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奚柘从村塾回家,刚到院子门口就遇见才从田里回来的爹娘和二槐。
东遥村地处大邺偏北的济东省高州府,紧挨在大瑶山东面,虽冬季会下雪,却远不及极北的那些地区冷,因此,种田是采取两年三熟,轮种的方式。
即前一年秋天种下麦苗,过冬后,来年入夏前收割,接着再种豆,中秋前后收,收完让田地闲上一冬,下一年的春季就种些杂粮,比如高粱、谷子、棉花什么的,夏末秋初时收。
如此循环往复,田里既产出多,又不伤地。
所以眼下虽已冬月,奚柘爹娘也不得闲,还要下田。今秋才种下的麦苗,若想平安过冬,来年丰收,就必须在冬月里盖肥。
上一世奚柘读书极为用功,除去村塾,大多数时间都在屋里苦读,便只有耕种收割这样需抢日子的农忙时节会下地去帮忙,像冬月里盖肥这样的活计,就往往都不去了。
他二弟奚槐,懂事早,又一直未能进入村塾开蒙,便从来都随爹娘下地干活,无一句牢骚。
等老三奚枫,年岁太小,又是幺儿,一直被爹娘和两个哥哥宠着,哪怕去田里也只是玩,几乎帮不上忙,便没人管他,随他白日里跟村中小娃们四处去耍,只要记得天晚时早些回家就行。
院子门口,奚柘迎到爹娘身前,伸手去接他们手上东西,却叫三人都躲了开。
“柘儿,你别碰了,先进屋!你身上干净,包袱里还有书,我们这才下完地,盖完肥,身上和手上的这些东西都又臭又脏,你别一个劲往前凑乎。快些进屋去!”
说话的是奚柘的爹,叫奚庆山。
人如其名,很高很壮的一位庄稼汉子,皮肤黝黑,一看便是常年被日头晒出来的,站到那,真稳如一座大山一般。
奚柘听罢,便将装书本和纸笔的包袱往身后背了背,接着又想上前。
他娘何秀秀就瞪了他一眼。
“怎么?从树上摔下一回就连你爹的话都不听了?快些进屋去!叫你不要碰就不要碰!衣裳碰脏了娘能给你洗,那书本要是脏了,再怎么还先生?”
何秀秀是一位典型的庄稼娘子,能看出她少女时模样很清秀,但经过这么些年庄户生活的打磨,如今脸上发间早已留下了不少岁月痕迹。
何秀秀刚数落完奚柘,奚柘二弟奚槐就笑呵呵上前,抢过了爹娘手里的东西。
“大哥,你别沾手了,快进屋吧!东西我去放好。你实在要帮爹娘,就去屋里歇着。你从树上摔下来这回,爹娘都心疼死了,能让你今日就去村塾,已经是开了恩。他们恨不得你全天都躺在炕上,再多歇几日。”
奚槐今年不过九岁,跟在爹娘身后做了这么些日子农活,面庞依旧鲜嫩白皙。他长了一副弯弯笑眼,不似奚柘和奚枫都是一双雁眼,一看就脾气好,性子实诚。
但奚柘知道,二槐脾气是真好,性子实诚却要分人分事,否则前世又怎会做到大邺首富?
一家人正笑笑闹闹,不远处,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也走了过来。
她身上穿着一身赭色带补丁的袄裤,头发已半白,梳成一髻盘于脑后,只额前箍了条浆洗得都看不出颜色的抹额。
老人家臂弯里还挎了个大篮子,上面盖着块干净的粗布,看着挺沉。
“庆山啊,你们一家子都在呢!正好我给你们带了晌午饭,快进去吃吧,要不一会儿该凉了。”
奚柘看清来人后,心绪不免有些激动。
是隔壁的桑阿婆,也是他前世未婚妻桑果的外祖母,一个特别和气的老太太。
便是这位老人家的过世,叫桑果被托付给了他们家,做了他十几年的未婚妻。
一回忆起上一世,奚柘心头就像压了一块大石,总堵得厉害。
他正分神,他爹奚庆山就迎了上去。
“大娘,你看你!都说过多少次了,我们家就两顿饭,根本不吃晌午饭,你怎的又给做了送过来?”
