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之一炬

这裙子的领口低得有点儿不太必要,胸襟处过于紧了一些,不过总的来说还挺合身。

“我说,你怎么知道达夫妮的尺寸正合适?”我舀起一勺浓汤,问道。

“我说我没跟那些姑娘睡过觉,”詹米谨慎地回答,“可不是说我没正眼看过她们。”他像个大红猫头鹰似的冲我眨了眨双眼——某种天生的抽动障碍使他无法一下子只闭一只眼睛——我哈哈地笑了。

“不过跟达夫妮比,那裙子穿在你身上好看多了。”他赞许地瞅了一眼我的胸部,然后招手唤来了一个端着一大盘新烤的薄饼的侍女。

穆布雷酒馆的生意很好。比起世界尽头之类以提供酒水为主的场所舒适、紧凑又烟雾缭绕的环境,穆布雷要高上几个档次。这是个宽敞而雅致的地方,室外的楼梯直通二楼舒适的餐厅,很适合爱丁堡的成功商人和政府官员的口味。

“你这会儿是哪个角色?”我问,“我听见珍妮夫人管你叫弗雷泽先生——可你在公共场合是弗雷泽吗?”

他摇着头把掰碎的薄饼撒在汤碗里:“不,这会儿我是山尼·马尔科姆,印刷与出版商人。”

“山尼?这是亚历山大的昵称?我以为你会是‘山迪’,尤其是考虑到你的红头发。”看了看他,我仔细一想,他的红发其实远非只是山迪词义上的沙色10。他的头发跟布丽的一样,浓密而微微带卷,混合着红与金之间的所有色泽,红铜、肉桂、赤褐、琥珀、枣栗、亮红,悉数交汇在一起。

对布丽的想念一时间涌上心头,而与此同时,我同样非常渴望能解开詹米整齐的发辫,让双手潜入其中,感觉他的头骨坚实的弧线,任那柔软的发丝缠绕指间。记忆犹新的是晨光里那一绺绺发丝散落在我胸前痒痒的感觉,那么放任地散落着,色彩华丽。

我有些透不过气来,于是低下头开始品尝我的炖牡蛎。

詹米似乎没有察觉,只是往他的碗中加了一大块牛油,一边摇了摇头。

“山尼是高地人的叫法,”他向我解释说,“岛上的人们也这么叫。山迪嘛,你多半只能在低地——要不就是在无知的外乡人嘴里听见。”他微笑着向我抬起一边的眉毛,舀了一勺浓香的炖牡蛎送进嘴里。

“好吧,”我说,“咱们不如切入正题——那我又该是谁呢?”

他到底还是察觉了。我感到一只大脚蹭了蹭我的脚,他越过杯沿冲我笑着。

“你就是我的妻子,外乡人,”他粗声答道,“始终都是。不管我可能是谁——你都是我的妻子。”

我感到一股快乐的红晕升上脸颊,昨夜的回忆同样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耳郭隐隐地泛起一抹粉色。

“你没觉得这炖锅里放太多胡椒了吗?”我又吃了一口,问道,“真没有?詹米?”

“哎,”他说,“是的,我肯定。”他接着补充说,“胡椒挺好的,不多。我喜欢多点儿胡椒。”他的脚抵着我,轻微地移动着,脚尖若有若无地磨蹭着我的脚踝。

“那我就是马尔科姆夫人了。”我玩味着这个名字,仅仅是念着“夫人”两字,我便能感到一种莫名的激动,跟个刚出嫁的新娘子似的。我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右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

詹米捕捉到了我的目光,向我举起酒杯。

“为马尔科姆夫人干杯!”他轻声说,令我又一次透不过气来。

他放下杯子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巨大而温暖,一种覆盖了一切的红热的感觉飞快地传遍我十指之间。我觉得那枚银戒指仿佛脱离了我的肌肤,金属的指环在他的触摸下灼灼升温。

“彼此拥有,彼此扶持。”他微笑着念起我们婚礼上的誓言。

“从今而后。”我跟着说道,丝毫不在乎周围的食客正朝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詹米俯首在我的手背印了个吻,此举将那些好奇的目光纷纷变为直白的瞠目结舌。坐在店堂对面的一位教士瞪了我们一眼后对他的同伴们说了些什么,那些同伴们于是都转过身盯着我们,其中之一是个矮小的老年男子,而另一个,出乎我的预料,居然是从因弗内斯与我一路坐车来此的华莱士先生。

“楼上有私人包间哦。”詹米喃喃地说,蓝眼睛在我手背的指关节之间来回闪烁,我顿时把华莱士先生忘到了一边。

“是吗?”我说,“你的炖牡蛎还没吃完呢。”

“什么炖牡蛎,见它的鬼去吧。”

“有个女仆端酒过来了。”

“让她也见鬼去吧。”他那锋利的白牙轻轻地咬上我的手背,我不禁在座位上轻跳了一下。

“有人看着你呢。”

“让他们看去吧,我保管他们一整天都不会后悔的。”

他伸出舌头在我手指间轻扫着。

“有个穿绿色外衣的男人走过来了。”

“让他也——”詹米刚起了个头,来客的影子就已经落到桌上。

“您好啊,马尔科姆先生,”来客很礼貌地鞠了一躬,“我没打扰您吧?”

“您打扰我了,”詹米说着挺直了背脊,却仍旧握紧我的手,冷淡地看了看那人,“我不认识您吧,先生?”

这位绅士,三十五岁上下的英格兰人,穿着很素淡。他又一次鞠躬行礼,并未被这番毫不客气的言辞吓退。

“我尚未获此殊荣,先生,”他恭敬地说,“不过,我的雇主吩咐我来向您致以敬意,并询问您——和您的伴侣——是否愿意与他共饮一杯。”

他在“伴侣”一词之前稍稍作了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停顿,而詹米还是听出来了,马上眯起了眼睛。

“我和我的妻子,”他如法炮制地在“妻子”一词前停顿了些许,“眼下正忙着其他事情。您的雇主要想与我谈话——”

“派我前来的是珀西瓦尔·特纳爵士,先生。”这位秘书——这么看他一定是个秘书——迅速地表明了来由。尽管他很是端庄斯文,却还是无法抗拒地、落俗地挑了挑眉毛,似乎用这个名字能变出什么法术来。

“是吗?”詹米干巴巴地说,“不过,并非对珀西瓦尔爵士不敬,我眼下确实很忙。您能否代我转达歉意?”他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用的是一种强调到几近无礼的礼貌,随即便转过身背对了那个秘书。那位先生微微张开嘴,定定地站了许久,最后勃然一转身,迈开步子穿过店堂里散布的餐桌,朝远处的一扇门走去。

“我说到哪儿了?”詹米问,“哦,对了——所有穿绿色外衣的绅士都见鬼去吧!好,关于私人包间——”

“关于我,你准备怎么跟人解释?”我问。

他抬起眉毛。

“解释什么?”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我来,“为什么需要解释?你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长水痘,没有驼背、缺牙,也没有瘸腿——”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轻轻地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他。一位坐在墙边的女士推搡了一下她的同伴,睁大了眼斥责地瞪着我们。我漠然地回报一个笑容。

“哎,我知道,”他咧开嘴,“不过,经过今天早上威洛比先生的举动,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事儿,我都没来得及考虑呢。也许我可以说——”

“我亲爱的朋友,你结婚啦!特大的喜讯啊!特大,特大!请接受我最衷心的祝贺。我能不能——应该说我敢不敢想——成为首先向您夫人致以最好的祝愿的幸运之人?”

那是个矮小的老绅士,头上一丝不苟地戴着假发,身体沉重地倚靠在一根镶着金球的拐杖上,正和蔼可亲地冲我们俩微笑。他正是与华莱士先生和那个牧师同桌进餐的小个儿老翁。

“我先前派约翰逊来邀请您,您一定会原谅我这小小的不敬吧?”他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您也可以看到,我虚弱的身体叫我没法子走得太快。”

詹米见此来客早已站起身,此时他礼貌地伸手致意,拖出了一张椅子。

“您愿意与我们同坐吗,珀西瓦尔爵士?”他说。

“哦,不了,真的不了!打扰你们新婚之喜,我想都不该想的,我亲爱的先生。真的,我开始并不知情——”他一边仍在婉言谢绝,一边已经坐进了那呈上的座椅,一只脚伸进桌子底下时,脸上露出一丝刺痛的神情。

“我有痛风病,我亲爱的。”他坦言道,靠得很近。这个距离下,我能闻到他衣料上散发的冬青油香并未掩盖住那老汉的口臭。

他的模样倒不像很腐败,我心想——只要不讨论口气——不过人不可貌相,四小时之前我还被当作妓女来着。

詹米尽其所能地应对着,叫上了葡萄酒,并甚是优雅地继续接纳着珀西瓦尔爵士散发的气息。

“我能在此遇见你还是够幸运的,我亲爱的朋友。”老绅士说完,终于将其华丽的客套告一段落。他伸出一只修剪整洁的小手,放到詹米的袖口上。“我有些特别的事情要对你说,事实上,我给你的印刷店捎了个信,但信使没找到你。”

“啊?”詹米疑问地抬起眉毛。

“是的,”珀西瓦尔爵士接着说,“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前几周吧,我记不清在哪儿了——你有意要去北方办事。关于一台新的印刷机,还是类似的什么事儿?”珀西瓦尔爵士的面相很和善,我心想,有一种俊美的贵族气息,尽管年事已高。他那大大的蓝眼睛看起来很平实。

“哎,是有那回事,”詹米和善地表示同意,“我受珀斯的麦克劳德先生之邀,要去参观他最近开始使用的一部新式凸版印刷机。”

“正是。”珀西瓦尔爵士停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鼻烟盒,漂亮的绿色镶金的珐琅盒子,盖子上绘着小天使的图案。

“目前,我得劝你真的别去北方,”他打开盒子,注视着里面的内容,“真的。这个季节的气候恶劣得很,我肯定马尔科姆夫人是不会喜欢的。”他像个老天使一般微笑着看看我,转眼吸进一大撮鼻烟,顿了顿,手里捏好了亚麻手帕。

詹米抿了一口葡萄酒,平淡的脸色颇为沉着。

“对您的建议我很感激,珀西瓦尔爵士,”他说,“关于北方近来的风暴,大概是您的手下给您带的信吧?”

珀西瓦尔爵士打了个干净而小声的喷嚏,像个着了凉的小老鼠。他其实真的很像只小白鼠,见他动作优雅地擦拭着自己粉红色的鼻尖,我不由得心想。

“正是,”他又重复了这句,一边把手帕放好,一边仁慈地朝詹米眨眨眼睛,“真的——作为由衷关心你的特别的朋友——我要强烈地建议你留在爱丁堡。毕竟嘛,”他把那仁慈的笑脸转向我,补充道,“如今肯定有一种吸引力促使你想留在温暖的家中啰,不是吗?好了,我亲爱的孩子们,恐怕我得走了。我不该再继续耽误你们新婚的早餐了。”

经陪同在后的约翰逊稍一提携,珀西瓦尔爵士站起身,踢踏踢踏地拄着他的金球手杖,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他看着像是个好心的老绅士。”待他走远听不见了之后,我才评论道。

詹米哼哼着:“其实都烂得千疮百孔了。”他拿起玻璃杯一饮而尽,“难以置信,”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一边放下酒杯,目送着那干瘦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口,“像珀西瓦尔爵士的年纪,最后的审判指日可待了,你以为他慑于恶魔的威严会有所收敛,可是恰恰相反。”

“我想他兴许跟所有的人一样,”我打趣道,“大部分人总是认为自己会长生不老。”

詹米笑了,旺盛的精力转眼又恢复了。

“哎,确实如此,”他把我的酒杯推过来,“自从你出现了,外乡人,我也这么想来着。喝完它,我的褐发美人儿,咱们上楼去。”

“在交媾以后,所有动物都会忧郁。11”我闭着眼睛用拉丁语评论道。除了他呼吸之中些微的叹息,压在我胸脯上的那个温暖而沉重的分量没有作声。片刻之后,我感觉到埋藏在深处的一阵颤动,便姑且将其理解为他的笑声。

“这条感想很异乎寻常啊,外乡人,”詹米的嗓音蒙着一丝睡意,“不是你的原话吧,我希望?”

“不是。”我撇开了他脑门上色泽亮丽的湿湿的头发,他于是转过脸来,枕在我肩膀的弧线里,发出了一小声满足的鼻音。

作为情人幽会的场所,穆布雷的私人包间尚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但至少有一张沙发能提供一片柔软的、可借以平躺的空间,而归根结底,真正的必需品无非如此。虽说我已认定自己终究还没老到不再有为激情所动的欲念,但若要赤裸地在地板上将此激情付诸实施,我确实太老了。

“我不知是谁说的——什么古代哲学家吧。我的一半医学书里引用了这句话,在人类繁殖系统的那章。”

这时他无声的颤动变作了一阵咯咯的暗笑。

“你似乎把自己很好地付之于你的课业实践了,外乡人。”他的手滑下我的体侧,慢慢地钻到下面,拢住了我的臀部,轻轻一捏,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我记不起自己何时曾比现在更不忧郁的了。”他说。

“我也是,”我勾勒着他额头中央竖起一撮头发的那个小小的发旋,“所以我才想到这句话的——我很怀疑那个古哲学家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想这得取决于同他交媾的动物是哪一种了,”詹米评论道,“或许没有任何一种动物喜欢他,不过要下出如此笼统的定论,他一定尝试了许多种。”

我的大笑把他震动得稍有些跌宕起伏,于是他把我抓得更紧了。

“要说吧,狗在交配完之后常常会像羊一样羞涩12。”他说。

“唔。那羊呢,它们看上去又会如何?”

“哎,那个嘛,母羊还是像羊一样——没啥别的选择,你知道。”

“哦?那公羊呢?”

“哦,它们看着可糟糕了,拖着舌头,流着口水,翻着白眼,还不停地发出恶心的声音。就像所有的雄性动物一样,对吧?”我可以感觉到肩头上他咧开大嘴的弧度。他又捏了我一下,我便随手扯了扯他靠我最近的那个耳朵。

“我没见你拖着舌头。”

“那是你闭着眼没注意。”

“我也没听你发出什么恶心的声音。”

“那个嘛,刚刚我临时没想出合适的来,”他承认说,“没准下次我能发个好的。”

我们同时轻轻地笑了,接着又同时安静下来,聆听起彼此的呼吸。

“詹米,”最后我小声说,抚摸着他的后脑勺,“我从没觉得这么快乐过。”

他侧转过身子,小心地转移着自己的体重,好不至于把我压扁,接着抬起身子与我面对面躺下。

“我也是,我的外乡人。”说着他吻了我,非常轻柔却久久地流连着,于是我正好有足够的时间合起双唇,在他丰满的下嘴唇上轻咬了一下。

“这不只是因为跟你上床,你知道。”最后他终于朝后一仰,垂下眼睛注视着我,那柔软的深蓝色像一片温暖的热带海洋。

“我知道,”我应和着,摸了摸他的脸庞,“不只是那个。”

“再一次有你在身边——可以与你对话——可以安心地说出一切,而无须谨小慎微地掩藏我的想法——天啊,外乡人,”他说,“上帝知道,我的欲念疯狂得跟个毛头小伙子一样,知道我多么受不了不能碰你,”他苦笑着说,“可要失去了那个我也心甘情愿,只要能有你陪在我身边,能听我把心掏出来。”

“没有你的时候我好孤独,”我小声说,“好孤独。”

“我也一样。”他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

“我不能说我一直过着修道士的生活,”他静静地说,“没办法的时候——当我觉得再不做什么我就会发疯的时候——”

我用手遮住了他的嘴唇,没让他说下去。

“我也一样,”我说,“弗兰克——”

他同样用手轻轻按住了我的嘴。我们就这样默默无言地望着彼此,我感到他在我手指底下绽开了笑容,我便同样地在他手指之下回应了一个微笑,随后放下了我的手。

“这不重要。”他说着也放下了自己的手。

“不,”我回答,“这都没有关系。”我伸出一根手指勾画起他嘴唇的线条。

“要不你把心掏出来给我听听?”我说,“如果有时间。”

他瞥了一眼窗外的日头——我们准备五点在印刷店跟伊恩碰面,好交流一下寻找小伊恩的进展——他接着小心地从我身上翻身下来。

“咱们走之前至少有两个小时。起来穿好衣服,我去叫他们送点葡萄酒和饼干来。”

太好了。自从找到他之后,我似乎一直饥肠辘辘。我坐起来,开始从扔在地上的一堆衣物里寻找我那条低领长裙所需要的紧身胸衣。

“我知道我肯定不是难过,不过我好像觉得有点儿惭愧,”詹米一边扭着细长的脚指头伸进丝质长袜,一边这么感叹着,“起码我觉得自己应当惭愧。”

“为什么?”

“你看,我这边可以说是在天堂里,有你,有美酒和点心,而伊恩却走街串巷地在为儿子担惊受怕。”

“你是担心小伊恩吗?”我专心地系着我胸衣上的绑带,问道。

他拉上另一只长袜,微微皱了皱眉头。

“也不是很担心他,只是怕他到了明天还不出现。”

“明天又有什么事?”我问完了才想起我们与珀西瓦尔·特纳爵士的邂逅,“哦,你得去北方——就在明天吧?”

他点着头说:“是啊,约好在马伦海湾有个会合,就在明天的月黑之夜。一艘从法国来的小帆船会送来葡萄酒和棉布衣料。”

“那珀西瓦尔爵士的警告,就是叫你别参与这次会合?”

“听着是这意思。我摸不准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我希望到时候可以探明真相。有可能此地有个海关军官前来走访,要不就是他得知海岸线上有什么动向,虽然与我们无关却可能有什么影响。”他耸耸肩,系好了最后一根袜带。

接着他在自己膝盖上手心向上地把双手摊开,慢慢地弯起手指。左手立刻握成了拳头,一个随时为战斗做好了准备的、干净而轻捷的钝器。他右手的手指则弯起得很慢,中指歪斜着,拒绝与食指平行,而那无名指则完全无法弯曲,只是直直地翘起来,连带着边上的小指也只得呈现出一个尴尬的角度。

他看了看双手,又看了看我,笑了。“记得你为我接骨的那个晚上吗?”

“有时候会,不过那都是我最暗淡的时光。”那是个难忘的夜晚——其唯一的原因是它无法被忘却。当年我排除万难将他从温特沃思监狱和死刑的命运下解救出来——却没来得及阻止黑杰克·兰德尔在他身上进行的残忍的折磨与虐待。

我抬起他的右手移到我自己的膝盖上,他没有异议,只是让那温暖、沉重而呆滞的手放在那里。我触摸起他的每一根手指,他也没有异议,任我轻轻地拉伸着那些筋腱,弯曲着那些关节,目测着它们的活动范围。

“那是我的第一次整形手术。”我苦笑着说。

“从那以后你做过好多那样的事儿吗?”他好奇地低头看着我。

“是,确实做过一些。我是个外科医生——不过那个职业与现在的意义不同,”我匆忙补充道,“在我的时代,外科医生不给人拔牙,也不给人放血。他们更像是现在所说的‘医师’——他们接受过医学中所有领域的训练,但都有一项特殊的专长。”

“很特殊啰,啊,不过你向来如此,”他咧着嘴笑了,那残折了的手指滑进我的掌心,他的拇指开始抚弄起我的指关节,“你们那些外科医生都做了些什么特殊的事儿呢?”

我皱起眉头,极力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其实,我觉得这么说最合适——外科医生在促成治疗效应的时候,所采用的途径是一把尖刀。”

听到这里,他宽宽的嘴唇上浮起了一弯笑容:“很有意思的一对矛盾啊!不过很合适你,外乡人。”

“是吗?”我惊异地问。

他点点头,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脸上。我察觉到他在仔细地研究着我,于是颇不自在地琢磨起自己此时的面目究竟如何,狂乱的头发底下是否仍旧泛着交欢之后的潮红。

“你还从来没有这么可爱过,外乡人,”我才一抬手去抚平乱发,他的嘴角便咧得更开了。我的手被他抓过去,轻吻了一下,“别动你的发卷儿。”

“不,”他囚禁着我的手,上下审视了我一番,“不仅仅是合适,仔细想想,你完全就是一把尖刀。你这刀鞘精工细制,美丽绝伦啊,外乡人——”他的手指描摹着我嘴唇的轮廓,惹得我笑了,“不过骨子里却是回火钢打的刀刃……锋利得狠毒,我觉得。”

“狠毒?”我有点吃惊。

“并不是无情,不是那个意思。”他安慰我道。他专注而好奇地定睛看着我,笑意爬上他的嘴唇。“不是残忍无情,但是外乡人,如果你有这个必要,你可以坚强到冷酷的地步。”

我苦苦一笑:“我确实可以。”

“我曾经见过你那样儿的,是吧?”他的嗓音柔和起来,握紧了我的手,“可如今我觉得这一点比你年轻的时候更显著了。你常常需要用到它吧?”

