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1.

胡桃走后的第二年冬天,林向屿终于收到了关于她的消息。

是胡琳冲到他的办公室里,将厚厚一沓照片“啪”的一声摔在他的办公桌上。

“我找到她了!”她说,“你们都不愿意再见她,我恨你们。”

她看着林向屿的眼睛,一字一顿:“林向屿,我恨你们,恨你们每一个人。”

林向屿坐在办公椅上,没有去拿胡琳砸在他桌子上的照片,他安静地看着胡琳,等她摔杯子砸凳子发泄完,才淡淡开口:“我请你吃晚饭吧,想吃什么?”

胡琳是真的怒极,冷笑两声:“不用了,收起你的假惺惺吧,林向屿,我真是看错了人!我真的对你太失望了!”

然后她“砰”的一声,把门摔得惊天动地。

而她身后的林向屿,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回椅子,对着电脑屏幕继续回复标着“紧急”的邮件。他的手放在键盘上,眼帘垂下,却久久没有敲下一个字母。

隔了好久,林向屿才从那一动不动的僵硬中回过神来,颤抖着伸手去拿起那沓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卡其色的背带裙,曾经齐腰的长发被一刀剪下,短发及耳,看起来真是青春无敌。

一张一张照片翻过去,最后一张,是个下雨天。她穿着一件白色风衣,走在市区的街道上,她身旁站了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撑一把黑色的雨伞,雨水顺着伞面凝成大大一滴,正欲落下。没有拍到男人的侧面,胡桃低下头,用手指把头发拢到耳后。

照片的背后,拍照的人用黑色的钢笔写上地点:Melbourne,Australia。

林向屿用手轻轻摩挲着照片,似乎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人。他闭上眼睛,有风吹过,桌面上剩下的照片一阵哗啦作响,翩翩飞舞,落了满地。

“我已不再爱你,已不再留恋此处。勿念,再见。”

命运最残酷的就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把你错过的,一件一件摆在你面前,让你明明白白看个清楚。

而直到那个时候,你才知道,你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这天夜里,林向屿在办公室枯坐了许久,夜晚整座城市灯火通明,他已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等回过神的时候,他的手指停在开灯的按钮上,迟迟没有按下去。他在黑暗里静静待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书房,找出一张电影光碟,《一天》。

偌大的书房,屏幕发出淡淡的光,林向屿想起曾经有个夜晚,胡桃打着哈欠,满不在乎地念着电影台词给他听:“我遇见那么多人,可为什么偏偏是你,看起来最应该是过客的你,却在我心里占据那么重要的位置。”

原来她不是不在乎,她只是努力地在掩饰她哭了。

他这一生,伤得最深的,却恰恰是最爱他的人。

那个人啊,总是一脸笑意地出现在他面前,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他需要她的时候,他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她。

那个人啊,用了一整个青春来爱他,然后又用余生去忘记他。

胡桃啊。

窗外不知何时开始飞起了雪,时光轻盈地落在雪花上,踮起脚尖,只剩往事历历在目。深蓝色的夜幕渲染开来,不知从何而来,又将驶向何方的车灯如流水般缓慢向前。然而万家灯火,哪一盏才是彼此的归路?

一个月后,C城的冬天还未结束,天气预报说还会有最后一股寒流席卷中国大陆,林向屿踏上了去墨尔本的航班。

飞机起飞的时候,林向屿忽然想到那年他和胡桃一起从印尼回到中国,那是他们唯一一次一起坐飞机。

那时候,他满心荒芜,悲恸得近乎抑郁,却又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然后听到她说:“看,彩虹。”

想到这里,林向屿朝机窗外望去,乌云密布,沉沉一片,分不清是雾还是霾。

出发前,他去找胡琳打听胡桃的近况,胡琳依然愤怒不已:“不是你自己说要放弃的吗?你现在又来找我做什么?!”

林向屿沉默。他和胡琳僵持不下,最后还是胡琳败下阵来:“向屿哥,你答应我,把我姐带回来。”

他摇头:“这个我没有办法承诺。”

“那你去干什么?”

