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纪里,曾几何时,豪华的白色远洋邮轮在大西洋的波涛中乘风破浪,往返于伦敦和纽约之间,为居民建筑的式样带来了一种设计灵感。二十年代,一座颇似玛丽王后号的巨型建筑群落在梅达谷拔地而起,现如今,这里只剩下了舰桥部分——我们的那幢公寓,在许多棵法国梧桐间隐约现出一点洁白。它轮廓圆滑,厕所里装着舷窗似的玻璃窗,在楼梯井浅浅的旋梯上还安有照明设施。钢架边框的窗户低矮且呈长椭圆形,与城市生活的喧嚣风格形成鲜明对比。地上铺着结实的橡木地板,可供许多对舞伴在上面跳起轻快的狐步舞。
选择最顶层两座公寓套间的好处在于,它们带有几扇天窗,还有一条曲折的旋转铁梯,可以引人走上一块屋顶平台。我们的邻居是一位事业有成的建筑师,和他的男友住在一起,平时都由他的男友收拾屋子。他们在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空间里搭建了一座梦幻花园:铁线莲缠绕着支杆蔓生,尖尖的长叶朴素无华,从河床里拾来、被盛放在开口黑色木箱中的大鹅卵石中间钻出,带有一点日本园艺的风格。
入住后的一个月里,我和克拉莉莎异常忙乱,将剩余仅有的一点精力都投在了房间的装修上面,因此,在我们这一边的屋顶平台上,只有一张塑料桌和四把塑料椅,都用螺丝固定住,以免大风将它们吹跑。脚下,屋顶上的沥青如同大象的皮肤般褶皱四起,沾满灰尘。在这里,你可以坐在电视天线和卫星锅之间,眺望绿意盎然的海德公园,倾听西伦敦的滚滚车流传来沉闷的隆隆声响,心情平静。在桌子的另一边,我们邻居那收拾得干净整洁的神社一览无遗,更远方则是北面郊区那些无限延伸的土灰色房顶。第二天早晨七点,我离开仍在沉睡的克拉莉莎,带着自己的咖啡、论文和昨晚写好的部分,来到了这里,在椅子上坐下。
然而,我并没有开始阅读,而是想着约翰·洛根,想着我们是如何害死他的。前天发生的事件,在昨日就已变得模糊,而今早明媚的阳光又让那幕场景在我的脑海里亮堂起来。我端详着掌心的擦痕,感到绳子仿佛又握在了手中。我仔细地算计着:如果盖德和他孙子都在吊篮里,如果我们能够坚持住不放手,如果我们平均每人有一百六十磅重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八百磅的重量会让我们保持贴近地面;如果第一个人没有放手,那么毫无疑问,我们其他人也一定会留在原处。最先放手的那个人是谁呢?不是我。不是我。我甚至大声地喊了出来。我记得有一个身影陡然下落,然后气球猛然向上抬升,但我没法分辨那个人是在我的前面,还是在我的左边或者右边。如果我弄清楚了位置,我就能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们能责备他吗?我喝着咖啡,心想。这时,随着高峰时段的来临,楼下车流发出的动静渐渐增大。要把这件事想清楚实在是太困难了。我的脑中涌出许多针锋相对、平庸沉闷的废话,却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一方面,它只是引发山崩的第一颗石子,而另一方面,我们的队伍当时已经开始分崩离析。那个人是事故发生的导火索,但他在道德上并不应为此承担全部责任。思想的天平出现了倾斜,从利他主义偏向了利己主义。这是出于恐惧,还是理性考虑的结果?我们到底是真的害死了他,还是仅仅拒绝了和他一起赴死?不过,如果我们当时患难与共,和他一起吊在绳索上,也许就没有人会死去了。
还有一个问题:我该不该去看望洛根夫人,告诉她事情的经过呢?她理应从一位目击证人口中得知,她的丈夫是一位英雄。我仿佛看见,我们面对面地坐在木凳上,她一袭黑色丧服,就像哑剧里的寡妇,两个孩子紧紧地站在她的身边,抱着她的膝盖,不愿看我。我们身在一所监狱牢房里,高高的窗户上安着铁栅栏。这是我的牢房吗?我有罪吗?此情此景,来自于我模糊记得的一幅带有维多利亚晚期叙事风格的油画,题目叫“上次你去看望父亲是在什么时候?”。叙事——这个字眼让我心头一紧。昨天晚上我都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如果我告诉洛根夫人,她丈夫见义勇为,慷慨献身,那么我们自己的胆小怯懦,她又怎么可能避而不谈?或者他死于自己的愚蠢?他是英雄,是软骨头们导致了他的死亡;或者说,我们是幸存下来的人,而他则是那个计算失误的傻瓜。
我深陷在沉思中,直到克拉莉莎在桌子对面坐下,我才注意到她。她将双手捂在咖啡杯上,笑着给我一个飞吻。
“你在想那件事吗?”
