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新年03

结束回忆,陈寻正打算开门,门却自己先开了。屋里挺亮,先涌出暖风,再倾泻出成片的灯光,最后是裹着大棉服的徐婉雅。

她头发披散,看起来不顶精神,但算不上憔悴,凝视陈寻片刻,倦倦开腔:“我是说门外有钥匙声……你怎么不进来?”

陈寻扶墙站直,哑声回答:“没有啊,你听错了吧?我才到。”

“书包给我。”徐婉雅也不拆穿,向他伸手。

陈寻绕过她的胳膊,径直背着包进门。

家里现在只有他俩,陈冰在真相败露的第二天就草草收拾几套衣服走了。去了哪,没人知道;但他肯定会回来,这点母子都清楚。

徐婉雅这几天难得的平静,光看着她,你不会觉得她经历了什么,只当她是劳苦过头的家庭妇女,穿扮不够精致,每根发尾的分叉都藏着疲惫。

她只会在跟父母和密友煲电话时,对情绪失去最起码的控制。

“他走,能走到哪里去呢?我们还没真正离,这房子他终究是得回来的呀。他这样做,弄得我成了个罪人,凭什么?啊?”

陈寻站在餐桌旁喝水,面前摆着一碗水饺,身后隔着一道门板的抽噎又阵阵响起。

“那你错了,我还真不怕。我想通了!昨天也跟郑主任他们说好了,过段时间我就复职,大不了儿子我来养啊,对不对?我算是明白了,女人还是得自立……”

“立”字发完一半,破嗓的啼哭紧跟而至。

“真的,我的命太苦了,没见过哪个比我更苦的!菩萨根本不保佑我,那一套顶个屁用!”

“行了不说了,就这样吧……唉你放一百个心吧,我才不会为他想不开。”

门里静下去,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显得很突兀。陈寻漠然摘下眼镜,提起筷子往碗里伸。

徐婉雅走出来,静悄悄坐到他对面,支着胳膊一愣一愣地凝视他。两只眼睛桃核一样,肿到有种惊人之情。陈寻吃得快点,她就把目光对准他的脸;吃得慢了,视线便下移到碗里。

片刻的沉默后,她问:“儿子,如果……妈妈真的跟爸爸分开了,你选谁?”

陈寻呆滞地顿住,挂在筷头的饺子掉了回去。他不喜欢这个问题,像个开放式的算术,还硬要他给出答案。

徐婉雅等得有些心焦,前倾身子再次试探:“儿子,妈妈以后会坚强会振作的。关键,妈妈有儿女心,你知道吧?”

她看他一直沉默,失落地胳膊往桌沿下方一溜。想了想又不甘心,攀回桌子说道:“没关系,你晚上睡觉前好好考虑一下吧,妈妈等你的回答。”

语罢,徐婉雅起身离开。

***

学校安排心理老师在高三各班轮流讲一堂心理辅导课。轮到三班上这课,已是下午最后一节。望着一大片在书堆之间埋下的头,老师忍不住玩笑:“我上这课,每年的体会都是,教改班的学生还没有普通班的听得认真。”

大家都敷衍地笑笑,笑完继续低回头做题。叶西是不一样的烟火,支着下巴听完了一整堂课。最后老师在黑板上留下办公室地址与联系方式,她还抄了下来。尽管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用上,但抄下来总没坏处。

傍晚放学,天空相对晴朗,叶西吃完饭,下楼准备去操场转几圈。

临近高考,广播室喜欢放些励志热血的歌曲,伴奏里的鼓点擂着天空,敲走了不少寒气,气氛不错,合该让情绪变明朗。然而叶西没有,从楼道走到小广场,她一直在想昨天赵系景所说的话。

上周的事,陈寻最早发现端倪是在周六,陈爸爸彻底摊牌是在周日……

她拿出手机,调出通话记录。其实周一深夜有过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但因为她余悸未消,害怕是某个要为刘晶晶一家打抱不平的人,就直接掐断了。此刻细思起来,她隐约有些不安,不安里还糅杂着歉意。

万一……这电话是他打的呢?