林向屿抬头看了看天空,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梦里见到的人,醒来后就应该去见她。”

他还想再见一次,他生命里的彩虹。

十二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飞机在墨尔本落地。南半球的夏天,阳光强烈灼眼。林向屿按照胡琳写给自己的地址,找到胡桃住的公寓,他紧张地站在公寓门口,手心汗涔涔的,按了门铃,没有人应答。

林向屿猜到她大概是出门去了,于是走下楼,在公寓便利店旁的长椅上等她。林向屿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坐下来读,这样容易让他的心平静下来,时间也会过得快一些。

他保持着每天都要学习和阅读的习惯,即使毕业好几年,也从来没有间断过。

天色不知不觉暗下来,林向屿合上书,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正好一束车灯照过来,车停在公寓的门口,有人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走下来。

胡桃穿着深蓝色高腰牛仔短裤,将上身的白色衬衫束进去,短发扎成一个小小的髻,露出修长洁白的脖颈。她手里提着超市的购物袋,沉甸甸的,站在窗边冲车内的人挥手再见。

林向屿坐在长椅上,他静静地看着她。

那一刻,林向屿有一种非常、非常奇妙的感觉。

她好像生来就在他的生命里,永远在那里。

可是她又确确实实离开了他。他们之间,隔着往事的洪流,隔着岁月的仓皇,隔着天涯和海角,隔着白昼与黑夜。

胡桃没走两步,忽然身后的车亮了双闪,有男人从车上下来,大声叫她:“胡桃!”

胡桃和林向屿一齐向他望去。

周珩笑着说:“生日快乐。”

胡桃也笑起来:“谢谢你。”

他站在马路边,欲言又止,只好伸出手,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胡桃走上去,也伸出手,然后按住男人的左手,把它放下去,又抓住他的右手,放下去。

胡桃继续笑:“我过生日还是你过生日?”

“你过生日。”

胡桃点点头:“知道就好。”

然后她转回身,背对着男人,挥了挥手:“路上小心,早点回去,你明天——”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胡桃一只手还保持着挥手的姿势,另一只手脱力,购物袋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便利店的白炽灯灯光透过落地窗落在林向屿身上,她看见了他。

胡桃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凝固,是梦吗?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向屿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后,挡住了他身后大片的光。

他走到胡桃面前,习惯性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

像这十六年来的每一次一样。

上百次,上千次。

他的声音低沉如大提琴,恍如一梦,他说:“生日快乐,胡桃。”

胡桃憋了好久,才把涌到眼眶的眼泪憋回去。她努力眨了眨眼睛,挤出一个笑容:“谢谢。”

林向屿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指了指她的头发:“短发很好看。”

胡桃又想哭又想笑:“以前你就说过了。”

“嗯,”林向屿说,“南半球的天气真好,C城都下雪了。”

“是吗,”胡桃说,“真好。”

林向屿想问,下雪有什么好的,可是他没有。

他们像老朋友一样,云淡风轻地聊着天气,绝口不提分开的时光。

等胡桃想起来,回过头,才发现周珩已经走了。她手机震动了一下,拿出来看,是周珩的消息,他说:“我先走了,祝你好运。”

胡桃握着手机,想回复什么,打了几个字,又删掉,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回包里。

2.

胡桃带着林向屿回到她住的公寓里。屋子面积很小,但是干净明亮,和胡琳的凌乱邋遢截然不同,胡桃就是那种,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女孩子。

胡桃问他:“你怎么来了?”

“出差……”林向屿还是不习惯对她说谎,眼睛不停地向两边瞟。

胡桃笑了笑,没揭穿他,她自顾自地说:“我在这边做中文老师,不知道是不是这边阳光充足的原因,长高了两厘米。”

“是吗?来量量。”

胡桃就真的找来了卷尺,脱掉拖鞋,赤脚踩在地上,让林向屿量。

“……真的高了啊,”林向屿看着卷尺上面的数字,“我在美国待了四年也没见长高,华盛顿的日照不足。”

“你已经够高了。”胡桃笑着踮起脚尖,去碰他的头顶。

林向屿笑笑,站在原地让她摸个够。在胡桃的手碰到他头发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胡桃。”

胡桃抬眼看他。

开了口叫她,林向屿却没想好要说什么,他的脸微微泛红,别过头。

胡桃问:“大家都还好吗?”

“嗯。”林向屿不得不回答她。

“你呢?”

“挺好的,”他说,“公司发展得不错,C大今年还邀请我去讲课,海洋生态学。”

“真好,你一直都那么厉害。”

“那你呢,想过要回国吗?”

胡桃抬头看他。林向屿眼里带笑,可是手心的汗水又涔涔渗出来。

“不了,”胡桃摇摇头,“我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

“是吗?”

