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她再也不能在哈特斯汤吉街的房间里多待一分钟了,从早到晚,她无时无刻不看见尤金。她有时看见他爬上床头,朝窗外张望着寻找奥里弗,有时又看见奥里弗在外面,尤金在屋里,他们两个说着话。她很高兴他们能那样谈话,但她不想总是看见他们的身影,听见他们的谈话。我们离利米国立学校这么近,搬走确实挺遗憾的,可要是不快点搬走,她会精神失常,最终会住进疯人院的。
我们搬到巴拉克山顶上的罗登巷,那条路的两边各有六幢房子,这些房子叫作“两上两下”,上面有两间房,下面也有两间房。我们家的房子在巷尾,是六幢房子中的最后一幢。门边有一个小棚子,是厕所,挨着厕所有一个马厩。
妈妈去了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看看能不能领到家具。那个男人说给我们一张票券,能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两张床。他说我们得去爱尔兰镇的一个二手家具店,自己把这些家具拖回家。妈妈说我们可以用双胞胎的婴儿车,说到这个,她哭了。她用衣袖擦了擦眼睛,问那个男人,那两张床是不是二手的。他说当然是啦。她说睡在可能死过人的床上,她很担心,没准死者患有肺病呢。那个男人说:我很抱歉,但乞丐是不能挑肥拣瘦的。
用婴儿车把家具从利默里克的一端运到另一端,花去了我们一整天的时间。婴儿车有四个轮子,但有一个轮子不好使,总会往不同的方向转。我们有了两张床,一个带镜子的碗柜、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我们很满意这座房子,我们可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楼上楼下地走来走去。当你可以整天随心所欲地在家里上下楼时,你会觉得自己很富有。爸爸生了炉子,妈妈烧了茶水。他坐在桌旁的一把椅子里,她坐在另一把椅子里,我和小马拉奇坐在从美国带回来的箱子上。就在我们喝茶的时候,一个老头拎着一个桶,从我们门前走过。他把桶里的东西倒进厕所,然后用水冲掉,一股刺鼻的臭味立刻充满了我们家的厨房。妈妈走进厕所,问:你为什么往我们家的厕所里倒马桶啊?他朝她举了举帽子:你们家的厕所?太太,啊,不,在这个问题上你有点误会,哈哈。这不是你们家的厕所,这是这条巷子里所有人家的厕所。你会看到,十一户人家的马桶都要从你们家门前经过,我可以告诉你,天暖的时候,这里的味道可够受的,实在是够受的。现在是十二月份,感谢上帝,天气还很寒冷,圣诞节临近了,厕所还不算糟,可到时候你就需要戴防毒面具了。就这样吧,晚安,太太,希望你在这里住得开心。
妈妈说:等一等,先生,你能告诉我谁负责打扫这个厕所吗?
打扫?啊,老天,这可是个好事,她说打扫。你是在开玩笑吧?这些房子都是维多利亚女王那个时代建的,要是说有人打扫过厕所的话,那一定是谁深更半夜趁没人时干的。
说完,他拖着步子,独自大笑着走了。
妈妈回到椅子上,拿起她的茶。我们不能在这里待了,她说,这个厕所里什么病都有,会害死我们的。
爸爸说:我们不能再搬家了,上哪儿去找一星期六个先令的房子?
我们自己来打扫厕所,烧几桶开水倒进去。
啊,我们来打扫?妈妈说,上哪儿去弄煤、泥炭和木块来烧水呀?
爸爸没有说话,他喝完茶,开始找钉子,要把一幅画钉到墙上。画中的那个男人有一张瘦瘦的脸,戴着一顶黄色的无檐帽,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胸前挂着一个十字架。爸爸说他是教皇利奥十三世,是劳动者的伟大朋友。这幅画是他在美国捡到带回来的,一个不关心劳动者的家伙扔掉了它。妈妈说他净说些该死的废话,他说她不应该在孩子们面前说“该死的”这种字眼。爸爸找到一颗钉子,但没有锤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往墙上钉。妈妈说他可以到邻居家去借一把,他说不要向陌生人借东西。他把画铺在墙上,用果酱瓶底搜钉子。果酱瓶碎了,划破了他的手,一滴血滴到教皇头上。他用擦盘子的抹布把手包起来,催促妈妈:快,快,趁血还没干,把它从教皇头上擦掉。她用衣袖擦血,可袖子是羊毛的,血滴反而扩大了,弄得教皇半边脸上全是血污。爸爸说:我主在上,安琪拉,你完全毁了教皇。她说:哎呀,别啰唆,哪天我们弄些颜料把他的脸修修就是啦。爸爸说:他是唯一一个曾和劳动者做朋友的教皇,要是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人来,看见他浑身是血,我们该怎么说啊?妈妈说:我不知道,那是你的血。一个男人连钉子都钉不好,真是悲哀!它可以让别人看看你多没用。你干脆下田种地去吧,反正我也不在乎。我的后背有些痛,要去睡了。
啊,那我怎么办?爸爸问。
把教皇拿下来,藏在楼梯下的煤坑里,在那儿人们看不到他,他也受不到什么伤害。
我不干,爸爸说,这样会倒霉的。煤坑不是教皇待的地方。教皇高高在上,他就该高高在上。
随你的便,妈妈说。
没错,爸爸说。
这是我们在利默里克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女孩子们都跑到路上,一边跳绳一边唱着:
圣诞就要来临,
鹅儿长得肥肥,
请放一个便士,
在老人的帽里。
没有一个便士,
半便士也还行,
半便士也没有,
愿上帝赐福你。
男孩子们拿这些女孩子们取笑,大声叫道:
让你妈妈倒个霉,
出恭出在茅坑外。
妈妈说圣诞节她想好好吃上一顿,可是奥里弗和尤金死后,职业介绍所就把救济金减到了十六先令,这点钱又能干什么呢?付掉六先令的房租,还剩下十先令,这对四个人来说有什么用呢?
