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钟离的声音有些嘶哑,不复往日里泰然自若的沉稳。倒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他那心上重石给摁死了,而现在被你或是说什么机缘给揪紧刺激了,又挤着轧着沿着渐开的裂隙一点一点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
在你的印象里,钟离素来稳静自持。若不是眼尾绯红给他的双目平添生动,那双鎏金的漂亮眼瞳其实也同深山里千年沉淀的老石珀别无二样了。固而静,搅不动,敲不碎,似乎千年前是这般模样,千年后也决计不会有多大的改变。
但这其实也不怪,毕竟是那个守护璃月千年弗移的岩神,绝对的稳定是他身上无可非议的品质之一。
要是他眼底生了波澜有了动摇,那才是最不正常、该叫璃月生民惊骇惶恐的危险迹象。
就像现在这样,不多,微不可察的一点点。却足矣叫你把两人之间的那层纸捅开一点,穿针绕线一样去揪住那情绪与情感的端倪。
方才钟离的话在你的心底落下不啻惊雷。
他提到了「过去的他自己」,那他知道了什么,记起了什么。你暂时被世界的法则给扼住了咽喉,那作为尘世七执政在提瓦特生活了千百年、最为熟识这些法则的钟离,是不是可能会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无妄坡又阴又冷,唳风穿林拉出肃潇笛音。风声雨声振叶声齐下。魑魅魍魉的呜咽与尖啼明明灭灭远远近近,混杂着无数陌生男女老少的混浊声线,像再黏稠不过的浆糊,又像无比尖锐的锥刺,涤荡着刺破你的耳膜,扎进你的大脑,叫你整个人混沌又作呕。
你的意识开始模糊,就连钟离呼唤你的声音也逐渐难以分辨。在野外游历多年的你再清楚不过这是危险将至的前兆。你呼吸不稳,猛地用力就要去推开钟离。没有成功,但多少拉开了一些距离。你尝试稳定心神未果,意识沉重间便去摸腰间的佩剑。伤口与疼痛永远是刺激神经最行之有效也是最快捷的手段。但你的动作才刚起了个势,便被钟离眼疾手快地拦下来。
你和现世的钟离明明没有共同经历过类似的险境,他对你的应对手法却是反常的熟悉。
但他的力道有些大了,甚至带了点罕见而难察的惶和急。你没有预判,一时间失了重心,当下便跌到他怀里。
清苦的草药气息混杂着稀薄的檀香迎面而来,你陷入熟悉的暖热胸膛,枕上一片稍显紊乱的心跳。
你听见钟离稍许短促隐忍般的吸气声。他不再说“失礼”,也未曾出口“冒犯”,似乎在这一瞬间他模糊了你们之间的关系,因此也难以定义足以匹配的礼仪。
你的呼吸困难,指尖揪紧了他的衣服。钟离的怀抱一开始并不多么稳当,但不多久他便条件反射般收拢了手臂,头低垂一点,下巴稍稍支在你的发顶,就把你整个人妥帖地护在怀里了。
钟离的声音在你耳边模糊,缓而沉地,溶解在这愈大的雨声里,似乎是想安抚你,缓解你的混沌与疼痛。
错觉一般,你感受到他掩压的那丝愠怒。
许是钟离念了什么诀,施了什么仙家术法,鬼魅躁动元素紊乱带来的不适感逐渐褪去,你的五感也开始慢慢恢复。你渐渐分得清眼前的草木,也能辨别出魑魅魍魉哭嚎里的欲念与冤屈。
溺亡的稚子,含冤咽气的妇人,历经背叛终死于暗算的寒门学子。
角落里,阴影中,无数张泣血的脸无数只枯槁的手。扭曲了时间,动荡了空间,似乎千千百百年积攒镇压的怨堵与愤怒,都在这一刻得到了爆发。
风萧雨瑟,天地寒凉。
你听见了钟离的叹息。
你差些忘了,作为璃月的神灵,他有责任倾听子民的愿望。执掌权柄的这些年来钟离或许做得已足够好,终结了这片土地上的魔神混战开启了延续数千年的盛世太平。但光亮与阴影总是并存,善与恶只能平衡无法消弭。公平与正义照亮不到的地方,便会从阴影里滋长出冤屈与不幸。
再慈悲的神灵,再优秀的执政者,也只能极力降低不公的可能,而永远无法真正化其为零。
有人在的土地上,将永远盘旋着怨魂。
不解心结怨魂不肯踏这生死门,而并非每个怨灵都有心结得解的机缘。游荡在外的怨魂时间久了便会化身厉鬼邪祟祸害人间,由此民间便生出方士这一职业来。而往生堂,似乎则是守着无妄坡这一生死交界,干着送仙送人的丧葬活计,也担着集中镇守怨魂的职责。
按照胡桃往日里的办事态度,若真只是简单的怨魂作乱、往生堂千百年时常处理的例行事故,那兴许还动不到钟离。
你脑海里浮现出平素游刃有余的往生堂主近期那狼狈模样,便知此事非同小可。
而就在刚才,雨水瓢泼魑魅魍魉暴动的那一刹那,你感觉到了钟离从千年前把你带回现世那一瞬间的窒息与混沌,也感受到了自己当年卧病在床,身体不正常、被异物污染般的沉重。
眼皮陡然一跳,你骤然生出一股不可言说的心慌。
一股难耐的空虚开始在心口蔓延,一瞬间你迫切地想去抓住点什么。你下意识地便松了钟离的衣襟,双手环过他的腰,更紧地将彼此贴在一起。
