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第五章-1

这天、、、、、第一个站在眩晕坡底下的,是鸟口守彥。

鸟口这个时候也在坡道底下停了一会儿,想象坡道上平凡的景观。但是不知为何,他的记忆纷乱,迟迟无法凝聚出一个明晰的景象。鸟口无计可施,只能深深地大吸一口气,接着一股作气地奔上扭曲的坡道。

喘不过气来了。

这个健壮的年轻人,唯有体力是大家公认的优点,难得他会喘不过气。鸟口就算扛着一袋米跑上金比罗神社【位于香川县,参道的石阶极长,共有1368阶。】的阶梯,也只会“呼”地小吁一口气而已。

——因为睡眠不足吗?

鸟口这么想。

这半个月以来,安眠远离了鸟口。失眠这种现象对鸟口来说,也是极端罕见的生理现象之一。

不管处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下,或身处多么凄惨的事件当中,也独有鸟口一人能够安稳地入睡,这是他引以为傲之处。只要他想睡,就算倒立也能睡。这不是譬喻,而是事实。而且鸟口一旦入睡,不管是被踢还是被揍,甚至是空袭警报大作,都不会醒来。他曾经在杀人命案现场熟睡不起,睡着的时候又发生命案,在大骚动当中依然呼呼大睡。

鸟口是个不折不扣的安眠魔人。

然而、、、、

他竟然怎么样都睡不着,睡眠很浅。

不过他大概知道原因是什么。

——失落感。

半个月过去,中禅寺敦子的行踪依然完全不明。当然,佐伯布由也不知去向。

然后,那天出去追赶两人的榎木津也一去不回。

鸟口与益田半个月来拚命地搜索,却徒劳无功,三个人杳然不知所踪,不仅不知道他们人在哪里,甚至是生死未卜。

那一天、、、、

在京极堂得知敦子遭到绑架的消息时,鸟口大为惊慌。中禅寺斥责他要冷静,他却甩开中禅寺冲了出去。他无法冷静,他坐立难安,他无法什么事都不做。

鸟口赶到玫瑰十字侦探社,却不见榎木津的踪影。

只有寅吉一个人一脸泫然欲泣,不安地走来走去。鸟口抓着寅吉的肩膀摇晃,质问情况。

绑架似乎发生在无法理解的状况下。

趁着榎木津不在房间的短暂时间,一名眼镜男子出现。如果寅吉没有看错,那是条山房药局一个叫宫田的人。寅吉说,那个宫田嘴里念出莫名其妙的咒语,敦子和布由同时站了起来,默默地离开了房间。益田想要追上去,然而出道门口却不知为何再也无法追上去,就这样倒在门口。

是催眠术。

鸟口当下这么想。

在华仙姑背后操纵的尾国是个催眠师。

而且他似乎能在瞬间施术。是否是相同的手法?事后一问,益田说他觉得当时好像被撒了什么粉状物。

因为是药局,有可能使用药物。可是敦子与布由的行动,显然是尾国擅长的后催眠。那么条山房与尾国有关系吗、、、?

入夜以后,榎木津依然没有回来。

鸟口那天晚上不曾阖眼,等着他们。益田回来了,但榎木津最后还是没有回来。

然后、、、

榎木津也消失了。

隔天早上,鸟口与益田展开搜索。

鸟口首先前往条山房,但主人不在药局,宫田也不在。说是从昨天就没有回来。益田负责打探韩流气道会,但气道会似乎发生了什么纠纷,情况一片混乱,完全无法侦察,其他也找不到什么线索,两人只能四处奔走,也试过盯梢,却是白费。

搜查展开过了一周,条山房人去楼空,连门都没锁。与其说是外出,更接近连夜潜逃。同一时刻,气道会也关闭了道场。不管怎么样,这两者肯定与事件有关,但线索也到此为止。

之后每一天,鸟口不但动身体也动脑,累的不成人形。即使如此,他一上床,神经就变得兴奋不已,迟迟无法入睡。就算睡着,也一下子就醒了。

鸟口困惑了,他比任何人都容易入睡。打出娘胎到现在,他连一次都没有想过睡不着觉时该怎么办。他试过喝烈酒,也试过读艰涩的书,但都徒劳无功。他没力气上花街去,也没心情去找熟识的女友。这种感觉有点像是饿的睡不着,於是鸟口姑且找点东西填肚子。但是不管怎么吃,舒适的睡眠就是不肯造访。他花了一个星期,才发现不满足的不是胃,而是胸口。

肚子饿的话,只要吃就能填补了,但是胸口的空洞却没有方法能填补。

就这样,以迟钝闻名的体力派糟粕记者被剥夺了名为惰眠的快乐。

敦子,华仙姑,榎木津,条山房和韩流气道会,所有的关系人都消失了。这种失落感就仿佛忘了藏有宝贝的钱包放到哪里去了一样。另一方面,这也是一种宛如被独自遗弃在异乡的般的空虚感。

无法贴切地形容。

担心,寂寞,这的确石燕,但说出口来又觉得有些不一样。

鸟口仰望天空。

应该是广阔无垠的天空,现在感觉却格外狭窄。

旧书店开着。

玻璃门另一头的书本缝隙间,中禅寺依然故我地顶着一张臭脸。鸟口又犹豫了。不知为何,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中禅寺。鸟口比以前更不瞭解中禅寺这个人了。

——他在想些什么?

鸟口不懂。

敦子失踪隔天起,中禅寺离家了三四天。鸟口联络了几次,但他一直不在。鸟口一直以为他去找妹妹了。他一厢情愿地认定,既然是中禅寺,肯定会使尽各种手段,循着鸟口等人想都想不到的线索找出妹妹的所在。

——可是。

真的如此吗?