爸爸找不到任何工作。从周一到周五他通常起得很早,生着炉子,烧上开水沏茶和刮胡子。他穿上衬衫,扣好领子,系好领带,戴上帽子,去职业介绍所签领救济金。不戴好衬领和领带,他从不出门。一个不戴衬领和领带出门的男人是不自重的。职业介绍所的办事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告诉你,兰克面粉厂或利默里克水泥公司有活儿干,就算是个体力活儿,如果你不戴衬领和领带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会怎么想呢?
老板和工头总是很看重他,说准备雇用他。但是,他一开口,听到他那北爱尔兰的口音,他们便改雇一个利默里克人,这就是他在炉火旁对妈妈的交代。妈妈问:你为什么不能穿得像个正儿八经的工人呢?他说他永远寸步不让,永远不让他们知道他是个工人。她问:你为什么不试着像一个利默里克人那样说话呢?他回答他永远不会那样低声下气,他一生中最大的悲痛,就是他的儿子们现在正遭受着利默里克口音的摧残。她说:对你的痛苦我表示遗憾,希望这就是你的全部痛苦了。他说将来有一天,在上帝的保佑下,我们将告别利默里克,远离那害人的香农河。
我问爸爸“摧残”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病痛,儿子,还有不舒服的事情。
爸爸不出去找工作时,他就长途散步,走上好几英里到乡村去,问农民们需不需要帮忙,他是在农场长大的,什么农活儿都会干。一旦他们雇用他,他就戴着帽子、衬领和领带立即开始干活儿。他干活儿极其卖力,一干就是很长的时间,最后农民们不得不让他停下来。他们很奇怪,这样的大热天,一个人怎么能不吃不喝地干那么长时间的活儿。爸爸只是笑笑。他从不把在农场挣的钱带回家,这些钱似乎和救济金不一样,救济金是应该带回家的,而在农场挣的钱都被他送进酒吧喝掉了。要是晚祷钟敲响六点,他还没有回家,妈妈就知道他这一整天都在干活儿。她希望他能想到自己的家人,抵制住酒吧的诱惑,哪怕一次也好。她希望他能从农场带些东西回来,像土豆、卷心菜、萝卜、胡萝卜之类的东西。可是,他从不往家里带任何东西,因为他不能向一个农民卑躬屈膝地讨要东西。妈妈说她去圣文森特保罗协会乞求食品票券就没事,让他往口袋里塞几个土豆却不行。他说男人不一样,必须得保持尊严,应当戴好衬领和领带,维护自己的体面,永远别开口讨东西。妈妈说:但愿这样能让你保持高贵。
花完在农场挣的钱,他就一路哭唱着爱尔兰和他死去的孩子们——更多的是爱尔兰,摇摇晃晃地回家。要是他唱的是罗迪·迈克考雷之歌,那意味着他今天仅仅挣到喝一两杯的钱。要是他唱的是凯文·巴里之歌,那意味着今天的收获不错,现在他已酩酊大醉,准备把我们叫下床,排好队,宣誓为爱尔兰去死,除非妈妈警告他别骚扰我们,不然就用火钳捅他的脑袋。
你不能这样做,安琪拉。
我还不止这么做呢。你最好废话少说,给我睡觉去。
睡觉、睡觉、睡觉,睡觉有什么用呢?就算我去睡觉,我还是得再起来,我没法在一个河水放着毒气的地方睡觉。
他上了床,用拳头擂打着墙壁,唱起一首悲歌,睡着了。天一亮,他就起床,因为不应该睡到日上三竿。他叫醒我和小马拉奇,我们都很疲倦,夜里他又是说又是唱的,弄得我们都没睡好觉。我们抱怨说头晕说困,但他一把掀去盖在我们身上的外套,强迫我们起床。正是十二月,天气冷得要命,都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我们往卧室门边的马桶里撒完尿,跑下楼,到炉火旁取暖,爸爸这时已经生好了炉子。我们在门边水龙头下的盆里洗脸洗手。水管用麻绳圈和钉子吊在墙上,周围的地板、墙壁、搁脸盆的椅子全是潮湿的,水龙头流出的水是冰冷的,冻得手指都麻木了。爸爸说这对我们有好处,可以让我们变成男子汉。他把冰冷的水泼在自己脸上、脖子上和胸脯上,让我们看没什么好怕的。我们在炉子上暖手,可不能耽搁太久,还得喝茶、吃面包,再去上学。饭前饭后,爸爸都要我们作感恩祷告。他嘱咐我们在学校要做个好孩子,因为上帝在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稍有不听话的地方,我们就会被送进地狱,在那里可用不着担心寒冷了。
说完,他笑了。
圣诞节前两周,放学后,我和小马拉奇冒着大雨回家。我们推门进屋,发现厨房已变得空空如也。桌椅和箱子都不翼而飞,炉栅里的火也熄了。教皇还留在原处,这说明我们没再次搬家,爸爸搬家是永远不会丢下教皇的。厨房的地面湿了,到处是小水洼,墙壁上闪着湿漉漉的光。楼上传来嘈杂的声音,我们跑上楼,发现了爸爸妈妈和不翼而飞的家具。这儿的炉栅火光熊熊,又舒服又暖和妈妈在床上坐着,爸爸在炉火旁看《爱尔兰新闻》,嘴上还叼着香烟。妈妈告诉我们发了可怕的大水,雨水顺着房前的过道涌进门。他们想用破布挡水,但是破布免不了湿透,雨水还是流了进来。加上大家倾倒马桶,那水可真够糟的,厨房里弥漫着令人头晕的臭味。她认为只要下雨,我们就应当待在楼上。我们可以暖暖和和地度过冬天,等春天到来,墙上或地上干了点,我们再下楼去。爸爸说这就好比出国度假,到像意大利那样温暖的地方旅行。从此,我们就把楼上叫作“意大利”。小马拉奇说教皇还在楼下的墙上,他会被冻透的,我们不能把他带上来吗?可是妈妈说:不,他要待在原来的地方,我不想让他在墙上盯着我睡觉。我们一路上拖着他,从布鲁克林到贝尔法斯特,再从都柏林到利默里克,难道还不够吗?我现在只想要点安宁、清闲和舒适。
