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开门的女人见到我很吃惊,我们足足对视了两秒,然后我赶紧提醒她,我们曾经约好在今天见面。与我对视的那双眼睛又小又干,没有因悲伤而红肿,却已凹陷下去,因疲惫而显得呆滞无神。她看上去仿佛身处远方,独自待在极端恶劣的天气里,就像一位孤独的北极探险家。她给门口带来了一股温暖的家居味道,我想她刚才可能一直在和衣而睡。她戴着一条长长的琥珀项链,每块琥珀的形状大小不一,她的左手局促不安地缠绕着项链。在整个探访过程中,她一直用食指和大拇指滚弄把玩着项链上最小的一块琥珀。我开口后,她说:“当然,当然。”然后她神清气爽,豪迈地把房门开得更大些。
多年来,我曾造访过许多理科教授,因此我对牛津北部这种房屋的内部结构了如指掌。现在,由于郊区正被非学术界的人士逐渐买下,这种房子已经愈发少见。房子在五十或是六十年代作了改建,随后书籍和家具搬了进来——此后就再也不曾改变。除了棕色和奶油色以外,没有其他颜色;没有图案,没有风格,也没有舒适可言;冬天里也几乎没有一丝暖意;甚至连灯光也呈棕色,与潮湿、煤灰和肥皂的味道合而为一。卧室里没有通暖气,整座房子里似乎只有一部电话,还是转盘式的呢,装在门厅里,周围没放任何座椅。地上铺着油布,墙上爬着脏兮兮的电线,从厨房里传出煤气的臭味,还可以瞥见金属架承托的三合板上放着一瓶瓶棕色和红色的酱汁。过去人们曾经认为这种寒酸简朴正适合知识分子的生活,符合英国实用主义的精神,毫不花哨,只剩下基本的必需品,剩下远离商店的大学世界。在它的那个年代,这种房子可能给老一代爱德华时期式样的累赘建筑带来了冲击。现在,这里的环境俨然最适用于悲伤场合。
琼·洛根引着我来到一间拥挤的后房,这个房间面对着一片带有围墙的大花园,园中一棵正在开花的樱桃树最为显眼。她僵硬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双人沙发旁边的一条毛毯,沙发上的靠垫和盖布缠在一起,扭曲凌乱。她用双手把毛毯卷成一团搁在肚子上,一边问我要不要喝茶。我猜想,我按响门铃的时候她正在睡觉,或者正躺在毛毯下面发着呆。我表示愿意到厨房里帮忙,她不耐烦地笑了笑,叫我坐下。
空气异常浓重,让人呼吸都感到格外吃力。煤气炉点着,火光发黄,很可能在泄漏一氧化碳。让空气浓重的除了一氧化碳,还有压抑的悲伤。琼·洛根走出房间后,我调了调炉火,但不管用,于是我把落地窗往外推开一英寸左右,然后摆好靠垫,重新坐下。
这间屋子里没有任何孩子们生活的迹象。一架立式钢琴塞在一处壁龛里,被书籍和一堆堆的杂志及学术期刊重重压住,钢琴上的烛台中插着几根枯枝,也许是去年的花蕾。烟囱柱腰两侧的书清一色都是吉本、麦考莱、卡莱尔、特里维廉和拉斯金等人的作品全集。一侧墙边放着一张深色皮革制的躺椅,躺椅一侧有道口子,里面填塞着发黄的报纸。地板上铺着好几层褪色磨损的小地毯。两把椅子安置在沙发对面,面对那散发着毒气的煤气火焰,我想它们是四十年代的设计,有高高的木头扶手和低矮的箱形座位。琼或约翰·洛根一定是原封不动地从父母那里继承了这幢房子。我暗自纳闷,这里的悲伤感是否在约翰·洛根生前就已存在。
琼端着两只工人用的马克杯回来了,杯里盛着茶水。这时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小段开场白,但她在那张低矮难受的椅子边缘一坐下,便顾自打开了话匣子。
“我不知道你为何而来,”她说,“我倒希望不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们素不相识,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想听你说那些哀悼安慰的话。”说这些话时,她断句简短,呼吸急促,尽力不添加任何感情,这反而更强烈地传达了情绪。为了软化这种效果,她勉强一笑,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让你感到尴尬。”
