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你的身体撑不过大量的运动和频繁的用脑。在夜晚来临之前,你和阿离你追我跑、甚至可以说是幼稚至极的拉锯战终于走到了尽头。你败下阵来,以高烧昏脑作结。
身体忽冷忽热,胃部绞痛,头昏脑胀神志迷蒙。病重之际的人往往是最脆弱的,你在疼痛中蜷缩起身子,冷汗涔涔地喊着阿离和空的名字。
冰凉的雨水顺着衣领的空隙落入你的后颈,阴冷的风恻恻切割过你的面颊。你在一片白雾中听见远处兵卫的响动,人群的低语,你看见小巷口人们撑起淡色的纸伞,屋檐下的灯笼亮起了火光。
而你孤身一人跌落在小巷泥泞的角落,在湿漉沉重的衣物里,在小鼠窜动的弃物中,被剧烈的疼痛篡夺了呼吸、捏紧了咽喉。
实在是过于狼狈。
好疼。
好疼、好疼、好疼啊。
你的额头磕上潮湿粗粝的地面,眼前白光雪花一片,无意识的泪水流出你的眼睛。
人类在剧痛之下似乎总是会退回幼年的状态,向潜意识里最信赖的人呼救。于常人而言是母亲,于之前的你和空而言是彼此,于现在的你而言,则多了一个阿离。
究竟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你不想这么痛苦的、你也不想他那么痛苦。
璃月不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要这样地牺牲自己的幸福。
和他在一起不好吗、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不行吗。
为什么你不能放纵自己的私心。
阿离是你的、是你的、明明是你的——
你的少年温柔地看着你,目光专注而热切。
明明是这样的——
可你的脑中浮现出钟离的身影。他在高山之巅俯瞰璃月河山,眸中是庇佑者的沉稳与欣然。
“我讨厌你,钟离。”你的喉咙沙哑得厉害,你干嗽了两声,泪水被一起挤出来。胃部的绞痛把你的理智撕扯得支离破碎,四周没有你可以凭依的东西,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本能地抱紧自己的身体。
疼痛迫使你的指尖不断用力,直至发白。
你已经分不清因果了。
放过你、放过他、放过钟离——
完全自虐式的道德绑架,牺牲现在成全未来的可悲的自我感动。
“我讨厌你,钟离。”你哆嗦得连声音都发不好,只是自顾自地、破碎地喃喃自语,“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你爱他、你爱他……你爱他。
不然又怎么会在这样病痛交加生死一线的时刻,脑中口中尽是他的名字。
“阿离……”你低低啜泣道,“……钟离……”
剧痛晕眩间你仿佛看见自己爱着的少年,然后又看见青年神灵沉静的脸。
他向你伸出手,让你跟他走。
你无力地摇头,拼命地踉跄着想要后退。
千年后的钟离,记忆里分明就没有你的存在。他待你如挚友如晚辈,言谈举止分寸昭然。他身边留有你的一个位子,但从来彬彬有礼不越线。
他甚至未曾亲口唤过你的名字。
“旅行者”是他对你永远的称谓。
是对外来者的敬意,是给彼此划开的距离。
亦承认了你终究为过客、迟早会离开的事实。
但你不要这样,你害怕这样。
你正处在最脆弱的时候,内心的恐惧却疯狂地滋长起来,咬着你的心脏逼得你发疯。寒风尖啸地吹,把角落里的每处讽刺都磨得尖锐。你抱住脑袋不住地颤抖,嘶哑着声音尖叫到——
“阿离!!!”
神啊,求求你,不要找到我——
神啊,求求你,快点找到我——
“荧!!!”
你听见踉跄的脚步,你听见颤抖的人声。视线里飞速晃过青衣一角,下一秒你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啊——啊、他找到你了,他找到你了。
你呜咽起来,泪水止不住地流。
阿离不知所措也慌乱,却仍发了狠劲把你禁锢进怀里。他微红了眼睛,温热的液体便落在你的脸上。他探过你的脉搏、抵上你的额头,微颤着仔细舔吻你面上的泪痕。
你的鼻尖充盈了熟悉的草木清气。
他的声音是柔和的,却带着丝微不可闻的哀求与哽咽。
“荧……我们回家,好不好?”