妈妈带我和小马拉奇去圣文森特保罗协会排队,看看能不能弄到做圣诞大餐的东西——一只鹅或者一块火腿。但是协会的人说,今年这个圣诞节,每个利默里克人都要在绝望中度过,他给了她一张迈克格拉斯商店的票券,还有一张肉铺的票券。
没有鹅,肉铺老板说,也没有火腿。你带着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票券来,别指望会拿到什么太好的东西。你现在能换的,就是黑布丁、牛肚或者羊头,猪头也不错,太太。猪头好得很啊,肉很多,孩子们爱吃。把猪脸上的肉切成薄片,抹上厚厚的芥末酱,简直就像上了天堂。虽然我猜美国人不爱吃这东西,他们喜欢牛排和各种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或是水里游的禽类。
他告诉妈妈,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吃上炖猪肉和香肠。如果她聪明点的话,就该趁猪头被领光前先拿一个回去,利默里克的穷人们抢得正欢哩。
妈妈说圣诞节不该吃猪头,他说这可比很久以前住在伯利恒寒冷马房里的圣家强多了。如果有人送给他们一个肥肥的猪头,他们才不会抱怨。
是的,他们不会有怨言的,妈妈说,可他们从来就不吃猪头,他们是犹太人。
这和猪头有什么相干?猪头就是猪头而已。
可犹太人就是犹太人,这违背他们的宗教信仰,我理解他们。
肉铺老板说:在犹太人和猪这方面,你算是个行家。
我不是,妈妈说,不过在纽约的时候,我们倒有一个叫莱博威茨的犹太女朋友。要是没有她的话,我不知道我们今天会怎么样。
肉铺老板把猪头从架子上拿下来,小马拉奇说:噢,瞧这条死狗。
老板和妈妈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用报纸把猪头包上,递给妈妈,说:圣诞节快乐。随后他又包了一些香肠,对她说:拿这些香肠去,当你们的圣诞节早餐吧。妈妈说:啊,我买不起的。他问:我要你付钱了吗?要你付钱了吗?拿去吧,也许可以弥补一下没有鹅和火腿的遗憾。
哎呀,你不必这么做。妈妈说。
我知道,太太,真有人强迫我这样,我还不肯呢。
妈妈说她腰疼,我得拿猪头,我把它放在胸前抱着。但它是湿的,弄得报纸开始脱落,谁都能看见猪头了。妈妈说:我真感到羞耻,人家都知道我们在圣诞节吃猪头。利米国立学校的男孩们看见了我,他们指点着,嬉笑着,啊,上帝,瞧瞧弗兰克·迈考特和他的猪嘴。美国佬圣诞节就吃这种东西吗,弗兰基?
一个男孩对另一个喊道:嗨,克里斯特,你知道怎么吃猪头吗?
不,我不知道,帕迪。
揪住它的耳朵,往下咬它的脸。
克里斯特说:嗨,帕迪,你知道只有猪的什么地方迈考特家不吃吗?
哦,我不知道,克里斯特。
只有猪的呼噜声他们不吃。
过了几个街道,报纸完全掉了下来,每个人都可以看见猪头了。它的鼻子是扁平的,贴在我的胸前,冲着我的下颏。我觉得很对不起它,它已经死了,人家还在嘲笑它。我的妹妹和弟弟也死了,但要是有人敢嘲笑他们,我会用石块砸他的。
我希望爸爸能来帮我们一下,妈妈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靠墙休息一会儿。她把后背靠在墙上,对我们说,她爬不上巴拉克山了。其实,就算爸爸来了,也没有多大用处,因为他从来不拿任何东西,包裹、书包和行李一样也不拿。拿这样的东西有失尊严,这就是他说的。双胞胎累的时候,他可以抱双胞胎,他也可以抱教皇,但这和抱猪头这种平庸货色可不是一码事。他嘱咐我和小马拉奇,长大后,你们必须戴衬领和领带,永远不要让人看见你们抱着东西。
他坐在楼上的炉火旁,抽着香烟,看着《爱尔兰新闻》。他喜欢看它,是因为它是德·瓦勒拉办的报纸。他认为德·瓦勒拉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他瞧着我和猪头,对妈妈说,让一个孩子抱着这样的东西在利默里克招摇过市,是件丢脸的事。她脱下外套,往床上一躺,对爸爸说,明年的圣诞节他可以出去找吃的,她已经精疲力竭,喝一杯茶也要气喘吁吁,因此,他可不可以放下臭架子,在他的两个小儿子饿死前去烧些茶水,煎些面包。
圣诞节的早上,他早早地生了炉子,好让我们吃上香肠、面包,喝上茶。妈妈让我去外婆家看看,能不能借一个炖猪头的锅。外婆问:恁们晚饭吃什么?猪头?!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呀,这离谱得不能再离谱了。你们的父亲就不能出去弄块火腿或一只鹅吗?他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人?