“挺好的,”她说,“简简单单,不会太开心,但是也就不会不开心。”

林向屿欲言又止。

胡桃打断了他:“谢谢你。”

“谢我什么?”林向屿苦笑。

“谢谢你来看我。”她说,“我很开心。”

“……我也是。”

胡桃伸了个懒腰:“困死了,睡觉吧。”

胡桃住的是单身公寓,只有一张床。她把被子抱出来,在沙发上给林向屿铺了一个临时的床。

过去的时光里,他们很多次同睡一室,初中的时候,她去他家中打游戏,两个人玩《仙剑奇侠传》入迷,天天因为赵灵儿和林月如吵个不停,有些时候玩得忘记了时间,林母就将胡桃留在家中过夜。

后来她去美国找他,他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去方子望的房间睡地铺,半夜两个人偷偷爬起来,在厨房吃夜宵,煮红酒。

再后来,他回国,刚刚创业时,常常就和大家一起在公司过夜,胡桃便陪着他们熬夜,斟茶倒水的事,她也做得甘之如饴。

许多许多个夜晚过去,今夜是最安静的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了。

“林向屿,晚安。”

“晚安。”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孤零零地照在他们身上,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相遇和离别,也没有什么不同。

有些人没想过要失去,此刻却永远失去。

第二天胡桃醒来,才发现林向屿一夜未睡,他坐在电脑前,正在和别人开视频会议,为了不吵到她,他戴着耳机,没有说话,一直在打字。

“你醒了?”

“你没睡啊,”胡桃说,“有什么急事吗?”

“嗯,”林向屿苦笑,“突然收到一个消息,是个好消息,但还是要处理一下……胡桃,我等一会儿就要回国。”

“回国?”胡桃一愣,“这么快?”

“是啊,”他说,“事发突然。”

“啊,还说带你在墨尔本玩玩,”胡桃遗憾地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下次吧。”

林向屿静静地看着她,回答:“好。”

可是他们都知道,不会有下一次了。

3.

林向屿提起随身的小行李箱,然后想了想,他又放下箱子,张开手臂,同昨晚的周珩一样,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胡桃一步上前,扑入他的怀中。胡桃心中悲恸,知道这或许就是他们此生最后一个拥抱。

他紧紧抱住她,她那样瘦,背后的肩胛骨像是蝴蝶的翅膀。

而她终于飞过了这片沧海。

在分开的那一刹那,林向屿的嘴唇贴着胡桃的耳朵擦过,她听到他的低喃:“我爱你。”

然后他松开了手。

林向屿退后一步,站在门前,微微鞠躬。像是很多年前,他们一同在升旗仪式的台上讲演,舒婷写“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他们并肩站着,向台下鞠躬。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时候她多么爱他。

那时候他们多么年轻。

你永远不会明白,当我遇见的人越多,我就越想念你。因为这使我明白,在这片孤独的蓝色星球上,你是独一无二。

下一世太遥远,阴阳轮回,谁也不知道会遇见谁。

可是这一世,在这样漫长的一生中,遇见你,爱上你,已经是我所拥有的全部了。

终于,林向屿转过身,下楼离开。

林向屿离开后,胡桃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间里。

她今天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做,要洗衣服、要打扫房间、还要浇花,去交电费。

可是此刻,她什么都不想做。她走到电脑边上,想找首歌来听,对,一定要是欢快的节奏,这样干起活来比较轻松。

胡桃打开浏览器,原本想要输入歌名,字打出来,却成了“林向屿”。搜索网页飞速运作,马上就显示出了结果。

第一条新闻,发布的时间是三个小时以前。

胡桃点开,是一个动画短片,讲了一头从开天辟地起就生活在大海里的鲸鱼,它活了太多太多年,经历过大陆漂移、地壳运动、海平面升降、全球变暖……亿万年的光阴,它一直孤独地活着。

它亲眼看着自己的朋友们变成生物化石,看着它们从数以万计到种族灭绝,看到它们因为环境污染和人类的捕杀被迫迁徙,离开祖先生存的地方,然后生于海洋,死于海洋。

最后一个镜头,它从海面高高跃起,然后一头扎向海洋深处,它屏住呼吸,终于渐渐下沉。

巨大的水花溅起来,竟然遮住了高空之上的太阳。

它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永永远远沉睡于此。

它死于孤独,或许每一种生物,最终都会死于孤独。

包括人类。

短短三个小时,视频转发量上万,挂在网站的首页头条。这只是今年即将上映的电影的预告片,旁边有花絮,采访林向屿,他穿着鲸鱼样式的人偶外套,看起来又呆又萌。

“最困难的时候啊?”打扮得像鲸鱼的男人想了想,然后歪着头说,“没有什么最困难的时候,曾经有个人给我说,路是自己选择,要努力地走,好好地走,哪怕再艰难再坎坷,都不要回头。”