我点点头。在她的体贴和我们的爱情征服我之前,我必须告诉她。“你还记不记得,在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我们正要睡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嗯。有人打错了。”
“是那个扎马尾辫的家伙。你知道,就是那个想让我做祷告的人,杰德·帕里。”
她皱了皱眉。“你当时为什么不说?他想干什么?”
我没有停顿。“他说他爱我……”
在听懂这句话之前,她愣住了,世界仿佛瞬间凝固。然后她笑了,很轻松、很开心的样子。
“乔!你怎么没告诉我!很难为情,是吗?你这笨蛋!”
“除了这个原因以外,还有别的呢。后来嘛,由于没告诉你这件事,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就更难启齿了。再说,我也不想搅了我们昨晚的好事嘛。”
“他都说了些什么?只是‘我爱你’,就这样?”
“是的。他说,‘我也感觉到了,我爱你……’”
克拉莉莎用手捂住嘴,露出一副小姑娘的俏皮模样。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高兴。“和一个变态基督徒搞地下同性恋!我都等不及要告诉你那帮搞科学的朋友了。”
“好吧,好吧。”她对我的揶揄却让我轻松了许多。“还有更多的呢。”
“你们要结婚了。”
“听我说嘛。昨天他跟踪我了。”
“我的天哪!他走火入魔了!”
我知道我必须打破她的这份轻嘴薄舌,尽管它给了我不少安慰。“克拉莉莎,这太吓人了。”我告诉了她帕里在图书馆里现身,还有我如何跑到外面的广场。她打断了我的话。
“可你在图书馆里并没有真的看见他。”
“他走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他的鞋了。白色运动鞋,系着红色鞋带。肯定就是他!”
“但你并没有看见他的脸。”
“克拉莉莎,那就是他!”
“别生我的气,乔。你没有看见他的脸,他也没在广场上。”
“是的。他已经走了。”
现在她看我的眼神和刚才不一样了,说话也小心起来,颇像一位拆弹专家。“让我把这件事理清楚。在你看见他的鞋之前,你就已经感到被人跟踪了?”