妈妈把猪头放进锅里,倒进去的水刚好能盖住猪头。炖猪头的工夫,爸爸带我和小马拉奇去至圣救主会教堂做弥撒。教堂里很暖和,弥漫着鲜花、焚香和蜡烛的香味。他领我们去看马槽里的圣婴,那是一个大胖娃娃,长着和小马拉奇一样的金色鬈发。爸爸告诉我们,那个穿蓝衣服的是耶稣的母亲马利亚,那个留胡子的老头是耶稣的父亲约瑟。他说他们很悲伤,因为他们知道耶稣长大后就会被杀死,为的是我们都能进天堂。我问为什么圣婴非死不可,爸爸说不能提这样的问题。小马拉奇问:那为什么?爸爸让他别吵。
家里的情况一团糟,煤不够,水烧不开,妈妈说她急得快疯了。我们得再去码头路,看看卡车驶过的地方是不是有煤渣或泥炭。当然,这天一定会有收获的,再穷的人也不会在圣诞节这天去路上捡煤渣。央求爸爸一起去是没用的,他永远不可能屈尊,哪怕去了,他也不会拿着东西走过街道,这是他的原则。妈妈不能去,因为她的背一直在疼。
她说:你得去,弗兰克,带上小马拉奇和你一起去。
码头路很远,但是我们不在乎,我们的肚子里填满了香肠和面包,而且老天也没有下雨。我们提着妈妈向隔壁汉农太太借来的帆布包出发了。妈妈是对的,码头路上没人,穷人们都待在家里吃猪头肉呢,也没准是吃烧鹅,码头路变成我们的了。我们在地缝里和煤场的墙上找到了一些煤渣和泥炭,还捡到一些纸片和硬纸板,这可以用来引火。我们四处逛游着,想把帆布包装满。这时,帕·基廷走了过来。他一定是因为过节洗了澡,不像尤金死时那么黑了。他问我们提着那个包在干什么,小马拉奇告诉了他。他说: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啊!圣诞节恁们竟然没有煤炖恁们的猪头,这可真够丢人啦。
他拉上我们去了南方酒吧,这家酒吧本不该开门,但他是个常客,知道有个后门为那些男人留着,好让他们喝酒庆祝马厩里的圣婴的生日。他要了啤酒,又为我们俩要了柠檬水。他问那个伙计能不能弄到一些煤块。那个伙计说他服侍人们喝酒已经有二十七个年头了,还从来没有人向他要过煤块。帕说行个好吧,那人说要是帕想要月亮,他也会飞上天给他摘下来的。那人领着我们来到楼梯下的煤坑前,告诉我们能拿多少就拿多少。那是真正的煤,不是码头路上的煤渣。要是我们拿不动,那就在地上拖着走。
从南方酒吧回到巴拉克山花了很长时间,因为帆布包上有个洞,我拖着帆布包,小马拉奇不停地捡从破洞里漏出来的煤块,把它们放回去。这时开始下雨了,可我们不能到人家的门廊上去躲雨,因为我们拖着煤,它们会在路上留下一道黑印子。小马拉奇一边捡起煤块往包里塞,一边用湿乎乎的黑手擦脸上的雨水,把自己的脸弄得一团黑。我说他的脸黑了,他说我的脸也黑了,一个商店的老板娘叫我们离她的门口远着点,今天是圣诞节,她不想看见非洲。
我们得继续拖着煤包走,否则就吃不上圣诞晚餐了。生着火需要很长的时间,做晚餐需要更长的时间,妈妈把卷心菜、土豆放进锅里和猪头一起炖时,水得烧开呀。我们拖着煤包上了奥康纳大街,看见人们围坐在餐桌旁,屋里灯火通明,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装饰品。我们走到一家房前,他们推开窗子,小孩子们朝我们指指点点的,大笑着喊着:瞧那两个祖鲁人,恁们的长矛在哪儿呢?
小马拉奇冲他们做鬼脸,还想用煤块砸他们。我告诉他,要是他扔一块煤,我们炖猪头就会少一块煤,就别想吃上晚饭了。
门缝里涌进来的雨水把我们家的楼下又变成了湖泊,但是没什么要紧的,反正我们已经湿透了,可以从水中蹚过去。爸爸走下楼,把煤包拖到楼上的意大利。他说我们是好孩子,弄到这么多的煤,八成码头路上铺满了煤。妈妈见到我们,先是大笑,然后哭了。她笑是因为我们把自己弄得这么黑,哭是因为我们全身都淋透了。她要我们脱掉衣服,帮我们洗去手上和脸上的煤灰。她对爸爸说等一会儿再炖猪头,我们得先喝一果酱瓶热茶。
外面仍在下雨,我们家楼下的厨房是一片湖水,楼上意大利的炉火重新燃烧起来,房间里干爽温暖。喝完茶,我和小马拉奇倒在床上打瞌睡,爸爸等晚饭好了才叫醒我们。我们的衣服还是湿的,小马拉奇裹着妈妈的那件红色美国外套,坐在桌旁的箱子上,我裹着外祖父去澳大利亚后扔下的一件旧外套。
房间里,卷心菜、土豆和猪头的菜香十分诱人,爸爸把猪头捞到盘子里,小马拉奇说:噢,可怜的猪,我不想吃这头可怜的猪。
妈妈说:你饿了就想吃了。废话少说,吃你的饭。
爸爸说:等等。他从猪的脸颊上切下几片肉,放进我们的盘子里,蘸上芥末酱,又把盛猪头的盘子放到桌下的地板上。好啦,他对小马拉奇说,这是火腿。小马拉奇吃了它,因为他看不见猪头了,而且它也不再是猪头了。卷心菜又软又烫,土豆也特别多,都蘸着黄油和盐。妈妈替我们剥掉土豆皮,可爸爸连皮都吃了。他说土豆的全部营养都在皮里。妈妈说幸亏他不是在吃鸡蛋,要不,他就得连鸡蛋壳也一起嚼了。
他说他会的,爱尔兰人每天扔掉数不清的土豆皮,这是一种羞耻,也是成千上万人死于肺病的原因。鸡蛋壳当然有营养,浪费是第八条弥天大罪,要是让他想办法的话……妈妈打断了他:别想办法了,还是吃你的饭吧。
他连皮吃了半个土豆,把另半个放回锅里,又吃了一小片猪头肉和一片卷心菜,把剩下的留在盘子里给我和小马拉奇吃。他烧了些茶水,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吃着面包和果酱,所以,不能说我们这个圣诞节吃得不好。