他怔怔地对着屏幕,顿了顿,说:“这头鲸鱼,如果从出生开始,就不曾有过同伴,它不知道什么是孤独,就不会感到孤独。”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所说的,不只是鲸鱼。

也是他和她。

如果这十六年来,他们不曾有过彼此的陪伴,不曾知道过去的年月有多好,便也不用对未来感到绝望。

失去你以后,我就成为了这个地球上,最后一头鲸鱼。

胡桃终于忍不住,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滚滚落下。

她抓起钥匙,不顾一切地飞奔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止不住脸上的眼泪,对司机说:“去机场。”

窗外景致一幕幕往后退,快速变化。她的心狂跳不止,全身无力,却又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墨尔本机场,林向屿从候机厅里站起来,拎起自己的行李要往外走。

“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林向屿说:“我要出去。”

“可是先生,您的航班即将开始登机。”

“没有关系,”他礼貌地说,“我忘了一样东西,我必须找回来。”

“先生,请问是很重要的东西吗?因为这会使您无法赶上这趟航班。”

“是的,”他轻声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胡桃从出租车上下来,拿出手机,一边拨打林向屿的电话一边在机场外的过道上狂奔。手机一直占线,她穿梭在人群中,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搜寻他的背影。

电话终于被接起,林向屿的声音问:“喂?胡桃?”

“喂……”她停下来,望着对面的玻璃,“你在哪里?”

他沉默了十几秒,然后出声:“你转身。”

胡桃转过身,看到林向屿举着电话,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你怎么出来了……”

“因为有一件事,”林向屿说,“如果不现在说的话,恐怕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下一秒钟,他单膝跪地,打开手中的盒子,一枚晶莹夺目的钻戒静静地躺在其中。

胡桃怔怔地看着他。

“胡桃,”林向屿站在风中轻声说,他的头发被吹得凌乱,但是他的眼神是那样温柔,可以盛下一整片海洋,他问她,“你愿意嫁给我吗?”

已经记不得是哪一年,他说:“你会有一个很好的家。”

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走过下一个十年、二十年……一直到你白发苍苍的那一日吗?

胡桃捂着嘴巴,眼泪像是决了提,大滴大滴落下,她一边哭一边说:“我愿意。”

墨尔本多云转晴。

爱你时有风,时有滂沱大雨,可是因为那个人是你,所以我相信,我总会等到彩虹出现。

对我而言,你本身就是奇迹。

4.

林向屿和胡桃一起回到C城。长途跋涉让两个人都疲惫不堪,倒头就睡。

胡桃醒来已经日上三竿,林向屿敲开门,探出头问她:“要不要吃早餐?”

胡桃哭笑不得:“十二点了,吃什么早餐?”

她穿着拖鞋推开门,发现真的有早餐,豆浆加油条,她在澳大利亚最想念的食物之一,看得她眼泪汪汪。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比你早一点。”林向屿说,“刚刚给你热好的,快吃。”

胡桃知道他说谎,他住的地方远离市区,没有专门卖豆浆油条的小摊。他一定是清晨就开车出门,去到市区里买回来,再重新给她热好。

“好吃吗?”

“好吃,”胡桃说,“能吃一辈子。”

林向屿露出舒心的笑容,伸手拍了拍她的头。

“吃完带你去一个地方。”

林向屿带胡桃去的地方是C城的墓园。

胡桃的母亲和许然然都长埋于此。林向屿在墓园外买了两束白百合,放在两座墓碑前。

许然然的墓地在胡母之前,林向屿牵着胡桃的手,站了一会儿,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然然,”最后要离开的时候,他终于开口,“然然,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你不应该救我,我总是会想,你如果还活在世上,你会拥有怎样的明天。你一定会比二十岁时更快乐、更幸福,你会有一个家,会有一个比我更爱你的人,会有可爱的小孩……抱歉,然然。”

“然然,谢谢你。”

胡桃想了想,张开嘴,又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和许然然告别后,他们来到胡母的墓前。那里摆了一束新鲜的白玫瑰,胡桃知道一定是胡近来过。墓地干净整齐,在她母亲下葬的时候,胡近就已经买下旁边的墓地,生不能同室,死定要同穴。

林向屿说:“阿姨,我是林向屿,不知道您还记得我不?我一直记得您,您做的杨枝甘露最好吃了,您离开后那么多年,我都没有吃过更好吃的杨枝甘露。”

“我把胡桃从墨尔本带回来,不知道您会不会同意,”林向屿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然后认真地问,“阿姨,您可以把胡桃交给我吗?”