我点点头,想从手中那小桶般的陶瓷杯里吮口滚烫的热茶。对于正在承受丧夫之痛的她而言,这样的社交会面感觉一定就像醉酒驾车——很难衡量正确的谈话速度,很容易就会转向过猛。
很难把她放在丧夫之痛的情境之外来看。在她的浅蓝色开司米外套上,就在右胸下方,有一块棕色的污渍,这是哀伤之余无暇顾及仪容的结果呢,还是另有原因?她的头发很油腻,顺着头皮朝后拉去,挽成一个粗乱的髻,用一根红橡皮筋绑住。这也是因为哀伤所致,还是某种学院派的发型样式?我从报上的新闻里得知,她在牛津大学教历史。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只看她的脸,你也许会以为她是个不好动的人,正患着重感冒呢。她鼻子尖尖,鼻头、鼻翼和鼻孔周围在湿纸巾的摩擦下变得发红(我已经看到脚边地板上的那个空纸盒了)。但她的脸挺迷人,近乎美丽,也近乎平凡,呈现出苍白素净的长椭圆形。她的嘴唇很薄,眉毛和睫毛淡得几乎看不见,眼睛里带着难以判定如沙土般的浅棕色。她给人留下了一种印象,让人觉得她个性独立,却又很容易发火。
我对她说:“我不知道其他人——其他当时在场的人——有没有来看过你。我猜应该没有吧。我知道,你不需要我来告诉你,你的丈夫是个非常勇敢的人,可是,关于事发当时的情况,也许你想知道吧。调查庭要再过六个星期才能开庭……”
我嗓门渐渐低了下去,不太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想到验尸调查。琼·洛根仍坐在椅子边缘,缩起肩膀,向前捧着马克杯,呼吸着杯中升腾到她脸上的热气,也许是为了熏熏眼睛舒服一下吧。她说:“你以为我想要重温他丢掉性命的细节吧。”
她话中的酸楚令我一惊,我不禁与她四目相对。“也许有些事情你想知道。”我说,一边将语速放得更慢。面对她的敌意我倒反而比较自在,不像她的悲哀让我觉得尴尬……
“我是想知道一些事情。”琼·洛根说,她的话音中突然充满怒气。“我有一大堆问题要问各种各样的人呢,但我认为他们不会给我任何答案。他们甚至会装模作样听不明白我的问题。”她顿了顿,忍气吞声。我仿佛在中途跳进了她的脑海里,听到了那个一再重复的声音,听见那整夜折磨她的思绪。她的讽刺太戏剧性、太有力了,我感觉到了那讽刺背后让人筋疲力尽的一再重复所带来的沉重感。“当然,发疯的是我。我无足轻重,碍手碍脚的。我的问题不便回答,因为它们和故事不一致。行啦,行啦,洛根太太!那些跟你无关而且反正也不重要的事情,你就别瞎操心啦。我们知道他是你丈夫,是你孩子们的父亲,可是,是我们在管事呀,请别来碍事……”
“父亲”和“孩子”,这两个字眼让她受不了啦。她放下茶杯,从毛衣衣袖里抓出一团纸巾,按在两眼中间揉搓着。她想从椅子里站起来,却因为座板高度太低而未能起身。我感受到了当房中的所有情绪为一人独占时那种令人麻木的中立感。此时此刻,我别无办法,只能耐心等待。我想,像她这样的女人,可能讨厌被别人看到自己在哭泣,但近来她大概也得习惯这一点了。我将目光越过她,望进花园,穿过樱桃树,看见了孩子们存在的第一个迹象:在一小块草坪上,搭着一顶像北极的圆顶冰屋那样的棕色帐篷,半遮半掩在灌木丛后面,帐篷一侧的支柱都已倒地,帐身逐渐向花坛倾斜,显出一幅遭人遗弃、被水浸透的惨淡光景。这是他在死前不久为他们搭建的呢,还是他们自己把它搭了起来,想重拾在这幢房屋里久违了的户外运动精神?也许,他们需要某个可以一坐的地方,远离母亲的痛苦氛围。
