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市井喧嚣散去,明月游至中天。
窗外几声虫鸣起伏。夜风微鼓了窗子,凉气便从缝隙里渗进来。床头熏香安静地燃烧,混着点药草味道的香气漫散了整间屋子。
钟离和衣而卧,半阖了眼,瞳孔稍显涣散地看着漆黑的天花板。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流水一样的月光,乳白色氤氲着的熏香,空气里浮动的细小光尘。
意识沉下去、沉下去。
走马观花、迷雾一样。
托在手心里的脚白皙而冰凉。半倚在床头的女孩面容模糊。她陷进柔软的被褥里,沐浴刚休尚未干全的头发稍显湿漉,白金额发掩映下是一双漫了些雾气的琥珀眼睛。
女孩的嘴唇是透了苍白不健康的淡粉色。她微张了嘴,就能窥见内里软红的小舌。她把他的名字含在嘴里,咀嚼着缓缓吐出来:
“…离。”
她倾了身向他靠过来,微凉的五指插进他的发丝,漂亮的眼瞳里润出他的身影,她又开口叫他:
“…离。”
心脏收缩着,灼热又疼痛。
他稍俯了身子,唇瓣便碰触到她的足背。舌尖粘黏着莹澈的津液,他温热地舔吻过她些许冰凉的皮肤。
“……别走。”他听见自己艰涩的吞咽,含糊在唇舌缠绵的水声里。
女孩的指腹擦过他的眼角。他稍偏了头,亲吻她手腕内侧细腻的皮肤。唇瓣微微用力,他便感受到她肌肤下动脉的跳动。犹感不足、仿佛情至深处带了点恨意的,他轻轻咬了咬她的手腕。
女孩猝不及防地嗯了一声。尾音短促而黏糊,冷不丁打在他心上是难耐的痛和痒。
于是他发出一声急促的喟叹。
他捧起她的脸,呼吸不稳地把唇瓣压了下去。
她的唇舌,她的温度,她的气息——她确确实实地就在这里,叫他的心脏疼痛又热乎。
“……不要走。”他的声音涩而哑,粘黏在湿热的接吻间隙里。唇瓣因厮磨碾压而酸麻,仅仅只是彼此短暂的分离也让他无端地心慌,他一次又一次地舔吻她的唇舌——
“不要走。”
他看见她濡湿哀愁的眼瞳。
像是青而涩的酸果从中划开一刀,像是软烂的熟莓腐败在土地里。涩苦的甜糜的汁液从心口挤轧,热热地淋满了一整个心脏。
他的唇瓣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下一秒潮热的吻便落上她的眼睫。
她的名字被他含在舌尖,舔舐着一点一点碾出音节来——
“*”
咸涩的、湿淋淋的、饱满着爱欲与苦痛的——
你是谁。
心口破开一个洞,汁液从缝隙里粘黏下坠,然后从中漏出风来。
巨大的、漆黑的、没有尽头的空虚。
六十九
幼龙在瘴气枯木里跌撞,男孩在暴雨残尸间低泣。药碗从不稳的手中跌落,惊慌下脚踩上瓷片足底碎开疼痛与血。内心的恐惧咬得少年发狂,撞开门伸出手去却只抓到了惨淡虚无一片。
女孩的气息彻底地从这个时空消失了。
软枕上落了几缕白金的发丝,床榻上体温尚存。窗外的风挟裹了轻纱扫进屋里,呼啦啦掀飞了床头半摊的话本书页。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什么东西彻底碎掉的声音。
屋外几声孩童喧闹,寒潮渐逝暮春回暖,夜风柔和人间灯火星点。
他把被褥慢慢地抱进怀里,俯下身将脸完整地埋进去。
窗门大开,几下振动后风空落落地洞进来。
云散月明,院落梧桐窸窣微响。
一屋一烛一剪影。
七十
酒液是思念的地狱。
先是拈丝抠线般把内里的情感勾出来,而后便是倾杯倒液汹涌狼藉不可收拾。
脚下空坛遍地,桌上酒壶横斜,少年微倾了瓷白的杯盏,便有清澈的酒液落入他的喉间。
平日里清明的金珀眼瞳此时是涣散的浑浊。
——“看见没?酒喝多了就是这副鬼样子。虽然人们都说男人滴酒不沾是不可能的,但总归该掂量掂量自己的酒量不要醉得人狗不分。”
女孩自己并不多么成熟,那晚握着他的手,道理说起来却是一板一眼。
——“即便你以后喜欢上了什么女孩失了恋,也断不要借酒浇愁喝得这么丢脸。”
天旋地转间他伸手去抓女孩的幻影,却只落了一个酒洒杯碎的狼狈下场。
他这样拂她的意、这样和她对着干,她该生气、该来训诫他的。
但你为什么不出现。
是谁强迫你和他远离,如今你又身处何方。
他要找到你,他一定要找到你。如果有那么一天,他必将与那人当面对质——
梦境在此时扭曲破碎起来,无数的画面湍流般疾驰而过。声音拉长压缩,揉杂变形,黑暗里忽大忽小明灭不定,隐约分辨出少年咬牙愤怒几欲隐忍不能的吼,仿佛是旷日持久换来的希翼再次被对方亲手掐灭:
“把她还给我!”