“那只是一种感觉,很不好的感觉。直到我在图书馆里有时间思考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严重性。”
“然后你就看见他了。”
“没错。他的鞋。”
她瞟了眼手表,喝了一大口咖啡。她上班要迟到了。
“你该走了,”我说,“我们可以晚上再聊。”
她点点头,但没有抬头看我。“我真不明白是什么使你心烦意乱。某个可怜的家伙对你有意思,还四处跟踪你呢。拜托了,这是个玩笑而已嘛,乔!故事倒挺有趣的,你以后可以讲给你的朋友们听。最坏也就是件麻烦事嘛。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她站起身,我就像个孩子一样难过极了。我喜欢她所说的话。我想听她用不同的方式再说一遍。她绕过桌子来到我这边,亲了亲我的额头。“你工作太辛苦了,放松一下自己吧。还有,记着我爱你。我爱你。”我们又一次深深相吻。
我跟着她下了楼,看着她准备离去。或许是在匆忙收拾公文包的时候,她向我投来的微笑中隐藏着一丝担忧,或许是在她告诉我晚上七点回来、白天会给我打电话时,她的口气有些焦虑,我站在抛光的镶木地板上,感觉自己就像个正在接受探访的精神病人,而探访时间已经临近尾声。别把我和我的思想留在这儿,我想。把它们带走,让我解脱吧。她穿上外套,打开门,想要和我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想起还需要带上一本书。她去取书的时候,我在门口徘徊。我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许我还有点时间。那个人并不是“某个可怜的家伙”。他纠缠着我不放,就像束缚在固有经验中的农场工人那样;而且他和我一样,都对另一个人的死亡负有责任,或者至少来说,我们都卷进了那桩悲剧。他还想让我和他一起做祷告。也许他是感觉受到了侮辱。也许他是个报复狂。
克拉莉莎带着书回来了,她把书塞进公文包里,嘴里同时还叼着几页文件。她半只脚已经跨出了房门。当我开始说起我的文章时,她放下公文包,把手和嘴都空出来。“不行,乔,我不能听你说了。我已经迟到了。是一个课堂讲座。”她犹豫着,内心挣扎了一会儿,然后说:“说吧,那就快点说吧。”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我如释重负。我原以为她要去指导学生,不用上课。如果让她错过了,会耽误她更多的时间。
“我去接电话,你走吧,”我轻快地说,“晚上我再告诉你。”
她给我一个飞吻,拔腿就走了。接电话的时候,我还听到了她下楼梯的脚步声。“是乔吗?”那个声音说,“是我,杰德。”
惊讶中,我一时无言以对,这对我来说真有点不合情理。毕竟,他前天还打来过电话,他就在我嘴边,就在我脑海中啊。他如此固执地留在我的脑海中,竟然让我忘记了他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人,一个可以操纵电话系统的物质实体。
报出名字以后,他停顿了一会儿,而见我沉默,他又开口了。“你给我打过电话。”家家都有末号重拨的功能。电话已经今非昔比。无情的巧妙发明使电话极具私密性、挑衅性。
“你想要干什么?”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想把它收回去。我不想知道他要干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不想让他告诉我。其实呀,这并不是个问题,更像是表明敌意的一种姿态。接下来的话也是如此。“是谁把我的号码给了你?”
帕里听上去很高兴。“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乔?我去了……”
“我不想听你的故事,不要你给我打电话。”我差点就说“或者跟踪我”了,但有什么东西让我欲言又止。
“我们需要谈谈。”
“我不需要。”
我听见帕里倒吸了一口气。“我想你需要。至少我认为你需要听一下。”
“我要挂了。如果你再打电话我就报警。”
这句话听上去很傻气,就像人们常说的那些废话一样(比如“我要去告那些混蛋”),毫无意义。我了解当地的警局。他们事务繁重,被压得死死的,况且行事得分轻重缓急嘛。像这种事情市民应该自行解决才是。
帕里立刻对我的威胁做出了回应。他的声调抬高,语速也变快了。他必须在我挂电话之前把事情说清楚。“听我说,我向你保证,只要见我这一次,就一次,听我把话说完,我就再也不会来找你了。我向你保证,郑重承诺。”
郑重,更像是恐慌吧。我琢磨着:也许我该见他,就让他见我,让他明白,我和他幻想世界中的那个人截然不同。就让他说吧。不然的话,就要变本加厉了。也许我还可以重新拾起那久违了的一点好奇心。等故事完结了,我便可以去了解帕里的一些情况,这可很重要,否则他会继续留在我的心里,而我也会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闪念之间,我还想让他把上帝从天上请下来,为他的郑重承诺签名作证,不过我并不想刺激他。
“你在哪里?”我问。
他犹豫了一下。“我可以来找你。”
“不行。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在电话亭,就在你家楼下大街的头上?”
他张口说,他开口要,毫无廉耻啊。我很震惊,但我决计不露声色。“好的,”我说,“我这就过去。”我挂掉电话,穿起外套,拿上钥匙,离开了公寓。一路下楼梯的时候,我欣慰地闻到克拉莉莎身上那股迪奥之韵的清香,它依然在空气中悠悠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