叶西脑子里出现了一副场景,羸瘦且孤独的人、黑暗无尽蔓延的深夜、从耳旁滑到腿边的失落手机……她不敢再往下想。

可她的歉意来源远不止这通非常可疑的电话……

她的弟弟叶南,已经害得三个家庭覆灭了。

叶西回神,满心沮丧地往前走。路过篮球场时,她分心瞥向侧面的体育馆,心理老师所提到的咨询室就在这栋圆形建筑物的四楼。体育馆西门的楼梯是为四楼独立设置的通道。

正想着,从楼道里慢悠悠走出来的陈寻晃进她的眼角。

叶西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愕然到浑身的汗毛都悚立了起来。

陈寻不太精神地垂着头,校服宽大到藏风纳寒,心理老师跟在后面,手掌在他肩膀上按了按,嘴巴动了几下,随后转身上楼。

像场无声的悲剧电影,没有任何台词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却窥见了故事的全貌。

陈寻没有注意到她,在原地定了片刻,抬手点烟,而后走到一旁的乒乓球桌边坐下。这电影颇有些首尾呼应的意思,那台球桌是他们第一回发生对话的地方。

夕阳的余照红中泛白,拦腰割断了球桌,他坐在偏暗的那边。

叶西旁观了许久,握拳决定回到电影当中。

陈寻对她的突然出现有些惊讶无措,下意识侧过身回避她,手里的烟抖落了不少烟灰。

“陈寻……”叶西微微歪着身子,找他的视线。

几十天的零交流,忽然这么近,她没有认真审题也没有打任何腹稿,甚至该摆什么样的表情都没想好。

陈寻拿肩侧对着她,极小声地“嗯”了一下。

那声“嗯”字没什么力道,最后一点还是狠狠捺在她心上。

“电话是你打的吗?”叶西抑制心疼,轻声问。

现如今他所要承受的,与她相形,只多不少。

“是啊……”陈寻嘴角一撇,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

“对不起,”思来想去也只能说这三个字,叶西把袖口边缘拧成一股麻花,“我不知道是你。”

“没事,你说什么对不起啊!”陈寻耸耸肩,嘴角用力咬着烟尾,“我自找,我活该!”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本在这场博弈中,是他拽着全然放弃的她,现在他自暴自弃了,她手里握着棋,竟然不知道该往哪一格落。

陈寻不再应答,按灭燃尽的烟蒂,掏出一根新的点上。叶西忍不住开口:“少抽点。”

打火机在他手里颤了一下,随即他笑:“叶西你是在关心我吗?”

叶西无法回答,只静默地望着他,总觉得眼前这人跟盛夏里的那个相比,变化太大。曾经有多勇敢成熟,现在就有多幼稚畏缩。

“我给你打电话,”陈寻到底还是没抽,扔了烟,把火机收进口袋,“只是因为当时……没人听我说话。”

他还记得她写的“打电话给我”,他还以为这五个字不存在赏味期。

叶西张嘴,还未来得及出声,他又说道:“今天中午,他们离婚了。”

空气蓦然很静,广播也停了。

“我谁都不想跟,”陈寻哼笑,“没有哪一样能长久。”

“努力学习也没用,听话懂事也没用……该散的时候,都得散。”语音渐渐降下去,变成有气无力的呢喃。

叶西认真地聆听,想了很多安慰的话语,斟酌几番都觉得没有意义。

他胳膊搭在桌子上,像溺水的人攀附唯一一根栏杆,但又没有用力,仿佛预见自己不会得救的结局。

那双胳膊抱过她,环过她的腰,在难以战胜的高墙顶端向她施以援助……她越看,心里的回忆越是氲湿。

叶西你忘了吗?有声音这样问她。

她摇摇头……没忘。

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为他做过什么?

他应该是你凛冬里永不凋灭的盛夏,你舍得他变成现在这样?

叶西颤着嘴唇,才发现这个声音就来自潜意识里的自己。赤/裸真相告诉她,叶西你一直在自欺。

陈寻仍在无神地自言自语,叶西倏尔起身,一步一顿,走到他面前。

成片的白校服映进他失落的眼眶里,一瞬间他还有些茫然,下一秒,她凑近,以站立的姿势搂住了他。软而微凉的手扣在他脖子后面,不太敢用力又不舍得松手。

陈寻坠进她怀里,滞泥了好半晌,才迟疑地抬手放上她的后腰。

穿了三年的校服,材质再粗糙也变得有些柔软,蹭在他睫毛尾部,痒痒的。特殊的清香使他心绪安宁下去,慢慢合眼,感到眼前的布料变得有些潮。

正值大批在食堂用餐的学生往回走,整个天地都很喧闹,广播重新响起,难辨清是什么歌,然而似有若无的钢琴声很是耳熟。

“撑下去,”叶西缓缓抬掌,抚上他的头发,“陈寻,你一定要撑下去。”

陈寻没有回应,往她腰前一贴,搂得更紧。

身后少了一大波人,喧嚣变淡,歌词骤然明晰很多。叶西在听清楚的一刹那,眼眶与鼻腔一同酸胀。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的评论区,可谓是门可罗雀哈哈哈哈哈!(干笑)晚上应该还有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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