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9月
坐在我边上的女人兴许有三百磅重,正在睡梦中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看得出她的肺正在很吃力地、第二十万次抬起她巨大的胸脯。她的臀部、大腿和胖胖的手臂挤压着我,温暖而潮湿得令人难受。
我的另一侧压在飞机机身的金属曲面上,无处可躲。我小心地让出一个胳膊,举手打开头顶的小灯,看了看手表。十点半,伦敦时间,起码还要等到六个小时后降落纽约,才有希望逃脱。
飞机上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叹息和呼噜声,乘客们自顾自努力地打着盹儿。睡眠对我来说全无可能。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座位前的口袋里掏出我塞着的读了一半的爱情小说。这本书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作家写的,但我发现自己时不时地在走神——一会儿想着留在爱丁堡继续做调查的罗杰和布丽安娜,一会儿又想着在波士顿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
我真不知道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问题一方面也正在这里。回波士顿是迫不得已,尽管只是暂时性的,我老早就用尽了所有的休假,外加几次延期。医院里有些事必须处理,家里有账单必须收齐付清,还有房子和院子的维护工作必须照管——想到后院里要立即修剪的草坪此时已长到多高,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还有些朋友必须走访……
尤其是那个朋友。乔瑟夫·艾伯纳西是我走得最近的朋友,从读医学院那时开始。在我做出任何最终的——很可能无可挽回的——决定之前,我想先与他谈谈。我合上了膝头的书,开始用手指描摹书名花体字里繁复的曲线,不禁微微一笑。不说别的,我对爱情小说的兴趣要归功于乔。
自打开始学医我就认识了乔。在波士顿总医院众多的实习生里,他比较抢眼,与我一样。我是所有的准医生中唯一的女性,而乔则是唯一的黑人。
同病相怜的独特性让我们俩相互产生了一种特殊的觉察,彼此都清楚地有所感觉,但都没有明说。我们合作得很好,但大家都很谨慎——并且有充分的理由这样——为了不至于暴露了自己,以及相互之间那种脆弱的纽带,那种模糊到无法称之为友谊的纽带。直至实习期接近尾声,我们都一直保持心照不宣。
那天我做了第一次独立的手术——一例简单的阑尾切除,病人是个十几岁的健康男孩。手术很成功,没有理由认为术后会产生并发症。但仍有一种异样控制欲让我想等到病人苏醒并离开恢复病房之后再回家,虽然我的值班时间已经结束。我换了衣服,来到三楼的医生休息室耐心等候。
休息室里不止我一人。乔瑟夫·艾伯纳西坐在一张破旧得不堪重负的沙发椅上,明显沉浸在手里的《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之中。我进门时他抬起眼睛,向我略微点点头便继续读起他的杂志。
医生休息室配备着大堆的杂志——多来自各个等候室里的多余物资——还有不少出院病人留下的陈旧的平装小说。闲得无聊,我迅速地浏览了一本六个月前的《消化内科研究》,一本破烂的《时代周刊》,还有一沓来自守望台圣经书社的整齐的小册子。最后,拿起一本小说,我坐了下来。
书的封面已经掉了,但内页里印着书名“鲁莽的海盗”,下一行:“一个感性而令人无法抗拒的爱情故事,如加勒比海一般苍茫无际!”加勒比海,噢?要想寻求一时的逃避,还有什么比这更合适的呢?这么想着,我随手把书打开,第四十二页自动地呈现在眼前。
泰莎轻蔑地扬起了鼻子,把一头浓密的金色秀发甩到脑后,浑然不觉此举令她撩人的胸脯在那身低胸衣裙中更突显了出来。瓦尔德斯见状睁大了双眼,但他并未让眼前这放肆的美丽对自己的影响有任何外在的显露。
“我以为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彼此,小姐。”他用低沉而性感的嗓音说道,泰莎感到一阵阵期待的战栗在背后上下奔涌着。
“我可没有兴趣去了解一个……一个……肮脏可鄙又手段卑劣的海盗!”她说。
瓦尔德斯露出闪亮的牙齿微笑地看着她,一手摩挲着腰间短剑上的手柄。她的无畏感染着他,如此大胆,如此任性……又如此美丽。
我抬了抬眉毛,但着迷地接着往下读。
一股专横的占有欲让瓦尔德斯一把揽住了泰莎的腰肢。
“你忘了,小姐,”他低语道,一字一句地搔着她敏感的耳垂,“你是一件战利品,而海盗船船长有权头一个挑选他的赃物!”