鸟口自己忙着行动,中禅寺也完全不提他的单独行动,事实上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话虽如此,鸟口也觉得中禅寺不吭能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其他的事情出门。然而中禅寺后来却完全停止了行动,也没有向鸟口询问搜索进度。后来他就像完全完全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般、、、、

——读着书。

中禅寺好像还是在看书。

——他在想些什么?

该和他说些什么才好?鸟口很困惑。他不可能不担心吧?失踪的可是自己的亲妹妹。鸟口下定决心,用力打开拉门,踏进里面。他就直接穿过书墙之间,一径来到柜台前,也不打招呼,劈头就问:“有、、、有没有联络?”

“谁的联络?”

连头也不抬。

“什么谁?师傅,就是榎木津先生或、、、”

“没有。”

“没有、、、?”

鸟口困惑了,他真的不懂了。

“师、师傅,您都不担心吗?竟然这么冷静地看书。您、您不去找敦子小姐好吗?”

“去哪里找?”

“就是不知道才要找啊。”

中禅寺一脸非常不耐的表情。

“没头没脑的。你是怎么了?”

“哪里没头没脑的?师、师傅,中、中禅寺先生,您知道吗告连榎木津先生都不见了耶。我说,呃、您也稍微慌张一定吧!”

“榎木津先生不见踪影,这不是稀松平常的事吗?或许你不知道,但他曾在仓库二楼住了一个月,自个儿在那里玩的不亦乐乎。也曾经去溪钓就这样没有回来,一直在温泉旅馆里下将棋【一种下棋游戏,传自中国。

】。”

“这、、、或许是这样,可是、可是敦子小姐呢?敦子小姐总不可能在温泉旅馆里招艺妓吧”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斜盯着鸟口说:“你担心的是敦子的话,何必拿榎木津来说?”

“我、我两边都很担心啊。”

中禅寺“哦”了一声,抚摸下巴。

“哎,好吧。话说回来,你的说词叫人无法苟同。如果我惊慌失措,敦子就会有联络吗?如果我停止读书,她就会回来吗?要是那样,要我中断读书也可以。不过天底下应该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人之常情、、、”

“我也是有人情的”

鸟口急忙摀住嘴巴。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情感表现方法。就算表面平静,不代表内心就没有情绪波动。中禅寺平素就是个看不出内心的人,但不管怎样,亲人是无可替代的,或许只是看不出来,其实中禅寺心急如焚,那样的话,鸟口的抱怨就实在是太多管閒事了。他想要开口辩解,却先被牵制了、、、

“不是只有大哭大叫才是人情。重要的是、、、如果那么担心的话,不必特地跑来这种地方。现在开始也不迟,随便上哪儿去找,找到你满意为止吧。”

“能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可是、、、”

“既然能做的事都做了,那也没办法了吧?你就那么担心那家伙吗?”

“这、、、”

鸟口确实担心。但是、、、仔细想想,或许鸟口只是希望境遇相同的中禅寺能够分担一些他一个人无法承受的失落感与焦急罢了。

为什么自己会被逼到甚至睡不着觉的地步?鸟口也不明白。

“你误会了,鸟口”

中禅寺合起原本在读的书。

“误会?”

“没错,误会。你没有责任。听好了,你在追查华仙姑,敦子被卷入与华仙姑有关的事件里,失踪了。不仅如此,你还曾经向我隐瞒敦子和布由小姐共同行动的事,所以你才会耿耿于怀,如此罢了。”

“呃,是这样没错、、、”

“你很早就委托我协助你调查华仙姑,对吧?在那之前,我们一直共有关于华仙姑的消息。对你来说,向我隐瞒找到华仙姑这样的大消息,让你十分心虚吧?不仅如此,你还得对我隐瞒敦子遭到恶汉袭击受伤的事。敦子是我的亲人,你当然会感到犹豫。换言之,你对我怀有双重的罪恶感。所以对于敦子失踪,你感觉到不必要的自责。”

这是事实,但是、、、鸟口不明白这样哪里算是误会?

中禅寺还是老样子,一脸索然地说:“这是吊桥上的邂逅。”

“什么?”

“所以说是误会。对了,《稀谭月报》的中村总编辑也非常担心那家伙。哎,一般来说,无故缺席半个月的话,就算被开除也理所当然。所以我拜托总编辑说,等那家伙回来之后,务必要对她处以一个社会人应得的处分,但是我错了。中村总编辑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竟然要求说那家伙回来的话,务必让她做自己的媳妇。”

“唔嘿!”

“真伤脑筋。”无情的哥哥说。“总编辑说如果敦子有个三长两短,全都是他的责任,不断地向我道歉。他说允许敦子采访气道会的是他,允许刊登报道的也是他,没发现敦子遭到气道会施暴,也是他不好。”

“这样啊。”

“就算如此,向我道歉也找错对象了吧?我并不是那个家伙的监护人啊。”

“那么,那个、、、媳妇的事、、、”

“你慌个什么劲儿?唔,听说总编辑的儿子除了今年二十九岁的长男秀男外,底下还有政男、龙男、年子,光是儿子就有三个。他说要带照片和履历过来,任我挑选。但我郑重地婉拒他了。”

“哦,这样啊、、、”

“当然了。敦子是以自己的意志去行动,她必须自己负起责任。总编辑没有责任,跟总编辑的儿子更没有关系。说起来,这跟结婚是两回事吧?不过倒是很像他会讲的话哪。”

中禅寺微微地笑了,但这个话题也太悠哉了。

毫无紧迫感。中禅寺突然以凶狠的眼神瞪住鸟口,然后说:“同样地,你也不必感到自责。”

“呃,是这样吗?”

“当然了。我听益田说,敦子与布由小姐相识,完全是偶然,她们会一起行动,也是因为采访韩流气道会所结下的缘分吧?那么就与你无关。而且拜托你隐瞒这件事的是敦子吧?你因为这样,不得不感到无谓的内疚,而且救你而言,甚至连调查的目标华仙姑都给逃走了。被添了麻烦的是你才对吧?”