怀里满满当当,有心跳、有温度,有你熟悉的气息。
换在之前你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同钟离这样亲近、有这样复杂的纠葛。但这一刻,仅仅因为你拥抱的这个人是钟离就这样叫你安心。
很多事你依旧想不明白,依旧踯躅而苦痛。理智能够延展出无数的猜测与可能,但许多时候你累了,便也想着短暂地把自己放弃在这纯粹的情感漩涡里。
你的心跳快而乱,心脏又涨又涩的。胸口是巨大的满足巨大的空虚。你收紧手臂,那一瞬间耳边钟离的心跳似乎也不再正常了。
吟唱仙诀的沉稳嗓音仿佛被打乱了步调,稍许加快了,便也生出丝难察的微颤。
钟离的仙力在介入周身的乱象,雨脚风声渐弱,嘈杂而凄厉的哭嚎也在逐步消散。正当你以为乱事暂为平歇,想开口唤钟离名字,声音却被猛的一声呜咽凉风吞掉了前半部分,落到耳中堪堪只余一个单字离。
话音刚落,错觉一般,低泣的鬼魅声里一声少年嗓音清唳,疼痛而焦急地刺破雨雾。
你的脑内在刹那空白。
那个声音你太熟悉、太熟悉,陪伴你淌过千年前的那段岁月,在你耳边一遍遍、一声声,浸染过浓稠情感泡过无数情绪的——
“荧!”
阿离。
是他的声音,他没有忘记,他就在那里。
你亲手养育的幼龙,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少年。
你的感觉没有错,无妄坡的时间确实紊乱了,因此把千年前阿离的声音重新带到你身边,似乎也不无可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在这短暂而错位的时间里,你是不是也能重拾那段不该有的回忆,重新而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
你的少年的名字。
你松开了环抱钟离的手。出乎你意料的,却换来了钟离双臂的收紧。
钟离把你更深地压向他。
他是钟离吗,他真的是你印象中那个不惊波澜的璃月神灵吗。不然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反常的举动,他的手臂他的心脏是在发抖吗——这又怎么可能?
你想象不出,也未曾想象钟离哪怕一点失去镇静的模样。你希望让面前沉淀千年的石珀生出裂纹,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你又开始质疑面前人的真实性。
但如果,你说如果,如果阿离的声音没有在此刻出现,如果他们的存在没有被同时放置在一个时间一个空间,叫你在那一瞬短暂地把他们的存在那样鲜明地区分撕裂,那么现在冲刷你心头更多的可能会是喜悦。
你想见见你的阿离。
你想念他,想看看他,哪怕无法触碰,短暂地听听他的声音也是好的。
你要去找他。
你的手支上钟离的胸膛,你开始用力,尝试着去推开他。
你听见钟离喑哑艰涩的声线。似乎是唇瓣几度开合,他才得以开口唤你,出口却是——
“旅……”
少年的呼喊急而悲戚——
“荧!”
盖过了钟离的声音,在朦胧雨雾里大小明灭不定。却从不停歇,坚定固执不移。仿佛也染上了雨天里泪水的涩苦湿意,他唤你:
“……荧、荧……!”
“……荧……”
尾声渐散,眼看着就要消融在这雨水里。你一时间惶急起来,双臂撑在钟离胸前,脑袋抵上去,用了死劲去推开面前固执如一的璃月神灵。你咬了唇,从喉间嘶哑出声音——
“阿离!”
对面的少年停顿了一下,下一秒你听到:
“——荧!”
你怔愣半晌,那一刻你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的耳朵被一双温热的手捂住,对方用了力让你抬头,你便同他对上了目光。
他低下头来,你能闻到他呼吸间的草木清苦。
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这不符璃月的礼仪,更不合他的礼数。
钟离贴近你,抵上你的额头。他的眼瞳是流动着的鎏金湖泊,你在里面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你的呼吸几欲停滞。
他的目光复杂,缓慢地流淌出一点柔软的悲伤。他的视线不曾有移,直直不动地望进你的眼底,叫你明白他现在所有的关注都集中于你。这样直白,倒是叫人嗅出几分罕见的焦急来。
阿离还在呼唤你。但因钟离的手掌阻隔,少年的声音传入你耳内便小了许多。
钟离的声音不比少年的清唳,要更多几分岁月积淀的沉,尾音拉得有点长了,就更显思忱叹息着的哑。
他一遍一遍地叫你,恍惚中竟与阿离的呼喊相和。
钟离叫你,或急或叹地:
“……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