仿佛在突然之间,我意识到为什么他能如此清晰地看出弗兰克从未能看见的东西。

“你也是一样,”我感叹道,“而且你也常会用到它,频率可不低。”不知不觉地,我的手指摸到他中指上那盘根错节地牵扯着手指尽端关节的伤疤。

他点了点头。

“我总是在怀疑,”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常常琢磨着,是否我可以把那刀刃呼之即来为我所用,又挥之即去地安然插回鞘中?因为我见过太多人在如此的呼和之中渐渐僵硬起来,他们的钢刀变成了腐锈的钝铁。而我总是不停地怀疑,怀疑我究竟是掌控了自己的灵魂,还是沦为了那刀刃的奴隶。”

“好多时候我感到……”他低头看着我们紧握的双手,“我已经抽出那刀刃太多次,在纷争之中度过了太长时间,以至于不再适合于人性的交流。”

我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却还是把急于想说的话咬了回去。他察觉了,歪着嘴笑了笑。

“我还以为我再也不会在一个女人的床上开怀大笑了,外乡人,”他说,“甚至再也不会去找一个女人,除非像牲畜一般出于盲目的需求。”他的嗓音中流露出一抹儿苦涩。

我抬起他的手,亲吻了他手背上小小的伤疤。

“我想象不出你像个牲畜一般的样子。”我说得轻描淡写,而他的脸却一下子融化了,他注视着我认真地回答道:“我知道,外乡人。正因为你看不出,我才感到了希望。因为我其实就是——并且有此自知——可是也许……”他的话悄悄地淡去了,他只是专注地望着我。

“你其实就有——那种力量。你确实有,你的灵魂也同样如此。所以,也许我的灵魂也有可能得到拯救。”

对此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我沉默着,只是捧着他的手,轻抚着他扭曲的手指和硕大而坚实的指关节。那是一只武士的手——但此时的他不是武士。

我把他的手翻转过来平铺在我的膝上,掌心朝天,缓缓地勾勒起那一条条深陷的纹路和鼓鼓的山丘,还有那拇指根部微小的字母C,那个把他的所属标记为我的微小烙印。

“我以前在高地认识一个老妇人,她说你的掌纹并不会预测你的人生,它们仅仅是你的人生的一个写照。”

“是吗?”他的手指微微一搐,但手掌依然平摊着没动。

“我不知道。她说你与生俱来的掌纹意味着你被赋予的生命——此后,随着你的所作所为,那些掌纹将会改变,从而映射出你成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对相手之术一无所知,不过我能找出那条从他的手腕延伸到掌心的、历经数次分岔的、深深的线条。

“我想这可能就是他们说的生命线,”我说,“瞧见那些分岔了吗?我猜那些意味着你曾多次改变了你的人生,做出了许多抉择。”

他哼了一声,不过更像是觉得有趣,而非嘲笑。

“哦,是吗?这么说该不会有错。”他俯向我的膝盖,开始察看自己的掌心,“我猜那第一个分岔是我遇见乔纳森·兰德尔的时候,第二个是我娶了你——瞧,它们离得挺近,那儿。”

“确实,”我的指尖慢慢滑过那条线,痒得他轻轻地抽动了手指头,“那卡洛登没准是另一个分岔?”

“也许。”不过他并不想谈论卡洛登。他自己的手指继续往前:“这儿是我进监狱的时候,从这儿出来,然后来到了爱丁堡。”

“成为一个印刷商。”我停下了手,抬眼向他望去,挑起了眉毛,“你究竟是怎么成为印刷商的?我怎么都不可能想得到。”

“哦,那个。”他绽开了一个微笑,“其实——那是个偶然。”

刚开始,他只是想寻找一种生意,好帮助他掩盖并促成他的走私买卖。当时他从一次交易中收益颇丰,便决定收购一处店面,只要其日常运营中会需要用上大型的货运车马,而其隐匿的门面能用作交易间歇的临时货存。

运输业是个明显的选择,但被他排除了,原因正是该行当的从业者需要时常接受海关的检查。同样的道理,经营酒馆或旅店,虽然因为大量的进货需求也成为表面上颇为适合的选择,但其合法经营程序的弱势使它们很难隐藏其他非法业务,收税者与海关官员对这些地方的青睐程度堪比跳蚤之于一条肥狗。

“有一次在需要印一批告示的时候,我来到这么一家店面,便立刻想到了印刷业。”他解释说,“我在那儿等着下我的订单,正瞧见一辆马车轰隆隆地赶来,上面装满了一盒盒的纸张和一桶桶调和墨粉用的酒精。天哪,我心想,就是它了!因为征税官哪辈子会想到来骚扰这种店家呀!”

一旦他购置了卡法克斯巷的门面,雇了乔迪来操作印刷机,开始正式接下种种印刷海报、手册、对开本和装订书的订单,他才意识到这个全新的买卖为他打开了种种的其他可能。

“那是个名叫汤姆·盖奇的人。”他一边解释一边松开了我的手,越发热切地讲述着,比画着,双手不时插进头发抓着脑袋,被热情搅动得颇有些凌乱。

“他总是来订购一些这样那样的少量印刷品——都是些清清白白的东西——但时不时他会留下来聊几句,总是记得同我和乔迪都谈上一会儿,虽然他肯定看得出我对印刷业的了解比他自己还少。”

他对我狡黠地一笑。

“我不懂印刷,外乡人,但我懂得看人。”

很显然,盖奇在探究亚历山大·马尔科姆的忠心。听出了詹米的高地腔调中隐约的齿音,他曾小心地刺探过,言语间提提这个和那个曾因同情詹姆斯党人而在起义之后遭到打压的熟人,讲讲共同认识的朋友,巧妙地引导着谈话的走向,悄悄地走近他的猎物。直到最后,他的猎物冷不防笑着让他把想印的材料带来,并保证国王的人绝对不会知道。

“然后他就相信你了。”我说道,这不是一句问话。唯一曾经错信了詹米·弗雷泽的人只有查尔斯·斯图亚特——而在那件事上,看错了人的是詹米。

“是的。”就这样他们开始了这个合作关系,起先是纯粹生意上的合作,而渐渐地,这种合作加深为了友谊。詹米印刷了盖奇所在的由激进作家组成的小团体所发表的所有文字——从公众熟识的文章,到匿名的大报和手册,其间充斥了足以将作者一并投入大牢或送上绞架的字字罪证。

“印刷的活儿干完后,我们会去街角的酒馆聊天,会会汤姆的一些朋友,直到有一天汤姆说,我也应该写些什么。我笑着对他说,用我这只手,等我总算写完的一天,我们大伙儿都早死了——不是绞死的,是老死。”

“我们正聊着的时候,我站在印刷机旁,用左手排着活字,心不在焉。他就这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笑了起来。他指指字盘,再指指我的手,不停地笑到他倒在地上方才罢休。”

他把一双手臂张开在胸前,平静地看着自己正舒展着筋骨的双手。接着他攥起一边的拳头慢慢地举到面前,手臂上的肌肉在亚麻衣袖下推开波浪,鼓了起来。

“我足够强壮,”他说,“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强壮好些年——但不会永远这样,外乡人。我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挥舞的是长剑和短刀,但每个武士都会遇到那一天,当力量离他而去。”他摇摇头,伸手抓起地上的外衣。

“那天和汤姆·盖奇在一起的时候,我把这些收了起来,用来提醒我自己。”他说。

他拿起我的手,把从衣袋里拿出来的东西放进我的手心。摸上去凉凉的,硬硬的,是几个沉沉的长方形铅制小物件。无须触摸其上的刻纹,我便已知道那些铅字上是什么字母。

“Q. E.D.,证明完毕。”我说。

“英格兰人拿走了我的长剑和短刀,”他轻轻地说,手指拨弄着我手心里的铅字,“但汤姆·盖奇又给了我一把利器,我觉得我不会放弃它。”

我们手挽着手走下皇家一英里的鹅卵石坡道的时候,不到五点一刻。经过了在私人包间内的“私密沟通”,以及其间陆续下肚的几碗浓郁的胡椒炖牡蛎和一瓶葡萄酒,我们俩的脸上都洋溢着红光。

我们身边的这个城市也洋溢着红光,仿佛在分享我们的快乐。爱丁堡上空笼着一层阴霾,似乎马上越积越厚又会下起雨来,但此刻那悬挂在云层中的夕阳闪耀着金色、粉色和红色的光芒,在卵石路面上镀了一层湿湿亮亮的古铜色泽,使街上的房子那灰色的石墙上俨然倾泻着映出的柔光,回应着温暖了我的脸颊,也闪烁在詹米注视着我的眼中的那抹红光。

我们沿着大街一直往下走,糊里糊涂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几分钟才意识到有点不对劲儿。一个男人不耐烦地快步绕过我们闲逛的节奏,然后又急停在我跟前,弄得我在湿滑的石头上磕了一下,踢飞了一只鞋子。

他猛一抬头,仰天望了许久,才又匆匆走下大街,没有跑,却只是疾步行走而去。

“他这是怎么了?”我蹲下身捡回了鞋子。突然间,我注意到我们周围所有的人都同样在停步、仰头与急行。

“你觉得是——”我正开口想问,转头却见詹米也在专心地仰望天空。于是我也抬头一看,立刻意识到那云层中的红光比平日傍晚的天色要深得多,并且在不安地忽闪着一种全然不似落日余晖的光芒。

“着火了,”他说,“天啊,我觉得是在利斯巷!”

与此同时,前方大街上也有人呼喊起来:“着火啦!”仿佛这一声官方诊断终于批准大家有资格奔跑了,满目急切的人影开始乱作一团,犹如一群倾巢的旅鼠一般沿街奔涌而下,迫不及待地向那柴堆里投身而去。

有几个冷静的人开始向上跑去,与我们擦肩而过,同样叫嚷着“着火啦”,而想必是意在提醒什么类似消防队的机构。

詹米已经跑了起来,拽着我单脚跳跃着的尴尬身影。与其停下来,我索性踢掉了另一只鞋,紧跟上他的脚步,脚趾不停地在冰冷而潮湿的卵石间穿插滑行。

起火的地点不是利斯巷,而是隔壁的卡法克斯巷。小巷门口挤满了激动的路人,相互推搡着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彼此呼和着语无伦次的问话。傍晚潮湿的空气里,涌出滚烫而刺鼻的烟雾,一浪浪噼啪作响的热气打在我脸上,我龟缩着跑进了巷子。

詹米毫不犹豫地冲进人群,用力开辟一条通路。我死死地挤在他的背后,顶着胳膊肘穿过那随时会合拢的人潮,满眼只看见詹米宽阔的背脊。

终于,我们冲到人群的最前端,于是一切尽收于我的眼底。印刷店底层的两扇窗户里双双吐出浓厚的灰烟,看客的喧嚷声之上,我能听见耳语般的爆裂声一波波地涌起,如同大火在不住地自言自语着。

“我的印刷机!”只听见一声苦闷的呼喊,詹米便冲上门前的台阶,踢门而入。一团烟雾滚滚地扑出那打开的门洞,像饥饿的野兽般吞噬了他。我眼前闪过他的身影,在浓烟中踉跄了几步,便卧倒在地,爬行着进入了楼中。

受了他的启发,人群中有几个男人也奔上印刷店的台阶,如出一辙地消失在充满烟雾的室内。剧烈的高温下,我感到裙摆被热风使劲地吹到腿上,着实怀疑那些男人在里边如何能忍受得了。

身后的人群中响起了新一轮的叫喊声,宣告着护城卫队的到来。装备着水桶,他们显然很熟悉这项救援任务,队员们脱下酒红色制服外衣,立即开始向大火发起攻势。他们砸碎了窗户,把一桶桶水迅猛地倾倒进去。此时的人群壮大起来,随着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噼噼啪啪地从小巷里的各个楼梯间拾级而下,人群里的喧嚷更推上了高潮,周围的楼房里的顶层住户纷纷将一群群激动的孩子送下楼以确保安全。

尽管搬运水桶的流水线颇为勇敢地努力着,我却实在不觉得他们会对这场其势已成的大火有多少影响。我沿着人行道来来回回地踱步,徒劳无功地寻找着屋里是否有任何移动的影子,突然,流水线的领头惊叫了一声,朝后一跳,刚刚好躲过了头顶上飞出窗洞的一盘铅字,后者在一声巨响下猛地砸向鹅卵石地面,那活字铅块顿时四散一地。

三两个顽童钻出人群,正伸手去抓地上的铅字,被愤怒的邻里们一巴掌赶跑了。一个戴着头巾穿着围裙的胖女人冲上前去,冒着失去生命或是失去一条手臂的危险,夺下了沉重的铅字盘,将其拉回街边,俯身护住,就像母鸡护窝一般。

她的同伴们刚想捡起掉在地上的铅字,却被又一波如冰雹一样飞出两扇窗户的物件吓了回来,从天而降的是更多的字盘、滚轴、印台,还有一瓶瓶砸碎在地的黑墨,留下蜘蛛网般的巨大墨迹,慢慢地流进救火员们洒下的水坑里边。

敞开的门洞与窗洞所形成的气流鼓舞了火势,耳语般的燃烧声已放大成一种扬扬得意的咆哮。由于窗口不断下落的物件,护城卫队已无法向窗口洒水,领头的向他的手下大喝了一声,自己用浸湿的手帕捂住鼻子,便钻进了楼里,半打兄弟们紧跟其后。

运水桶的队伍很快又重组起来,满满的一桶桶水手手相传地从最近的水泵拐了弯运上门廊。兴奋的小孩子抓起那滚下台阶的空水桶,奔跑着送回水泵重新装水。爱丁堡是个石建的城市,但鳞次栉比的建筑以及其中繁多的火炉和烟囱一定使火灾成为常事。

这点很显然,我身后响起的又一阵骚动意味着姗姗来迟的救火车终于到了。人潮像红海一般一分为二地为那辆车让道,牵着车前行的不是马匹,而是由人组成的一支队伍。窄巷里逼仄的空间容不了马匹周旋的余地。

火焰映射在黄铜打造的车身上,那救火车像烧着的煤炭一般,令人惊叹地放射着光芒。温度越发急剧地上升着。每吸进一口热气,我都能感到自己干渴的肺部在劳作,想到詹米我惶恐不已。且不提那危机四伏的大火,就是在那地狱般的烟雾和热度里,他能够呼吸多长时间?

“耶稣啊,马利亚,哦,圣约瑟!”拄着木腿的伊恩挤过人群,突然出现在我的肘边。又是一阵从天而降的杂物,身边的人群连连后退,伊恩不得不抓住我的胳膊保持住平衡。

“詹米去哪儿了?”他在我耳边喊道。

“里边儿!”我用手指着,也叫喊着回答道。

印刷店的门口这时突然吵吵闹闹的一阵骚动,有人慌乱地大喊了一声,音量居然盖过了大火。门洞里滚滚而出的烟雾底下出现了好多条腿,来来回回地摆来摆去。走出来的是六个男人,包括詹米,被一台巨大的机器压得步履蹒跚——那是詹米的宝贝印刷机。他们小心地把它抬下台阶,推到人群之中,随即又转回了店里。

更多的援救已经来不及了,店里传来一声巨响,又一股热浪冲出来把人群往后扑散开去,转瞬间顶层的窗洞被舞动的火苗照得透亮。几个男人咳嗽着,哽咽着从楼里鱼贯而出,其中的个把人在地上爬,一个个都熏得黑黑的,累得大汗淋漓。救火队员狠命地泵着水,但大火丝毫没有理会那管子里射出的粗粗的水柱。

伊恩的手像个老鼠夹子一样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不放。

“伊恩!”只听到他一声惊呼,穿透了嘈杂的人群和咆哮的大火。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三楼的窗洞里闪过一个幽灵般的影子,它先是挨着窗扇挣扎了一番,随后不是向后一倒,就是被烟雾给吞没了。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那个影子是不是小伊恩我根本无从看清,但它绝对是个人形。伊恩没有张口结舌地浪费时间,他早已跌跌撞撞地,以竭尽其下肢所能的速度冲向了印刷店的门口。

“等等!”我叫喊着追了上去。

詹米正靠在印刷机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感谢着帮助了他的人们。

“詹米!”我揪住他的袖子,狠命地把他从一个满脸通红的理发师那儿拉开,那理发师正激动地将沾满煤灰的双手往围裙上擦拭着,围裙上留下了一道道黑印,呼应着板结的肥皂印痕和星星点点的血迹。

“楼上!”我大喊着向上一指,“小伊恩在楼上!”

詹米退后一步,撩起袖子抹了抹熏黑的脸,惊异地朝楼顶的窗户望去。所见之处只有翻腾的火焰在窗玻璃上忽闪着微光。

伊恩遇上了几个执意要阻止他冲进店里的邻居,正僵持不下。

“不行,老兄,你不能进去!”护城卫队长喊道,伸手企图抓住伊恩挥舞着的双手,“楼梯都倒了,屋顶也撑不了多久了!”

尽管身材瘦削,腿脚残疾,伊恩仍是个高大而强健的男子,截住他的那些护城卫队的好心人靠着绵软的臂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这支卫队主要由高地军团里领着退休金的老兵组成,而伊恩在大山里磨炼出的力量,加上此刻作为一个绝望的父亲的拼劲,慢慢地、稳健地占了上风。一群人茫然地被步步逼退到印刷店的台阶上,而伊恩则拽着那些妄想要拯救他的人一同步入大火之中。

我感到詹米开始吸气,他竭力地用那业已焦煳的肺叶将空气深深地吞入体内,便立刻跟着上了台阶,将伊恩拦腰截下,往回拉扯起来。

“快下来,兄弟!”他嘶哑地喊着,“你上不去的——楼梯都没了!”他四下里一望,看见我,便把踉跄着没站稳当的伊恩整个儿往后推进了我的怀里。“摁住他,”他的喊声越过嘶吼的火苗,“我去把孩子带下来!”

话音刚落,他已转身冲上隔壁楼门口的台阶,那幢楼底层巧克力店的客人们这时已涌上走道,手捧锡质杯子观望着激动的人群,他推搡着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

我学詹米的样子,用双臂牢牢地锁住伊恩的腰不放。伊恩企图跟上詹米却未能如愿,于是只能停止挣扎,呆呆地站在我的怀中,狂跳不已的心脏正好压在我的脸颊底下。

“别担心,”我无谓地说,“他能行的,他会救他下来。他会的。我知道他会的。”

伊恩没有回答——兴许都没有听见——只是安静而呆滞地像一尊雕像一般伫立在我的怀里,粗哑的喘息声听上去像是在抽泣。我松开了紧抱在他腰间的双手,他没有挪动也没有转身,而当我站到他身边时,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紧紧握在掌心。要不是我也同样用力地回握住了他,我的手骨多半会被捏得粉碎。

不到一分钟,巧克力店楼上的窗户便打开了,詹米的脑袋和肩膀露了出来,闪亮的红发犹如一股从火场飘散的火舌。他爬到外面的窗台上,蹲在那里,小心地转过身,直到面对着火的小楼。

他穿着长袜,立稳了脚跟,把住头顶屋檐的落水管慢慢地靠臂力把自己拉了起来,长长的脚趾紧抓着外墙的砂浆石缝。只听得一声很响的咕哝,他滑过屋檐,顿时消失在山墙背后,那咕哝声甚至在大火和人群的喧闹之中都能听见。

他要是矮一点儿就肯定做不到。拄着木腿的伊恩也不行。我听见伊恩喃喃自语地念着什么,兴许是在祷告,我想。不过当我很快看了他一眼时,他已绷紧了下颌,满脸的皱纹里写满了恐惧。

“他在上头究竟准备干吗?”我心里纳闷。直到身边的理发师一手遮着眼睛回答了我的问题,我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来。

“印刷店的屋顶上有个活板门,夫人。马尔科姆先生准是要从那儿进顶层去。那上边是不是他的学徒啊,您知道吗?”