“话说这样说没错、、、”

话虽如此、、、这不是误会。

鸟口还是不懂哪里怎么误会了。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

“师傅。”

“什么。”|

“敦子小姐、、、真的没事吗?”

“没事的。”中禅寺说。

“可是师傅,你说敦子小姐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行动,但敦子小姐她被施了催眠术、、、”

“一样的。”中禅寺说。

“一样吗?”

“一样。或者说,正因为如此,所以不会有事。”

莫名其妙。

“先不管这个、、、我看,你似乎睡眠不足哪。睡眠不足。心跳会加剧,自律神经也会失调。”

“呃,嗯,师傅说的是、、、”

“那就休息吧。今天的事和你没关系,你没必要同席。而且说起来,听说把我介绍给光保先生的是关口。”

“可是说要介绍的是我。”

“不过光保先生是透过雪绘夫人知道这里的住址前来拜访的。说到关口,听说他五天前就去了伊豆,目前还在旅途当中。”

“我从妹尾那里听说了。是为了光保先生那件事,同时也兼为敝杂志采访吧?”

追寻消失村落的大屠杀事件——是这样一个企划。但鸟口不知道详情。他好一阵子连编辑部都没去了。

“那是妹尾的企划。”

——消失的村落。

——大屠杀。

总觉得有些掛意。

“好像是呢。”中禅寺说。“我也还没有听到详情、、、不过今天光保先生的访问与这件事无关。听说光保先生有事想问我,但之前多多良不是说务必相互光保先生谈谈吗?所以我也联络了多多良,安排了一次会面,如此罢了。”

“可是怎么说呢,俗话说一骑虎二不休嘛。”

“什么跟什么告”

“没关系,请让我同席。”鸟口答道。他不想自己一个人,不管怎么说,和中禅寺在一起就觉得安心。鸟口原本感到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然而只是和中禅寺聊了几分钟,就恢复冷静了。

中禅寺板着一张脸站起来,无声无息地穿过鸟口旁边,走向门口,在门前掛上“休息中”的牌子,锁上门后,指示鸟口去客厅,自己则进屋里去了。

客厅里,夫人正默默地準备迎接客人。夫人看起来比平常落寞了些,是在担心小姑子的安危吗?鸟口点头致意,中禅寺夫人像平常一叶微笑说:“欢迎广临。”鸟口无法开口提敦子,接着在坐的上次相同位置坐下。

没事的——中禅寺这样说。

哪里怎么样没事呢?

正因为这样,所以不会有事、、、

——这是什么意思?

韩流气道会是黑道团体。从敦子的话听来,那些人会因为一时冲动就取人性命。另一方面,掳走敦子与布由的条山房也是恶评不断,也不是能以寻常方法应付的对手。

不仅如此,应该与敦子在一起的布由,追究起来,也和那些家伙是一丘之貉,是灵感占卜师华仙姑处女。华仙姑本身似乎只是遭到利用,布由看起来也不像坏人,但既然她背后有黑手控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別。

谁与谁对立?目前的相互关系都完全不明白。目前韩流气道会与条山房似乎彼此敌对,但这也很难说。敦子说她为条山房所救,但带走两人的就是条山房。条山房与韩流气道会难保不会在背地里彼此勾结。至于华仙姑背后的尾国诚一与这两个组织是什么关系,老实说,更是完全不明白。

——哪里没事了呢?

鸟口觉得危险极了,完全无法保证敦子不会遭到危害连性命都难保无虞。

——她会不会已经不在世上了?

中禅寺一离开,鸟口立刻不安了起来。

会不会已经、、、

“铃铃”一声,风铃作响。

抬头一看,风铃底下的小短簽正不停地打转。

——只有风景、、、

一如既往。

和半个月前相同。

没有多久,多多良擦着汗进来了。

多多良看到鸟口,那只又小又圆的眼睛斜斜地注视着他,没多久想起来似地,笑着说:“哦,鸟口先生。”他好像真的是想起来的,之前的是都给忘了。多多良的外形教人看过一眼就忘不了,但鸟口的外表似乎没有什么特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上次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怎么样了呢?”

多多良和平地这么问道。“没有怎么样。”鸟口答道。於是妖怪研究家歪着短眉说道:“那真是伤脑筋呢。”

接着多多良环起双臂,“唔唔”地低吟,“上次鸟口先生不是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吗?”

“呃,那个时侯真是失礼了。”

“后来那个来通知的人——叫益田是吗?想中禅寺说明情形。我虽然是个外人,不过怎么说呢,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就是这个!”

“什么?唔,就是那种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的心境、、、”

“这个!”

“你到底在讲些什么呢?呃,我一直听着说明,但有件事一直弄不明白。”

“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多多良再次低低地“唔”了一声。

“就是中禅寺的态度啊。”

“态度?”

“他看起来面色非常凝重。我和中禅寺认识没有太久,但我头一次看到他露出那种悲怆的表情。哎,妹妹被恶汉掳走,没有人会觉得高兴,但是那张表情、、、”

中禅寺果然十分忧心。鸟口有些放心了。

“那张表情、、、”多多良重复说道。“、、、在隐瞒些什么。”

“咦。”意料之外的发展。

“中禅寺他、、、是啊,嗯,与其说是在隐瞒些什么,我认为他知道这次事件的核心部分,但却隐瞒不说。不过说是这次事件,我也完全不知道是怎样的事件啦、、、”

“师傅知道什么?”

怎么回事?

“益田、、、完全没有提到啊、、、”

“那个人惊慌到不知所措,又似在深深反省自责,当时那个样子应该无法察觉到他人的脸色变化吧。不过那天中禅寺不说讲了很久的电话吗?”