桑阿婆就笑:“平时不吃便罢,但这几日都在田里干活,午间不吃些东西,下午哪有力气?再说,我给你们做点吃食怎么了?我家那几亩田不也你们在帮着侍弄?庆山啊,你若再这样外道,大娘可就生气了!”
“哎……大娘,你看你……”
奚庆山还想推拒,却叫桑阿婆一摆手打住。
她转头看向奚柘:“你们不吃,大柘还不吃?为救我家桑果,他从那大柿树上摔下来,落地前将小丫头护了个严实,没叫受一丁点伤,自己却昏睡了三日。我不该多做些好吃的,给他将养将养身子?”
便这样,一家人推拒不过,就将老人家迎进了院子。
奚柘家,几年前曾受过桑阿婆恩惠,又因一些缘由,开始与桑家比邻而居。两家都不是什么宽裕人家,但都热心和善,便很快相处得如一家人一般。
桑家,只桑阿婆和桑果两个。明明桑果姓桑,桑阿婆却说自己是小丫头的外祖母,只让桑果按本地习俗叫她阿婆,却不许叫她阿奶。
至于桑家的其他人都去了哪,或是都怎么样了,桑阿婆则从不多说。
问急了,就一句,都死在了外面的天灾里。
村里人也只知道,桑阿婆和他夫君早年都是本村人,在其夫未及弱冠时就带着她离开了,再回来,已是几十年后,回来的人却只有桑阿婆和她怀中一个襁褓。
奚柘爹娘年轻力壮,看不得这样一对孤老稚儿在田中辛劳,便将她们家那几亩田里的活全担了下来。
桑阿婆也不是个心安理得受人帮助的人,便总会像今日这般做些吃食,或者帮忙照顾小枫,多少回馈一些。
进到院子内,奚柘就接过桑阿婆臂弯篮子,单手扶住她,随爹娘一起往堂屋里走。此举是因为桑阿婆早年颠沛时可能腿受过伤,走起路来并不十分利索。
奚家的院子,是用篱笆围成的四方小院,踏入院门便是一条压实了土砾的小道,左边是菜园,种着一家人吃的菜,右边搭了间柴房,旁边养着些鸡鸭,正前面就是一座一排东西加堂屋共三间的长屋。
堂屋一般是一家人做饭、吃饭以及待客的地方,挨里墙摆了个挺大的旧柜子,用来装些米面盆碗什么的,正中是一长条饭桌,旁边搁着几把凳子,灶台就砌在了屋门边。
东屋是奚庆山夫妇住的,西屋是奚柘三兄弟住的,平时奚柘读书也在西屋。
村子里除了几家富户,大多人家院内屋里的布局都如此,隔壁桑家也是。至多哪家人口多,院子圈得大些,并于左右再加盖几间厢房,分给那些辈分小但成了亲的年轻夫妇住。
大家往堂屋走着,奚柘的目光就下意识越过藩篱往桑家看了去。
桑阿婆觉出,便朝他问:“大柘是在找桑果吗?”
奚柘收回目光,与桑阿婆点了点头:“嗯。她怎么没随您一起过来?”