换来的却是冷眼的沉默。明明嘴上道理堂皇冠冕,规则定律之说在他口中也无甚差错。但很是诡谲地,钟离却在那沉稳的语气里听出了情绪化的警示意味——
「你才是,把她还给我」
梦境再次涤荡起来。
女孩微弱断续的呼吸、少年仙人惶急的呼喊、故友的了然与叹息……
凄风冷雨切切,天地间战鼓嗡响。
画面被切割、破碎,色彩被打乱揉杂,最后的最后——
眼里盘旋着黑底红边纯衣纁袡。
许是雨水浸泡所致,黑色庄美的布料上漫染开大片深色液渍。
……
钟离自噩梦惊醒。
急促的呼吸散在空气里,他的胸腔大幅度地起伏。睁眼的刹那脑内像是瞬息被切割开一条分明的界线,梦里的画面烟消云散般在记忆里顷刻无踪,残留下来的只有无端的空虚和隐约连绵的刺痛。
床头熏香安静地燃烧,白月仍悬于枝头。
钟离从未像此刻这样鲜明地意识到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他长久地做着类似的梦,梦醒后将梦里一切忘干净,只余下一点情感过烈后的余韵。这种现象在初见旅者时开始频繁,在旅者从千年前归来后梦里残留下的情绪则愈加令他在意。
直至今日竟让他无法抑止地心惊。
六千余年的记忆长而冗杂,不条分缕析地仔细梳理似乎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即使偶尔存在模糊的节点似乎也常被他掠过当作某种理所当然。
但当他存心刻意地去将那些模糊却看似发展顺畅的节点一丝一缕地串联,从中确然地存在某种他平日里几乎不会去注意的逻辑漏洞。
内里外里却总有无形的力量拉扯意识将它们化为合理。
如若不是近来梦境的异常,他甚至不会去注意。
被褥窸窣声响,钟离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来。他微垂了首扶了额头,罕见地蹙起了眉头,眼瞳里漫开阴翳一片。
窗外风摇碎叶响声沙拉。
他思索了良久,直至月亮从夜色边缘落下去,末了却只是阖了眼发出一声长而低沉的叹息。
远旷传来鸡鸣,差不多临近晨起的时间了。
钟离拿了被褥一角,很自然地就往身旁拉去。指腹触碰到一旁床榻无人的微凉,钟离的动作停留在半空,意识迟滞性地空白了一刻。
他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掖紧实被子,调整好汤婆子的位置。
床榻不大,希望她昨夜不要从他身旁摔下才好。
钟离的指腹轻缓地摩挲过一边床榻的凉意,记忆里一片白雾朦胧模糊着,却被缓慢地拨开逐渐地显山露水起来——
“…离。”女孩面容模糊,说的话也叫他听不清。她尚未从梦里醒转,嗯嗯唔唔一副不愿被吵醒的模样。她转过身来抱他,声音是睡梦里的黏糊与哑:“…离。”
心脏柔软疼痛起来。
恍然间钟离想去触碰她,于是伸出手去——
风骤然大起来,敲开窗户沁凉地卷入屋内,吹散香炉氲出的白烟,溜入钟离掌下凉薄的空气。
屋子里确确实实只有他一人。
注:
纯衣纁袡:纁色衣缘的黑色深衣,为周礼昏礼礼制中新妇的礼服描述。
《仪礼·士昏礼》:“女次,纯衣纁袡,立于房中,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