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泰兰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整座大殿都保持着沉默。吉安娜几乎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加尔鲁什·地狱咆哮的身上。这么多生命、这么多痛苦、这么多毁灭,全都由这个兽人一手造成。只是这一个人!难道一个人有可能比他的整个种族造成的伤害还要多?
这个人就坐在这里。只需要长剑一次突刺,一颗瞄准精确的火球,就能彻底了结他。加尔鲁什·地狱咆哮将再也无法伤害任何 人。
吉安娜的手指渴望着编织出这个法术。
过了一会儿,贝恩·血蹄站了起来。他的蹄子踏在地面上,在寂静的大殿中发出格外响亮的声音。对于这个牛头人和他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吉安娜突然产生了一丝同情。
贝恩站起身,收束起散乱的思绪,面向天神,开口道: “我知道,你们期待着一场充满激情的演讲,期待我向你们恳求怜悯,呼吁你们以睿智和仁爱的头脑考虑这个案件。也许我会做出这样的恳求,但我现在还没有决定好。现在我想向你们陈述的,并非是关于加尔鲁什·地狱咆哮,而是关于我。”
他将双手背在身后,开始在大殿中心沿环形轨迹慢慢踱步。“当我被要求为加尔鲁什辩护的时候,我非常清楚,自己根本不想这样做。我羡慕语风书绍,不仅因为她有更大的可能赢得这个案子,更因为我很想有机会能做她所做的事情。”他停在泰兰德的桌子前。泰兰德看着他,眼神里夹杂着好奇和警惕。贝恩拿起桌上的第二块石头——就是从mak’gora决斗场中取来的那一块。吉安娜相信,那块石头上的黑红颜色一定是陈旧的血迹。也许这正是泰兰德会选择它的原因。那很可能就是凯恩的血。
泰兰德眯起眼睛,但并没有阻止贝恩的行动。贝恩则继续缓慢地踱着步。
“如果我能收集这些石头,回想那些地方发生的事情,逐一深思那些悲剧和无意义的暴行。”他的手轻轻握紧了那块小石头,“如果我能够和克罗米坐在一起,在时间的洪流中寻找每一个至关重要的证据,向陪审团和人们说: ‘看啊,看这里!仔细地看,仔细地感觉!这……这就是加尔鲁什·地狱咆哮所做的一切!’我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
他打算做什么?吉安娜暗自思忖。他要放弃了吗?承认为加尔鲁什辩护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毫无希望的任务?
“于是,我去了雷霆崖。那是我的父亲和萨尔为我的族人建起的家园。我呼吸着那里的空气,坐在那里的红色岩石上,问我的父亲,我要怎么做。”贝恩指了指旁听席上的卡多尔·云歌,“那时,我希望见到的人出现在我的眼前。”
贝恩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他的手紧紧攥住了那块可能被洒上了乃父鲜血的石头。
“我的父亲知道,我不能沉溺在自己的憎恨与痛苦之中。那样将让我再也无法高仰起头颅。他知道,我需要接下这个任务,需要以我最大的能力为加尔鲁什辩护,无论结果如何。否则我将无法得到内心的平和。他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了解我,也是因为我的父亲——死在加尔鲁什之手的凯恩·血蹄——如果他活着的话,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于是,我同意在法庭上代表加尔鲁什发言。我和凯诺兹用了许多个小时研究各种事件,正如同泰兰德所做的那样。我发现,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真正为加尔鲁什·地狱咆哮辩护——这种可能性是根本不存在的。唯一的‘辩护’方式就是超越这些事件,去关注真正重要的事情。”
贝恩再次俯视他巨大手掌中的那块石头。“泰兰德花费了很大精力寻找这些石头,将它们呈现在她的总结陈词上。我绝不会低估她的努力。而且我相信,当她收集起这些石块,思考它们的意义时,一定又经历过一番巨大的痛苦。但我必须告诉你们,无论她的陈述和展示有多么切中要害,那只是一段陈述、一场展示。正如同时光之相,或者也可以说,正如暗月马戏团——尽管这样的比较很不恰当,但实情的确是如此。”
他望向陪审团,用有力的手指捏碎了那块石头。
“这毫无意义。”
吉安娜感觉到一阵愤怒的冲动,仿佛自己刚刚受到了侮辱——他怎么能这样做?如此冷酷无情地毁掉一份对他父亲的珍贵回忆?极度不快的议论声充满了整座大殿。祝踏岚拿起锣锤,却又低声嘟囔了些什么。
贝恩丝毫不为所动。他张开手,让石屑撒落到地板上。“万物最终都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会化作尘土。岩石、树木、田野和森林中的生物,牛头人,暗夜精灵,兽人——我们本就是从尘土中来的。这并不重要。我们的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生。”
他环顾大殿,稍稍显露出一点激愤的神情。 “只有生命存在,事物才能改变。只有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我们才能安慰朋友,养育后代,建造城市。我的父亲活过,他做了很多事,做得很好。他教会了我很多。”
现在,贝恩直视吉安娜和安度因。 “他曾经说过,毁灭很容易。但创造能够持续下去的东西——我的父亲告诉我,那是一种挑战。”