琼·洛根陷入了沉默。她把双手紧握在身前,眼睛盯着地面——可以说,她仍然需要孑然独处。在她的鼻子和单薄上唇之间的皮肤已经磨得发红脱皮。我的麻木感消失了,心里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我所看到的是一份爱,以及这份爱的毁灭所带来的缓慢痛苦。如果因为死亡,或者由于我自己的愚蠢,我失去了克拉莉莎,想象一下那将意味着什么吧。这个想法让我后背上涌起一股热辣辣的刺痛感,我觉得自己快要闷死在这缺氧的小房间里了。情况紧急,我必须赶回伦敦,去挽救我们的爱情。我还没有想好该如何行动,但我现在很乐意起身告退。琼·洛根抬起头,看着我说:“很抱歉。我很高兴你能来。你特地跑这一趟,太谢谢你了。”
我说了些老套的客气话。我大腿和手臂上的肌肉紧绷着,仿佛准备把我推出椅子,推回到梅达谷去。看到琼的悲伤,这让我自己的情况简单了不少,就像元素周期表上的单纯元素,充满了简单的理智判断:当爱情逝去时,你才会明白它是一份多么珍贵的礼物。你会像她现在这样饱尝哀苦。所以,回家去吧,努力留住这份爱吧。除此以外的一切,包括帕里在内,都无关紧要。
“是这样,有些事情我想知道……”
我们听见前门打开又合上了,门厅里传来了脚步声,但没有话音。她顿了顿,仿佛在等待召唤。然后,又是脚步声——好像有两个人正在上楼,她松了口气。她刚才正要告诉我或者问我某件重要的事情,我知道我不可能就此离开,而我的双腿也无法放松下来。我想向她提议去花园里,在盛开的鲜花下、在清新的空气中谈话。
她说:“当时有人和我丈夫在一起。你注意到了吗?”
我摇了摇头。“有我的女友克拉莉莎,两个农场工人,一个男的叫……”
“他们我都知道。约翰停车的时候,车上另外有人。约翰下车时,那人也下了车。”
“他是从原野的另一头过来的。直到我们都朝气球跑过去的时候我才看见他。当时没有别人和他在一起,这点我敢肯定。”
琼·洛根并不满意。“你能看见他的车吗?”
“可以。”
“那你没看见有人站在车旁边观望?”
“如果有人的话,我会记得的。”
她把目光移向了别处。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换了一种“让我们重新开始”的口吻。我不介意。我是真心诚意地想帮助她。
“你记得车门开着吗?”
“是的。”
“一扇还是两扇?”
我犹豫不决了。脑海中的印象是,两扇车门都开着,但我不大确定,也不想把她引入歧途。这一点非同小可啊,也许关涉某一强烈的幻象。我不想再火上浇油。但最后,我还是硬着头皮说:“两扇吧。我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但我想是两扇吧。”
“如果车上只有他一个人,那你想想,为什么两扇门都会开着呢?”
我耸了耸肩,等着她告诉我答案。她把项链上的那块琥珀转得更快了。痛苦的激动取代了悲伤。就连一无所知的我也看得出来,证实这一点会让她更加难过。她必须听到她不想知道的事情。但首先她有些问题要问,态度并不客气,说话像个咄咄逼人的辩护律师。此刻,我成了她发泄苦楚怨恨的替罪羊。
“告诉我,伦敦在这里的哪个方向?”
“东边。”
“奇特恩斯呢?”
“东边。”
她看着我,仿佛已经推断出了某项充分的证据。我保持不动声色,依然挂着一副乐于助人的神情。她别无选择,正亲自带着我走进她所经受的煎熬的中心。这么长的时间里,那份煎熬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现在还得说将出来,这让她几乎无法控制声调中流露出的烦躁不安:“伦敦离这里有多远?”
“五十五英里。”
“奇特恩斯呢?”
“大约二十。”
“从牛津开车到伦敦,你会走奇特恩斯吗?”
“呃,公路正好从它们中间穿过。”
“但如果你要去伦敦,你会走沃灵顿和周围一带的小路吗?”