现在天黑了下来,外面仍在下雨,煤块在炉栅里放着光芒,妈妈和爸爸坐在炉火旁抽着香烟。在衣服还湿着的时候,除了回到床上无事可做。床上是舒适的,父亲可以给你讲一个库胡林变成天主教徒的故事,然后你会在睡梦中见到那头猪站在至圣救主会教堂的马槽里哭泣,因为它和圣婴、库胡林长大后都得被处死。
带来玛格丽特和双胞胎的那个天使又来了,为我们带来了另一个弟弟迈克尔。爸爸说,他是在通往楼上意大利的第七级楼梯上发现迈克尔的。他说你若想要一个新宝宝,就该注意这里,天使就在第七级楼梯上。
小马拉奇想知道,要是家里没有楼梯的话,怎么能从第七级楼梯的天使那里得到一个新宝宝。爸爸对他说,问太多的问题是一种折磨。
小马拉奇又想知道,折磨是怎么一回事。
折磨,我也想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折磨。但是爸爸说:啊,孩子,这个世界就是一种折磨,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一种折磨。他戴上帽子去贝德福德街医院,看望住在那里的妈妈和迈克尔。她因为背疼住进医院,而且带上宝宝,确保他身体健康。我不明白,我相信天使不会把一个有病的孩子留在第七级楼梯上。问爸爸或者妈妈这个是没用的,他们会说:你变得和你弟弟一样糟糕了,老爱问问题,一边玩去。
我知道这些大人不喜欢孩子问问题,但他们可以随意问自己想问的问题:在学校里怎么样?是个好孩子吗?作祷告了吗?可是,如果你问他们作了祷告没有,脑袋可能就会挨敲。
爸爸把妈妈和那个新宝宝接回家,因为背疼,她得在床上躺几天。她说这个宝宝简直就是我们死去的妹妹的化身,也有波浪卷的黑发,可爱的蓝眼睛,还有动人的眉毛,妈妈就是这么说的。
我想知道这个宝宝是不是会一直和妹妹相像,我也想知道哪一个阶梯是第七级楼梯,因为楼梯上一共有九级楼梯,我想知道是从下往上数,还是从上往下数。爸爸倒不介意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天使是从天上下来的,而不是从下面那个从十月到来年四月一直泡在水里的厨房里上来的。
我从上往下数,找到了第七级楼梯。
宝宝迈克尔感冒了,他的鼻孔堵塞了,呼吸相当困难。妈妈非常着急,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专为穷人开设的诊所不上上班。要是你去医生的家里,女佣见你是下层贫民,就会让你去贫民诊所。要是你对她说怀里的孩子快要死了,她就说医生正在乡下骑马呢。
妈妈哭了,宝宝正挣扎着用嘴巴呼吸。她试着用纸卷清理他的鼻孔又害怕捅得太深。爸爸说:不要这样,你不该往孩子的鼻子里捅东西。看上去他像要亲吻宝宝,可是没有,他只是用嘴对着宝宝的小鼻孔,一次又一次地把脏东西从迈克尔的鼻子里吸出来,再吐到炉子里,迈克尔顿时一声大哭,他的呼吸通畅了,蹬着小腿笑了起来。妈妈望着爸爸,好像他刚从天上下凡。爸爸却说:很久以前,在安特里姆郡,每逢医生们骑马,我们就这么做。
迈克尔使我们有权多得几个先令的救济金,但是妈妈说还不够,现在她必须去圣文森特保罗协会讨要食品。一天晚上,有人敲门,妈妈让我下楼看看是谁。是两个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男人,他们想见见我的母亲和父亲。我告诉他们,我的父母在楼上的意大利。他们问:什么?
楼上干爽的地方,我去告诉他们一声。
他们问我们,正门旁那间小棚子是干什么用的,我说是厕所。他们问为什么它不在房屋后面,我说这是这条巷子所有住户的厕所,幸亏它不在我们家后头,不然的话,人们就要提着马桶穿过我们家厨房啦,那还不把人恶心死?
他们问:你肯定这条巷子就一个厕所吗?
我肯定。
他们说:圣母啊。
妈妈在意大利喊:谁在那儿?
有两个人。
什么人?
圣文森特保罗协会来的。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厨房的湖水,“啧啧”地咂着嘴,互相说:这岂不是太寒碜了?他们一直这么说着,来到楼上的意大利,对妈妈和爸爸说,很抱歉打扰他们,但协会必须确认他们是否属于应当救助的人。妈妈给他们递上茶水,他们四处看着,说:不用,谢谢你。他们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住在楼上,想知道厕所的事,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因为大人可以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并在本子上记下来,特别是他们西装革履、戴着衬领和领带的时候,更可以这样啦。他们问,迈克尔多大了?爸爸从职业介绍所能领到多少钱?他上一次工作是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他现在不工作了?他那种口音属于什么地方?