“不是!”伊恩听了气鼓鼓地回答,“那是我的儿子!”

理发师被伊恩凶狠的目光吓得缩了回去。“哦,对,您说得正是,先生,正是!”他低语着画了个十字。一声大喊从人群中响起,继而化为了一片呼号,只见两个人影出现在巧克力店的屋顶之上,伊恩扔下了我的手,跳跃着赶上前去。

詹米的胳膊搂着小伊恩,后者佝偻着,脚步蹒跚,定是吸入了太多的烟尘。照他现在的情形看来,他们两人要想从隔壁的楼里原路返回,基本上都不可能。

这时候,詹米看见了楼下的伊恩,立即将一手合拢在嘴边,大吼了一声:“绳子!”

绳子现成就有。护城卫队的装备很充足。伊恩从一个走上前来的卫兵手里抢下一捆绳索,那位居位显要的卫兵义愤地眨巴起眼睛,伊恩没有理会,转身对准了眼前的房子。

詹米咧开嘴俯视着他的姐夫,我捕捉到了他露出的牙齿亮光一闪,也没有错过伊恩脸上露出的会心的窃笑。他俩曾多少次这样彼此抛接过绳索,或是把干草运上谷仓阁楼,或是把货物捆上马车?

伊恩抡起胳膊甩开绳索时,人群向后退去,沉沉的绳圈飞出一条光滑的抛物线,一边自动地延展开来,不偏不倚地被詹米张开的臂膀接下,犹如黄蜂降落在花朵上一般精准。詹米收起悬垂的绳子,立马将其固定到房子的烟囱基底,从视野里消失了。

几个惊险的回合的忙碌之后,两个被熏得焦黑的人形安全着陆在人行道上。胸前腋下绑着绳子的小伊恩伫立了片刻,待到绳索一经松开,他的双膝立即瘫软下来,笨拙地滑倒在鹅卵石路面上。

“你没事吧?小伙子?说话呀!”伊恩伏倒在儿子身边,焦急地解着小伊恩胸前的绳子,一边试图抬起他耷拉着的脑袋。

满脸黑炭的詹米斜靠在巧克力店的栏杆上咳个不停,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但除此之外明显安然无恙。我坐到男孩的身边,把他的脑袋枕在我的腿上。

看到他的样子,我不知究竟该哭还是该笑。早晨初次见面的时候,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儿,尽管貌不惊人,却继承了他父亲和蔼可亲的相貌。此时夜幕已降,他额头一侧浓密的头发已被烧焦成一片淡红的发茬,眉毛和睫毛全数被烧得无影无踪,再往下那抹满了烟灰的亮粉色的皮肤则像极了一头刚出炉的烤乳猪。

我摸索着那细长的脖子找到了他强有力的脉搏,颇感安慰。他粗哑的呼吸声节奏混乱,这也不出我所料。我只希望他肺部的黏膜没被烧伤。他的咳嗽声冗长而令人心焦,瘦弱的身躯随之在我膝上猛烈地震动不已。

“他没事吧?”伊恩本能地抓住了儿子的胳肢窝,扶他坐了起来。他的脑袋无力地来回晃动了几下,向前倒进了我的怀抱。

“我觉得他没事,不过不敢肯定。”男孩还在咳嗽,但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我把他抱在肩头,像抱着一个巨大的婴儿,徒劳无功地轻拍着他的后背,只能听任他不停地反胃和哽噎着。

“他没事吧?”这次问话的是詹米,他气喘吁吁地蹲到我的身旁,那烟熏嘶哑的声音我都没听出来。

“我觉得没事。你呢?你看着像马尔科姆·艾克斯13。”我越过小伊恩上下起伏的肩膀,瞥着他的脸。

“是吗?”他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放心地咧开了笑容,“没有啦,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啥样儿,但我至少还没变成已故的马尔科姆14吧,不过是熏黑了一点而已。”

“退后!退后!”卫队长走到我身边,灰白的络腮胡子里掺杂着焦虑,他拉了拉我的衣袖,“退后点儿,夫人,屋顶要塌了!”

一点不错,当我们在混乱中退到安全的地界,印刷店的屋顶塌陷了,观望的人群里响起了惊叹之声,点点火星如巨大的涌泉一般朝天飞旋而起,在入夜的深暗天幕之上闪耀得无比夺目。

仿佛天堂对此番侵犯甚是恼怒,那火星的浪潮即刻得到了响应,噼噼啪啪的雨点开始落下,重重地打在我们周围的鹅卵石上。其实早该对降雨习以为常的爱丁堡人,纷纷惊呼起来,像成群的蟑螂一般逃进了周围的楼房,把救火车干了一半的活儿留给了老天。

过了一会儿,就只剩下我和伊恩两人守着小伊恩。詹米向护城卫队慷慨地分发了一些钱,安排好将印刷机和附件一同存放在理发师的储藏室里,最后才迈着疲惫的步子朝我们走了回来。

“小伙子怎么样了?”他一手抹着自己的脸,问道。雨开始越下越大,雨水在他焦黑的脸上造成了一种极其特别的视觉效果。伊恩望着他,愤怒、焦虑和恐惧头一次从他自己的脸上消散了。他冲詹米歪着嘴一笑。

“他看着不比你好多少,老弟——不过这会儿他还行。帮把手,哎?”

伊恩俯身朝儿子弯下腰去,嘴里念叨着哄宝宝用的亲昵的盖尔语词句。小伊恩这时已经迷迷糊糊地坐在石子路街沿上,像只飞翔在风中的鹭鸟一样左右摆动着。

我们抵达珍妮夫人的小楼的时候,小伊恩已能行走,虽然仍需要由他父亲和舅舅在两侧扶持着。开门的布鲁诺难以置信地眨着眼睛,为我们打开了大门,随即狂笑不已地几乎没能把门在我们身后关上。

必须承认,我们一行人浑身湿透了还不断淌着水的模样实在不值得恭维。我和詹米都光着脚,他那一身焦灼而褴褛的衣衫上更是覆盖着一道道的煤烟。伊恩的黑发披散着盖住了眼睛,看上去活像只长着木腿的淹死的老鼠。

不过,大家关注的焦点当然是小伊恩。随着布鲁诺的笑声,客厅里伸出了好几个脑袋。众目睽睽下的小伊恩头顶着烧焦了的头发,红肿着脸,鼻子略带着鹰钩,眨巴着没有睫毛的大眼睛,像极了某个奇异鸟种初出茅庐的幼雏——许是一只刚刚孵化出来的火鹤鸟。他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了,当一串咯咯傻笑的女声紧随着我们走上楼梯,他的后颈顿时烧成了猩红色。

直到我们来到楼上小小的起居室,安全地关上了门,伊恩方才转过身正视着他倒霉的孩子。

“这下活过来了,你?你这小王八蛋!”他责问道。

“是的,爸爸。”小伊恩喑哑的嗓音回答得很是惨淡,似乎他宁愿可以给出个否定的回答。

“那好,”他父亲厉声说,“你想替自己解释一下吗?还是让我现在就抽死你,好给咱俩都节省点儿时间?”

“伊恩,你不能抽一个刚刚被烧掉了眉毛的人吧,”詹米嘶哑地抗议道,一边从桌上的酒瓶里倒出一杯波特酒,“那样太不人道了。”他咧开嘴对他的外甥一笑,递过酒杯,男孩立刻欣然接下。

“哎,好吧。就算是吧。”伊恩审视着儿子,表示同意,嘴角翘了一翘。小伊恩的模样确实可怜,不过也确实滑稽无比。“但这不代表你的屁股将来不会挨揍,记着了!”他警告着男孩,“还有,你妈到时看见你想怎么罚你还不算在里边。不过现在嘛,小子,你就别紧张了。”

听到最后那句话里的宽宏大量,小伊恩并未显得格外欣慰,只是默不作声地沉浸到手里那波特酒杯的庇护之中。

我非常乐意地捧起了我自己的酒杯。关于爱丁堡的市民为什么如此讨厌下雨,我这才有所体会。在石砌房屋潮湿的有限空间内,如没有可替换的衣物,如果取暖的来源仅限于一个小小的火炉,那么一旦湿透了全身再要风干简直是难上加难。

我从胸口上把潮湿的紧身胸衣摘了下来,瞥见小伊恩颇感兴趣的眼光,立刻悔恨地意识到我实在不该当着小伙子的面这么做。詹米对这孩子似乎已经腐化得够厉害了。于是我放弃了宽衣的打算,大口地喝起酒来,感到那波特酒的浓香暖暖地在我体内扩散开去。

“你觉得有力气说话了吗,小伙子?”詹米挨着伊恩,在他外甥对面的坐垫上坐了下来。

“哎,我想是的,”小伊恩嘶哑地小声答道,接着他像个牛蛙一样清了清嗓子,更加肯定地说,“哎,我可以了。”

“那好。这样吧,首先,你怎么会在印刷店里?其次,店里是怎么着火的?”

小伊恩思考了大约一分钟,然后又吞下一口波特酒壮了壮胆,回答说:“是我放的火。”

话音刚落,詹米和伊恩同时站了起来。我能看出詹米私下里正在改变自己关于可否鞭打没有眉毛的人的看法,但他显然很努力地稳住了自己的火气,只是回应道:“为什么?”

男孩又喝下一大口酒,咳嗽了一声,再喝了一点,明显在犹豫如何回答。

“那个,”他不太确定地开口说,“有一个男人——”却又立刻打住。

“一个男人,”见外甥突然又聋又哑的样子,詹米耐心地提示他说,“什么男人?”

小伊恩双手紧抓着酒杯,深显不快。

“快回答你舅舅,呆子,”伊恩厉声道,“不然我这就把你横过来刮一顿。”

两个男人用类似的威逼加提示,终于从男孩口中套出了一个还算连贯的故事。

这天早上,小伊恩遵照指示在克斯的一家酒馆里与沃利碰面,沃利应驾着装有白兰地的货车从会合地而来,并在该酒馆将烂酒次货装车后用作障眼。

“遵照指示?”伊恩尖锐地问,“谁指示的你?”

“是我,”詹米抢先回答道,并向他的姐夫摆摆手,示意他保持安静,“哎,我知道他在这儿。这个咱们以后再讨论,好吗,伊恩?重要的是先弄清楚今天发生的事情。”

伊恩怒视着詹米张嘴正想反驳,却又一下子把嘴闭上,点头示意儿子继续解释。

“你瞧,当时我觉得好饿。”小伊恩说。

“你什么时候不觉得好饿?”他父亲和舅舅异口同声地反问道,两人交换了眼神,迸发出一阵大笑,屋里紧张的气氛略微缓和了一些。

“所以你就进那酒馆去吃东西了,”詹米说,“没问题,小子,这个没有关系。然后在那儿又怎么了?”

于是我们得知,他就是在那里见到了那个男人,一个梳着水手的发辫、贼眉鼠眼的矮个子独眼龙,正跟酒馆老板说着话。

“他正在那儿打听您的下落呢,詹米舅舅,”有波特酒不断地喝下肚里,小伊恩的叙述越来越自如,“问的竟是您的本名。”

詹米一惊:“你是说詹米·弗雷泽?”

小伊恩抿着酒点点头:“唉。而且他还知道您的别名——也就是詹米·罗伊。”

“詹米·罗伊?”伊恩困惑地转头望着他小舅子,后者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那是我在码头上用的名字。好了,伊恩,你不是不晓得我干的那些事儿。”

“哎,我晓得。可我不知道这小子也在帮你干那些。”伊恩抿紧了薄薄的嘴唇,转头将注意力挪回到儿子身上,“接着说,小子,我不打断你了。”

水手问酒馆老板,像他那样一个丢了活儿的倒霉的老海员,上哪儿能找到个名叫詹米·弗雷泽的人,听说他能帮助有能力的劳工找到活儿干。见那老板声称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水手凑近了,顺着桌子推了个硬币上前,低声问“詹米·罗伊”听着是否更耳熟些。

老板继续置若罔闻,于是那水手便很快离开了酒馆,身后紧跟着小伊恩。

“我想,也许应该查出他究竟是谁,究竟想干什么。”男孩眨眨眼解释道。

“你该想到让酒馆老板带个话给沃利的,”詹米说,“不过那也并不重要。后来他又去哪儿了?”

他快步走下了大街,不过没有快到甩得开一个保持着谨慎的跟踪距离的健康的小伙子。这水手很能走,不消一个小时便走完大约五英里的路,来到了爱丁堡。直到他最后来到绿枭酒馆的时候,跟在后面的小伊恩渴得都快蔫了。

听到酒馆的名字我吓了一跳,但我没想打断故事的进程,于是便什么也没说。

“那儿挤得一塌糊涂,”男孩报道着,“是早晨发生了什么事儿,所有人都在议论——不过他们一瞅见我就都闭上了嘴。不管怎样,到了那儿还是老样子,”他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水手要了点喝的——白兰地——然后问老板认不认得一个白兰地酒商,名叫詹米·罗伊或者詹米·弗雷泽的。”

“他认不认识呢?”詹米注视着他外甥小声地问道。我看得出一条条思路正在他高高的额头背后运转起来,那两道浓密的眉毛之间挤出了一条小小的皱褶。

那人有条不紊地走访了各家酒馆,而他忠诚的影子紧随其后。每到一处,他都点了白兰地并重复了相同的问题。

“他酒量一定超大,能喝这么多白兰地。”伊恩评论道。

小伊恩摇摇头说:“他没有喝,都只是闻了一下。”

他父亲啧啧感叹着有人竟如此可耻地浪费好酒,而詹米的红色眉毛却爬得更高了。

“他一口都没有尝吗?”他严肃地问。

“也尝过。先是在狗与猎枪酒馆,然后是在蓝色野猪。不过都只是品了一小口,然后就再没动过杯子。在其余那几家他都根本没喝,我们一共去了五家,一直到……”他顿了顿,从杯子里又喝了一口。

詹米的表情异乎寻常地变化着,从眉头紧蹙的困惑,到一脸空白,接着渐渐地恍然大悟起来。

“是嘛,是这样,”他轻声地自言自语着,“真是这样,”接着他的注意力回到了他外甥,“那后来呢,小伙子?”

小伊恩则又开始闷闷不乐了。他打了个嗝儿,瘦骨嶙峋的脖子上明显泛起了波澜。

“嗯,从克斯到爱丁堡实在是好远,”他开口说道,“而且一路走着又好干……”

他父亲和舅舅同时翻着白眼对视了一下。

“所以你就喝多了。”詹米无可奈何地说。

“那个,我一开始不晓得他会去那么多酒馆呀,对吧?”小伊恩自卫地叫起来,耳朵变成了粉红色。

“你当然不晓得,小伙子,”詹米仁慈地回答道,掩盖了伊恩刚想说出的苛刻的评论,“你醉倒以前又过了多久?”

事实证明,小伊恩一直走到了皇家一英里的中间,最终不敌于早起加上徒步五英里,再加上两夸脱麦芽酒的综合功效,醉倒在一处街角。一小时后醒来,他才发觉猎物早已不见踪影。

“所以我就来了这里,”他解释说,“因为我觉得詹米舅舅应该知道这件事。可是他不在。”男孩瞥了我一眼,耳朵更红了。

“你倒是怎么知道他该在这里的?”伊恩瞧着他儿子,眼神像钻子一般尖利,转眼又把那目光移向了他的小舅子。自打一早便被伊恩压制着,并且始终逐渐在升温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你这肮脏的厚颜无耻的家伙,詹米·弗雷泽!竟敢带我儿子上妓院!”

“你说得倒是好听啊,爸!”小伊恩站起来,有点摇摇欲坠,两只瘦削的大手往腰里一插。

“我?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傻小子?”伊恩喊着,瞪大了愤怒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你是个见鬼的伪君子!”他儿子沙哑地叫道,“你老跟我和迈克尔说教,什么纯粹啊,什么忠诚于一个女人啊,你自己却一直晃荡到城里来找婊子!”

“什么?”伊恩的脸已经完全发紫了。我警惕地看了看詹米,他却好像觉得此刻的情景很是滑稽。

“你……你……虚伪得就像那该死的、粉饰的坟墓15!”小伊恩得意地亮出他的比喻,接着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再找个能与之匹敌的词藻。只是当他张开嘴时,吐出的却是个小小的饱嗝。

“这孩子有点儿喝醉了。”我对詹米说。

他拿起波特酒瓶,目测了里面剩下的酒,又把它放了下来。

“你说得对,”他说,“我该早点注意到的,不过他的脸熏成这样,实在很难看得出来。”

伊恩没有喝醉,但他的表情与他儿子的却极其相像,包括那通红的脸色、圆睁的眼睛和脖子里暴露的青筋。

“你究竟……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兔崽子?”他叫喊着走向小伊恩,气势汹汹,小伊恩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腿肚子碰到了沙发,便突然无声地坐了下来。

“她,”惶恐之际,他一下子只说得出这一个字来,一边用手指着我加以澄清,“她!你欺骗我妈就为了这个臭婊子,我就是这意思!”

伊恩一个巴掌刮向儿子的脸颊,把他打得趴在了沙发上。

“你这大呆子!”他惊惶地说,“你竟敢这么对你克莱尔舅妈说话!且不说你怎么污蔑我和你妈了!”

“舅妈?”小伊恩趴在靠垫上瞠目结舌地望着我,样子活像个乞食的幼鸟。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早上我来不及介绍自己,你就跑了。”我说。

“可您已经死了。”他呆呆地说。

“我还没死,”我向他保证道,“除非这身湿裙子让我这么坐着就染上肺炎了。”

他瞪着我的双眼睁得没法儿更圆了。这时候,一抹兴奋浮现在他的目光里。

“拉里堡有些老夫人说您是个女智者——白娘子,有的还说您是个仙女。卡洛登以后詹米舅舅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她们说您多半是回仙女的地界去了,您就是打那儿来的。那都是真的吗?您是住在土山堡里的吗?”

我看了看詹米,他的目光立即转移到天花板上。

“不是,”我说,“我……呃,我……”

“卡洛登后她就出逃到法国去了,”伊恩突然插进来,语气非常肯定,“她以为你詹米舅舅战死了,所以她就回到法国她亲人那儿去了。她也曾是查理王子的一个特别的朋友——所以战后她要回到苏格兰会非常危险。不过后来她听说了你舅舅,得知她丈夫其实并没有死,于是她就立刻坐船回来找他了。”

小伊恩听着这一切,微张着嘴,我的样子也毫无二致。

“呃,是的,”我总结道,“真是如此。”

小伙子闪光的大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舅舅。

“所以您就回到他身边来了?”他快活地说,“天啊,这真是太浪漫了!”

紧张的气氛瞬时烟消云散,伊恩有些犹豫,但看着詹米和我,他的眼神也变得柔软了。

“唉,”他勉强地笑了笑说,“唉,我想是的。”

“我本来以为这样的情景起码再过两三年才会发生。”詹米说,一手老练地撑住外甥的脑袋,而我则手捧痰盂看着小伊恩痛苦地往里边吐个不休。

“唉,不过他一直特别早熟,”伊恩无奈地答道,“没站稳就学走路了,永远都在跌跌撞撞,不是倒在火炉里,就是砸翻了洗脸盆,要不就是撞上了猪圈,或者牛栏。”他轻拍着那精瘦的、上下起伏着的背脊,“好了,小子,慢慢来。”

过了一会儿,男孩一堆瘫软的骨头被放置到沙发上,经受了大火的浓烟、激烈的情绪和太多波特酒的影响,他终于可以在他父亲和舅舅审慎的目光的共同监护下开始休息了。

“见鬼,我叫的茶怎么还没来?”詹米不耐烦地把手伸向服务铃,但我阻止了他。经历了早上的波动,妓院的内务管理显然仍未恢复正常。

“别麻烦了,”我说,“我下去取吧。”我提起痰盂,伸长着胳膊小心地把它端了出去,出门时只听见伊恩理智的声调在背后说:“你瞧,傻瓜——”

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厨房,并搜集了需要的各种物品。我希望詹米和伊恩能给那小伙子几分钟喘息的机会,不只是替他想,也因为我不希望错过任何故事情节。

可我显然是错过了什么。回到那小小的起居室,屋里笼罩着一股拘谨的空气,小伊恩抬眼一望,又赶忙避开了我的眼光。詹米跟往常一样泰然自若,但伊恩却显得几乎跟他儿子一样激动而不安。他连忙上前接过我手中的托盘,喃喃地谢过我,却回避着我的眼睛。

我挑起眉毛看了看詹米,他浅笑着耸了耸肩。我也只好耸耸肩,拿起了托盘里的一个碗。

“面包和牛奶。”我说着把它递给小伊恩,他一下子显得高兴多了。

“热茶。”我把茶壶递给他父亲。

“威士忌,”酒瓶到了詹米手中,“还有凉茶,是治烫伤的。”我掀开最后那个碗上的盖子,里面的凉茶里浸着几块餐巾。

“凉茶?”詹米耸起他的红眉毛,“厨子那儿就没有牛油吗?”

