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与阿离相处的那段时光里,印象中的阴雨天,总是潮湿而粘腻的。
最开始,是在冷暗的山洞。淅沥的雨水混杂着沙尘,像无数流淌分叉着的纤细河流,从洞口渗进来,浸湿了身下的地面。初生的幼崽需要汲取温暖,因此这时候它总是蜷缩在你怀里。龙崽的尾巴生有细软的绒毛,在你手腕上松松绕了一圈,像是确认你的存在,又像是生怕你远离。
幼崽的温度比你高上些许,这样紧密地贴近你的身体,你甚至能感受到它的心跳与呼吸。你去揉它的脑袋,它便磨蹭着深深拱进你怀里。有时候玩兴起了,你便拿手去捂龙崽的口鼻。这时候阿离会软软叫上几声,舌头伸出一点,舔舐你的手心。
静寂未知的世界里,除去风雨声,余下的便只有你们的呼吸。
阿离的呼吸生出温潮的白雾。幼圆的金色眼瞳氤氲在雾气里,带着些湿乎地,柔软出你的身影。
七十五
待他大些的时候,化成人形便是七八岁的孩童模样。彼时你们出了那瘴气四溢不见天日的破地方,运气好的时候便能寻到投宿的人家。有时是简陋的茅屋草棚,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条件好的人家才盖得起砖瓦房。你们甚至挤过马厩,不过终归好过在那种坏天气里露宿风餐。
风呜呜地吹,刮得屋顶哐啷哐啷地响。天边炸开雷电,白光霎时将阿离的脸映个分明。
一方面是长久的旅行经验加持,一方面是和空二人的相依经历使然,你并不惧怕雷雨的存在,特别是身边还有另一个人作陪的时候。暴雨将你们与世界隔绝开来,在这样狭□□仄的空间里你偶尔会有种藏躲秘密的兴奋感。
显然你并不懂得照顾孩童脆弱的心理。天时地利人和,你在冷暗的光线、凄厉的风雨里,声情并茂地给阿离讲鬼故事。
要是派蒙在场,不得惊恐地哇哇乱叫“旅行者你不做人了”。
但显然阿离也不是一般孩童。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漂亮小孩,盘着腿端端正正坐你面前,身后绑着你给他扎的小辫,黑暗里淡金发亮的发尾有些湿漉。他的眼睛稍抬了一点,很是专注地看着你。
没有半分被吓到的模样,待你讲到惊悚时分甚至还十分配合地点了下头,表示他听进去了。
你不由得有些挫败,但挫败里又无端生出点欣慰来,大抵就是小小年纪有此胆量往后必大有所成如此之类云云。
见卸了力气倚在墙上的你,阿离便很自然地张开手臂抱住你,把自己靠到你怀里来了。
没怎么思考地,你下意识就去回抱他。
他的手臂绕过你的腰侧,你被他弄得有些痒了,便咯咯地笑。你起了玩心,便刷啦一下用力抱住他,阿离的发丝扫过你的脸,潮湿的雨水气味充斥了你的鼻尖。你听到怀里小孩短促的吸气声,下一秒他就更用力地抱紧了你。
“阿离,好痛。”你当然在骗他,装作吃疼地直哼哼:“好痛、好痛啊。”
阿离的动作僵了一下,他很快地松开了怀抱,抬起头来,捧住你的脸。
昏暗光线下,你看见那双金珀眼瞳里自己的影子。
阿离有些紧张。
“哪里疼?”他的语速飞快,“荧,哪里疼?”
他抿了唇,把你盯得发直。
这样看去,倒像是真被吓着了。
你恻了良心,俯下身来抵上他的额头。唬他的效果出乎你的意料,这样下去倒真算你不好了。风雨声很大,但你和阿离靠得这样近,你放轻了声音他也一定能听到——
“……我不疼的,阿离。”
你想了想又补充道:
“怎么会疼呢,我们家阿离有这——么——暖和,抱着可舒服了。”
阿离的神色舒缓了些。他眨了眼,一动不动将你看着。
你伸手去捧他的脸。
你的经验告诉你,他需要安抚了。
自小便是空在抚慰你。现如今你是年长的一方了,你便学着空的模样,以亲密者的姿态去安抚阿离。
他的眼里盛了不安,你便去亲吻他的眼睫。阿离怔愣了半晌,喉间短促地粘腻出一声唔,便低下头把你抱紧了。
气力比刚才还大,叫你喘不过来。
你顺势带着阿离倒在干草堆上。当你后脑着地时,你意识到阿离的手不知何时垫在了你的脑后。
你从旁抓了些枯草覆在你们身上,当了防止体温流失的权宜之计。
从你的角度正正好能看到马厩的棚顶,是摇摇欲坠黑洞洞的暗色。
雨水顺着棚沿往下落,滴答滴答清晰地响。
你罕见地睡不着,便抱着阿离,数着他的呼吸。
一下,两下,三下,热热潮潮散在你的肩头。
不知过了多久,你听见阿离轻声唤你:
“……荧。”
还没睡吗。
你意识有些许昏沉了,便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不知从何时起,阿离似乎总是比你睡得晚。仿佛是要待你陷入沉眠,他才能安然睡去。
是巧合吗。
还是说之前发生过什么。
像是觉察到了些许端倪,你有些迷糊地想。
当你的意识逐渐被睡梦吞没,隐隐有柔软的物什落上你的眼睫。刚开始稍许笨拙,不到半晌却无师自通——
轻而缓地,仿若触碰易碎的瓷器。
