乘虚而入进徐州了。老弟,你此去风险很大啊!”

听傅作义这么说,杜聿明越想越后怕,深感徐州之役凶多吉少。前期的作战计划一个都没有实施,本来阵线就不牢固,却还有人临阵倒戈主动打开了缺口,这真是一个漏洞百出的作战部署啊!

就这样,杜聿明惴惴不安地回到南京,在家中却没有见到自己的夫人。杜聿明问弟弟:“你嫂子怎么没从上海回来?”

弟弟回答:“她说她不想回来。”

“唉!”杜聿明长叹一口气,万分失望。本来想夫人在家,可以陪自己一同去觐见委员长和夫人宋美龄,看看能不能以身体不好为由不去徐州,最后寻求一次转圜的可能,可现在一个人怎好意思去呢?

见长兄神情落寞,弟弟劝说道:“看目前这形势,国军是一天不如一天,徐州可能早晚是守不住的,哥哥你要趁早另做打算呀!”

杜聿明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我的本意也是不想去的,但一来我已经复信校长答应到徐州指挥,如果不去岂不是不守信用?二来我跟了校长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对我不薄,现在正是用人之时,不帮他岂不被骂‘不仁不义’?还有,不少人都知道校长要派我去徐州指挥,如果不去岂不被人小瞧笑话吗?!”

弟弟了解哥哥的秉性,知道多劝无益,只说让他多找几个人聊聊,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就再没有说其他的话了。

就这样,思忖再三,杜聿明最后还是怀着一颗“不成功便成仁”的心去了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