爸爸告诉他们,厕所里的病会害死我们的,冬天厨房里发大水,我们只好搬到楼上干爽的地方待着。他说香农河要对世界上的一切潮湿负责,它把我们一个接一个害死了。
小马拉奇对他们说,我们住在意大利,他们笑了。
妈妈问能不能为我和小马拉奇弄到靴子,他们说她得去奥扎纳姆之家申请。她说自打有了宝宝,身子就一直不舒服,不能长时间站着排队。可他们说对每个人都得一视同仁,就算是爱尔兰镇一个有三胞胎的妇女也是一样。他们说谢谢你,我们将向协会汇报所了解到的情况。
他们要走时,小马拉奇想指给他们看看天使留下迈克尔的第七级楼梯。可爸爸说:现在不是时候,现在不是时候。小马拉奇哭了,其中一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太妃糖给了他。我真希望我也有理由哭一下,也得到一块太妃糖。
我再次下楼,告诉他们怎么走才能不弄湿脚。他们不停地摇着头说:万能的上帝啊,这真是不可救药。他们楼上哪里是意大利,分明是加尔各答。
在楼上的意大利,爸爸对妈妈说,她不该像那样乞讨。
你什么意思?乞讨?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自尊吗?乞讨靴子这样的东西?
那你会怎么做?大派头先生,你会让他们光着脚走路吗?
我宁愿把他们的鞋修一修。
他们的鞋都已经散架了。
我可以修好它们,他说。
你什么也修不好,你是个废物!她说。
第二天,他拿着一个旧自行车轮胎回家,打发我去隔壁的汉农先生那儿,借来一个鞋楦子和一把锤子。他用妈妈那把锋利的刀子在轮胎上乱割一气,割出几块跟鞋底和鞋跟一样大小的胶皮。妈妈说他会毁了我们的鞋子,他还是用锤子不停地敲打起来,把胶皮钉在鞋子上。妈妈说:主啊,要是你不动这些鞋子的话,它们至少还可以穿到复活节,没准儿那时候我们就能从圣文森特保罗协会领到靴子了。可是他不住手,直到鞋底和鞋跟被几块胶皮包上才算完。鞋子的两边都多出一些胶皮,前后也耷拉着一些。他让我们穿上鞋子,还说我们的脚会又舒服又暖和。可我们都不想再穿鞋子了,因为轮胎胶皮凹凸不平,在意大利走路时总是磕磕绊绊的。他又打发我把鞋楦子和锤子还给汉农先生,汉农太太见了,说:主啊,你的鞋子怎么啦?她大笑起来,汉农先生则摇摇头,让我觉得好不羞辱。第二天,我不想去上学了,我假装生病,可爸爸把我们叫了起来,给我们吃了煎面包,喝了茶,说我们应该庆幸自己竟然还有鞋子穿,在利米国立学校,有的孩子大冷天还光着脚去上学呢。上学路上,学校的男孩们都讥笑我们,因为轮胎胶皮那么厚,让我们长高了好几英寸。那些男孩子问:上边的空气怎么样呀?班里有六七个光脚的孩子,他们什么也不说。我真不知道,是穿钉着轮胎胶皮、让你跌跌撞撞的鞋子好,还是光着脚走路好。要是你压根没有鞋子,会有光脚的孩子跟你站在一边;要是你有钉着轮胎胶皮的鞋子,那就只有自己的弟弟和你站在一起,就只能孤军奋战。我在操场小棚子的长凳上坐下来,脱掉鞋子和袜子,走进班里,老师问我的鞋子哪儿去了,他知道我不属于班里的光脚族,让我去操场把鞋子拿回来重新穿上。随后,他冲全班的人说:这里有人嘲笑别人,有人讥笑别人的不幸。这个班里有谁自认为完美无缺吗?举起手来。
没有人举手。
这个班里有谁出身富家,把大把的钞票都花在鞋子上吗?举起手来。
没有人举手。
他说:班上有些孩子不得不想方设法修补鞋子,有些孩子根本就没有鞋子可穿,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也不是耻辱。我们的主就没有鞋子,他死的时候没穿鞋子。你们可曾看见被吊在十字架上的他穿着运动鞋吗?你们见过吗,男孩们?
没有,先生。
你们没有看见我们的主怎么样?
被吊在十字架上,还穿着运动鞋,先生。
那么,要是我听说这个班里有人嘲笑迈考特或者他弟弟的鞋子,棍子就会找上门来。什么会找上门来,男孩们?
棍子,先生。
棍子会蜇人的,男孩们。白蜡树枝会在空中嗖嗖作响,会落在那些讥讽者的屁股上,落在那些嘲笑者的屁股上。它会落在什么地方,男孩落在讥讽者的屁股上,先生。
还有呢?