泰莎在他强有力的臂膀里扑打着,他抱着她走向床铺,把她轻轻地抛进那缀满珠宝的床被之中。她挣扎着喘过气来,恐惧地望着他脱下衣物,将那蔚蓝色天鹅绒外套和打着细褶的白色亚麻衬衣逐一放到一边。
那雄健而光滑的胸膛闪着古铜色的光芒。她的指尖痛苦地渴望着去触摸那胸膛,虽然,当他把手伸向马裤腰带的那刻,她耳边传来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哦,不,”他说着停了下来,“我多么不公平地忽略了你啊,小姐。请允许我……”他绽开难以抗拒的微笑,俯下身,用他那温热的而布满茧子的手掌轻柔地拢住了泰莎的双乳,隔着那薄薄的丝绸享受着它们奢靡的体量。泰莎发出一声细小的尖叫,挣脱了他探索的双手,紧紧地靠到背后那缀满了蕾丝的鹅毛枕头上。
“你想反抗?小姐,要是撕坏这些精美的衣裳就太可惜了……”他牢牢地抓住她那翠玉色的丝质胸衣,猛地一拉,顿时泰莎那白净的乳房从它们的藏身之所一跃而出,犹如一对展翅欲飞的丰润的山鹑。
我叫了一声,致使艾伯纳西医生倏地一抬眼,越过他的《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看了过来。我急忙调整自己的表情,俨然一副端庄而专注的样子,把书翻到了下一页。
瓦尔德斯浓密的黑色鬈发扫过泰莎的胸脯,滚烫的嘴唇吻上了她玫瑰红的乳头,痛苦的欲念在她周身激起一波波浪潮。他的热忱在她体内滋扰着,这种陌生的情绪令她酥软无力,故而当他的手悄无声息地探寻到她的裙摆时,当他炽热的抚摸循着她纤细的腿上蔓生的感触渐渐上行时,她丝毫无法动弹。
“啊,我的爱人,”他呻吟着,“如此美好,如此纯洁。你令我充满欲望,我的爱人,你令我发狂。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想拥有你,那么骄傲又那么冷酷地站在你父亲的航船的甲板上。此刻你已无法再冷酷了吧,亲爱的?”
事实上,瓦尔德斯的亲吻正肆虐着泰莎的内心。她怎能,怎能对这个男人滋生如此的感情,这个冷血地击沉了父亲的航船、亲手谋害了一百个船员的男人?她本应惊恐地畏缩不前,相反却发现自己正喘息连连,正张嘴接纳着他火热的亲吻,正在他蓬勃而起的男性的强烈索求的重压下,身不由己地抛开一切,拱起了自己的身体。
“啊,我的爱人,”他急促地说,“我无法再等了,可是……我不愿伤害你。轻轻地,我的爱人,轻轻地。”
泰莎喘息着,她感到双腿之间,他的欲望在越来越强地压迫着,宣告着它的存在。
“哦,”她说,“哦,求求你!你不能!我不能让你……”
此时开始抗议,多么合适的时机啊,我心想。
“别担心,我的爱人。信任我吧。”
渐渐地,她一点一点地在他催眠般抚慰的触摸下松弛下来,觉察到腹部的暖意在生长和扩散。他的嘴唇轻拂着她的胸脯,热烈的气息低诉着安抚的话语,抛却了她所有的抗拒。当她松弛开来,她的双腿无须意志的驱使便张开了。无限缓慢地,他用那支充盈着的枪杆撩开了她那层童贞的薄膜……
我轻呼了一声,一松手,只见那书从我膝上滑到了地下,啪的一声落在艾伯纳西医生的脚边。
“对不起。”我咕哝着俯身去捡,脸颊灼烧得厉害。而当我用汗湿的手握住那本《鲁莽的海盗》站起身来,我发现艾伯纳西医生平日里那严肃的神气非但一扫而空,反而还咧开了满脸的笑容。
“让我猜猜,”他说,“瓦尔德斯刚刚撩开了她童贞的薄膜?”