“不会。”
琼·洛根紧盯着脚下那条磨光露白的波斯地毯,一心耽于自己的境遇中,沉溺在因无法与丈夫对质而永远无法解除的痛苦里。我听见楼上房间里有脚步声,还有一个女人或孩子的说话声。过了两三分钟,我说:“他那天本来在伦敦有事。”
她紧闭双眼,点了点头。“他要出席一场会议,”她小声说,“一场医学会议。”
我轻轻地清了清嗓子。“这件事很可能有个十分清白的解释。”
她仍然闭着眼,声音低沉而单调,仿佛正处于催眠状态下,追忆那不堪回首的一天。“是当地警察局的警长用抢修车把他的车拖回来的,因为他们找不着钥匙。钥匙本该在车上,或者在约翰的口袋里。所以我才往车里看。然后我问警长,你们有没有搜查过这辆车?有没有采集过指纹?而他说他们没有查看过,也没有采指纹。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没有发生犯罪……”
她睁开双眼,想看看我是否听懂了话中的意涵,听懂了这句话有多么荒谬。我想我并没有听懂。我张嘴正要复述最后的那个词,但她已经先开口了,大声重复道:
“犯罪!没有发生犯罪!”她猛然站起身,穿过房间,从一个书堆到齐腰高的角落里抓起一只塑料袋,走了回来,把它塞进我的手里。“你看吧。看啊。告诉我这是什么。”
这是一只白色的购物袋,袋的表面印着一幅画质粗糙的图案,图案中几个小孩子在一家超市的名字内外翩翩起舞。袋子很重,里面的不知什么物品沉甸甸地直往下坠。一拿起它,我就立刻意识到,里面散发出一股浓郁刺鼻的腐肉味。
“打开看啊。伤不了你的。”
我屏住呼吸,打开袋口,一时间没有认出里面是些什么东西。包着塑料包装纸的灰色糊状物,一个包裹着锡纸的球状物体,还有一方硬纸板上的一团棕褐色烂货。随后,我瞥见了深红色的东西,透过玻璃,这玩意儿显得有些扭曲,大部分都被纸遮住了。原来是一瓶酒,就是它使袋子如此沉重。接着,其他的一切物品都各就各位了。我看见了两只苹果。
“这是一顿野餐。”我说。我感到恶心想吐,却并不全是因为那股气味。
“这袋子放在乘客座位旁的地板上。他正打算和她一起去野餐,就在树林里的某个地方。”
“她?”我感觉自己这样说有些迂腐,但我想我应该继续抵御她那份幻想带给我的暗示力量。她正从裙子的口袋里往外掏什么东西。她接过我手上的袋子,又把一块小丝绸纱巾放进我手里,纱巾上印有格式化的灰黑色斑马条纹。
“闻闻这个。”她一边命令,一边小心地把袋子放回墙角。
丝巾闻起来咸咸的,像是眼泪或鼻涕的味道,抑或是琼攥紧的手中渗出的汗水的气味。
“深吸一口气。”她说。她居高临下地站在我身旁,态度执拗而严峻,一心希望我能与她同谋串通。
我把丝巾凑到面前,又闻了闻。“真抱歉,”我说,“我闻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嘛。”
“是玫瑰香水的气味。难道你闻不出来吗?”
她取回了丝巾。我已经不配再拿着它了。她说:“我这辈子从没用过玫瑰香水。我是在乘客座位上找到它的。”她坐了下来,好像在等我开口。她是不是觉得,因为我是个男人,所以我也就算参与了她丈夫的出轨行为,就该代替她丈夫坦白一切呢?见我一言不发,她说:“听着,如果你看见了什么,请不要觉得你必须保护我。我需要知道。”
“洛根太太,我没看见有人和你丈夫在一起。”
“我曾请他们寻找车里的指纹。我能找到这个女人……”
“除非她有犯罪前科才行啊。”
她没听我的话。“我要知道他出轨有多久了,我得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吧,是不是?”
我点点头,心想我可明白着呢。她得衡量自己的损失,得知道为何哀戚凄楚。她得知晓一切,并承受获知真相所带来的痛苦,尔后才能获得些许安宁。否则,她将饱受一无所知的折磨,会在怀疑、猜忌和噩梦中捱过余生。
“对不起。”我开口说,但她立刻打断了我的话。
“我非找到她不可,我必须和她谈谈。她一定目睹了整件事情,随后她就逃之夭夭了。她心神不宁,精神错乱。谁知道呢?”
我说:“我倒是想啊,她说不定会跟你联系呢。她想来见你,不大可能忍得住的嘛。”
“如果她走近这座房子,”琼·洛根爽脆地说道,这时我们身后的房门开了,两个孩子走了进来。“我一定要杀了她。老天在上,我非杀了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