嘲笑者的屁股上,先生。
那些男孩子不再招惹我们了,几个星期里,我们穿着钉着轮胎胶皮的鞋子,直到复活节。这时,圣文森特保罗协会把靴子送给我们了。
每当我半夜起床往马桶里撒尿,就走到楼梯上朝下看,看看天使是不是在第七级楼梯上。有时我的确看见那里有光亮。要是家里人都睡着了,我就坐在楼梯上,说不定天使又会送来一个宝宝,或者单单是一次来访。我问妈妈,是不是天使送来一个宝宝后,便会把他们忘了。她说:当然不会,天使从来不会忘记这些宝宝,而且还要回来看看,确保这些宝宝是幸福的。
我可以问天使各种问题,我相信他会回答的,除非那是一个女天使。不过,我相信一个女天使也会回答问题的。我从没听说过她们不回答问题。
我在第七级楼梯上坐了很长时间,相信天使就在这里。我把所有不能告诉妈妈或爸爸的事情(害怕敲脑袋或是叫你出去一边玩去)都告诉他。我告诉他学校里发生的所有事情,老师用爱尔兰话冲我们发火时,我是多么惧怕他和他的棍子,可我仍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我是从美国来的,其他的男孩子都是比我早一年开始学习爱尔兰语的。
我就这么待在第七级楼梯上,一直待到冷得受不了,或者爸爸起床叫我回去睡觉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告诉我天使和第七级楼梯的人,所以他应该知道我坐在这里的原因。可一天夜里,我告诉他我在这里等天使,他却说:啊,那么,弗兰西斯,你是一个梦想家喽。
我回到床上,听见他和妈妈小声说: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正坐在楼梯上,和天使喋喋不休呢。
他笑了起来,妈妈也笑了起来。大人竟然笑话给他们送来新宝宝的天使,这真是不可思议。
复活节前夕,我们搬回楼下的爱尔兰。复活节要比圣诞节好,因为天气很暖和,墙壁也不湿漉漉的滴着水了,厨房里也不再是一片湖泊了。要是早点起床的话,我们还可以晒一会儿从厨房窗户照进来的阳光。
晴朗的天气里,男人们坐在外面抽着香烟(要是他们有香烟的话),看着这个世界,看着我们玩。女人们抱着膀子站着聊天,她们不坐,她们要做的不过是照顾孩子,打扫卫生和做饭。男人们才需要椅子,他们每天早上要走去职业介绍所签领救济金,还要讨论世界问题,考虑一天其余的时间该怎么打发,这些弄得他们很疲倦。有些人到赌马场仔细研究,用一两个先令押上可靠的一宝。有些人则在卡内基图书馆看英国和爱尔兰的报纸。靠救济金过日子的人要紧跟时事,因为其他领救济金的男人都是时事专家,万一他们提到希特勒、墨索里尼或千百万中国人的可怕状况,你得作好应答的准备才行。一天结束后,领救济金的男人拿着马票或者报纸回家,优哉游哉地抽点烟,喝点茶,坐在椅子里考虑一下世界形势,他的老婆是不该有什么怨言的。
复活节要比圣诞节好,因为爸爸领我们去至圣救主会教堂,那里所有的神父都穿着白袍,唱着歌。他们很高兴,因为我们的主在天堂。我问爸爸马槽里那个圣婴是不是死了,他说:没有,他死的时候是三十三岁。他在那儿呢,吊在十字架上。我不明白他怎么长得这么快,他被吊在那儿,戴着一顶荆棘编成的帽子,浑身是血。血从他的头上、手上脚上和肚子上方的一个大洞里滴下来。
爸爸说等我长大就会明白了,他一直这么对我说,我也盼着长成像他那样的大人,好变得什么都明白了。早晨一觉醒来,忽然什么都明白了,那一定很有意思。我希望自己能像教堂里所有的大人那样,该站就站,该跪就跪,该祷告就祷告,什么都能明白。
做弥撒时,人们走到圣坛前,神父把什么东西放进他们的嘴里。他们低着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嘴巴动弹着。小马拉奇说他饿了,也想吃一些。爸爸说:嘘,这是圣餐,我们主身上的血和肉。
可是……爸爸。
嘘,这是个秘密。
再问下去是没有用的,要是你发问,他们就告诉你这是个秘密,等你长大就明白了,做个好孩子,问你母亲去,问你父亲去,看在耶稣的分上,让我安静一会儿,出去玩吧。
爸爸在利默里克的水泥厂找到了他的第一份工作,妈妈非常开心。她用不着再去圣文森特保罗协会排队,为我和小马拉奇讨要衣服和靴子了。她说这不是乞讨,这是救济,爸爸却偏说这是乞讨,很丢人。妈妈说现在可以付清欠凯瑟琳·奥康纳小店的那几镑了,也可以偿还欠外婆的钱了。她对欠债深恶痛绝,尤其是欠自己母亲的债。
水泥厂在利默里克郊外好几英里的地方,也就是说,爸爸每天早晨六点钟就得出门。他毫不在乎,他过去经常徒步远行。上班的前一天晚上,妈妈为他准备了一瓶茶、一份三明治和一个煮鸡蛋。她觉得有些对不住他,让他上班走三英里,下班又走三英里。有一辆自行车就方便多了,但是得工作一年才能买得起自行车。
星期五是发薪水的日子,妈妈早早地起了床,打扫着屋里的卫生,哼唱着歌曲:
谁都明白我为何想要你的吻,
非要不可,这就是原因……
屋里没有多少需要打扫的。她清扫了厨房和楼上意大利的地板,洗了洗当茶杯用的果酱瓶。她说要是爸爸工作久一些的话,我们就可以买些像样的杯子了,也许还能买托盘呢。托上帝和圣母的福,说不定哪天我们就会有床单。再多攒些日子的钱,我们就可以有一两条毯子,淘汰那些大饥荒期间留下的破旧外套了。她烧了开水,把防止迈克尔在婴儿车和屋里乱拉的破布片洗了一遍。啊,她说,等你们的老爸今晚把薪水带回家,我们就能喝上可口的茶水了。
“老爸”,这说明她心情不错。