“治烫伤不能用牛油,”我告诉他,“要用芦荟、芭蕉或者车前草的汁液。不过这些厨子都没有,所以退而求其次,凉茶是我们最好的选择了。”

我在小伊恩起了疱的双手和前臂上敷上浸了茶水的餐巾,进而在他深红的脸上轻轻地抹上茶水,詹米和伊恩端着茶壶和威士忌酒瓶为他一一服务完毕,于是我们全部坐下,感到安心了些,方才重新回到小伊恩没讲完的故事之中。

“是这样,”他开始回忆,“我在城里逛了一会儿,费劲儿地想我该如何是好。后来我的脑子清醒点儿了,我琢磨着我跟踪的那人如果一直顺着高街往下打听所有的酒馆,那我从另一头开始往上找没准能找到他。”

“那个点子好,”詹米说罢,伊恩赞同地点点头,但脸上又泛起了忧虑。“你找着他了没?”

小伊恩点点头,大声地喝了口牛奶说:“找着了。”

他顺着皇家一英里的下坡一直跑到尽头,接近荷里路德宫的地方。接着,他辛苦地沿街涉足而上,每过一家酒馆就停下打听一个梳着辫子的独眼男人。一直到卡农盖特都找不到猎物的一点踪迹,他开始对这个主意有些绝望了,可正在此时,那个男人出现在他眼前,端坐在荷里路德酿酒厂的酒吧间里。

只见那水手坐在那儿舒舒服服地喝着啤酒,看样子他逗留在此只是为了小憩,而不是情报。小伊恩飞速地躲到院子里的一个大桶后面,久久地看守着,直到那人终于起身付了酒钱,悠闲地走出门去。

“他没有再去任何酒馆,”男孩报道着,擦去下巴上的一滴牛奶,“却径直往卡法克斯巷去了,去的正是印刷店。”

詹米用盖尔语小声地说了什么,接着问:“是吗?然后呢?”

“然后嘛,他发现印刷店打烊了,那是当然。当他瞧见店门锁着,他很小心地那样儿,抬头看看窗户,就像琢磨着怎么破门而入呢。不过后来,我见他东张西望地看着走来走去的街坊——那正好是热闹的点儿,好多人都在光顾巧克力店。所以他就站在门廊那儿,想着想着,便往回走出了巷子——我赶忙躲进裁缝店,才没被瞧见。”

那人在巷口又逗留了片刻,然后很坚决地往右一拐,没走几步便消失在另一条小路口。

“我晓得那条小路一直通到卡法克斯巷背后的那个院子,”小伊恩解释说,“所以我一下子就看出他想干吗了。”

“后巷有个很小的院子,”见我一脸困惑,詹米解释说,“用来存垃圾,运货之类的——而印刷店有一扇后门开向这个院子。”

小伊恩放下空碗,点了点头:“唉,我觉得他一定是想进那儿去。我又想到了那些新印的小册子。”

“我的天。”詹米看上去有点苍白。

“小册子?”伊恩朝詹米挑起了眉毛,“什么样的小册子?”

“给盖奇先生印的那批新货。”小伊恩解释道。

伊恩看上去仍旧一脸空白,跟我的感觉完全一样。

“政治内容,”詹米直言不讳,“关于废除最新的印花税法案的论点——劝勉平民进行反对——暴力反对,如果有必要的话。刚印完的五千份,都堆在后间里呢。盖奇原本明早要来取的。”

“我的天!”伊恩的脸色变得比詹米还要苍白,他瞪着詹米,目光里夹杂着惶恐和敬畏。“你是不是疯了?”他问,“你背上还有没有一寸皮肤不带伤疤的?你那叛国罪的赦免书上的油墨还没干呢!你竟然跟汤姆·盖奇和他那煽动叛乱的组织混在一起,还把我儿子给卷了进来?”

他的嗓门越来越响,这时候他突然紧握着拳头猛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詹米——怎么可以?我们因为你的行为还没吃够苦头吗,詹妮和我?这么多年,从打仗到战后——基督啊,我还以为你已经受够了监狱、流血和暴力了呢!”

“我确实受够了,”詹米简单地回答说,“我不属于盖奇的团体。但我是干印刷的,对吧?他可是付了钱来印这些手册的。”

伊恩把双手抛向空中,一副恼火至极的样子。“哦,是啊!等国王的手下把你捉去伦敦上绞架的时候,这句话会多么有用啊!这些东西要在你的地盘被搜到的话——”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来转向他儿子。

“哦,是因为那个?”他问,“你知道那些册子里是什么内容——所以你把它们烧了?”

小伊恩点点头,严肃得像只小猫头鹰。“我来不及把它们搬走,”他说,“五千份呢。那人——那个水手——他打破了后窗,正伸手进去拉门闩呢。”

伊恩一转身,又面向詹米。

“见你的鬼去吧!”他语气很激烈,“你这鲁莽、愚蠢的兔子脑袋,詹米·弗雷泽!先是詹姆斯党,现在又是这个!”

伊恩的话已经把詹米气得满脸通红,听到这句,他的脸更黑了。

“查尔斯·斯图亚特的事怪我吗?”他的眼里闪着怒火,他把茶杯砰的一声往下一放,光洁的桌面上顿时洒满了茶水和威士忌。“我有没有尽我所能去阻止那个小蠢货?为那场战争我有没有放弃我所有的一切——一切,伊恩!我的土地、我的自由、我的妻子——为了解救我们大家?”言语间他朝我瞟了一眼,那短暂的一眼让我看到了整整二十年来他所付出的代价。

他又转向伊恩,放低了眉毛接着说,声调变得很坚硬。

“要说我令你的家庭所付出的代价——你从中的收益呢,伊恩?拉里堡现在属于小詹姆斯了,不是吗?属于你的儿子,不是我的!”

听到这个,伊恩退缩了。“我从没有要求过——”他开口想往下说。

“不,你没有。我不是指责你,看在上帝的分上!但事实如此——拉里堡再也不是我的了,对不对?我的父亲把它留给了我,我竭尽全力地维护它——照顾土地和佃农——你也一直在帮我,伊恩。”他的声调软了下来,“没有你和詹妮我不可能做得到。把它转到小詹米名下我不是不乐意——我们别无选择。可是……”他别过脸去,低下了头,透过亚麻衬衣看得出他宽宽的肩头紧紧地纠结着。

我不敢移动,也不敢出声,可我看见小伊恩的眼里充满了无尽的忧伤。我一手搭上了他瘦弱的肩膀,作为对彼此的安慰,他那锁骨上方细嫩的肌肤里透出稳健的脉动。于是他也把瘦削的大手放到我的手上,牢牢地抓紧了。

詹米又一次转向他姐夫,努力控制住他的声调和火气。“我向你发誓,伊恩,我没有让这孩子去冒险。我尽我所能把他留在安全的范围里——我不让码头的人有机会看见他,也不让他跟着菲格斯上船,不管他怎么努力地求我。”他看了看小伊恩脸色变了,变成一种怜爱和烦恼掺半的表情。

“我没有叫他来找我,伊恩,我也告诉他了,他得回家去。”

“你也没有强迫他走,不是吗?”伊恩脸上的怒火开始消退,但他那柔和的棕色眼睛仍旧眯缝着,透射出气愤的光芒,“而且你也没有捎个信过来。看在上帝的分上,詹米,这一个月詹妮晚上都没睡着过觉!”

詹米紧闭着嘴唇。“是的,”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没有。我——”他又朝男孩看了一眼,有点不自在地耸耸肩,似乎他的衬衣一下子变紧了。

“是的。”他重复说,“我本想亲自带他回家的。”

“他这么大了,有能力自己赶路,”伊恩简短地说,“他不是自己来的?”

“哎。不是因为那个。”詹米烦躁地侧转身,拿起一个茶杯,在手掌之间来回滚动起来,“带他回去,我是想要请求你们的允许——你和詹妮——让这孩子来我这儿住一段日子。”

伊恩嘲讽地一笑:“哦,是啊!允许他跟你一块儿被绞死或者被遣送,是吧?”

詹米抬起头,目光越过手里的杯子,脸上又涌起一股怒气。“你知道我不会让他受到伤害的,”他说,“看在基督的分上,伊恩,我对这孩子就像是对我自己的儿子一样。这点你是知道的!”

伊恩的呼吸急促起来,我从沙发背后就可以听见。“哦,我很清楚,”他严正地看着詹米的脸,“可他不是你的儿子,对吗?他是我的。”

詹米长久地回望着他,然后伸手把茶杯轻轻地放回到桌上。“唉,”他安静地说,“他是你的。”

伊恩站了一会儿,喘着气,然后用手满不在乎擦了擦额头,把浓密的黑发捋到脑后。

“那就好。”他说完做了一两次深呼吸,转向儿子。

“来吧,”他说,“我在哈利迪旅店订了房间。”

小伊恩瘦骨嶙峋的手指在我手上绷紧了。他的喉头动了动,却没有起身。

“不了,爸,”他有点颤抖地说,努力眨着眼睛忍住眼泪,“我不跟您去了。”

伊恩的脸色变得很白,突出的颧骨上两块深色的红晕像是两颊同时被扇了耳光一般。

“是吗?”他说。

小伊恩点点头,吞下口水:“我——我明早跟您走,爸,跟您回家。不过今天我不去了。”

伊恩一言不发地看着儿子,看了很久。最后,他垂下双肩,所有的张力从他的体内倾泻一空。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道,“那好。好的。”

他再也没有说一个字便转身走了出去,非常小心地把门在身后合上。我听得见他走下楼梯时木腿敲击着每一级台阶的尴尬声响,之后是布鲁诺的告别声,最后,大门砰然合拢。于是,房间里除了炉火在我背后咝咝地燃烧,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小伙子的肩膀在我手掌之下颤动,他无声无息地哭泣着,把我的手指攥得比任何时候都紧。

詹米慢慢地走过来坐在他身旁,脸上却满是忧心忡忡的无助感。“伊恩,哦,小伊恩,”他说,“天啊,小伙子,你不该那么做的。”

“我必须那么做。”伊恩喘着大气又猛抽了一下鼻子,我意识到他先前一直屏着呼吸。他转过焦黑的脸看着他舅舅,红肿的五官气愤地扭曲在一起。“我不是想伤害我爸,”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詹米若有所思地轻拍着他的膝盖。“我知道,孩子,”他回答说,“可你对他说的话——”

“但是我不能告诉他的,我必须告诉你,詹米舅舅!”

詹米抬起眼睛,此时他外甥的口气让他突然警醒过来。“告诉我?告诉我什么?”

“那个人。那个留着辫子的人。”

“他怎么了?”

小伊恩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气。“我觉得我把他给杀了。”他小声地说。

震惊的詹米抬头看了看我,又看看小伊恩。“怎么杀的?”他问。

“嗯……我没全说实话,”伊恩颤颤巍巍地说,眼眶里还含着的泪水被他一扫而尽,“我走进印刷店时——用您给我的钥匙打开门——那人已经在里边了。”

那水手先进了店里最后面的那间小屋,里边堆着最新完工的印刷件,还有新买的黑墨、清洁印刷机用的擦油纸,以及用来将旧铅字熔化了再次打造的一顶小熔炉。

“他抽出一些堆放着的小册子,把它们塞进外衣口袋,”伊恩抽咽着说,“我看到他就立刻大喊着叫他把东西还回去,他一转身,把一支手枪对准了我。”

手枪走了火,把小伊恩吓坏了,但混乱的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水手没有气馁,冲向小伙子,继而举起手枪一阵狂敲乱打。

“我没有时间逃跑,也没有时间好好想想,”他已经放开了我的手,一边叙述着一边把十指交缠在膝盖上,“我就抓起离我最近的那件东西朝他扔了过去。”

离他最近的那件东西是个注铅勺,一个长柄的铜质大勺,用来将熔炉里的铅液浇注到铅字模具里。熔炉里的火还点着,虽然静置了很久,而且炉子的铅液也不多,但仍有几滴滚烫的热铅从勺子里飞到了水手脸上。

“我的天,他尖叫得好可怕!”一股强烈的震颤闪过小伊恩瘦削的身体,我连忙绕过沙发的一侧坐到他身边,握起他的双手。

水手抓着脸,踉跄着向后倒去,熔炉被震翻了,火热的煤球滚了一地。

“大火就是这么烧起来的,”男孩说,“我试图把火扑灭,可那些新纸刚一烧着,呼的一下子,什么东西在我眼前那么一闪,整个屋子就像全都点着了一样。”

“是装黑墨的大桶吧,我想,”詹米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墨粉是溶解在酒精里的。”

一叠叠燃烧的纸张倾倒下来,横亘在小伊恩与后门之间,像一堵火焰的高墙,喷着滚滚的黑烟,随时向他倒塌而来。那瞎了眼的水手像个女妖一般厉声尖叫着,从小伙子和后门之间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前店堂安全的地方。

“我——我不敢去碰他,不敢把他推开。”他说着又浑身哆嗦起来。

于是他完全丧失了理智,开始向楼上逃去,继而却发现从后屋升起的火焰其实已顺着楼梯所形成的烟囱迅速地充满了楼上的房间,浓烟蔽目,而他生生地被困其中。

“你没想到从活板门爬到屋顶上去吗?”詹米问。

小伊恩愁苦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有那个门。”

“为什么会有那个门?”我好奇地问。

詹米冲我闪电似的笑了笑:“以防万一。哪只狐狸会在藏身的洞穴里只开一个出口?不过我得承认,搞那个门的时候我想的可不是万一起火。”他摇摇头,回到正题。

“但你觉得那人没有逃出大火吗?”他问。

“我想不出他怎么逃得出去,”小伊恩一边回答一边又吸起鼻子来,“如果他死了,就是我杀的。我没法儿告诉我爸我是个杀——杀——”他又哭了起来,那个词哽在喉咙口。

“你不是个杀人犯,伊恩。”詹米坚决地说道,拍了拍外甥颤抖的肩膀,“别哭了,没事儿的——你没做错,孩子。你没有做错,听到了吗?”

男孩抽泣着点了点头,却仍无法停止哭泣或停止哆嗦。最后,我张开双臂环抱住他,侧转过他的脸,把他的脑袋枕上我的肩头,如同哄小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背脊轻声呢喃起来。

把他抱在怀中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那几乎同成年男子一样高大的身躯里却是一把细瘦的骨头,骨头上的肉少得简直就像抱着一具骷髅。他朝我的胸口深处说着什么,那激动得支离破碎的声音闷在衣服料子里越发辨不清每一个字眼。

“……至死之罪……”他仿佛在说,“……遭谴下地狱……没法儿告诉我爸……害怕……永远不能回家了……”

詹米朝我扬起了眉毛,我却只能无奈地耸耸肩,抚摸着男孩脑后浓密的头发。最终,詹米俯身向前牢牢地握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坐好。

“你看着,伊恩,”他说,“不对,看着——看着我!”

凭借着极大的努力,男孩终于挺直了佝偻的脖子,抬起了眼眶红肿而噙满泪水的眼睛,把目光聚集到他舅舅的脸上。

“好了,”詹米握起外甥的双手轻轻地捏了捏,“首先——杀死一个正要杀你的人没有罪。教会允许你在逼不得已的情形下杀生,以保卫你自身、你的家庭,或者你的国家。所以,你并没有犯下不可恕的死罪,你也不会被谴下地狱。”

“我不会吗?”小伊恩狠狠地吸了吸鼻子,衣袖横扫过脸颊。

“对,你不会。”詹米让一丝笑意透出他的眼角,“咱俩明天一早同去海耶斯神父那儿,你可以去忏悔并得到释免,不过他告诉你的会跟我说的一模一样。”

“哦。”这一个音节里饱含了深深的解脱和宽慰,小伊恩瘦削的肩膀明显上升了,仿佛一负重担自然地卸了下来。

詹米又拍了拍外甥的膝盖:“第二件事嘛,就是你不需要害怕告诉你爸。”

“真的吗?”关于如何判定他灵魂的归属,小伊恩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詹米的话。但关于这条世俗的建议,他显得十分怀疑。

“嗯,我没有说他不会生气,”詹米诚实地补充道,“事实上,我觉得他听了以后没白的头发也会统统白了的。不过,他还是会理解你的。他不会赶你出去,也不会跟你断绝关系,如果你害怕的是这些的话。”

“您觉得他会理解?”小伊恩看着詹米,信疑掺半的双眼里写满了矛盾。“我——我不觉得他……我爸曾经有没有杀死过人?”他突然问道。

詹米眨眨眼睛,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这个嘛,”他迟疑着说,“我想——我是说,他是打过仗的,可我——老实说,伊恩,我不知道。”他看着他外甥,显得有点无助。

“这种事情男人与男人之间很少会谈的,知道吗?除了当兵的有时候可能吧,也是在喝得烂醉的时候。”

小伊恩点了点头,消化着他舅舅的话,一边又吸了吸鼻子,咕噜噜的声音听着有些恐怖。詹米连忙从袖口掏出一块手帕,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了头。

“你说的,只能告诉我不能告诉你爸的,就是因为这个?因为你知道我从前杀过人?”

他的外甥点点头,一双忧郁的、却又充满信任的眼睛搜索着詹米的脸:“哎,我想……我想您会知道该怎么做。”

“啊。”詹米深吸了一口气,与我互换了一个眼神,“是这样……”他的肩膀鼓着劲儿,似乎变宽了,我明白小伊恩卸下的担子被他挑了起来。他长叹了一声。

“你要做的,”他说,“首先是自问你是否有其他选择。你没有,于是你就可以先放松心情。其次,如果可能,你得去忏悔。不可能的话,就祷告,好好地念一遍《痛悔经》——要不是不可饶恕的致死之罪,如此便足够了。记得,你不需要负罪。”他很认真地说道,“痛悔是因为你对此事不得不落于你身感到非常遗憾。这样的事情有时会发生的,谁也阻挡不了。”

“然后,你再念经文祷告,为你杀死的人的灵魂,”他接着说,“祷告他得以安息,并不再烦扰你。你记得安魂祷文?就用那篇,如果你有时间把它念下来的话。打仗的时候如果没时间,就用引魂祷文——‘将此灵魂置于你的臂膀,哦,主啊,天国之城的君王,阿门。’”

“将此灵魂置于你的臂膀,哦,主啊,天国之城的君王,阿门。”小伊恩小声地重复了一遍,缓缓地点了下头,“唉,好的。然后呢?”

詹米伸出手摸了摸外甥的脸颊,温柔无比。“然后你就接受这一切活下去,孩子,”他柔和地说,“仅此而已。”

坚守美德的卫士

“你觉得小伊恩跟踪的那个人与珀西瓦尔爵士的警告有关?”晚餐刚刚送到,我掀起托盘上的一个盖子,感激地闻着香味。上一顿穆布雷酒馆的炖牡蛎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詹米点点头,拿起一个热乎乎的什么肉卷儿。

“我猜多半是的。”他冷冷地说,“虽然想害我的人很可能不止一个,但我不觉得他们会成群结队地在爱丁堡游荡。”他摇摇头,咬了一口肉卷狠命地嚼了起来。

“那个很明显,不过不用特别操心。”

“不用吗?”我尝了一小口我自己的肉卷,紧接着又大大地咬了一口,“真好吃。这是什么呀?”

詹米刚想再咬一口,放下肉卷,眯起眼仔细一看,“是松露炖鸽子。”说完把一整块塞进了嘴里。

“不用操心,”他停了停,吞下嘴里的食物,“不用,”他口齿更清晰地重申了一遍,“那很有可能只是个干走私的竞争对手。确实有那么两个团伙,我偶尔对付起来会伤点儿脑筋。”他摆摆手,碎屑散落下来,转眼他又伸手抓了个肉卷。

“那人的做法——对白兰地只闻其味而很少品尝——很像法国人所说的品酒师,那样的人只要一闻就能分辨出葡萄酒的产地,再尝一口,连装瓶的年份都清清楚楚了。这种人不可多得啊,”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派他作为跟踪我的猎犬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同晚餐一起送上的还有葡萄酒,我倒了一杯,把它凑到鼻子底下。

“他能够通过白兰地追踪到你——你本人?”我好奇地问。

“多多少少吧。你记得我堂叔杰拉德吗?”