“对对对。”

“我觉得那通电话、、、与事件有关系。”

“咦?”

意思是接到预告吗?

“呃、、、您有什么根据?”

“哦。每当那个益田讲了什么,中禅寺就好似恍然大悟,可是同时又露出极为悲伤的模样,而不是担心或慌张的样子。虽然或许只是我多心,不过、、、对,我觉得那是知道某种程度的真相,然后想到了答案的表情。”

真相。

——什么真相?

自己究竟哪里还没搞懂?哪里有谜团?这次事件、、、是哪个事件?有太多不明白的事了。事实上,鸟口连敦子的所在都不明白,也不明白她为何会被掳走。就算被无端卷入,也不知道华仙姑为何会被绑架。

尾国的目的,条山房和气道会的动向,若说不明白,确实是不明白。

可是,这么一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敦子和榎木津确实消失了,街头巷尾也充满了可疑的家伙跋扈自恣。

可是、、、这样真的能说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并没有人死掉啊。说是被绑架,可是犯人也没有要求赎金。犯罪的主题并不明确。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是,而这些事在某些地方彼此有着隐隐的关联,即使如此、、、

还是、、、

——没有发生任何算得上事件的事件。

鸟口察觉到这一点,感觉到一阵悚然。

例如有人遭到华仙姑——尾国所骗。但是以事件来说,已经完结了。条山房似乎进行某些可疑的买卖,韩流气道会也一样。还有气道会攻击敦子,使她受了伤。可是以事件来说,也已经结束了。诈欺事件、暴力事件,他们各自的被害人与加害人都很明确,没有任何谜团。然而、、、

什么都不明白。

只是混乱而已。也觉得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这个意义来说,鸟口德尔理解程度与多多良是一样的。

——但是。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中禅寺到底知道些什么?

真的有真相吗?

“中、、、中禅寺先生说了些什么?”鸟口逼问多多良。多多良歪着短短的脖子说:“唔,不,这只是我的印象,并不明确,不过、、、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对了,因为他说了一句话:游戏不可能还在继续吧、、、”

“游戏?”

“对,我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可是他确实这么说了。若不是知道些什么,不会将出这种话来吧?所以我才会这么想。你去问问他本人就知道了。他就快过来了吧。”

——没用的。

中禅寺不可能会说的。

如果能说的话,中禅寺老早就说了。既然他没说,不管怎么问都是白费功夫。

中禅寺不说的时候,就是有不能说的确切理由。

例如说,如果他的结论欠缺足以证明的论据,或是他的推理中包含了不确定的构成要素,无论他所导出的答案再怎么充满集成性,中禅寺也绝对不会说出口。即使满足这些条件,如果公开以后会使状况恶化,他也会三缄其口,只要有任何人遭受到任何一点损害也是一样。

有时,说了也是没用。

这时他的饶舌会完全中止。所以即使如同多多良所言,中禅寺知道些什么,他也有理由现在不说吧。

——没事的。

他有什么根据,确信敦子平安无事吗?

——游戏。

这是指什么游戏?

一阵风吹来,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且旋转着。

“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在吗?”一道声音响起。

一会儿之后,夫人带着光保公平进来了。这个人特色十足,非常肥胖。多多良也很胖,不过整体上感觉经过压缩,但光保给人一种膨胀的印象。多多良看起来硬邦邦的,光保则感觉软趴趴的。不仅如此,光保的头顶和眉毛都很稀疏,肤色也白,形态就像颗水煮蛋或巨大的婴儿。

“哎呀,鸟口先生,你是鸟口先生吧?”

光保看到鸟口,连呼了两次他的名字。

夫人介绍多多良,并且端出茶来说;“外子很快就过来了,请三位稍等。”

中禅寺真的很快就来了。

纸门打开的瞬间露出来的那张脸,确实就像多多良说的,神色凄惨。鸟口倒吞了一口气。但中禅寺一看到光保,立刻恢复了常态。

“欢迎光临,我是中禅寺。这位是、、、”

中禅寺指着多多良。於是光保急忙说:“多多良先生,是多多良先生对吧?方才夫人为我介绍了。您好,敝姓光保。”

光保取出名片,恭恭敬敬地一人一张。

光保也递给鸟口,鸟口说:“我之前收过了。”

“啊啊,我给过你了,给过你了。嗯,就像上面的头衔,我是个室内装潢业者。虽然从事室内装潢,但我也在研究野蓖坊。不,算不上研究这么了不起,只是个好事家罢了。然后呢,上个月底透过赤井介绍,我见到了作家关口老师,那个时侯也聊了很多,谈到中禅寺先生的事,听说您对妖怪变化魑魅魍魉等等造诣极深。'

“唔、、、头衔是妖怪研究家的,是这位多多良、、、”

多多良用小熊般的动作再行了一次礼。

“啊啊,然后,我听说了有关中国野蓖坊文献的事,所以想要询问详情。是什么呢,红衣无脸的女子、、、”

“啊,你是说《夜谭随录》的红衣妇人那段吗?”

多多良当下反应。

“什么?请您再说一次。”光保说道,拿出笔记本。多多良重复,光保便一边覆诵,一边写下。

“那是没有脸的女人吗?”

“没有脸呢,白面模糊。故事本身和常见的野蓖坊故事一样。”

“中国也有野蓖坊吗?”

“唔,有是有、、、”

多多良望向中禅寺。中禅寺一派轻松,说:“怪脸的一种变化罢了。”

“您是说,那不是野蓖坊?”