“没错!”我答道,不禁又傻傻地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其实,你还没读多少,”他接过我手里的书,粗钝的手指熟练地翻起书页,“所以肯定就是那段了,不然就是七十三页的那段,当他用饥饿的唇舌为她粉色的小山沐浴的时候。”
“他什么?”
“你自己看。”他把书塞回我的手里,指着页面中间的一处说。
一点没错。“……掀开被子,他俯下一头黑发的脑袋,用饥饿的唇舌开始为她粉色的小山沐浴。泰莎呻吟着……”我不由放声地尖叫起来。
“你真的读了这个?”我质问道,硬是把眼睛从泰莎和瓦尔德斯身上挪开。
“哦,当然。”他答道,笑容愈加灿烂。我看见他有一颗金牙,在右边的最里面。“读了两三遍吧。不能说是最好的一本,但确实还不错。”
“最好的?还有更多这样的?”
“当然。过来瞧瞧……”他站起来,开始挖掘桌上的那堆破烂的平装书。“你得找那些没有封面的,”他解释说,“那些才是最好的。”
“我还以为你从来就只读《柳叶刀》和《美国医学会会刊》呢。”我说。
“什么?我花了三十六个小时浸在病人的肠子里,你说我还想上这儿来读什么《胆囊切除术的突破》?当然不——我宁愿跟瓦尔德斯去加勒比航海啰!”他颇有兴趣地看着我,没有收回嘴上的笑容。“我也以为你只读《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呢,简夫人。”他说,“外貌多容易误导人,噢?”
“没错,”我干巴巴地说,“这个‘简夫人’又是什么意思?”
“哦,那是霍克斯坦想出来的,”他靠到后面,十指相扣地搁在一边的膝盖上,“是因为你说话的声音,那口音就像刚刚同女王一起喝完了茶一样。你有种力量,让那些男生不敢使坏。你瞧,你说话的样子就跟温斯顿·丘吉尔似的——如果丘吉尔是位女士的话——而这点让他们有点儿害怕。不过,你还有一个特点——”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一边往后摇晃着他的椅子,“你说话的样子让人觉得你想要的非得实现不可,不行的话,你也必须知道为什么。这一套你是打哪儿学来的?”
“打仗的时候。”我答道,对他的描述报以一个微笑。
他抬了抬眉毛:“越战?”
“不,二次大战时我是个战地护士,在法国战场。我见过很多那样的护士长,只用一个眼神就能把实习生和勤杂工吓得腿都软了。”之后,我得到了许多锻炼,着实利用那种不可侵犯的权威架势——姑且这么认为吧——对阵过不少比波士顿总医院的护理人员和实习生有权有势得多的人。
他专注地听着我的解释,点了点头:“是,非常合情合理。而我嘛,我用的是沃尔特·克朗凯特1。”
“沃尔特·克朗凯特?”我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他又咧开嘴,露出了那颗金牙。“你还能想出什么更好的人选?而且,我每天晚上都能免费在广播和电视上听他讲话。我曾开玩笑地跟我妈妈说——她一直想要我成为一个牧师,”他颇显沮丧地笑了笑,“我说假如那些年我在我们那边像克朗凯特那样有话直说,没准儿我早就没命上医学院了。”
我开始越来越喜欢乔·艾伯纳西了。“我希望你母亲没太失望,你成了一个医生而不是牧师。”
“老实说,我不知道,”他仍旧笑着说,“我告诉她的时候,她瞅着我看了一分钟,然后大叹了一口气说:‘哎,至少我那些风湿的药你能便宜点儿给我配了。’”
我苦笑着回答:“我告诉我丈夫我想做医生的时候,连那样的热情都没有得到。他盯着我好久,最后问,如果我烦了,干吗不去养老院或监狱做义工帮人代写书信呢。”
乔注视着我,一双柔和的棕色眼眸有点像太妃糖,略带点金光,闪现出一丝诙谐。
“是啊,人们始终认为他们可以指着鼻子告诉你,你没有能力做你正在做的事情。‘嘿,你在这儿干吗,小女人,怎么不在家伺候老公孩子?’”他模仿道。
他无奈地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别担心,他们早晚会放弃的。现在他们多半儿不再当面问我为什么没去刷马桶了,就像我生来该做的一样。”
这时候,护士过来通知,说我的阑尾患者醒了。于是我离开了休息室,但那段从四十二页开始的友谊却发展得不错。乔·艾伯纳西从此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兴许是我身边唯一能真正了解我的选择和动机的人。