“当然了。你是说他还活着?”经过卡洛登大屠杀以及大劫之后的侵蚀与消亡,得知杰拉德,这个在巴黎成功经营酒业的富有的苏格兰移民依然健在,着实鼓舞人心。

“我猜要有人想除掉他的话,只有把他塞进个大酒桶扔塞纳河里才管用。”詹米满脸烟灰的笑容里露出了闪亮的白牙,“是的,他不但活着,还活得滋润着呢。你觉得我带进苏格兰的那些法国白兰地都是从哪儿搞来的?”

答案显然该是“法国”,不过我没有那么说,而是问道:“是杰拉德那儿?”

詹米点点头,嘴里塞满了又一个肉卷。“嗨!”他呵斥了一声,上前从小伊恩试探的细瘦手指下抢走了盘子。“你肚子不舒服,不准吃这么油腻的东西,”他皱起眉头咀嚼着,随后吞下嘴里的食物舔了舔嘴唇,“我再给你叫点儿面包和牛奶。”

“可是舅舅,”小伊恩憧憬地看着那些鲜美的肉卷,“我实在饿死了。”卸下了认罪的重负,小伙子的精神好了许多,胃口也明显开了。

詹米看看外甥叹息道:“哎,好吧,你发誓吃完不会吐出来?”

“不会的,舅舅。”小伊恩温顺地回答。

“那好吧。”詹米把盘子推到小伙子面前,回到他先前解释的话题。

“杰拉德把他在摩泽尔河葡萄园酿制的二等酒都运给了我,头等货色则留在法国卖,法国人更能尝出区别。”

“这么说你带进苏格兰的货都是可以鉴别的?”

他耸耸肩,把手伸向酒杯。“那也只有对那些‘鼻子’来说,就是那些品酒师。不过问题是,那家伙让咱们小伊恩瞧见时,先后去了那两家酒馆品酒,狗与猎枪和蓝色野猪,正好是高街上向我独家购买白兰地的两家。其他一些酒馆虽然也跟我买酒,但他们同时还有别的供应商。”

“不管怎样,我也说过,我并不担心有人去酒馆找詹米·罗伊,”他条件反射地举起酒杯,放到鼻子底下,下意识地微微做了个鬼脸,才喝下一口,“不担心那个,”他放下酒杯,“我担心的是他居然找到了印刷店。因为我费尽周折才保证在本泰兰码头见到詹米·罗伊的人们绝对不会是每天在高街与印刷商亚历山大·马尔科姆先生接触的那些。”

我皱起眉头想理清这些头绪。“但珀西瓦尔爵士管你叫马尔科姆,却也知道你是干走私的啊。”我表示异议。

詹米耐心地点点头。“其实爱丁堡附近港口有一半的人都干走私,外乡人,”他解释道,“是,珀西瓦尔爵士明白我是走私犯,但他不知道我是詹米·罗伊——更别说詹姆斯·弗雷泽了。他以为我偷运的是从荷兰来的未经申报的丝绸和天鹅绒——因为那些是我给他的犒劳。”他嘲讽地一笑,“而那些其实是我从拐角的裁缝铺用白兰地换的。珀西瓦尔喜欢上好的料子,他夫人对那个就更为热衷了。但他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跟酒有关系——更别说有多大的关系了——否则的话,我敢说他想要的就远不止那点儿蕾丝和衣料了。”

“会不会是某个酒馆老板向那个水手透露了你是谁呢?他们肯定见过你啊。”

他胡乱地抓了抓头发,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头顶上随即竖起了小小的发卷。

“哎,他们是见过我,”他慢条斯理地回答,“但只是作为顾客。与酒馆的生意都是菲格斯经手的——而他非常小心从不接近印刷店。他与我见面一向是在这儿私下进行的。”他冲我歪嘴一笑,“没人会怀疑男人上妓院的动机,对吧?”

“会不会就是这个原因?”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任何人来这儿都没人拦着。小伊恩跟踪的那个水手会不会在这儿见过你呢——见你和菲格斯一起?或者听哪个姑娘谈起过你?毕竟,我可不觉得你是个容易避人耳目的人。”他确实不是。虽说爱丁堡的红头发男人不在少数,但像詹米这么高大的并不多见,而走在大街上,无须武装便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武士的傲气的,则少之又少了。

“这个想法很有价值,外乡人,”他点了点头,“应该不难查出最近是否来过一个留着辫子的独眼龙水手。我去叫珍妮问问她的姑娘们。”

他站起来,颇显痛苦地伸了个懒腰,双手几乎碰到了屋顶的大梁。

“完了以后,外乡人,咱们就该上床睡了吧,哎?”放下胳膊,他微笑着朝我眨了眨眼睛,“出了那么多事情,今儿这一天可够累的啊,你觉得呢?”

“确实。”我回报了他一个微笑。

珍妮被叫来听候指示,菲格斯也同时来到门口,为夫人打开了房门,随意而亲切的神态活像个兄弟或者表亲。难怪他在这儿自如得跟回了家一样,我心里暗想。他出生在一家巴黎的妓院,并在那里度过了最初的十年时光,白天在街上以扒窃为生,晚上则睡在妓院楼梯底下的壁橱里。

“那些白兰地都出手了,”他向詹米报告说,“卖给了麦卡尔平——价格上有点小损失,我很抱歉,大人。但我想还是快些出手最好。”

“从这里把货清掉确实更加重要。”詹米点着头说,“那具尸体你是怎么处理的?”

菲格斯脸上掠过一丝笑容,瘦削的脸庞和黑色的额发令他显得尤其像个海盗。

“我们的不速之客也已经在麦卡尔平酒馆了,大人——伪装得很好。”

“伪装成什么了?”我问。

那海盗般的笑容朝我这边转过来。菲格斯已经长成了个非常英俊的男子,尽管断臂上戴着丑陋的钩子。

“伪装成一桶薄荷酒了,夫人。”他回答说。

“我猜爱丁堡这一百年都没人喝过薄荷酒,”珍妮夫人评论道,“苏格兰异教徒不习惯文雅的力娇酒。我还真没见过我的顾客喝任何除了威士忌、啤酒或白兰地之外的酒呢。”

“一点不错,夫人,”菲格斯点着头,“我们可不希望麦卡尔平先生的酒保去打开那个酒桶啊,是吧?”

“但迟早有人会打开它看个究竟的呀,”我说,“我不想说得太粗俗,可是——”

“说得正是,夫人,”菲格斯恭敬地向我鞠了一躬,“不过,薄荷酒里含有非常高的酒精。还有,对我们这位不知名的朋友来说,那酒馆的地窖不过是他去往长眠之地的途中暂时歇脚的地方。他明天就会被运往码头,之后将启程远离这里。我只是不想让他一直占着珍妮夫人的地界。”

珍妮用法语向圣女阿格尼丝念叨了一句我没怎么听懂的话,然后耸耸肩,转身准备离开。

“明天我会问问姑娘们见没见过那个水手,先生,等她们空闲下来。现在嘛——”

“现在嘛,说起空闲,”菲格斯打断了她,“索菲小姐今晚会有空吗?”

夫人调笑地瞥了他一眼:“自打见你走进了楼啊,我的小香肠,我肯定她就什么都不准备忙了。”她瞄了瞄无精打采地枕在靠垫上的小伊恩,像个被掏空了肚子的稻草人,“要我替这位年轻的先生找个地方过夜吗?”

“哦,好啊,”詹米望着他外甥动起了脑筋,“我想您可以在我屋里加个草垫子。”

“哦,不行!”小伊恩脱口而出,“您得单独陪陪您的妻子啊,对吧,舅舅?”

“什么?”詹米疑惑地望着他。

“那个,我是说……”小伊恩迟疑着,瞟了我一眼又迅速挪开了目光,“我是说,您肯定会想要……呃……嗯哼?”作为天生的高地人,他自然而然在最后那一个声调里注入了意味深长的不雅的暗示。

詹米的拳头使劲地揉了揉上嘴唇。“啊,你为我想得太周到了,伊恩,”他忍住没笑出来,声音有点儿哆嗦,“承蒙你恭维我精力旺盛,居然认为这样一整天下来,我躺到床上除了睡觉还能够有什么别的作为。不过,我觉得我可以暂且牺牲一晚上的色欲——虽然我非常喜欢你的舅妈。”他说完了最后那句,隐约对我咧嘴一笑。

“可布鲁诺说今晚楼里生意并不很忙,”菲格斯困惑地环顾着四周说,“为什么小家伙就不能——”

“因为他只有十四岁,看在上帝的分上!”詹米反感地说。

“我快十五了!”伊恩纠正他,兴致勃勃地坐了起来。

“嗯,那肯定是足够了,”菲格斯望了一眼珍妮夫人,似在寻求旁证,“我带你哥哥们来的时候他们不比你大,却都表现得很值得尊敬。”

“你,什么?”詹米冲他的门生瞪大了眼睛。

“这个嘛,这事总得有人做吧,”菲格斯有点不耐烦地说道,“一般嘛,是小伙子的父亲带他来——但很显然,先生是不会这么做的——我当然没有对你尊敬的父亲失礼的意思,”他朝小伊恩点点头,后者像机械玩具般回敬了点头礼,“这可是事关经验性判断力的问题,你懂吧?”

“好吧——”他转向珍妮夫人,好像美食家在征求酒侍的意见,“您说是多尔卡丝好呢,还是佩内洛普?”

“不行,不行,”她果断地摇摇头,“应该叫小玛丽,绝对的。小个子的那个。”

“哦,那个黄头发的?对,我同意,”菲格斯赞许道,“那就叫她来吧。”

詹米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抗议,没等他再有更多的话要说,珍妮早就走开了。

“可——可——这小子还不能——”他开始申辩。

“我能的,”小伊恩接口,“起码,我想我能的。”他的脸已经不可能再红了,而激动之情却让他的耳朵更胜一筹地变成了猩红色。白天的一系列不幸事件已被忘得一干二净。

“可这个——我是说——我可不能让你——”詹米说了一半打住了,只是站在那儿怔怔地盯着他外甥,过了很久,他终于两手一甩,愤愤地败下阵来。

“那我该跟你妈怎么说?”他正质问着伊恩,背后的门开了。

门框那里站着个非常矮小的年轻姑娘,身穿蓝色的丝绸衬裙,温婉丰盈得像只山鹑,松松的金黄色头发之下,一张圆脸放射出甜蜜的笑颜。小伊恩看呆了,一时几乎忘记了呼吸。

直到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他才想到喘一口气,转头看看詹米,露出了甜蜜得无与伦比的微笑:“那个嘛,詹米舅舅,我要是您的话——”他的嗓音突然飚升到危险的高度,赶忙停下清了清喉咙,才恢复到正常的男中音,“我就不告诉她了。祝您晚安,舅妈。”说着,他果断地径直向前走去。

“我真不知道该杀了菲格斯还是该谢谢他。”詹米坐在我们阁楼间的床上,慢慢地解开衬衣纽扣。

我把淋湿了的长裙搁在板凳上,跪到他跟前开始帮他解开马裤膝盖上的搭扣。

“我看他也就是想尽力帮帮小伊恩。”

“哎——就会用他那该死的法国人的方式,道德沦丧。”詹米伸手扯开了脑后系着头发的带子。离开穆布雷酒馆后他就没有再编上发辫,这会儿他的长发软软地散在肩头,衬托着那宽阔的颧骨和高挺的鼻梁,活像个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天使,比较凶狠的一个。

“把亚当和夏娃赶出伊甸园的是不是圣天使长米迦勒?”我一边脱下他的长袜一边问道。

他哧哧一笑:“你看我很像吗——坚守美德的卫士?那么菲格斯就是那条狡猾的蛇了?”他端起我的手肘,俯身扶我起来,“起来吧,外乡人,你不该跪在地上这么服侍我。”

“今天够你累的了,”我回应着,拉着他同我一起站了起来,“就算你没有杀人。”他的手上起了大大的水疱,脸上的烟灰虽然大多被他擦干净了,但下巴一侧还留着一条长长的黑印。

“唔。”我把双手围拢在他腰际,帮他松开马裤的腰带,他却在腰间摁住了我的手,把自己的脸颊在我头顶贴了一会儿。

“要知道,我并没对那小子说实话。”他说。

“没有吗?我觉得你讲得可好了,至少他与你谈完之后显得好多了。”

“哎,希望如此吧。也许那些祈祷颂词之类的会用得上——起码没有坏处。不过,我并没有告诉他全部。”

“还有什么没说的?”我扬起脸看着他,轻轻地吻过他的嘴唇。他散发着烟尘和汗水的味道。

“当男人开了杀戒,受伤的灵魂无药可医,他们最常做的,外乡人,是去找一个女人,”他轻声答道,“自己的女人,如果可能。不然,必要的话就得依靠别的女人了。因为女人能做到男人自己所做不到的——女人能医好男人的伤。”

我的手指找到了他马裤的前襟,系带轻轻一拉便松开了。

“所以你就让他跟小玛丽走了?”

他耸耸肩,退后一步脱下了马裤。“我挡不住他。我想也许让他去是对的,虽然他还小。”他歪着嘴朝我笑了笑,“至少今晚他不会为那个水手心烦意乱了。”

“我想也是。那你呢?”我从头顶褪下了衬裙。

“我?”他抬起眉毛,瞪大眼睛看着我,肮脏的衬衣耷拉在肩头。

我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床铺。

“是啊,你当然是没有杀人,但你想不想呢……唔?”我们四目相对,我也询问地扬起了眉毛。

他的笑容舒展开来,驱散了任何与严苛的德行卫士米迦勒之间的相似之处。他依次抬起左右两肩,又让它们依次垂下,衬衣随之滑下他的手臂,掉落在地。

“我是想的,”他说,“不过你可得对我温柔一点儿,哎?”

卡洛登最后的受害者

早晨,送走了詹米和伊恩去完成他们虔诚的使命,我独自出门,途中从街边的摊贩那儿买了个柳条编的大篮子。又到了为我自己配备物资的时候了,我需要寻找所有可以用作医药品的材料。经过昨天发生的一切,我开始担心过不了多久我又会需要这些的。

霍氏药房一点儿都没变,尽管经历了英格兰的占领、苏格兰的起义和斯图亚特的覆灭。走进店铺,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鹿茸、薄荷、杏仁油和茴芹的浓香颇令我心生喜悦。

霍先生站在柜台后面,不过他很年轻,不是我二十年前光顾这里时遇见的中年掌柜,当年从那个霍先生手中我收获的不仅有草药和妙方,更有点点滴滴的军事情报。

小霍先生自然不认识我,但他尽心尽力地从整齐地码在货架上的罐子里头搜寻着我需要的草药。我的清单上不少都是常见药——迷迭香、艾菊、金盏花——然而,有那么几项着实让小霍先生那姜黄色的眉毛倒挂了起来,他审视着那些药罐子,噘起了嘴唇。

店堂里还有一位顾客盘旋在柜台周围,监视着分配奎宁水和研磨处方药材的程序。他来回踱着方步,双手拧在背后,显然很不耐烦。片刻之后,他走上柜台。

“还要多久?”他冲着霍先生的背脊质问道。

“这我也不好说,牧师,”药剂师抱歉地回答,“路易莎说了的,需要煮沸才行。”

那人哼了一声,算是唯一的回答。他个子很高,肩膀窄窄的,穿着一身黑衣,这时他重新开始踱步,不时朝后屋门口瞥上一眼,想来那里是我们视线之外的路易莎干活儿的地方。我觉得他看着有些眼熟,但这会儿我也没工夫去考虑在哪儿曾见过他。

霍先生将信将疑地眯眼看着我给他的单子。“乌头草,嗯,”他咕哝着,“乌头草是什么,请问?”

“那个啊,它既可以是一味毒药……”吓得霍先生立马张大了嘴。

“但也可以是一味良药。”我安慰他说,“就是得小心使用。这药外敷可治风湿,但内服的时候,哪怕是非常小的剂量,都会减慢脉搏。所以它对有些心脏的问题会有帮助。”

“真的?”霍先生眨眨眼,颇为无助地转向他的货架,“呃,你知不知道它闻上去是什么味道?”

我把这个问题权当是个邀请,便绕到柜台里面开始清点药罐。所有的罐子都仔细地贴了标签,不过其中有些明显非常陈旧,墨迹褪了色,边角松脱了开来。

“我对药材恐怕远不如我爹那么精明,”小霍先生站在我手肘后边说着,“他教了我挺多,可是一年前他去世了,所以现在这儿好些东西的用法我恐怕都不晓得了。”

“嗯,这个可以治咳嗽,”我取下一罐土木香,扫了一眼那个迫不及待的牧师,此时他已取出一条手帕,正呼哧呼哧地往里头哮喘个不停。“对于声音黏稠的咳嗽尤其有效。”

看着挤满了药材的货架我皱起了眉头。虽说一切都整齐而一尘不染,但既没照字母顺序排列,也不按生物物种归类。老霍先生难道是光凭记忆进行归档的吗?还是有别的特殊系统?我闭上眼睛,开始回忆我上一次光顾此地的情景。

出乎意料的是,那幅画面轻易地便浮上了眼帘。当时我是来寻找毛地黄,为的是调配药剂救治亚历克斯·兰德尔,也就是黑杰克·兰德尔的弟弟——弗兰克的六代曾祖父。可怜的小伙子二十年前便已作古,所幸他在有生之年尚得一子。想到这个孩子我不禁一阵好奇,为他,也为他的母亲,我曾经的好友。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以便把回忆的焦点集中在当时踮着脚尖伸手抓药的老霍先生身上,而他的手正伸向货架的右侧……

“就那儿。”我抬起手不偏不倚地指向了标有“毛地黄”字样的罐子。它的一侧是“木贼”,另一侧是“铃兰根”。我迟疑地看着这几味草药,心中默默地检索着它们可能的药用。心血管类药物,这几个都是。假如乌头草在这儿的话,它应该就在附近。

的确如此。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罐子,上面标有“老妇的兜帽”字样,正是乌头草。

“接触这味药可要多加小心。”我轻手轻脚地把罐子递给霍先生,“就算是很少的量都会使皮肤麻木。我最好用个玻璃瓶来装。”我以前买的草药不是用纱布,就是用纸卷包裹的,不过小霍先生点头应允了,他把乌头草的药罐端进后屋,两条胳膊伸得笔直,好像怕那罐子会随时炸到他脸上。

“你对药材的研究似乎比那小子深得多啊。”我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低音。

“这个嘛,我多半是比他多些经验。”我转过身,见那牧师靠在柜台上,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我。突然间,我想起来在哪儿见过他了,前一天,在穆布雷酒馆。他却一点没有认出我的样子,兴许是因为我穿着斗篷遮住了达夫妮的裙子。我注意到女人着低胸装的时候,很多男人都几乎不会留意她们的脸,虽说神职人员原本不应如此。这时他清了清嗓子。

“嗯哼,你是否了解神经性的毛病该如何诊治?”

“哪种神经性毛病?”

他噘起嘴唇,皱了皱眉,仿佛在思忖着该不该信赖我。那上嘴唇像猫头鹰一般勾起些许的尖角,而下嘴唇则厚重地悬垂下来。

“嗯……情形还怪复杂的。不过,就笼统地说——”他边说边仔细打量着我,“算是一种……抽风,有什么药可以治?”

“是羊痫风吗?病人昏倒后浑身抽搐?”

他摇摇头,脖子上显露出一道被高高的白领圈磨出的红印。“不,是另一种抽风,会尖叫和发呆。”

“又是尖叫又是发呆?”