“只是没有脸罢了。如果说没有脸的妖怪都叫野蓖坊,那么也算是野蓖坊。不过中国并没有那类的特別怪物。《搜神记》里也有类似的故事,但提到的怪物单纯只是长相恐怖而已。哎,用不着深思,无脸妖怪大概是我国独特的产物吧、、、”

“或许吧。”多多良说。

鸟口窥看着中禅寺的表情。

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完全看不透内心的古书商说了:

“如果要在大陆寻找我国野蓖坊的起源,我想太岁、视肉这类不定型的异型比较接近吧。”

“这样啊。”光保露出得到满意回答的笑容,拍了拍自己光秃秃的额头。

“完全符合我的主张呢!完全符合。”

光保再一次重复。

“其实我曾经挖到过太岁。”

“咦!”

多多良大叫。超光保一看,眼睛都瞪圆了。

“真的吗?”

“真的。是日华事变说的时候,我们在挖壕沟,结果挖到了太岁。然后就像传说中说的,部队死了一大半,是传染病。”

“哇,那真是太惨了。中禅寺,对不对、、、?”

多多良兴奋无比地望向中禅寺。中禅寺却似乎完全无动于衷。不过多多良把眼睛正的更圆,问道:“你也看到太岁了吗?”

“不,要是看到,我就已经死了。”光保说。

中禅寺微笑,改变话题说:

“对了,听说光保先生在大陆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呢。我听鸟口说的、、、”

“是住了很久。’光保答道。”哪里的生活很适合我,我住了十二年之久。昨天通电话时说到什么2去了?各位想知道扬子江周边的传说是吗?”

“是的,我很有兴趣。”多多良说。“听说您也看到了祭祀礼仪?”

“看到了,看到了。”光保重复说。“我在四川住了相当久。人民共和国宣言以后,现在变得如何我不清楚,不过我在的时候,哪里简直就像是世界的尽头,完全是穷乡僻壤,什么都没有。我住的最久的是广汉县,在四川省的成都盆地,古时候就是蜀国。制蜀者制天下的蜀国唷。那里幽幽暗暗湿湿的,是个分成幽静的地方。”

真的很寂静呢——光保反覆说。

“连条路都没有,是世界的尽头。李白不是有首诗吗?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意吁,危乎高哉!是吧?”中禅寺说。

“对对,那里的录就像切开悬崖边边一样,恐怖极了。听说是玄宗皇帝落难时走过的路,就那样保存原状。去程艰险极了,当时我非常饥饿,听说四川粮食丰美,我完全只靠着这一点希望,朝着梦想中的粮食移动。就像在马鼻子前掛萝卜一样。”

“你在那里住了多久?”

多多良的口吻充满了好奇。

光保动动小鼻子,答道:

“这个嘛,大概住了五年吧。、、、那一带气候温暖,不过也容易滋生黏腻的微菌呢。在整个大陆里,也算是比较适合人居的地方,所以我在那里住得比其他地方久。不过四川非常辽阔,我是到处迁移,总共住了大概五年。”

多多良稍微撅起下唇。

“其实呢,光保先生、、、我对中国的转变感到若干忧虑,不,我并不是反对共产主义,只是对于总共拋弃过去的宗教和礼仪,令人十分忧心哪。而且四川周边古代的历史还不是很清楚吧?虽然三国时代以后的历史是明朗了,不过、、、”

“嗯,那一带被诸葛亮作为大本营。《三国志》里出现的英雄现在仍然受到祭拜唷,也有武侯祠之类的庙。还有,啊啊,乐山的大佛,比奈良的大佛还要大。非常大呢。”

“哦,那是个悬崖佛呢。我记得是唐代建造的吧?在那之前的、、、对,有没有那之前的民间信仰呢?像是祭典,或是小祠堂之类的。”

“这个嘛,我想想,对了,有养蚕的神和水神。有祠庙,也有祭典。”

“蚕。哎,中禅寺,养蚕哎。”

多多良叫道。

看样子,这个妖怪研究家动不动就爱大惊小怪。

“那个蚕神叫什么?”

“呃,对了,叫青神。也有村子就叫做青神,那一带盛行养蚕,就是蚕的守护神。”

“青神?”

“嗯,神像穿着青衣,所以叫做青神。啊啊,好像也叫做蚕丛。好像吧。”

“蚕丛!中禅寺,蚕丛是《华阳国志》中记载的《三国志》以前的蜀王之名呢。是传说中的第一个国王。古代的王果然活在民间的信仰中呢。”

“那个花阳、、、是什么啊?”

“一本古书,记载了古代蜀国之事。是晋朝是写的,但内容怪异荒诞,完全不被当成正史看待。'

“怪异荒诞?大陆的古代史不都很奇怪吗?只因为这样就不被当成正史吗?”

“唔,如果这么说,的确也是啦。”多多良望向中禅寺。中禅寺笑了。

“四川距离京城遥远,是远地边境。对了,光保先生,您刚才吟了李白诗的一部分,您知道它的后续吗?”

“呃、、、我记得是、、、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吧。啊,那首诗里的蚕丛就是那个蚕丛啊。原来他是蜀国的开国者啊。”

“是的。鱼凫也是王的名字。所以在李白生活的唐代,那些王并不是传说,而是历史。然而、、、现在不是如此了。为什么呢,因为记载这件事的史料,保存下来的只剩下远在后世所写成的《华阳国志》而已了。没有其他当时的记录。或许有,但既然已经失传,也无从确认起了。这些事物即使会变成传说,也不可能成为正史。”

“因为、、、没有其他的记录吗?”

“是的。没有记录的过去,随着记忆消失,也会随之消灭。能够维系过去的,原本就只有物质。唯有时间经过对物质造成的物理变化,才是过去的证明。但是物质会消灭,所以只要资讯没有传递给下一代,过去就只有消失一途。过去原本就会消失,若是想要留住过去就只有记录、、、或是记忆下来。”

“没、、、没有记录的过去,就只能依靠记忆吗?”

一瞬间,光保的表情变得极为不安。

“如果记忆断绝的话、、、”

“就会消失。”

“会消失吗?会消失不见吗、、、告”

光保微微渗出细汗。中禅寺答道;

“正因为如此,传递没有记录的过去——的民间传说和口传文艺,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对吧?多多良?”