五点半,男人们干完一天的工作,汽笛声和哨子声响彻全城。我和小马拉奇都很激动,当父亲下班把薪水带回家,我们就可以得到“星期五便士”了。这是从那些父亲有工作的孩子那里知道有这回事的,我们知道,喝完茶,就可以去凯瑟琳·奥康纳小店买糖果了。要是母亲心情不错,甚至可能会给你两便土,让你第二天去利瑞克电影院看一场由詹姆斯·卡格尼主演的电影。
在城里的工厂和商店工作的男人们,此时正回家吃晚饭,然后洗个澡,去酒吧。女人们去大广场或利瑞克电影院看电影。她们买糖果吃,买“忍冬”牌香烟抽。如果她们丈夫的工作能干得久一些的话,她们还可以买一盒“黑色魔力”牌巧克力款待自己。她们爱看有浪漫情调的电影,当结局是悲剧,或者一个英俊的情人被印度人或其他非天主教徒用枪打死时,她们会哭得稀里哗啦。
我们得等很长时间,爸爸从水泥厂回来要走挺远的路。等他回来,我们才能喝上茶。这很不容易,因为你得闻着邻家的饭菜香。妈妈说幸亏发薪日是不能吃肉的星期五,因为邻家炖猪肉和香肠的香味会馋得她发疯。不过,我们还能吃上面包、奶酪,喝上一果酱瓶加了好多牛奶和糖的可口茶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女人们都去了电影院,男人们都进了酒吧,只有爸爸还没有回家。妈妈说就算他是个飞毛腿,水泥厂也离家太远了。她虽是这么说,眼睛里却开始泪汪汪的,也不再唱歌了。她在炉子旁坐着,抽着她从凯瑟琳·奥康纳小店赊来的“忍冬”。烟是她唯一的奢侈品,她永远忘不了凯瑟琳的仁慈。她不知道壶里的开水还得沸腾多久,但在爸爸回家前是不能沏茶的,那样茶叶会煮熟、泡烂,茶水会发苦,喝起来很不是味道。小马拉奇说他饿了,妈妈给了他一块面包和一些奶酪,让他先垫垫肚子。她说:这个工作可是我们的救星,他一口北方腔,能得到这份工作够不容易的,要是他丢掉这份工作,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巷子里已经黑了,我们只好点起蜡烛。她只好让我们喝茶、吃面包和奶酪,我们已经饿得一分钟也不能等了。她坐在桌子旁,吃了点面包和奶酪,又继续抽着她的“忍冬”,走到门口,看看爸爸是不是快到家了。她说起在布鲁克林我们在发薪日满街寻找爸爸的事情。她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美国,会有一个舒适温暖的地方居住,公寓过道里会有厕所,就像克拉森大街那个住处一样,而不是门外的这个脏东西。
女人们从电影院回来了,咯咯地笑着,男人们也唱着歌从酒吧回来了。妈妈说再等下去也没用,要是爸爸在酒吧一直待到关门,那他的薪水也剩不下什么了,我们不如现在睡觉去。她躺在床上,怀里搂着迈克尔。屋前的路上一片静谧,尽管她用一件旧外套蒙住脸,我也能听见她在哭泣。我还听见远处传来父亲的声音。
我知道那是我的父亲,因为他是利默里克唯一唱“罗迪·迈克考雷在图姆桥上赴死”这首北爱尔兰歌曲的人。他走到巷子尽头的拐角处,开始唱起凯文·巴里之歌。他唱一句就停下来,在墙上靠一会儿,为凯文·巴里痛哭。人们都把头探出窗户和门外,冲他说:看在耶稣的面上,别叫唤了。我们有些人还得早起上班呢,回家唱他妈的爱国歌曲去吧。
他在巷子中间站着,叫全世界的人都出来,他已经作好了战斗的准备,准备为爱尔兰战斗到死,不过,这些话可不能对利默里克人说,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和背信弃义的萨克逊人狼狈为奸。
他推开门,嘴里依然唱着:
怎么,正当所有的人都在守夜不眠,
西部人却在沉睡,西部人却在沉睡!
哎,当康诺特省也在这样沉睡,
爱尔兰也许正在流泪。
但是,听啊!一个声音雷鸣般响起:
西部人醒来!西部人醒来!
唱吧,啊,欢呼吧,让英格兰崩溃,
为了守候爱尔兰我们至死无悔!
他在楼下喊:安琪拉,安琪拉,家里一滴茶水也没有吗?
她没有理睬他,他又喊:弗兰西斯,小马拉奇,快下来,孩子们,我有“星期五便士”给你们。
我想下楼去拿那“星期五便士”,但妈妈正用外套蒙着嘴巴呜咽。小马拉奇说:我不想要他的破“星期五便士”,他自个儿留着吧。
爸爸跌跌撞撞地上了楼,开始发表演讲,要我们必须为爱尔兰去死。他划了一根火柴,点燃妈妈床边的蜡烛,把蜡烛举过头顶,在屋里雄赳赳地走着,唱着:
看,是谁在怒放的红杜鹃花丛中行走?
他们那绿色的旗帜吻着山上纯净的空气。
昂首挺胸,目视前方,骄傲地走在一起,
自由的信念珍藏在每个人不屈的精神里。
迈克尔醒了,可着嗓子哭了一声。隔壁汉农家敲了敲墙,妈妈对爸爸说他真丢死人了,为什么他就不能彻底滚出这个家呢?
他站在地板中央,把蜡烛高举过头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便士,朝我和小马拉奇扬了扬。你们的“星期五便士”,孩子们,他说,我想让你们跳下床,像两名士兵那样排好队,发誓为爱尔兰去死,我将把“星期五便士”给你们。
小马拉奇坐在床上,我不想要,他说。
我告诉他,我也不想要。
爸爸呆立了片刻摇晃着身子,把便士放回自己的口袋。他转向妈妈,她说:今晚你不要睡在这张床上。他拿着蜡烛下楼去了,在椅子上睡了一夜,早晨误了上班,丢掉了水泥厂的工作。我们又指望起失业救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