“不是啦,你瞧,”他赶紧补充说,“先是前者,再变成后者——或者轮番发作。起先她会连着好多天发呆,整日像个哑巴女人,然后冷不丁就突然尖声大叫起来,足可以把死人都给叫醒。”

“听着简直难以忍受啊。”显然这是事实。如果他有个如此遭罪的妻子,便很容易解释那些深烙在他嘴边和眼角的操劳的皱纹,还有那挂在他双眼之下青黑色疲惫的眼圈。

我用指尖敲打着柜台,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得看看病人才好说。”

牧师舔了一下他的下嘴唇:“要不……你愿不愿意,或许,来看看她?也不是很远。”他补充了最后一句,颇为生硬。恳求不是他的拿手好戏,但即使他的姿态依旧僵硬,急切的需要却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这会儿我不行,”我说,“我跟我丈夫说好了。不过今天下午也许可以——”

“两点钟,”他立即接口,“亨德森旅店,卡鲁博巷。敝姓坎贝尔,阿奇博尔德·坎贝尔牧师。”

没等我来得及说行不行,前后屋之间的幕帘往边上一抽,霍先生端着两个药瓶走了出来,递给我们俩一人一个。

牧师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一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的瓶子。“嗯,给你药钱,”他把硬币啪的一声拍到账台上,满不客气地说,“希望你没给错,没把这位夫人的毒药给了我。”

幕帘又窸窣着移开,一个女人探出脑袋,瞧着牧师的身影远去。

“谢天谢地总算摆脱这家伙了,”她感叹道,“辛苦了一个小时才赚了个半分硬币,外加这种羞辱!我只能说,这多半儿不是上帝最明智的选择!”

“你认识他?”我很想知道路易莎对他患病的妻子能不能提供些有用的信息。

“说不上认识,”路易莎瞧着我,毫不掩饰她的好奇,“他是个自由教会的牧师,他们那些牧师整天在市集十字塔的一角大放厥词,说什么人的作为都无关紧要,只要‘直面耶稣’便可以得到救赎——说得好像天主就跟市集上的角力士没啥分别!”对那种异端邪说她明显不屑一顾,连忙画了个十字以免沾染上任何毒害。

“听了他们对天主教的那些想法,我奇怪坎贝尔牧师之流怎么会到我们店里来。”她突然盯着我看了看。

“不过夫人您可能也是自由教会的,要是这样,您可别见怪。”

“不会的,我也是——呃,天主教徒。”我向她保证道,“我只是好奇,不知你是否了解那位牧师的妻子,还有她的病情。”

路易莎摇摇头,一边转身招呼着下一位顾客。

“不知道,从没见过他夫人。不过,随她是什么病,”她朝着牧师远去的背影皱了一下眉头,“反正跟这么个人住在一块儿准不会见好。”

天气虽有点儿凉却很晴朗,神父住地的花园笼罩着隐隐约约的一丝烟尘,提醒人们一场大火刚刚过去。我和詹米坐在靠墙的长凳上,一边等候小伊恩完成忏悔,一边享受着冬日里淡淡的阳光。

“昨天伊恩跟小伊恩说的那堆乱七八糟的,是你告诉他的?关于我这些年的去向?”

“哦,是啊,”他说,“伊恩太精明了,他是不会相信的,但这个说法足以站得住脚,而他也很够朋友,没有坚持刨根问底。”

“这个说法,我想对一般人也能说得过去,”我表示赞同,“可你怎么没跟珀西瓦尔爵士这么说呢?那样不就省得让他以为咱俩是新婚了吗?”

他明确地摇着头说:“欸,那不行。首先,珀西瓦尔爵士不知道我的真名,虽然我打赌他明白我的真名不是马尔科姆,这个我敢押上一年的进账。我绝对不希望他把我和卡洛登联系起来。其次嘛,比起印刷商娶老婆这种司空见惯的新闻,像我跟伊恩说的那类故事反倒得惹出好多传言不可。”

“哦,我们刚刚学会欺骗,”我吟诵起来,“便织起如此复杂的大网。16”

他的蓝眼睛快速地瞟了我一眼,微微提起了嘴角。

“这个多练练会好的,外乡人,”他说,“跟着我过一段,你会发现自己从屁股里吐丝结网就像拉——呃,就像亲吻我的手一样自然。”

我放声大笑起来。

“我得看看你是怎么从屁股里吐丝结网的。”我说。

“你不都见过嘛。”他站起身拉长了脖子,越过围墙向神父的住地花园张望着。

“小伊恩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他说着又坐了下来,“一个十五岁都不到的小子哪有那么多可忏悔的?”

“经过昨天的一日一夜?那得看海耶斯神父想要听多少细节了。”我的脑海中顿时涌现出与青楼女子共进早餐的栩栩如生的场面,“从早上起他就一直在里面?”

“呃,没有,”詹米的耳郭在朝阳下呈现出粉红色,“我,呃,我先进去的。得做个榜样,你知道的。”

“怪不得这么久,”我打趣道,“你有多久没有忏悔了?”

“我对海耶斯神父说的是六个月。”

“真的?”

“不是。不过我想,既然他一样准备要宽恕我的偷窃、斗殴和言辞冒渎,不如一块儿宽恕了我的谎言也罢。”

“怎么?都不包括荒淫与色欲?”

“当然不!”他严正地说,“再多的可怕欲念,只要对方是你的妻子,你怎么想都不算罪恶。只有当你心里想的是其他女子,那才能算淫邪。”

“我居然不知道我是回来拯救你的灵魂的,”我一本正经地回答,“不过能有所帮助我很高兴。”

他哈哈大笑,低下头给了我一个深深的长吻。

“我想知道吻你能不能算是悔过告解的一种方式,”他停下来透了一口气,说,“应该算的,你说呢?它能使一个男人远离地狱之火,比起诵念玫瑰经文的力量大得多。不过,说起诵经嘛,”这么说着他开始挖掘自己的口袋,拿出了一串木质的玫瑰念珠,上面似乎有斑斑牙印,“你提醒我了,我今天什么时候还得念补赎经呢,你来的时候我刚要开始念。”

“你得念多少遍万福马利亚?”我拨弄起那串念珠,上面的牙印居然不是我的错觉,大多数珠子显然真的被很小的牙齿咬过。

“去年我遇见了一个犹太人,”他没有理会我的问题,“他是个自然哲学家,曾经六次扬帆周游世界。他告诉我,在穆斯林的信仰和犹太人的教义里,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同房都被尊为高尚的德行。”

“我不知道那跟犹太人与穆斯林都奉行割礼是否有关系?”他思考着,“我从没想到过问他这点——不过他没准会觉得这么问过于粗俗。”

“我不觉得一点儿包皮会对德行有什么影响。”我安慰他说。

“哦,那就好。”他说罢又吻了我。

“你的念珠上是怎么回事?”我捡起了掉在草地上的那串珠子,“看着像被老鼠咬过似的。”

“不是老鼠,”他说,“是孩子们。”

“什么孩子?”

“哦,就是身边所有那些娃儿啊,”他耸耸肩,把念珠塞回了口袋里,“小詹米都有三个了,玛吉和凯蒂各有俩,迈克尔小伙子刚结了婚,不过他媳妇也快生了。”他的脸背对着阳光,显得很暗,露齿一笑时白光一闪,“你没想到自己已经是七个娃儿的舅婆了吧?”

“舅婆!”我颇为震惊。

“啊,我是舅公嘛,”他的语气很轻快,“我也不觉得做舅公很难,除了小娃儿长牙时老要咬我的念珠以外——再就是小家伙们都老爱叫我‘舅东’。”

有时候,二十年仿佛弹指一挥,可有时候它却真的很长很长。

“呃,‘舅东’不会有什么对应的女性称谓吧,我说?”

“哦,没有,”他保证道,“他们都叫你克莱尔舅婆,而且对你无比敬重。”

“非常感谢!”我嘟哝着说,眼前浮现出不久前经过医院老年病学部时看见的景象。

詹米开怀大笑,刚刚摆脱了各种罪孽的负担,他的心境无疑轻松了不少,这时他一把拦腰把我抱到他的腿上。

“我还从没见过哪个舅婆的屁股有这么丰满诱人的呢!”他赞许地说着,微微地把我在他膝上巅了两下。我的颈后被他凑上来的呼吸挠得直痒痒,当他的牙齿轻轻咬上我的耳朵,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尖叫。

“您没事儿吧,舅妈?”小伊恩关切的声音从我们背后响起。

詹米骤然一惊,我差点儿从他腿上摔下去,他赶忙抱紧了我的腰。

“哦,没事儿,”他说,“你舅妈不过是瞧见一只蜘蛛。”

“在哪儿呢?”小伊恩饶有兴趣地凑到长凳上问。

“上边儿。”詹米扶着我站了起来,指着一棵青柠树——真的——两根树枝间的分岔里张着一片蜘蛛网,上面缀着闪闪的露水。坐在大网正中的是那樱桃大小的圆蜘蛛,背上亮着黄绿两色的艳俗花纹。

“我正跟你舅妈说呢,”小伊恩睁大了没有睫毛的眼睛,入迷地观察起那蜘蛛网来,“我遇到的一个犹太人,一个自然哲学家,好像就曾经研究过蜘蛛。事实上,我遇见他时他正在爱丁堡向皇家学会递交研究论文,虽然他其实是个犹太人。”

“真的?他跟你讲了很多蜘蛛的事儿吗?”小伊恩急切地问。

“可不是嘛,远远超过了我想知道的范围。”詹米对外甥说道,“谈论有些事儿要分时间和场合,比如蜘蛛会在毛毛虫身体里产卵,好让小蜘蛛孵出来后把那可怜的大虫子生吞了,这种事儿实在不该在晚餐时讨论。不过,他提到的有一件事非常有趣。”他看着那蜘蛛网,眯起眼睛轻吹了一口气,蜘蛛立刻快步逃窜,躲藏了起来。

“他说蜘蛛吐的丝有两种,如果你有个放大镜——还有本事叫蜘蛛坐定不动的话——你能看见它吐丝的那两个口,他管那些叫作丝囊。不管怎样,其中的一种丝很黏,小虫子要是碰到了全都完蛋。而另一种丝是干的,像绣花线,只是更细一点。”

这时候,圆蜘蛛又在小心翼翼地向网的中心进发。

“瞧见它走的地方没?”詹米指着蛛网,其上由几条轴向蛛丝固定并支撑着一圈圈细致的网状线条,“那些主轴是由那种干的蛛丝结成的,供蜘蛛自己畅通无阻地来回走动。而蛛网的其他部分全都,或者大都,用的是黏的蛛丝,只要仔细观察一个蜘蛛足够久,你会发现它只走干的蛛丝,因为一旦踏上那些黏乎乎的东西,它自己也会无法脱身。”

“真是这样?”小伊恩虔诚地向蛛网吹了一口气,专注地看那蜘蛛沿着不会打滑的道路安全逃离。

“我觉得这对织网者有重要的意义,”詹米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得要记得你吐的丝哪条是黏的。”

“我觉得更有帮助的是一有需要就能马上变出一只蜘蛛来的好运气。”我冷冷地说。

他笑着挽起我的手臂。

“那可不是好运气,外乡人,”他回答道,“那是观察力。伊恩,咱们走吗?”

“哦,好的,”小伊恩带着明显的不舍离弃了蜘蛛网,尾随我们来到教堂庭院的门口。

“哦,詹米舅舅,我一直想问您,能把念珠借给我吗?”我们正踏上皇家一英里的石子路,“神父说我必须念五十年的补赎经,这么多我的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了。”

“当然可以,”詹米停下来从兜里取出念珠,“不过别忘了还给我。”

小伊恩咧开嘴笑了:“是,我猜您自己也要用吧,詹米舅舅。神父告诉我您可是相当邪恶啊,”小伊恩眨了眨那没有睫毛的眼睛,向我透露说,“他叫我不要学您。”

“嗯哼。”詹米来回打量着道路,看着前方一辆沿陡坡疾驰而下的板车,目测着它的速度。他早上刚刮了胡子,脸颊上泛着红红的光晕。

“你的告解呢,玫瑰经得念几个十年?”我好奇地问。

“八十五个。”他咕哝道。他那修整一新的脸上红晕又加深了一点。

小伊恩怔怔地张大了嘴巴。

“舅舅,您多久没去忏悔了呀?”

“非常久。”詹米不再啰唆,“快走!”

吃完饭,詹米要赴约与哈丁先生会面,他是承保印刷店的携手保险协会的代表,两人计划一同察验火灾现场以确认损失。

“我不需要你去,小伙子,”他安慰着小伊恩,想到要重访其历险之地,小伊恩显得兴味乏然,“你陪舅妈去看望那个疯女人好了。”

“我真不晓得你有什么办法,”他抬起一条眉毛对我说,“来到这个城市两天还不到,方圆几里的病患全都已经揪紧了你的裙子不放了。”

“哪里有那么多,”我冷淡地说,“就一个女人,我都还没见过她呢。”

“哎,好吧,至少疯病不传染——希望如此。”他很快地吻了我,转身准备离开,友善地拍了拍小伊恩的肩膀,“照顾好你舅妈,伊恩。”

小伊恩呆呆地望着他舅舅离去的高大背影。

“你想跟他去吗,伊恩?”我问,“我一个人没问题,如果你——”

“哦,不,舅妈,”他转向我,显得非常窘迫,“我可一点儿都不想去,一点儿都不。只是——我在想——那个,他们要是在灰炭里找到些什么,那会怎样?”

“找到一具尸体?你是说?”我问得直截了当。当然,我早已意识到詹米叫伊恩跟我走的原因恰恰正是他和哈丁先生可能会发现那独眼水手的尸体。

小伙子点点头,模样甚是不安。他黑里带红的肤色已变浅了几分,却仍旧黝黑得显不出任何情绪化的苍白。

“我不知道,”我说,“如果大火烧得很热,废墟里也许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安抚地把手打在他的胳膊上,“你舅舅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是啊,您说得对。”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满心信任他舅舅有能力处理任何可能出现的局面。看着他的表情我会心一笑,不无惊讶地发现我也对此抱有同样的信任。无论是醉酒的威洛比、堕落的征税官,还是携手保险协会的哈丁先生,我毫无疑问地认为詹米可以从容应对。

“那咱们走,”我说,卡农盖特教堂的大钟响了起来,“正好两点了。”

尽管不得不见了海耶斯神父,一种梦幻般的幸福感仍旧环绕着伊恩,此时他重新陷入其中,因而我们一路几乎都没有对话,只是沿着皇家一英里迎坡而上,来到了卡鲁博巷的亨德森旅店。

旅店很安静,但用爱丁堡的标准衡量起来算得上奢侈,楼梯上铺着花纹地毯,沿街的窗户镶着彩色玻璃。如此的环境对一位自由教会的牧师来说颇有些华丽,不过我对自由教会人员所知甚少,兴许他们未曾像天主教神职人员那样誓守清贫。

一个小男孩把我们领到三楼,紧接着,一个穿着围裙的胖胖的妇人满脸阴云地为我们开了门。她估摸着有二十几岁,虽然已经掉了好几颗门牙。

“您就是牧师说过会来拜访的女士了?”她问。见我点头,她微笑了一下,开大了房门让我们进去。

“坎贝尔先生这当儿出去了,”她有很重的低地口音,“不过他说了,夫人,您要能给他妹妹支个招儿,他会感激不尽的。”

是妹妹,不是妻子。“啊,我一定尽力,”我说,“我能见见坎贝尔小姐吗?”

我把沉浸在回忆中的小伊恩留在客厅,跟随那妇人往后间走去,她告诉我她名叫奈莉·考登。

正如其兄长介绍的,坎贝尔小姐在发呆。那浅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不像是在看任何东西——明显没有看我。

她坐在一张低矮而宽大的,所谓的护理椅上,背靠着炉火。屋里很暗,她背光的脸上看不清五官,除了那双不眨一下的眼睛。靠近一些,她的五官还是有点模糊,一张柔和的圆脸,几乎没有显著的骨骼线条,如婴儿般细腻的棕色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短小而扁平的鼻子,胖胖的双下巴,粉红色的嘴巴微张着,松懈得连轮廓也依稀难辨。

“坎贝尔小姐?”我小心地唤了一声。座椅中那肥肥的人形不见丝毫反应,唯独眨了眨眼睛,不过眨眼的频率远低于常人。

“她发愣的时候是不会答应你的。”站在我身后的奈莉·考登说,我回过身,见她摇摇头,双手擦拭着围裙,“一个字都不会说。”

“她这样儿有多久了?”我握起一只疲软而肉鼓鼓的手,寻找她的脉搏。脉相倒挺显著,平缓而不失力度。

“哦,有两天了,这次。”考登小姐开始显得很关切,俯下身,仔细看了看她的病人的脸,“她这个样子一般起码会有一个礼拜——最久的一次是十三天。”

我放慢了动作——尽管坎贝尔小姐似乎不太可能受到惊吓——开始对她毫不抗拒的身体做一些检查,同时继续向她的护理人员问了些问题。玛格丽特·坎贝尔小姐三十七岁了,考登小姐向我介绍,她是阿奇博尔德·坎贝尔牧师唯一的亲人,自从他们的父母二十年前去世后,他俩就一直相依为命。

“平时有什么事情会引起她这么发呆,你知道吗?”

考登小姐摇摇头:“说不清,夫人。好像也没什么。前一分钟她还在东张西望,说着话,笑着,吃着她的晚餐,跟平常一样甜美得像个小孩,下一分钟——噗一下子!”她打了个响指,接着,俯身向前,戏剧性地在坎贝尔小姐的鼻子底下故意又打了一个。

“瞧,”她说,“就是六个大男人吹着喇叭从这屋里横穿过去,她都注意不到。”

我几乎可以肯定坎贝尔小姐的问题是心理上的,而非生理,但我还是给她做了个完整的全身检查——至少,在无须为这瘫软而笨拙的病人宽衣的情况下,算足够完整了。

“不过最糟糕的是她发完愣以后。”我跪在地上检查坎贝尔小姐的足底反射,考登小姐蹲下来告诉我说。那双脱去鞋袜的脚闻起来有点湿腐的味道。

我用指甲依次在她两个脚底重重地滑过,观察她是否有巴宾斯基反射,用以诊断脑部病变。她没有。她的脚趾受到刺激后很正常地屈曲了起来。

“之后会怎样?牧师说她会尖叫?”我站了起来,“你能给我一支点燃的蜡烛吗?”

“哦,没错,尖叫,”考登小姐连忙就着炉火点亮了一支长蜡烛,“她叫得可吓人呢,一直不停地叫到累垮了为止。然后她就会睡下——一直睡啊睡——睡到一觉醒来便跟啥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醒来就什么都好了?”我一边问,一边在离病人眼前几寸远的地方慢慢地来回晃动烛火。火焰靠近时,她的瞳孔会自动收缩,而虹膜则一动不动,无视火焰的运行。我感到手痒痒的,好想握住眼底镜结实的手柄,仔细看一看她的视网膜,无奈却没有如此的好运。

“嗯,也不是都好了。”考登小姐慢条斯理地说。我面向病人转身看着她,她耸耸肩,亚麻衣衫之下,她厚实的肩膀显得很有力。

“她脑瓜子傻傻的,小可怜,”她就事论事地说,“快二十年了,一直这个样儿。”

“你不会一直照顾了她这么久了吧?”