你摸索着抱住他的脖颈,竭力地抬首想去找寻他的唇瓣。阿离却先你一步低下头来,稍显粗暴地把舌头滑了进来。
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让你记住他,让他记住你——
你咬破了他的舌头,血腥气霎那在口腔漫散。
阿离停顿了一下,紧接着更深更狠地吻住你。
血的腥气、泪的咸涩,混杂着数不清道不明糨糊般复杂黏稠的情感,在舌尖不断辗开。
最后被你们悉数咽下去。
“……不要走。”你们厮磨着唇舌,鎏金的眼眸里完好地收拢着你的影子。他的声音有些悲切,带着在绝望中沉浮里情感的缠绵。
“我爱你。”他喑哑着声音一遍一遍地重复,仿佛怕你听不见似的,“荧,我爱你,我爱你。”
“不要走。”
你下意识地点头,却又马上摇了起来。他的双臂紧锁把你更深地带入怀里,你搂紧他的脖颈,努力地想去更贴进他。
被切割于世外、巷道的黑色阴影里。
是两颗颤抖着跳动、鲜红的心脏。
四十七
许是日思夜想惊惧所致,前几日你时常梦见钟离。
青年模样沉稳如磐石的神灵,素竹般挺拔的身姿。些微上挑的眼角染了点红,衬得他的瞳色越显瑰丽澄清。他站在离你忽远忽近的地方,沉静地看着你。
“旅行者。”你听见他开口唤你。声音飘渺着氤氲进你的耳朵,沉稳的一把好嗓子。
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你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
他的眉眼染上柔和。他浅淡地微笑,向你伸出手来,“对……就这样。”
“不要急……到我这边来。”
你意识朦胧,脚步也虚浮。你看着他离你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正当你要将手放到他手心的时候,他的身形却像平静的水面被投了石子,涤荡着模糊起来。
你有些急了,便扑过去抓那些稀碎的幻影。意识不清醒下你一个劲儿地叫着他的名字,手胡乱地挥舞着。
“——!——”
隔着厚厚的迷雾,你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你。
那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荧!”
你倏地睁眼,阿离焦急的面容便撞入眼底。你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看见你醒转,少年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他一下就把你揽到怀里,头抵上你的脖颈。不稳的呼吸撒在你的皮肤上,你感受到他心脏剧烈的跳动。
“没事了荧,没事了。”他这样安慰你,“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四十八
你的病越发严重,浑浑噩噩,神志不明。
迎鬼灯节的夜晚,平日里再萧索的街道也聚集了人群。零星的灯笼被放飞苍穹,在黑夜里泛出暗红的微光。
月亮星子被乌云掩去,暗色的天地间唯余人类的群落有着星点的光。
阿离不愿离你半步,但到了你该服药的时候,他也只能放开你的手、离开你的病榻,去往厨房煎药。
意识混沌的脑内是一片破不开的迷雾,你半闭着眼睛,迷糊间仿佛听见有什么人在呼唤着你。
你只当是幻觉,疲惫间也不想做任何的理会。
不想那呼唤未曾停歇,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逐渐清晰起来——
“旅行者。”
你倏地睁开了眼睛。
“钟……离……?”
你的声音有些虚弱,但仍清楚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对,是我。”对方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把你卷入时空漩涡是我的过失,魔神残留的怨念会将你视作猎物,也是我的疏忽。”
“在错综时空中寻人有如大海捞针。即便是我,要确认你具体的方位也很是艰难。不同的时间点时间流速并不相同,我这里已是过了几月,不知你那里过了多少时日。让你久等,我很是抱歉。”
“等等……等一下。”你一时混乱,扶着额头就想从床上坐起来,不想又体力不支地跌了回去。
“听起来,你的身体状况很不好。”钟离沉默了一阵,却又接着开口。
“旅者,我的意识无法在这个时空停留太久。我无从知晓你在过去经历了什么、缔结了怎样的羁绊。但旅行者,那终归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了,世界的规则会排斥错误的外来者。”
“我会带你回来,有什么问题,留做之后再问吧。”
“这个过程会有些痛苦,请你稍加忍耐。”
下一秒你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攥住了咽喉。你无法呼吸,身体又像是被突然扔进煮沸的水,浑身灼热沉重地疼。
“我……不……想……”你的泪水被挤出来,你是这样任性而自暴自弃。
“阿……离……”
钟离沉稳的呼吸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出现了些许的波动,但又马上平缓下来。
“我很抱歉,旅行者。但是还请……忍一忍。”
你的呼吸急促而虚弱,气息也越发稀薄起来。
你听见门外药碗落地清脆的碎,下一秒房门被大力地撞开。你从未在阿离脸上见过那样惊惧的神色,他跌跌撞撞、拼了命地向你跑来。
“——荧!”
他向你伸出手来,还差一点,就一点,马上就能触碰到你了——
你的眼前突然白光一片,时空的扭曲就像万花筒。在天旋地转间你听见你的少年歇斯底里愤怒又悲伤的吼——
“是谁!你究竟是谁!”
你只能拼命地摇头。
「你不要恨他、不要恨他。
因为他……就是未来的你啊。」
不知过了多久,你逐渐能喘得上气,身体像是突然解放后脱力地放松,视界也慢慢明晰起来。
你从低空坠落,一股无形的力道托着你,让你缓慢地落地。
映入你眼中的是璃月高天的灯火。画栋雕梁,亭台楼阁间蜿蜒出银河般的火光,数不尽的霄灯层叠有致地飞向邈远的天穹。
你听见孩童的嬉笑,人群的欢闹。
在这样绚烂的景致之下,伫立着一个钟离。
鎏金珀亮的眼瞳,万千灯火和你尽在其间。
神灵独立如岩松。他舒展开眉眼,声音是低沉的柔和。
钟离向你伸出手来。
“旅行者。”
他这样唤着你。
远处一点晨光微曦。
天,就要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