胡桃站在一旁,一直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可是在听到林向屿郑重其事地问“阿姨,您可以把胡桃交给我吗”的那一刻,她忽然泪如雨下。

一阵风吹过,胡母墓前的那束白色玫瑰开得正好。

他们离开墓园,回到车中。

“接下来去哪里?”

“回家吧。”他说,“我做饭给你吃。”

“好,”胡桃想了想,又试探着提出要求,“可以放辣椒吗?很多很多辣椒。”

林向屿笑着点点头,大概是觉得太安静,他伸手打开车里的电台。

“这档电台还在做啊,”胡桃说,“高中时候最喜欢听了,每天放学回家,戴着耳机用手机听电台,你还记得吗,我那时候的手机还是粉红色的呢。”

“记得的。”

电台的音乐流泻出来,主持人说:“想必所有的听众朋友都知道了,今天,2015年1月17日,周杰伦和昆凌在英国塞尔比教堂举行婚礼,多少人的青春因此落幕。”

主持人颇为伤感:“2000年,周杰伦以同名专辑《JAY》出道,一晃十五年过去了,那时候听周杰伦的小小少年们,如今都已经长大成人。不知道现在的你是否还会听周杰伦?不知道那时候陪你听周杰伦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你们还在一起吗?你们还记得彼此吗?”

等待红灯的间隙,林向屿的手指轻轻搭在方向盘上,他忽然低声开口:“上一次在书上看到一段话。”

胡桃侧过头去听他说,他下巴坚毅,鼻梁挺直,侧脸有着漂亮的线条,这么多年,他越发英俊,上帝对他可真是偏爱。

林向屿认真地说:“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逝去的亲友就是身边的暗物质。我愿能再见你,我知我再见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们的光锥曾彼此重叠,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纵使再不能相见,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网的永恒组成。”

我愿能再见你,我知我再见不到你。

胡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怔怔地看着他,轻声说:“谢谢你。”

“而我将继续存在于你的宇宙之中,为你发光发亮,直到世界末日、宇宙爆炸的那一日。胡桃,”他凝视她的眼,窗外是纷飞的大雪,“我爱你。”

“我也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在等着我,但是胡桃,我爱你,我想要为你阻挡所有的风雨。”

她在漫漫寒冬里的等待,终于迎来了那足以融化万丈冰川的阳光。

她仰起头,眼泪还是止不住地落。她声音哽咽,几次欲言又止才真的发出声来:“我也爱你。”

一阵长风刮起,卷起记忆里那一树桃花,飞舞着飘向远方。

飞过万千昼夜,带走所有的思念。

我爱你,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我用我全部的生命,爱着你。

这是C城最最平凡不过的一天,五六点的黄昏,交通堵塞,红灯亮成一片寂静的河。可是每一个人都在耐心地等着,因为知道,总会有畅行的时候,就像人生,就算身处暴风雨中,等一等的话,就能见到雨后初晴的彩虹。

再等一等,就能回到温暖的家中。

车里的电台在放周杰伦的《晴天》:“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

胡桃的脸被热空调吹得泛红,她靠着车窗,迷迷糊糊,似乎就要睡去。林向屿的手从方向盘上落下,轻轻地覆上她的手背。

胡桃抵挡不住睡意来袭,抬起眼帘又合上。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她再一次看到了林向屿摆在车前的摆件。两只陶瓷做的兔子,一只兔子手里捧着爱心,另一只手里捧着时钟。

“从今天起,我就把自己的心交给你了,希望你能好好保管。”

“好,从今天起,我就把我的余生交给你,希望能陪你一生一世。”

我爱你的时光是如此长久。

胡桃做了一个梦。

她在梦中回到了第一次遇见林向屿的那天。

他骑在墙上,修长的双腿来回地荡着,不疾不徐地回过头对自己笑。彼时九月,天高气爽,蔚蓝的天空澄澈如洗,梧桐树枝在他的身边舒展开来,绿色的叶片苍翠欲滴,阳光微微倾身,吻向少年的脸,照出一轮淡淡的光圈。

他冲她露出一个帅气的笑容。

那是他们青春刚刚开始的时候,似朝阳喷薄而出,似新条抽出绿芽,似溪水驶向远方,似流云散至天边。

似他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措手不及。

他伸出手,笑着对她说:“你好,我是林向屿,双木林,向南的向,岛屿的屿,很高兴认识你。”

“我是胡桃,胡杨的胡,桃花的桃,很高兴认识你。”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朝暮最相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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