“哦,没有。坎贝尔先生从前住本泰兰的时候找了个女人照顾她,可她不年轻了,没想要离开家。所以啰,当牧师决定接受传教士协会的工作,带他妹妹一起去西印度群岛时——他便贴出广告为妹妹找一个愿意旅行、强壮又本分的女人做贴身使女……这么着,我就来啦。”考登小姐冲我一笑,似在炫耀她的美德,露出了中间有缝的门牙。

“西印度群岛?他准备带坎贝尔小姐坐船去那儿?”我不无震惊。就我对航海旅行的条件的了解,我明白如此的航程对一个健康的女人来说都是相当的考验,何况这个女人——不过转念一想,考虑到各方面因素,玛格丽特·坎贝尔兴许比一个正常的女子更能经受如此的考验——至少在她的恍惚状态之下。

“他觉得气候的改变也许对她有好处,”考登小姐解释说,“带她离开苏格兰和所有那些可怕的回忆。要我说吧,他早就该这么做了。”

“什么可怕的回忆?”我问。从考登小姐眼里的光芒我看得出她很想告诉我。这时候我已做完了检查,结论是,除了缺乏运动和不良的饮食,坎贝尔小姐在生理上几乎没有问题。不过她的经历说不定能为治疗找到头绪。

“唉,”她开始讲起故事来,一边怯怯地移向桌边,桌上的托盘里摆着一瓶酒和几个杯子,“那也是蒂莉·罗森跟我讲的,她就是以前一直照顾坎贝尔小姐的人。不过她跟我发誓那都是真的,她可是个虔诚的女人。您要不要来点儿甘露酒,夫人?牧师慷慨地准备了招待您的。”

屋里唯一的座椅被坎贝尔小姐占了,我和考登小姐于是不太雅观地坐到床上,肩并肩地面对着眼前那静默的身影,嘬着黑莓甘露酒,她给我讲起玛格丽特·坎贝尔的故事。

玛格丽特·坎贝尔出生在本泰兰,离爱丁堡不到五里路的福斯湾对岸。一七四五年,查尔斯·斯图亚特开进爱丁堡准备重新夺取他父亲的王位的那年,她十七岁。

“她父亲是保皇党的,当然,而她哥哥在政府军团当兵,正行军北上去平定邪恶的叛党。”考登小姐抿了一小口酒,慢慢地品味着,“可玛格丽特小姐却不同,她追随的可是美王子,还有他的高地战士们。”

尤其是其中的一位高地战士,虽然考登小姐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可他一定是一个好小伙儿,因为玛格丽特小姐偷跑着离开家去与他相会,并带给了他所有她从父亲与朋友们的交谈中,从哥哥的家信中搜集到的林林总总的情报。

随之而来的是福尔柯克,一场代价昂贵的胜利,以及之后的撤退。谣传王子的军队逃离到了北方,所有人都深信他们的逃亡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谣言之下,绝望的玛格丽特小姐在深夜里离家出走,顶着早春三月的寒冷,只身去寻找她的爱人。

接下来的故事有点儿模糊——不知是她找到了她的男人却被拒之门外呢,还是她没能及时找到他,从而不得已地从卡洛登沼地打了回票——不管怎样,她开始往回赶路,就在战役的第二天,她落入了一拨英国兵手里。

“太可怕了,他们对她干出的事情,”考登小姐说着压低了嗓音,似乎坐在椅子上的身影能听见她的话,“可怕啊!”那伙追击卡洛登逃亡者的英军,被猎杀的欲望蒙住了眼睛,竟没有停下来询问她的姓名和家族的党派,他们仅从她的口音推断她是苏格兰人,而这一点就足够了。

事后她被不顾死活地扔在一条冰冻的水沟里,碰巧附近有一家焊锅匠人为躲避英军正藏身于荆棘丛中,才这把她给救了。

“我忍不住总想,要是她没得救该多好,虽然作为基督徒这么说太不厚道,”考登小姐小声说,“否则的话,这可怜的小羊羔儿早已撇开凡尘,快乐地去见上帝了。可现在——”她粗笨地指了指那安静的人儿,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玛格丽特活了下来,却成了哑巴。恢复了一些之后,尽管不会说话,她开始跟随焊锅匠一行向南迁徙,躲过了卡洛登之后遍及高地的大洗劫。有一天,焊锅匠们在一家小酒馆的院子里唱歌卖艺,举着铁罐收取铜钱的她终于遇到了她的哥哥,后者正随坎贝尔军团回爱丁堡营地,恰巧停在此地歇息。

“他俩相互都认出了对方,重逢的惊喜让她找回了失去的声音,可怜的人儿却没有找回失去的心智。他自然带她回到了家中,可她却永远像是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早在她遇见那个高地人之前。后来她父亲得流行感冒死了,蒂莉·罗森说,她母亲看不下去她那可怜的样子,也死了。不过没准她也是得的流行感冒,那年这病闹得挺凶。”

这整件事儿让阿奇博尔德·坎贝尔对苏格兰高地人和英国军队都种下了深深的仇恨。他辞去了军团的职务,双亲的离世使他几乎可算是衣食无忧,却也逼他独自承担起照顾身受重创的妹妹的职责。

“他没法子结婚,”考登小姐解释道,“有她——”一边朝炉火那边点点头,“绑在一块儿,哪个女人还会要他?”

在艰难的日子里,他转向上帝,成了一名牧师。既不能扔下妹妹,也不想同她一起被本泰兰的家族房产困住了手脚,于是他买了一辆马车,雇了个女人来照顾玛格丽特,便开始向周围的农村做短途的布道旅行,常常带着她一起。

他的布道事业很成功,而今年,长老会传道会请他去西印度群岛,那将成为他迄今为止最远的征程,他的任务将包括在巴巴多斯和牙买加殖民地组织教会和任命长老。他的祈祷得到了回应。于是他变卖了本泰兰的家族房产,带着妹妹移居爱丁堡,在此为远行做些准备。

我又看了一眼火炉前的那个身影,壁炉里涌出的热气在她的脚边轻轻掀动着她的裙摆,除了这小小的动静,她与一尊雕像并无二致。

“嗯,”我叹了口气说,“恐怕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不过我可以开个处方——药方,我是说——拿去药房让他们先配起来,你们过后去取。”

这些药即使无益,也不会有害,我心想,一边把药方的成分一一抄写下来。甘菊、啤酒花、芸香、艾菊、马鞭草,外加足量的薄荷,调制为一帖安神的补剂。玫瑰果泡茶,有助于调节我所观察到的轻微的营养不良——其表现为牙龈松软出血,以及面部浮肿。

“一旦你们到了印度群岛,”我把方子递给考登小姐,“一定要多给她吃水果——特别是橙子、葡萄柚和柠檬。你自己也一样。”我补充了最后一句,引得那女仆宽大的脸上掠过一片厚重的疑云。我猜她平时就不吃任何蔬果,除了偶尔的洋葱和土豆以及她每日的麦片粥。

坎贝尔牧师没有回来,我也不觉得有必要等他。对坎贝尔小姐道了别,我打开卧房的门,发现小伊恩就站在门口。

“哦!”他吓了一跳,“我正要来找您呢,舅妈。马上要三点半了,詹米舅舅说的——”

“詹米?”我的身后传来一声喊,喊声来自炉火前的椅子上。

我和考登小姐一同转身一看,惊见坎贝尔小姐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依旧大大的眼睛此时有了焦点。她注视着门口,待小伊恩刚踏前一步,坎贝尔小姐立刻尖声大叫起来。

同坎贝尔小姐会面完毕,惊魂未定的我和小伊恩心存感激地回到了妓院的庇护所。布鲁诺平静地把我们招呼进了后厅,只见詹米和菲格斯正在那儿谈得起劲。

“不错,我们是不信任珀西瓦尔爵士,”菲格斯说着,“可现在的情形之下,他干吗要把埋伏的事情告诉你呢,如果埋伏不会确实发生的话?”

“见鬼,我怎么晓得。”詹米老实地说,一边仰头靠着椅背伸了个懒腰,“不过,就像你说的,我们可以推断征税官确实打算搞伏击。两天后,他说的。那就是马伦海湾了。”见我和伊恩进屋,他欠欠身,招呼我们坐下。

“就是巴尔卡雷斯山脚下的岩石吧?”菲格斯问。

詹米沉思着皱起了眉头,右手两个僵硬的手指慢慢地敲着桌面。

“不,”最后他说道,“咱们去阿布罗斯。修道院山下的那个小海湾。更保险点儿,怎么样?”

“那好。”菲格斯把吃了一半的燕麦饼往前一推,站了起来,“我通知下去,大人,阿布罗斯,四天之后。”说完他朝我点头致意,把斗篷往肩上一披,径直走了出去。

“是走私吗,舅舅?”小伊恩急切地问,“有法国渔船会来?”他拿起一块燕麦饼咬了一口,碎屑掉了一桌子。

詹米仍然若有所思,但马上回过神瞪了他外甥一眼:“是的。而你呢,小伊恩,别多管闲事。”

“可我能帮忙的呀!”小伙子抗议道,“您总需要有人牵骡子吧!”

“昨天你爸不是刚跟你我讲好了吗,小伊恩?”詹米抬了抬眉毛,“天哪,你记性真是糟糕啊,小子!”

伊恩显得有点儿窘迫,拿起又一个燕麦饼,掩盖起他的困惑。见他一时没作声,我连忙趁机问我的问题。

“你准备去阿布罗斯会一艘走私烈酒的法国船?”我问,“你不觉得这很危险吗,珀西瓦尔爵士刚警告过你?”

詹米仍旧抬着一边的眉毛看着我,但听口气足够耐心。

“不。珀西瓦尔爵士警告我说两天后的会合暴露了。那是马伦海湾的计划。不过我与杰拉德和他的船长们有约在先。如果一次会合出于任何原因失败了,渔船将离开海岸线准备第二天晚上再度靠岸——但是在另一处不同的地点。而如果第二次仍不成功,则有第三个后备计划。”

“但如果珀西瓦尔爵士知道了第一个会合计划,他难道不会也知道其他那两个吗?”我坚持问道。

詹米摇摇头,倒了一杯葡萄酒。他朝我使了个眼色,问我要不要也来点儿,见我摇头,便自个儿抿了一口。

“不,”他答道,“会合的地点安排每次是三个一组,只有我和杰拉德两人知道,他把密封的邮件寄到珍妮这里。一旦我读完信息便立即焚毁。帮忙接船的兄弟当然都知道第一个地点——我猜其中的一个也许走漏了风声,”他皱起眉头看看他的杯子,“但没有人知道——连菲格斯都不知道——那其他两个地点,除非我们需要动用其中的某一个。真有这个需要时,所有的人都晓得要守口如瓶。”

“那就肯定是安全的了,舅舅!”小伊恩急切地说,“让我去吧!我一定待在后头,不会碍手碍脚的。”他许诺道。

詹米半信半疑地看看他的外甥。“哎,那好,”他说,“你跟我去阿布罗斯,但你和你舅妈要待在修道院山坡上那个大路边的旅馆里,直到我们收工。之后我得带这小子回拉里堡,克莱尔,”他向我解释说,“尽量争取跟他爸妈和解。”那天早上他爸伊恩在詹米和小伊恩赶到前就离开了哈利迪旅店,没留下任何消息,想必是回拉里堡去了。“你不介意这么赶路吧?你才从因弗内斯过来,按说我不该这么要求的——”我们四目相对,他狡黠地一笑,“但我非得尽快把他送回家去。”

“我一点儿也不介意,”我向他保证,“能再见到詹妮和全家人真是太好了。”

“可是,舅舅——”小伊恩脱口而出,“那个——”

“闭嘴!”詹米训斥说,“你小子别再多嘴了。到此为止,嗯?”

小伊恩显得有点受伤,不过他又抓过一块燕麦饼,夸张地塞进嘴里,用以表明他决意不再出声的打算。

詹米放下了架子,对我一笑。“好,你去疯女人家看得怎么样了?”

“非常有意思,”我说,“詹米,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坎贝尔的女人?”

“可能不到三四百个吧,”他宽宽的嘴唇上笑容一闪,“你说的是哪个坎贝尔?”

“有这么几个,”我对他转述了奈莉·考登讲的关于阿奇博尔德·坎贝尔和他的妹妹的故事。

他听着连连摇头叹息。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真的老了,紧绷的脸上布满了回忆的皱纹。

“我听到过的卡洛登后的故事当中,这还不是最惨的呢,”他说,“不过我不觉得——等等,”他停下来看看我,眯起眼回忆着,“玛格丽特·坎贝尔。玛格丽特,她不会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吧——差不多是小玛丽的个头?棕色的头发柔软得就像雀鸟的羽毛,脸蛋儿生得非常甜美,是她吗?”

“二十年前多半是的,”我回想着那静坐在火炉前的肥胖的身影,“怎么,你真的认识她?”

“哎,我想是的。”他沉思的眉头紧皱着,出神地看着桌面,手指头滑过散落的饼屑,胡乱地画着一条线,“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是尤恩·卡梅隆的小情人。你记得尤恩吗?”

“当然。”尤恩是个高大而英俊的开心果,曾经在荷里路德与詹米共事,搜集梳理各种来自英格兰的情报。“后来尤恩怎么了?还是,我不该问?”我看见阴云笼上詹米的脸庞。

“被英国人枪决了,”他静静地回答道,“卡洛登过后两天。”他合上双眼,稍过片刻睁开眼时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好了,上帝保佑阿奇·坎贝尔牧师吧。起义的时候我听说过他,有一两次。他是个勇猛的武士,他们都说,非常勇敢——我想他现在也需要有这个勇气,可怜的人啊。”他安静地坐了许久,然后很坚决地站了起来。

“好吧,离开爱丁堡之前我们还有好多要做的。伊恩,去楼上桌子上找到一份印刷店顾客的名单,拿下来给我。我会勾出那些订单没有完成的部分给你,你必须走访每一家,把欠款还给他们。除非他们愿意等我找到新的店面,添上新的存货——不过那得要等上两个月呢,你告诉他们。”

他拍了拍自己的外衣,有什么东西在叮当作响。

“好在保险费能还清欠着顾客的钱,还会有点儿富余。说到这儿——”他转过头对我一笑,“你的任务,外乡人,是去找个裁缝在两天时间里给你做条像样的长裙。我想达夫妮也得要回她的裙子了,我可不能把你光着身子带回拉里堡去。”

如约会合

骑马北上去阿布罗斯的途中,旁观詹米与小伊恩两人在意志上的较量成了我最大的乐趣。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固执是弗雷泽家族个性中的一大支柱。在这点上伊恩毫不逊色,尽管他只是半个弗雷泽。看来要不是默里家族也一样个个牛脾气,就是弗雷泽家的基因太强大。

这么多年一直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布丽安娜,我有我自己的看法,却并没有吱声,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詹米终于棋逢对手。过了巴尔福,他显然已经疲惫得很了。

这场锋利无比的矛与坚固无比的盾之间的较劲一直持续到第四天傍晚,我们抵达了阿布罗斯,却发现詹米计划安置伊恩和我的那家旅店已不知去向。此地只剩下一座倒塌的石墙和几根烧毁的大梁,除此之外,道路两头都是好几里人迹罕至的漫漫长路。

詹米沉默着朝那堆石头望了好久。他不能就这么把我们扔在这荒凉的沙泥道路上,这点相当明显。伊恩足够明智地同样保持着沉默,没有在这个有利时机继续施加压力,尽管他那瘦削的身体正在颇为急切地晃动。

“好吧,既然这样,”詹米终于无可奈何地说,“你们一起来吧。但最多只能走到悬崖边缘,伊恩——你听见没?你要照顾好你舅妈。”

“我听见了,詹米舅舅。”小伊恩假装温顺地回答道。我瞥见詹米苦笑的眼神,领会到既然伊恩要照顾好舅妈,舅妈就也得照顾好伊恩。我藏起笑容,顺从地点了点头。

其余的人都很准时,在天色刚黑的时候来到了悬崖边的会合地点。其中的几个看着似有几分熟悉,但大多只是模糊的人影。这是朔月过后的两天,而地平线上挂着的那一弯细细的新月使此地并不比妓院的酒窖里明亮多少。没有人做任何介绍,大伙儿只是含糊地咕哝着向詹米打了招呼。

不过,有一个人影是毋庸置疑的。一辆骡子拉的巨大板车嘎嘎作响地一路驶来,驾车的是菲格斯和一个小个儿身影,而这人除了威洛比先生别无其他可能。自打他在妓院楼梯上射杀了那个神秘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今晚没带手枪吧,我希望。”我对詹米低语道。

“谁?”他眯起眼望着那渐渐降临的夜幕,“哦,威洛比?没有,他们谁都没有带枪。”我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他便走上前去帮着把车掉过头来,准备好一旦走私物品装载完毕就能随时出发逃往爱丁堡。小伊恩冲在前面跃跃欲试着,我意识到自己作为监护人的职责,便紧跟其后。

威洛比先生踮着脚伸手够进板车背后,取出了一盏样子古怪的油灯,金属的顶盖上穿了个小洞,侧面装着金属滑片。

“是一盏暗灯吗?”我很感兴趣地问道。

“哎,是的,”伊恩一脸严肃地回答,“要把滑片一直关着,直到看见海面上的信号。”他伸手去拿油灯,“来,给我吧。我来提着,我晓得信号。”

威洛比先生只是摇摇头,把油灯从伊恩的手中拉开。“太高,太年轻。”他说。“蔡米说的。”他补充道,好像这句话就能把问题一了百了。

“什么?”小伊恩愤愤不平,“什么叫太高,太年轻,你这个小——”

“他是说,”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我们身后响起,“不管谁举油灯,如果有外人,对他们来说此人都是很好的目标。因为他是我们当中个儿最小的,所以威洛比先生好心地愿意承担此风险。小伊恩,你个子高,衬着天光容易被看见,你这年纪又刚好还没长脑子。别瞎掺和了,好吗?”

詹米在外甥的耳朵上一记轻拍,然后走近威洛比先生,在岩石上跪了下来,他用汉语低声说了些什么,引来威洛比一声隐约的窃笑。威洛比先生打开了油灯的侧面,顺手把灯举到詹米合拢的双手间。咔嗒一声尖厉的声响,接着又重复了两次,我看见火石飞溅出的火星一闪而过。

这是一片荒凉的海岸——未出意料,苏格兰的海岸上大部分都是岩石林立的荒滩——我不知道法国人的船会如何靠岸,在何处靠岸。这里没有天然的港湾,只有一道弧形的海岸线藏在一处凸起的悬崖之后,从大路方向看过来的视线正好被悬崖挡住。

虽然夜很黑,我仍可以看见海浪的一道道白线翻滚着冲上这片小小的半月形海滩。这绝非光滑平整的度假海滩——坑坑洼洼的沙地好像被揉皱了,捣烂了一般,散布在成堆的海藻、卵石和突起的岩块之间。对搬运酒桶的人来说,这里不是很好的立脚点,但近旁的岩石罅隙却可以为酒桶提供方便的藏身之所。

我身边忽然又出现了一个黑影。

“大伙儿都准备好了,大人,”黑影轻声说,“在那边岩石上。”

“好的,乔伊。”一道亮光突然照亮了詹米的侧影,他注视着刚点着的灯芯,屏息静待着火苗平稳下来,从油灯里吸出灯油,火苗慢慢长大,然后他才舒了一口气,轻轻地关上了金属滑片。

“那好,”他站起来说,抬头望了望南方的崖壁,观察了一下那个方向的星空说,“快九点了,他们应该马上就到。要记得,乔伊——没有我招呼,谁也不能动,记住了?”

“是,大人。”他用随意的语气答道,显然这是他习以为常的对话。当詹米抓住了他的胳膊,乔伊明显吃了一惊。

“你得担保,”詹米说,“再去告诉所有人一遍——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动。”

“是,大人。”乔伊重复说,这次倒是恭敬多了。他退回到夜色中的岩石上,没吭一声。

“有什么问题吗?”我控制着自己音量问道,不敢高出海浪声太多。海滩和悬崖显然荒无人烟,但四下里的黑暗和同伴们神秘的样子令我不得不保持警惕。

詹米简单地摇摇头。关于小伊恩他是对的,我心想——他自己漆黑的身影在身后灰黑的天幕上显得轮廓分明。

“我不晓得,”他犹豫了片刻才回答我,“告诉我,外乡人——你闻到什么味儿没?”

有点吃惊,我深深地把空气吸入鼻腔,半晌才呼了出来。闻到的味儿还真不少,有腐烂的海藻,有点燃着的暗灯散发出的浓重油烟,还有站在我身旁的小伊恩刺鼻的体臭,汗味里掺杂着激动与恐惧。

“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我答道,“你闻到什么了?”

他的剪影耸起了肩,又无奈地垂了下来:“这会儿没有。就刚才,我发誓我肯定闻到火药了。”

“我什么都没闻出来,”小伊恩说,激动的心情让他变了声音,他连忙羞涩地清了清嗓子,“威利·麦克考德和亚历克·海斯都搜过那些岩石了,没有发现任何征税官。”

“哎,好吧。”詹米的声音略显不安,他转过身,握住小伊恩的肩膀。

“伊恩,现在开始你负责照顾好你舅妈。你们俩这就去那边儿金雀花丛后头待着。千万别靠近板车。无论出了任何事儿——”

小伊恩刚想抗议便被阻止了,多半是詹米的手使了把狠劲儿,只见小伙子哼哼了一声,揉着肩头缩了回去。

“万一出了事儿,”詹米继续强调说,“你必须立即带着舅妈回拉里堡去。拖延不得。”

“可是——”我说。

“舅舅!”小伊恩跟着说。

“照做!”詹米铁定地回答,一边别转身去,结束了这场讨论。

走回岩壁小道的路上,小伊恩闷闷不乐地服从了指挥,很尽职地把我护送到金雀花丛之后的安全地带,找了个小小的岬角,好眺望到海面上稍远的地方。

“这里咱们可以看得见。”他颇显多余地小声说。

这里的视野确实不错。我们身下的岩石跌入一个浅浅的洼地,宛如一把破了口的水杯,盛满了黑暗。水光在破口处泄漏着,海水则呼啸着倾注进来。一晃眼,我捕捉到一个微小的动作,像是一枚金属搭扣反射出的一道微弱亮光。但总的来说,下边的十个男人隐蔽得全无踪影。

我眯起眼睛,试图寻找威洛比先生在哪里提着油灯,却不见任何亮光,于是推测他一定站在油灯背后,想挡住从崖壁方向的视线。

突然间,小伊恩在我身边直直地怔住了。

“有人来了,”他耳语道,“快,站到我背后来。”他英勇地跨到我的前头,一手伸进衬衣底下,从马裤的腰带里抽出一把手枪,漆黑之中,我能看见星光在枪管上隐隐闪动。

他振作起精神凝望着漆黑的夜幕,微微弓起身,双手紧锁住那把枪。

“别开枪,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在他耳边嘱咐道。怕他会扣响扳机,我没敢去抓他的手臂,但着实担忧他会发出些什么响动,暴露了悬崖下的兄弟。

“你要能听从你舅妈,我将感激不尽,伊恩,”那是詹米的低语,带着嘲讽的口气从崖边下的黑暗中传来,“我希望你别打飞了我的脑袋,好吗?”