“没错。”

多多良有些激动,一本正经地点头。

“就是如此。正因为如此,田野调查是非常重要的。”

研究家稍微探出身子,责怪中禅寺说:“你也应该多外出走走才是。”然后他重新转向光保,身子更往前倾地接着说:“光保先生,怎么样?初代王蚕丛的蚕,就是蚕的旧字【日语简化字,简化之前的叫做旧体字。在“蚕”,就是简体、繁体之別。】,据信蚕丛是将养蚕技术传到蜀国的王,经过数千年后,在当地养蚕依然盛行,而且蚕丛也被神格化而受到祭祀,这完全是出于人民的感激呢。可是如今这个信仰也会出于政治利益遭到禁止,不久将会逐渐消失吧。

“该不会已经消失了吧?”中禅寺说。光保再次露出害怕的表情。

“如果我所看到的那些祭典消失不见,那么《三国志》以前的历史就真的会消失吗?会消失吗告”

光保确认似的反覆问道。这似乎是他说话时的习惯。

多多良依然一本正经地说了:

“可是光保先生,你不是看到了吗?既然你看到了,就表示资讯还活着。对,如果说蚕丛依然受人祭祀,或许二代王柏灌、三代王鱼凫的传说也都还保留着。这些都是《华阳国志》里记载的人名、、、”

“柏灌吗?字怎么写?柏树的柏、灌溉的灌吗?这个嘛、、、是有个地方叫做灌、、、是在成都盆地的西北呢。扬子江不是有个都江堰吗?那是个规模浩大的水坝各位知道吗?”

“那是世界最古老的水坝呢。”中禅寺说道。

“是的,据说是西元前建立的。那个脏兮兮的水坝,看起来就像木筏还是栈桥一样。那一带就叫这个地名。那里有个祭典,叫清明放水节,场面非常壮观唷。和日本的祭典不同,怎么说呢,色彩缤纷,像这样竖着一大堆旗帜、、、”

光保似乎看开了什么,比手画脚地滔滔不绝起来。

“他们会供上一整只烤猪,然后用青铜的酒樽盛酒,人们五颜六色地打扮成道士等等等、、、就像京剧那样。男女会一起舞蹈,然后还有龙,额头上像这样长着一只奇怪的角,像长崎的蛇般扭来扭去、、、。我也素描下来了。”

“那叫什么祭典?”

“清明放水节。是重现都江堰完成时的情景,大肆庆祝,意思是治水成功,万岁万万岁,所以是治水祭。治水呢。”

“这样啊。第二代的王叫柏灌,看他的名字,我一直猜测他会不会是个擅长治水灌溉的王。符合我的猜测呢。那么鱼凫呢?”

“鱼凫、、、鱼我知道,但是凫、、、”

“是水凫吧。”多多良答道。

“那里的人家饲养鹈鹕呢。”

“养鹈鹕!”

多多良第三次吃惊。

“养鹈鹕耶,养鹈鹕唷。”多多良像要激起中禅寺兴趣似地说。

“那像长良川一带那样吗?”

“没有帮绑绳子呢”光保说。“我是在乐山那一带看到的。他们的技巧非常熟练,不用绑绳子就可以控制川鹈,简直就像使唤狗一样,鹈鹕会乖乖听话,潜到河里吞了鱼之后,就这样一吐、、、”

“怎么样呢?中禅寺。”多多良皱起眉头。“养蚕纺织,灌溉土木,川渔,要是再加上冶金精铜的话,重要的古代技术大概都凑齐了。这么说来、、、中禅寺,你上次不是说什么要是古代的扬子江边也有文明就好了吗?”

“是啊。”中禅寺摸摸下巴。“之前不小心说溜嘴了,不过我没有根据。只是突发奇想罢了。不,应该说是愿望吧。”

“愿望?”

“对,愿望。我读了《华阳国志》,忍不住幻想起来了。如果就像上面写的,古代真的有蜀国存在,那就是纪元前数千年的事了,不是吗?太古老了。可是,那与殷商和周朝等中国的初期王朝性质似乎又截然不同。如果那是黄河文明传播过来而兴起的文化,应该会留下同性质的传说才对。所以我在想,灭亡之后至今,会风化到几乎无记录可循吗?而到后来、、、《三国志》的时代以后,历史的性质就变得相同了。”

“是啊。”

“我觉得这与同根源的文化染上地域色彩逐渐改变的状况有些不同。所以我才会猜测他们的根源可能不同。这么一来,就等于长江上游出现了与黄河中游流域根源不同的文明——扬子江文明。这么一想,想像就变得完美了,对吧?”

“那么古代蜀国怎么了呢?”光保问道。

“这个嘛,文献上并没有提到灭亡。只是王的连续性断绝了。所以他才没有被当成历史,而是被视为传说。从蚕丛、柏灌到鱼凫都有连续性,但是之后的杜宇显然民族文化的系统不同,可以看出断绝了。其他文献上说最后的蜀王鱼凫升天成仙——成了长生不老的仙人。所以古代蜀国是在这里、、、”

“灭绝了呢。”光保说。

“灭绝了。”中禅寺说。“然后古代蜀国的历史就此断绝。古代蜀国从历史这张地图上被删除了,被当成了不曾存在过。”

“国、、、国家消失了吗?”光保取出挟在后口袋的手巾,抹掉额头上细小的汗珠。

“从、、、从历史上被删除了。国家、、、连同过去、、、完全消失不见了、、、”

“所以还是受到侵略了吧。很难想象一个国家能够自然地与他国同化。若不是连同文化一起被根绝,不可能会断绝得如此彻底。如果《华阳国志》中所记载的内容包括了历史上的事实,就表示与这段历史有关的人全都死绝了、、、”