仿佛你的胞兄再次回到你的身边,怀抱着你亲吻你的眼睛,承诺你们会一直相伴不会分离。
七十六
再到后来,阿离出挑成温润的少年模样。你身子衰败下来,雨天便渐渐成了风寒的预兆。
潮苦的药味,湿闷的空气,阿离身上碾碎了的青草气息。
你裹在厚重的被褥里,浑浑噩噩睁眼闭眼都是阿离的脸。
你看见他柔和着情感的金珀眼瞳,却总是幻视他眼尾扫上嫣红后眼底平静无波的样子。
真真假假你分不清。你去推开他,想复原正常的距离与关系。触碰到他的胸膛,却总能感受到剧烈跳动的心脏。
那样快、那样快。
于是你的心脏也跟着颤抖起来。
被窝好热,你也热,他也热。
潮热的雨天,潮热的呼吸,潮热的吻。
七十七
而现在,荻花洲的阴雨天,雨水软烂了泥沙,陷了你的鞋底。
在这样阴气重的时日,鬼怪最是活跃。许多素未谋面的青光小鬼嬉笑着踏过水塘,却不曾溅起一点水花。
渔夫行商都避雨去了,被小鬼们这样一吓,路上更是半个人影不见。你不知钟离去了何方,四处张望仿若无头苍蝇。逮了小鬼来问,他们也只是摇头:“不知道,不知道。”
半路被一脾气差的小鬼给截了道,他坐在树上,拿手里的果子哐当砸了你的脑袋。
长得漂亮,表情却凶神恶煞的,活像你欠了他百八十万。甩了你脸色,却又不好好说话。活阎王一样瞪了你半晌,也不知你哪儿招他惹他,见你转身要走,才刷啦一声跳下树来,三两下跑到你面前。
“别找了。”那张精致的脸蛋皱得跟什么似的,小孩儿蹬了下地,加重了语气:“别找了!”
接下来说出的话更让你丈二和尚摸不著头:
“找找找,老是这样老是这样……破石头到底哪里好了!”
话毕他恨恨瞪了你一眼,不知从身上抓了什么东西,冷不丁往你脸上一糊,下一秒迷雾四涌,一眨眼地人就没了。
你发着懵,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想待这迷雾散去再做打算,却不曾想听到了熟悉的声线:
“……旅者。”
雾气霎时退散,你被握了手腕,抬眼便是钟离的面容。
很罕见地,你竟分辨出他沉了面色。
他放开你的手,声线稍许喑哑地说了句失礼。钟离低垂了眼睫,许是阴雨天里光线不足,一向平静清透的金珀眼瞳里浸了点晦暗,就这样未曾动弹地把你收容进眼底。
他身上的气息叫你陌生又熟悉。
不全是阿离,又不全是钟离,似乎又夹杂了些什么在时间里演化变质的东西。
与多年前雨夜里相似的疑惑在你脑内再度乍现:
是巧合吗。
还是说之前发生过什么。
而你绝对参与过。
“……旅者。”你听见钟离叫你:
“……旅者。”
钟离没有触碰你,更没有束缚你,他只是看着你。
你却像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不是的、不是的,钟离叫自己旅者,这本该是最正常的,只是——
“……旅者。”
不是沉稳,不是喟叹,像是要把这个称谓在唇齿间僵硬地碾碎。在沉静的表象之下,钟离一遍一遍开口唤你。
旅者、旅者、旅者。
……旅者。
你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钟离却在这时抚上你的面庞。缓慢而犹豫地,不知过了多久,才真正触及你的皮肤。
隔着皮质的手套,你感受不到他指尖的温度。
金珀的眼瞳凝视着你。
那里面是对知交的关怀吗?是对异邦旅者的善意吗?是璃月神灵对子民的慈悲吗?
不是的、不是的,你……
看不懂。
时间在你们之间缓慢而黏稠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钟离开口道:
“……淋雨可是要……”他却止了话头。眼瞳稍稍暗了暗,手探了探你的额间。错觉一般,你感觉到他的语气舒缓了半分:“会着凉的。”
可明明自你看到他的那一刻起,你周身就被无形的障壁保护,雨水未能再近你一分。
而“淋雨会着凉”分明从一开始就是他会给予的关怀、钟离最可能说的话,可你却隐隐察觉,后半句本不应仅仅是着凉这样简单。
这些无端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叫你混乱又迷茫,交杂着之前的焦虑与难过,让你一时间在钟离面前慌乱又无措。
你是想见他的。
你抿了唇。
你分明是想见他的。
你想让他留在你身边,让他哪里也不要去,你——
“……旅者,虽说冒昧,但……”
“我希望这段时间你能留在我的身边,不要轻易前往未知的地方。”
你意识空白了一瞬,抬眼对上钟离的眼瞳。
除了天色带来的些许晦暗外——
沉静、平和、古水无波。
如果没有方才的反常,你可能会像往日一样认为这是钟离有所考量的邀请,里面包含的更多是涉及璃月政局商局而不是与你直接相关的原因。
但就像冰面下涌动的暗流一般……
钟离他绝对、绝对,对你隐瞒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