他又伸手拿起另一块石头——来自塞拉摩的石头。在那里,他、吉安娜和安度因曾经讨论过许多事情。“我能够用这块石头砸碎加尔鲁什·地狱咆哮的头骨。或者……我可以用它建起一座城市。我能够用它碾磨稻谷,或者将它加热,烹调食物。我能够给它涂上鲜艳的色彩,在仪式中用它来赞颂大地母亲。无论我们用这块石头做或者不做任何事,它终有一天会化作尘土。而重要的是,当我们活着的时候,我们用它做了什么。我 相信,如果我们真的省视内心,透过守卫它的恐惧和伤痛,我们就能看到,只有这才是真实的。
“我们全都做过令自己感到羞愧的事情。我们全都做过只希望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我们全都有可能成为加尔鲁什·地狱咆哮。当我在这场审判中,看到一幕幕时光之相,我开始明白了这一点。我看到了杜隆坦的罪恶。他毁掉了泰尔莫。但后来,他因为坚持自己的信念而遭到了族人的放逐。我看到了加考格,他放弃了库卡隆中令人称羡的职位,因为他无法容忍自己竟然服从命令,对无辜的儿童做出了那样的恶事。瓦里安国王……”贝恩转头说道,“你曾经用剑威胁只穿着一件睡袍的女士。她那时完全无法保护自己。而现在,你们两个已经成为了朋友和盟军。阿莱克丝塔萨,曾遭受过那样恐怖的虐待,但她的宽容更超越了她的灾难,因为她知道——我们也全都应该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再次望向吉安娜,眼睛里充满同情。“曾经的塞拉摩女士,现在却已经失去了她的故国,她承受了巨大的损失和背叛。她没有巨龙守护者那样的非凡耐心和意志,能够从容应对如此深重的灾难。我们都见到并听到过她的悲苦与激愤。但即使是她也明白,她不希望自己变成加尔鲁什。”
贝恩转回到天神面前。四位天神正专注地看着他。“泰兰德提起过真正的正义。我相信,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我相信,我们今天将在这里看到它得以实现。谢谢。”
* * *
贝恩也许没有能赢得每一个人的心,但他的确触动了许 多人的心弦。至少对于吉安娜是如此。在随后的两个小时休庭时间里,无数旧事飞掠过她的脑海和心灵。卡雷问她是否想一同用餐,但被她柔声拒绝了。 “我……我需要想一些事情。”卡雷点点头,面对吉安娜的微笑,他的眼睛里却映出了哀伤。
吉安娜买了一碗面条,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一株樱花树下,独自吃着。她很喜欢面条,这里的景色也很美。但现在这两样东西都无法引起她的兴趣。她只是机械地将食物填进嘴里,一下一下地咀嚼着。
她并不羡慕天神们的责任。她仔细思考自己听到的、所看到的,以及被迫说出口的一切。她又想到了金迪,她的侏儒学徒永远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但对待事情的时候又会变得格外认真,并且有着坚定顽强的意志。她想到卡雷,还有那个蓝龙即使违拗她的意愿也执意要坚持的选择。卡雷爱她,这一点她丝毫不会怀疑。但一个伴随着苦涩的念头同时在她的脑海中闪过——卡雷的心,那颗比她更善良、更坚强、更仁慈的心,无法承受她的怨毒。她意识到,自己会伤害卡雷。卡雷或者将鲜血淋漓地留下来,或者会安然无恙地离开她。
总要做出选择,她想到。但贝恩有一件事说对了,她不想成为加尔鲁什那样的人。如果他们的角色互换——加尔鲁什会怎样对待她?
“吉安娜女士?”说话的是法庭信使贾骥,他向吉安娜深鞠一躬,“请原谅我的打扰。我有一封您的信。”
他呈上一支卷轴。吉安娜皱起眉头,接过卷轴。看清卷轴上的印章,吉安娜的脸色立刻变白了。红色的蜡封上清楚无误地印着部落的徽章。
成千上万个念头同时涌过她的脑海,每一个念头都非常可怕。她用颤抖的手指破除蜡封,打开卷轴,看到了里面的文字:
我用了一些时间才知道了发生在达拉然的事情。你曾经是一位和平之人,但现在,你已非复往昔。加尔鲁什燃烧大地,死去的人并非唯一的受害者。我不会责备你,也不会怨恨你,无论你如何看待加尔鲁什——或者部落。
我们全都有自己心中的幽灵。
——沃金
吉安娜又将这封信读了几遍,缓缓露出了微笑。“你希望我传递答复吗,吉安娜女士?”贾骥问。
“是的。”吉安娜说道,“请告诉大酋长,我感谢他的理解。”
“好的,女士。”贾骥又深鞠一躬,回身去传达吉安娜的消息了。吉安娜看着那位熊猫人离开,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一股暖流已经悄然间渗入了她的心房。在这个居高临下的位置上,她能看到下方的人群。那里面只有一个有蓝黑色头发的人。那个人正在与瓦里安和安度因交谈。就在吉安娜看到他的时候,他分别与那对父子握了手,便低着头向一旁走去。
他要离开了。
手中紧抓住沃金的信,吉安娜跑了起来。
“卡雷!”她高喊着,完全不在意纷纷向她转来的视线,“卡雷!”
她的双脚几乎要在山间小路上飞翔起来。这里跳过一段树根,那里跨过残缺的台阶,她以从未有过的敏捷飞奔着。人群在她面前分开。她没有注意,也全不在乎。她的眼睛只盯住了卡雷苟斯。她拼命地向圣光祈祷,祈求卡雷不要被人群吞没。
“卡雷!”
卡雷的脚步慢了下来,终于停住了。他侧过头,仿佛在倾听。然后,他转过身,努力在人海中搜索。他们的目光相遇在一起。卡雷的脸就像太阳一样放射出光芒。她的心中也充满了喜悦。他们之间的距离在迅速缩短。她一跃而起,扑进了卡雷张开的双臂。
就在这里,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们忘情地拥吻,吉安娜的心中充满喜悦和渴望,还有最最诚挚的感激。
加尔鲁什·地狱咆哮已经夺走了太多。
但加尔鲁什无法将这个夺走,不会将它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