“全都、、、死绝了、、、”

“不晓得究竟如何呢。”

“不管到哪里,提、提到以前的事,也、也已经没有任何人知道了、、、”

光保看起来有些苍白。

“所以留下来的民间传说非常重要啊。”多多良。

“不过呢。”中禅寺浇冷水说。“民间传说不能算是物理证据,所以没办法从民间传说推测国家的规模及年代,也没办法做出历史定位。无论是养鹈鹕或养蚕,都没办法查出是哪个时代传人该地区的。因为其他地区也有相同的产业。”

“证据啊、、、”

“是的。当异文化灭绝时,有时候即使信仰和习惯被斩草除根,也只有技术被保存下来,不是吗?侵略者会将技术者当成奴隶使唤所以、、、是啊,假设有一些技术是起源于古代蜀国,它们也会轻易地成为后续王朝的财产,还是很难证明它的独特性和先行性吧。”

“是啊。”多多良环抱双臂。现在比起提出这个观点的中禅寺,多多良似乎更执着与扬子江文明来了。

“对了,中禅寺。你之前不是提到涂佛的事吗?我记得你说读了《华阳国志》,感到掛意、、、”

这么说来,好像提过此事。

中禅寺再次搔搔下巴。

“嗯,关于那件事,我觉得我太轻率了。因为毫无根据呢。我不该说出口的。”

“有什么关系嘛,又不是要发表文章。”

“嗯、、、”

中禅寺转过身体,从壁龛取出一本《百鬼夜行》,翻开书页。

“这个、、、烛阴。”

中禅寺翻开书本,放到桌上。

光保“哇”地一声,望向书本。

书上是一只缠绕着岩石的巨蛇。

不、、、那不是蛇,而是一个人头蛇身的怪物。

蛇的身体上是一个老人的头,睁着一双猫眼般的眼睛,披头散发。

“烛阴、、、怎么了吗?这是北海钟山的神明吧?有个说法说他是北极的极光、、、”

“是啊。就像画上的说明,石燕是从《山海经》里转录这个妖怪——应该说是神才对。附带一提,多多良,你记得烛阴在《山海经》里的记述吗?”

多多良瞬间瞪着虚空。

“石燕引用的是<海外北经>呢。”

“因为是钟山,所以是<海外北经>。但是<大荒北经>里也有记述吧?<大荒北经>的比较详尽。”

多多良瞭解似地“啊啊|了一声,然后背诵了起来。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身长千里,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喝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这是什么意思呢?”光保问道。

“这个嘛、、、人面蛇身,这就像书上画的,然后身体赤红,体长有一千里,一闭上眼睛,天地就被黑暗笼罩,一睁开眼睛,世界就辉煌明亮。他一呼吸,强风暴雨席卷千里之外,所以他什么也不吃、不睡、也不呼吸,静静地不动。他的神力甚至可以照耀九重冥府的黑暗——这就叫烛龙。”

“烛、、、龙。”

“是啊。烛是蜡烛的烛,也就是光明。烛阴的意思是照亮阴暗。所以烛龙只要睁眼,世界就会变得光明,他一闭眼,世界就一片黑暗。”

中禅寺从怀里抽出手来。

“格局很浩大吧?烛阴毫无疑问地就是太阳神。他一呼气,就乌云笼罩,降下雪来。一吸气,就阳光普照,连金属和石头都会熔化。那么他或许是金属神。最重要的是,他只要一闭眼或呼吸,世界就会一片混乱,所以他才会不敢呼吸或眨眼,静静地待在北方的尽头。这种规模不可能仅止于山的守护神、、、”

中禅寺指着《百鬼夜行》。

“我认为这种格局之大,会不会是暗示烛阴原本是是创造神或宇宙神、、、?”

“哦?”多多良双手摆在膝上。“中禅寺,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烛阴会不会是过去灭绝文明中的最高神祇?”

“是啊。就算要纳入征服王朝的新信仰体系里,也不能让两个最高神并列吧?这要是基督教一类的一神教,就会被当成邪神或恶魔,不过遗憾的是,中国并没有那样的体系。”

“唔,也是呢。”

“所以,我思忖这个烛龙原本会不会是蜀之龙的意思。”

“哦哦。”多多良叫出声来。“蜀、、、唔,确实是在西方、、、”

“是啊,《山海经》是古代的地理书,是一本奇书,内容也荒诞无稽,所以也很少人会把里面的内容类比为实际上的地名、、、。不过我在意的,是刚才多多良背诵的《山海经》记述中,直目正乘这四个字。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当成眼睛竖生,直立闭上这样的意思来解读。据说乘这个字是朕的意思,也就是舟缝。正乘应该是眼睛闭上时,接缝呈直线的意思吧。不对吗?”

“也有其他解释吧。首先直目就令人不解。什么叫直目呢?”

“这个嘛、、、”多多良纳闷地偏头。

“我从以前就一直疑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然后前几天我在读这本《华阳国志》的时候,看到了这样的记述。是关于初代王蚕丛的记述:蜀侯蚕丛其目纵——蜀有国王,名叫蚕丛,他的眼睛纵生、、、”

“纵、、、难道你的意思是,蚕丛就是烛阴?”

“是的。古来在大陆,龙就是王的象征。如果烛阴是蜀龙,就代表他是蜀王。传说烛阴直目正乘,而蜀国最早的王眼睛纵生、、、”

“原来如此、、、。可是什么又叫目纵呢?”

“问题就在这里。目纵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睛呢?直、正、乘——这些文字全都不适合拿来形容眼睛。然后呢,我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是、、、”

中禅寺翻开另一本《百鬼夜行》。

“、、、像这样的眼睛呢?”