桑阿婆心道,读书人就是不一样,知礼守矩,与长辈们总您啊您的用尊称。想当年……罢了,读太多书到最后也不一定就什么好事。做人还是简简单单更安生些。
收回思绪,桑阿婆朝奚柘笑笑道:“小丫头哪能在家里呆得住?从树上摔下来后,我只拘她两日就闹不行。这不,一早吃过朝食就跟小枫俩跑去村里玩了。走时我给一人揣了一张饼子,估么着这会儿都该还没饿呢,便也都不知道着家。”
奚柘听完略有失落,重生后他只在醒来的那刻见过桑果一面,此后被爹娘一直押在西屋的炕上养身子,阿婆又怕桑果吵他,不许小丫头过来,就一直都没再见着。
好吧,反正都已经重生了,还有一辈子的时光可以予她,又何必急在一时。
午后,桑阿婆早回了自家,奚柘一家人歇过晌后,又准备下田。
奚柘换下自己平时去村塾才穿的那套细布袄裤,换上一套耐磨的粗布衫裤,将头发绾成髻用方巾束在头顶,然后蹬上一双旧布鞋就出了西屋。
他出去时,爹娘和二槐都已经准备出发了,听到响动,又都回过头来看他,然后他爹在上下打量他一番后,就不解地问:“你这是干嘛?”
“跟你们一起下地干活。大家一起干也能干得快一些。”
说完,奚柘就走上前,拿过二槐手中有些沉的藤篓和一柄木勺,率先往屋外走了去。
他身后,一家人都还在愣着,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但很快,奚柘就听见他娘的脚步声好似往东屋里去了,不一会儿又跑出来,跑到了他跟前。
然后,奚柘只觉身上一沉,一件十分厚重又很大,都快把他包了住的旧袄子就披到了他身上。
“才下过雪,天冷着呢,你穿这么薄去下田,怎么行?这是你爹的旧袄子,你个子最近又窜高了,凑合着也能穿,就披着吧。柘儿,你跟着一起去下田倒也行,就当是去疏散疏散筋骨。我早说过不能成天窝在那屋子里看书。不过田里的活就少干些吧,毕竟身子骨才摔过。”
奚柘听着听着,就不觉弯起了唇角。此刻他,不但身子暖,心更暖。
有多久没听过娘的唠叨了?
不过下了田,奚柘却没听娘的话,而是抢着干了许多活。就好像他总想把前一世没做到的,全都给补回来。
多一个人干活就是快,午后清冷的太阳刚西斜一家人便干完了今天的活。他们到家时,天都没擦黑。
此时小枫也已经回来,小家伙饿得前心贴后背,站到灶台边就开始眼巴巴地等着他娘过来做夕食。
“臭小子!出去跑了一整天,可算知道回来了!”
奚柘见他娘又要开始每日例行数落小枫,这样不痛不痒的,除叫小枫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变得更加皮以外,似乎根本没其他作用,他就走过去,伸手将小枫拉去了一边。
“小枫,今日在村中你都做了些什么?”
奚柘对自己的三弟,其实心中是有一份很深的愧疚的。
小家伙九岁那年突然丢了,再遇时,人已在深宫,成了皇帝身边一位大铛。
小枫入宫前的一段际遇似乎很糟,令他失去了儿时的记忆。
等再忆起奚柘,也被奚柘认出时,他早成了前世那位皇帝手中的一把新刀,且已砍断了奚柘这把旧刀,并做任何补救都无法挽回。
所以这一世奚柘要早做打算,绝不能让兄弟相残的戏码再来一次。
“……午前就去了这些地方。大哥,我可听话了,都没跟大牛他们去南塘踩冰。午后就一直在村子里咱奚家祠堂前面的那一片空地玩来着。我和果儿姐,还有几个别的孩子一起玩捉迷藏,玩了整整一下午。后来,跟你一起在村塾里读书的那个里长家的小儿子,他看到我们在玩,就非要也跟我们一起玩。大哥,你说他比我们大有五六岁,非跟我们玩什么啊?再后来,我看天晚了,就回家了。”
听到这,奚柘眉头一皱,他那张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清润脸庞瞬间就冷了下去。
“你说褚勇跟你们一起玩捉迷藏?”
小枫从没见过自己大哥这副表情,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呃,啊……嗯!”
恰在此时,院子外面突然传来桑阿婆急促的询问声。
“庆山啊,小枫回来了吗?我们家果儿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这天都快大黑了……”
奚柘猛地起身,瞬间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