伊恩放低了手枪,肩膀一垂,发出一声既像是解脱又像是失望的叹息。金雀花丛颤动了一下,詹米出现在我们眼前,拍打起衣袖上的花刺。

“没人叮嘱你别带武器吗?”詹米的声音很温和,不过是一种就事论事的询问口气,“向皇家海关官员动武可是要判绞刑的。”他转向我解释说,“所有的弟兄都没带武器,连小刀都没有,就为了防止万一被抓。”

“是啊,不过菲格斯说他们是不会绞死我的,因为我还没长胡子,”伊恩尴尬地说,“我最多就是被流放而已,是他说的。”

气愤的詹米从牙缝里倒抽了口冷气,略带着嗤笑。“哦,是啊,你妈要是听说你被流放到殖民地准高兴坏了,如果真像菲格斯说的那样!”他伸出手,“把那个给我,傻瓜!”

“别的不说,这个你是从哪儿搞来的?”他把手中的枪转了个向,“连火药都上好了。我就知道我闻到的是火药味。把枪藏在马裤里,幸亏你没把鸡鸡给打掉了。”

伊恩没来得及回答,我便指向大海,打断了他们:“瞧!”

法国人的船在海面上还只是个小点,但船帆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白光。那是艘双桅纵帆船,正缓缓地驶过,与悬崖保持着距离,安静得就像它身后飘浮的云朵。

詹米并没有在看那艘船,而是俯视着下边山崖上的一个豁口,在高出沙滩一点儿的地方,堆满了巨大的鹅卵石。顺着他的目光,我发现了一个细小的亮点,是举着暗灯的威洛比先生。

一道短促的亮光照在潮湿的岩石上,一闪而过。小伊恩紧张地抓了抓我的胳膊。我们屏息以待,数到了三十,又一道闪光照亮了沙滩上的浮沫,伊恩又捏一下我的胳膊。

“那是什么?”我问。

“什么?”詹米注视着那艘船,没有看着我。

“在岸上,灯光一亮的时候我觉得我看见什么东西一半儿埋在沙子里。像是个——”

第三道闪光出现了,片刻之后,船上亮起了回应的灯光——那是一盏蓝色的油灯,悬挂在桅杆上,那诡异的亮点与漆黑的海水中的倒影上下呼应。

激动地观察着帆船,我把刚才瞥见埋在沙子里的那堆凌乱的衣物抛在了脑后。船上显然开始有些动静了,随之又隐约地传来一声泼溅的水声,有什么东西从侧舷被扔进水里。

“潮汐起来了,”詹米在我耳边嘀咕着,“大锚漂在水里呢,过几分钟潮水就会把船靠上岸的。”

停靠的问题解决了——原来锚位是不需要的。可付款又该怎么操作呢?我刚想问,只听见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喊,下面顿时天塌地陷般地乱作一团。

詹米立刻从金雀花丛间奋力穿过,紧随其后的是我和伊恩。四下里什么都看不清,但沙滩上委实相当混乱,一个个黑影在沙地里跌撞翻滚,叫喊声随之此起彼伏。这时,我分辨出一个声音:“以国王陛下的名义,全都不许动!”我的血液霎时凝固了。

“是征税官!”小伊恩也听见了。

詹米用盖尔语咒骂了一声,接着扬起头也大声叫喊起来,嘹亮的盖尔语轻易地在崖壁下的沙滩上回荡开去。

话音刚落,他转身向小伊恩和我大喝道:“快走!”

周围的声音一下子更响了,岩石滚落的轰鸣与人声夹杂在一起。我脚边的花丛中猛然蹿出一个黑影,飞快地没入黑暗之中。几尺之外,又一个黑影紧跟在后。

黑乎乎的悬崖之下响起一声惊叫,尖厉的声调盖过了别的声响。

“是威洛比!”小伊恩喊道,“他们抓住他了!”

这时候我们俩谁都没去理会詹米关于离开的命令,一同挤上前,想透过花丛看个究竟。翻倒在地的暗灯上滑片敞开着缝隙,一道光束像探照灯一般射向海滩上空,皇家海关的人用来打埋伏的几个小沙坑展开在沙地里,湿湿的海藻堆之间有几个黑影不断地摇摆、挣扎与号叫。暗灯周围散发出的昏暗的光晕足以勾勒出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形,小的那个被当空举起,狂野地蹬着双脚。

“我去救他!”小伊恩跃上前去,却猛地一把被詹米拽住了衣领。

“叫你干啥就干啥去,好好保护好我的妻子!”

小伊恩喘息着转向我,可我哪儿也不想去,站稳了泥地里的脚跟,任他拉扯我的胳膊我都不为所动。

詹米不再理会我们俩,一转身沿着崖顶跑到几码之外。衬着天幕只见他那清晰的剪影单膝跪下,备好了手枪,用前臂托起枪口,开始瞄准下方。

射出的子弹发出并不很响的爆破声,消散在四下的骚乱之中。而这一枪的结果却颇为壮观,立刻炸开了的油灯飞溅出燃烧的灯油,转瞬间整片海滩陷入了黑暗,所有的喧哗戛然而止。

不出几秒钟,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哭号又打破了沉寂。一时间被油灯爆炸的闪光晃了眼,我连忙调整应对,又一道光亮随之映入眼帘——那是几簇小小的火苗,看似上下不定地在晃动。待我的夜视力逐渐清晰起来,我才看见那火苗原本是来自一个男人的衣袖,此人正一边哭号一边上蹿下跳,徒劳无功地拍打着灯油飞溅到他身上所点燃的火焰。

金雀花丛剧烈地震颤起来,詹米跃下岩壁,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

“詹米!”

我的叫声唤醒了小伊恩,他更加使劲地拽了拽,我差点儿没站住,被他强行拖离了悬崖。

“快走,舅妈!他们紧接着就会上来的,马上!”

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随着人们涌上岩壁,我听见海滩上的喧嚣离我们越来越近。我提起裙摆拔腿就跑,跟着小伙子全力飞奔着,穿过了崖顶蛮荒的茅草地。

我不知道去往何方,但小伊恩好像很清楚。他早已经脱去了外套,穿过灌木丛中的赤杨、桦木等内陆树种,他的白色衬衣清晰可见,像鬼影般飘浮在我的眼前。

“我们在哪儿?”趁他在一条小溪边慢下脚步,我赶到他身边,气喘吁吁地问。

“前面就是通往阿布罗斯的大路了。”他的呼吸很沉重,衬衣一侧有一道自上而下的深色泥污。“过会儿就好走多了。您没事吧,舅妈?要我背您过去吗?”

我礼貌地谢绝了这个殷勤的建议,心里明白自己的体重绝对不比他轻。我脱掉鞋袜,噼里啪啦地蹚过及膝深的溪水,感到冰凉的淤泥渗进脚趾之间。

走出小溪的时候,我浑身抖得厉害,便接受了小伊恩给我披上的外套——激动的心情加上热烈的运动,使外套对他显然有点多余。而令我发冷的,除了溪水和十一月的凉风,还有恐惧,忧心忡忡地不知身后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我们喘着气走到大路上,扑面而来的冷风不一会儿便把我的鼻子和嘴唇冻得发麻,被吹散的头发沉在我的颈后。然而,因祸得福,这狂风也把很多声音提前送入我们耳中,比起我们本来直接撞进这些事物的时间提前了几分。

“悬崖那边有信号没?”传来一个男人深沉的嗓音,小伊恩突然停下脚步,我不留神撞在了他的身上。

“没呢,”另一个人答道,“我好像听见那边有人叫唤来着,可风一下子就转向了。”

“这样啊,那你只好再爬到树上去了,胖墩儿,”第一个声音不耐烦地说,“那些婊子养的要是跑出海滩,咱就在这儿咬住他们。赏钱可不能让海滩上的家伙给抢去了。”

“好冷啊,”第二个声音咕哝道,“这野外的风直啃你的骨头。咱要是抽中了去修道院望风该多好——那儿至少暖和。”

小伊恩使劲掐着我的上臂,紧得都肯定留下了瘀青。我往回一缩想让他松手,可他根本没有察觉。

“哎,可那儿抓不到大鱼,”第一个声音说,“啊,想想有五十英镑我能买多少东西呀!”

“好吧,”第二个声音无奈地说,“可天这么黑,要咱们怎么找那个红头发呀,我可没主意。”

“先全给抓起来,奥基,完了咱再看他们的脑袋。”

我拉了半晌,小伊恩终于回过神来,跟着我跌跌撞撞地躲进路边的树丛里。

“他们说的,在修道院望风是什么意思?”当我确信大路上那俩人听不见我们的声音后,我马上问小伊恩,“你知不知道?”

小伊恩点点头,黑色的乱发上下跳跃着:“我想是的,舅妈,一定是阿布罗斯修道院,咱们会合的地方,哎?”

“会合的地方?”

“说好的,要是出了任何闪失,”他解释道,“那所有的人就各走各路,然后都尽快去修道院会合。”

“哦,这下的闪失可够意思的,”我评论道,“对了,征税官跳出来时,你舅舅大喊了一句什么话?”

小伊恩方才侧身去听了听大路上传来的追逐声,这时他苍白的长圆脸蛋儿转回来对着我:“哦——他说的是,‘兄弟们,快,跳上山崖就跑!’”

“好主意,”我干巴巴地说,“那如果大伙儿都听了他的,多半都该逃脱了吧!”

“除了詹米舅舅和威洛比先生。”小伊恩一手插入头发紧张地拨弄着,这个样子让我不得不想到了詹米,我实在希望他快点住手。

“是啊,”我深吸了一口气,“不过,这会儿我们也帮不了他俩。而其他人嘛——假如他们都准备去修道院的话——”

“是啊,”他打断了我,“我正犹豫不决呢,是该照詹米舅舅吩咐的,送您去拉里堡呢,还是赶紧去修道院提醒那儿的其他人多加小心?”

“去修道院,”我回答说,“越快越好。”

“嗯,不过——我不想把您一个人扔在这儿,舅妈,而且詹米舅舅说了——”

“有些时候需要服从命令,小伊恩,但也有些时候更需要你独立去思考。”我严肃地说道,至于我实际上正在替他思考的这个事实,我狡猾地未加理会,“这边就是通往修道院的大路吗?”

“唉,是的。才一里路多点儿。”说着他已经开始左左右右地踏起两个脚掌,迫不及待地想上路了。

“好的。你抄近道直接去修道院,我沿着大路走,看能不能引开征税官的注意,直到你顺利离开。我们在修道院见吧。哦,等等——带上你的外套。”

我并不情愿地交出了外套,除了不甘于放弃那点温度之外,这更让我觉得是在放弃自己与人类的最后一点友善的联系。一旦小伊恩走了,在这个又冷又黑的苏格兰的夜晚,我便是完全孤身一人了。

“伊恩?”我伸出手臂,想再留他一刻。

“嗯?”

“小心点,好吗?”我冲动地踮起脚尖吻了他冰凉的脸颊。足够近的距离下我看到他惊讶地抬了抬双眉。他笑了笑便消失了,一根赤杨枝条随之弹回了原位。

寒冷无比。耳边只听得灌木间倏倏的风声和远方海浪的低鸣。我把羊毛披肩围紧在肩头,抖抖瑟瑟地走回大路。

要不要作声呢?我心里纳闷。如果不,我可能不经警告就被攻击了,因为等在那儿的两人会听见我的脚步却不知我并非逃离的走私犯。但如果我哼个轻快的小曲儿扬长而过,显得像个无辜的女人一般,他们没准会不声不响地继续隐藏,从而不至于暴露自己的存在——然而,我想要的正是暴露他们的存在。我俯下身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寒意渐甚,我踏上大路,一声不吭地笔直朝前走去。

走私犯的月夜

风高之夜,躁动不止的树木掩盖了我走在路上的脚步声——也同样掩盖了任何可能在追踪我的人。萨温节刚过不到两星期,如此狂野的夜晚让人轻易地相信空气中很可能充斥着幽灵与邪恶。

突然从背后抓住我的却不是个幽灵,那只手紧紧钳住了我的嘴,要不是我一直为这个最终结果做好了准备,我多半会被吓晕过去。而事实上,我的心脏确实猛然一跳,被擒的身躯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从左侧袭来,将我的左臂紧压在我的侧身,用右手蒙住了我的嘴。而我的右臂却是自由的。我用鞋跟猛击他的膝盖,他的腿弯了一下,趁着这片刻的踉跄,我向前一躲,用手里的石头向他的脑袋砸去。

虽然无可避免地砸歪了,但这一击的力度足以让他猝不及防地哼了一声,松了手劲。我一边蹬腿一边扭动身子,他的手滑过我的嘴边,于是我对准一个手指头铆足劲猛咬了下去。

“上颌骨肌肉从颅顶矢状嵴一直延伸入下颌骨,”我隐约记起《格雷氏解剖学》里的描述,“这点赋予了下颚与牙床相当强的冲压力。事实上,人类下颚的平均咬合力可以达到三百磅以上。”

我不清楚我自己能否超过平均水平,但收效确实显著。我的袭击者开始疯狂地来回摆动,想摆脱我在他手指上牢牢的钳制,却只是徒劳。

搏斗中他松开了我的手臂,并不得不把我放了下来。脚一着地,我立刻放开他的手,转身用膝盖狠狠地朝他的睾丸攻击,尽管身上的长裙有点碍事,但也算是使足了劲。

作为一种自卫方式,攻击男性生殖器的效力被极大地高估了。更确切地说,它确实有效——而且效果惊人地好——但其操作却比常人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尤其是身穿厚重的衣裙之时。男人对待他们这特殊的附属器官往往尤为小心,对任何的不轨企图保持着完全的警觉。

不过,眼下我的袭击者没有防备,为保持平衡分开了两腿,于是我轻而易举地得手了。他发出一声恐怖的喘息,犹如被勒紧脖子的野兔,蜷曲起身子倒在大路中央。

“是你吗,外乡人?”我右侧的黑暗中冒出一个犀利的声音,我不由得一声尖叫,像头瞪羚一般惊跳起来。

没出几分钟,又是一只手啪的一下蒙上了我的嘴。

“看在上帝分上,外乡人!”詹米在我耳边咕哝道,“是我!”我抵御着强烈的诱惑,没有咬他。

“我知道,”他放开我后,我咬牙切齿地回答,“但那家伙是谁呀,抓我的那个?”

“是菲格斯吧,我想。”那模糊的黑影走到几尺之外,捅了捅躺在路面上的另一个似乎在呻吟着的黑影。“是你吗,菲格斯?”他小声地问,得到的回答几近哽咽。他弯下腰拽着第二个影子站了起来。

“别说话!”我耳语着告诫他们,“有征税官就在前头!”

“是吗?”詹米用正常的音量说,“他们对咱这儿的动静好像没啥兴趣嘛!”

他停了一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回答,却只听见夜风扫过赤杨树丛的低鸣。他轻轻按住我的手臂,朝黑暗里喊道:“麦克劳德!雷伯恩!”

“唉,罗伊,”树丛里响起一个颇有些厌烦的回应,“都在这儿呢。还有英尼斯、梅尔德伦,对吧?”

“唉,是我。”

更多的黑影推搡着,咕哝着走出树丛。

“……四,五,六个,”詹米点着人头,“海思和戈登兄弟上哪儿去了?”

“我见海思下水了,”一个黑影报告说,“一定从海角绕道跑掉了。戈登他们和肯尼迪多半也是,我不觉得他们会被抓。”

“那好,”詹米说,“对了,外乡人,你说的征税官是怎么回事儿?”

既然那个奥基和他的同伴没有露面,我也开始感到颇为愚蠢,不过还是描述了我和伊恩的所闻。

“是吗?”詹米显得很有兴趣,“你能站得住了吗,菲格斯?可以?好样的。要不咱们去瞧瞧吧。梅尔德伦,你带着打火石吗?”

不一会儿,他举起一个小小的火把,火苗好强地扑腾着。他顺着大路往前走去,消失在弯道处。我和其他走私犯们局促不安地静候着,准备好要么随时逃跑,要么随时冲上去救援,但伏击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过了仿佛是永远那么久,詹米的声音终于从道路那头响了起来。

“都过来吧。”那声音听上去平静而镇定。

他站在道路中央,靠近一棵巨大的赤杨树。火把的光环忽闪着环绕在他的四周,乍一望去,我只看见詹米一人。随后,我身边先是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是一阵惊恐的抽噎。

另一张脸出现了,幽暗之中,只见它当空悬挂在詹米的左肩之后。一张恐怖的充血的脸,暴突着眼珠,伸长了舌头,被火把的光线剥夺了所有的色彩,显得面色青黑。干草一般的浅色头发在随风飞舞。我感到喉咙口升腾起一声呼之欲出的尖叫,立刻生生地将它咽下。

“你讲得不错,外乡人,”詹米说,“确实曾有个征税官在这儿。”他把一件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扔在地上,“授权状,”他朝那东西点头示意,“他名叫托马斯·奥基,有谁认得他吗?”

“他现在这个样子,谁还认得出来?”有人在我身后咕哝道,“老天,他亲娘也认不出啊!”一阵集体的咕哝显示出了否定的答案,大伙儿紧张地原地踏起双脚,很明显,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急于离开此地。

“那好,”詹米一甩头,阻止了打算撤退的人们,“这批货丢了,所以咱们就没得分成了,好吧?眼下有人需要钱用吗?”他掏掏口袋,“我可以提供现钱够你们过上一段——因为我怀疑这阵子海岸线上不会有活儿干了。”

有一两个人迟疑着走上前去领钱,靠近詹米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得见树上挂着的东西。其余的走私犯则悄悄散开,融进了黑夜之中。几分钟后,就只剩下詹米和我,以及依然苍白却已能独自站稳的菲格斯。

“耶稣!”菲格斯仰头望着那吊死的家伙,轻声说,“会是谁干的呢?”

“是我啊——起码故事传开之后说的一定是我,对吧?”詹米抬头看去,脸上显得棱角分明,手中的火把里火星四溅,“咱们别久留了吧!”

“伊恩怎么办?”我突然间想起了那小伙子,“他去修道院给你们报信了!”

“真的?”詹米的声调变得很严峻,“我从那边过来的,没碰到他啊。他朝哪个方向走的,外乡人?”

“那儿。”我指了指。

菲格斯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

“修道院在反方向,”詹米有点好笑地说,“好吧,来,等他意识到错了再往回走时,我们正好能赶上他。”

“等等。”菲格斯举起了一只手,一阵谨慎的窸窣声从灌木丛传出,随后是小伊恩的声音:“詹米舅舅?”

“唉,伊恩,”他舅舅干巴巴地答应道,“是我。”

小伙子钻出树丛,头发里缠着树叶,大大的眼睛兴奋无比。

“我看见火光,觉着必须回来瞧瞧克莱尔舅妈有事儿没有。”他解释说,“詹米舅舅,您举着火把可别在这儿久留——有征税官啊!”

詹米一手搂住外甥的肩膀,让他转过身可以看见赤杨树上挂着的东西。

“别担心了,伊恩,”他平静地说,“他们走了。”

他蹭着火把在湿树丛里来回甩了两下,火焰咝的一声熄灭了。

“咱们走吧,”黑暗中他的声音显得很镇静,“威洛比先生牵着马在大路前边儿等着呢。天亮前咱们就能到高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