那一页画着涂佛。

“从颜面垂直蹦出来的眼珠——纵目。哎,我所说的灵机一动就是这个,完全没有根据。不过另一页的濡女是蛇身,这件事可能多少也影响了我吧、、、”

中禅寺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喏,我之前不是说过,这本下卷所收录的妖怪背后,可以看见大陆渡来的的技术系使役民的影子吗?所以我才在思考这个涂佛和濡女师傅也具有这样的属性。灭亡的古代蜀国的技术者来到本国,千年之后化为妖怪,这听起来颇有意思吧?”

多多良半张着嘴呆了好一会儿,不久后挤出“唔唔”的低吟声。

“论可能性、、、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这没办法发表呢,所以你才保密不说对吧?”

鸟口认为依中禅寺的性情,这类假说他绝对不会说出口吧。光保一脸钦佩的模样,直盯着桌上的妖怪图瞧,或许他喜欢这类东西。正当中禅寺就要合上书本的时候,光保“啊”地发出怪声。

“纵、纵目、、、”

“什么?”

“不,呃,那个妖怪,非、非常恐怖。虽然恐怖,可是我曾在大陆看见过那种妖怪。”

“什么?”

多多良一脸诧异。

“看过?看过哪个?总不会是涂佛吧?”

“这个、、、”

光保从皮包里取出老旧的记事本。封皮磨损的很厉害,都残破不堪了。

”、、、请看看这个。这是我的备忘录、、、。喏,这是我刚才说明的清明放水节,还有这是乐山的大佛。”

多多良望向记事本,说:“哦,画的真棒。”

“战前我是一名警官,但在当上警官前,是在澡堂画壁画的,所以、、、。喏,就是这个,这个、、、”

光保打开记事本,摊在桌上。

上面画了一张奇怪的图。

那似乎是一个面具。

下巴扁塌、耳朵巨大、鼻子高挺,额头上竖着一根像角的装饰,然后格外巨大的眼睛里、、、

眼珠远远地蹦出。

“这、这是、、、”

多多良仿佛被糊住了似地僵住,“涂”了一声。

接着他满脸通红,小声地叫道:“涂佛!这、这很像涂佛呢,真的!中禅寺你快看。喏,眼睛、、、”

中禅寺难得露出讶异的表情望过去,罕见地“嗷嗷”叫道。

“这,光保先生,您在哪里看到的?”

“这个吗?一样在四川看到的。四川。而且是在郊区。呃、、、是三星村。'

“三星村、、、”

“对,那一带有古代遗址。那时候我帮忙挖土晒转,听当地的农夫说的。当时说是十几年前发现的,所以距今已经有二十年以上了。听说是在挖掘灌溉水路的时候,挖到了许多玉石器。哪个面具一定也是在挖东西的时候被挖到的,他被安置在村子郊外的祠庙里。村民说虽然不太清楚,不过那应该是阳神。”

“阳神、、、太阳神吗?”

“对,不过也有人说那是龙的脸。很模棱两可呢,模棱两可。”

光保看着笔记接着说。

“我在这里这么写着。唔、、、蜀为云霞之国。闻蜀犬吠日,因阳光罕见,故祀阳神乎?——这是我当时的感想,我的感想。”

“光保先生,这个面具是什么材质?”

“哦,是铜。”

“铜?”

难得看到中禅寺这么吃惊。

“这、、、真的是古老的遗物吗?不是谁做出来的吧?”

“看起来不新,应该不是什么人做的吧。这个东西很大,不是拿来戴的面具。上面还有金箔剥落的痕迹,还有绿锈、、、。唔,不是农夫做的出来的吧。”

“这、、、”中禅寺一反常态,有些大声地说。“这是证据啊,光保先生。是物理证据。中国没有这种样式的出土品,只是黄河流域发源的文化里没有这种东西。虽然有些铜器会刻上象征脸部的花纹,但是应该没有做成脸部本身的巨大铜器。这、、、如果这是青铜器,而且不是个人创作的话、、、”

“如果这个眼球突出的面具实际存在,就表示它可以成为证据,证明古代蜀王朝曾经有过独特的扬子江文明,与黄河中游流域起源的文化不同,对吧?”

多多良一瞬间露出奇妙的表情说道。

“可是,古代做得出这么细致的工艺品吗?这是铸造的吧?技术当然不必说,这需要相当强大的国力才有办法。哎,中禅寺,如果古代蜀国有这么先进的技术,那就像你刚才说的,国家灭亡以后,那些技术者、、、”

多多良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然后说了声“哦,涂佛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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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第四个站在眩晕坡底下的,是益田龙一。

益田很迷茫,该上坡吗?还是不该?

益田没有和中禅寺商量,藏匿受伤的敦子,不仅如此,还让她在眼前被人大摇大摆地拐走,甚至只能束手无策地眼睁睁看着。原本,他根本没有脸去见中禅寺,然而益田现在却想要向中禅寺求助。

这不是益田可以裁量处置的问题。既然榎木津不在,他唯一能够依赖的就只剩下中禅寺了。

——竟然连那样的人都、、、

益田心想。

当然,他想的是侦探榎木津。

益田觉得自己应该比任何人都更要佩服榎木津。而且他认为那并不是高估,也不是一厢情愿,而是正当的评价。所以他才会担任侦探助手。

但即使如此——或者说正因为如此,益田从来没有依赖过榎木津。

榎木津一定瞧不起彼此依赖的关系。说起来,榎木津根本不会说什么正经话,也不会思考一般事情。他不采取寻常行动,也不为理所当然的结果高兴。他的态度乍看之下似乎是瞧不起社会,也像在嘲笑社会。

可是、、、

这是益田认识榎木津之后,第一次打从心底希望他在身边。

当然就算榎木津在,应该也不会听从益田的请求,而且也不会为益田这种人出力吧。

前天晚上,来了一堆麻烦的家伙。

那天益田在外头徒劳地奔波了一整天,累得几乎浑身瘫软地回到神保町的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