我微微一笑,感觉着封面上光滑的浮凸字体。接着我俯身向前把书放回了椅背的口袋,或许此刻我并不想逃避现实。
窗外,月光照耀下的云层把我们同下面的地球隔绝开来。云层上的一切安静、美丽而祥和,与底下混乱不安的现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我有一种被当空悬挂的感觉,一动不动地缚在孤独的茧中,连身边那个女人沉重的呼吸也都混合在空调机不温不火的风声和地毯上女乘务员的脚步声之中,化成了无声的白色噪声。与此同时,我很清楚我们正无可阻挡地冲破云层,以每小时几百英里的速度向某个终点推进——而那个终点究竟安全与否,我们唯有期待。
我闭上眼睛,保持着休眠状态。此时的苏格兰,罗杰和布丽正在搜寻詹米。至于即将到达的波士顿,我的工作——和乔——在等着我。可詹米,他又在哪里?我努力地撇开这个念头,在做出决定之前不能去想他。
头顶感到一阵轻微的抚弄,一绺头发滑下了我的脸颊,柔和得像爱人的一个触摸。显然那无非是一股气流从头顶的排风口涌出而已,然而在我的想象之中,那浑浊的空气里的香水和烟味之下,突然有羊毛与石楠的芬芳四散开来。
终回到家中,富里街的房子,我同弗兰克和布丽安娜共同居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门口的杜鹃花还没有完全死去,但一簇簇枝叶疲软而破败地挂着,被烤干了的花床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落叶。今年夏天很热——波士顿的夏天其实都一样——加之八月的雨水还没有到来,尽管现在已经九月中旬了。
我把行李放在大门口,继而去打开了水管的龙头。一直暴露在阳光之下,那绿色的橡皮长蛇烫手得很,我把它在手掌间焦躁地来回扔了几下,直到咕噜噜的流水瞬时间赋予了它生命,它便迅即冷却下来,喷溅出一片水花。
我从来就不太喜欢杜鹃花。要不是因为弗兰克的死,我没准儿早已把它们连根拔掉了,只是他死后,为了布丽安娜,我不想对家中的布置做任何改动。她受的打击已经够大的了,我想,在开始大学生涯的同一年里失去了父亲,她不需要更多的改变。对这所房子我已经置之不理了很长时间,完全可以继续如此。
“好了!”我愤愤地对那些杜鹃花说道,一边关上水龙头。“希望你们满意,因为你们能得到的也就这么多了。我也得去喝一杯,然后洗个澡。”看着它们沾满泥点的枝叶,我补充了一句。
我身穿晨衣坐在那巨大的下沉式浴缸边缘,看着水流轰鸣着注入其中,搅动着那泡泡浴液翻起一片芳香的浮沫。滚烫的水面上蒸汽升腾,看着有点太烫了。
我关上水——只消把水龙头迅速而利落地一拧——接着又继续坐了片刻,整幢房子静默地环绕着我,只有浴缸里一一爆破的气泡在啪啪作响,微弱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战场。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自从在因弗内斯登上苏格兰飞人号,感觉到脚下的铁轨隆隆地跃动起来,我便开始了这个自我测试。
我开始仔细记下途中的所有机器——所有现代生活中日常用到的点滴发明——并且,尤为重要地,一并记下我自己对它们所做出的反应。开往爱丁堡的火车、飞抵波士顿的班机、从机场叫到的出租车,以及一路上列位出席的所有形形色色的小机械设备——自动贩卖机、路灯,还有飞机上的高空盥洗室,只消轻摁按钮,便有急漩而下的恶心的蓝绿色消毒液将排泄物与细菌一扫而尽。餐馆里,整齐地陈列着由卫生部颁发的证书,保障你在此用餐起码有较大的可能性免遭食物中毒。而我自己的家中,则有随处可见的无数按钮,提供着光照、暖气、水和煮熟的食物。
问题是——我在乎这些吗?一手伸进那热腾腾的洗澡水,我来回搅动着,望着那漩涡的阴影在大理石深处舞蹈。放弃了我习以为常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便利设施,我还能否生存?
我不断地向自己问着这个问题,每摁下一个按钮,每听到一声引擎,我已颇为确信这个答案是肯定的。毕竟,时间并没有改变一切。穿过这个城市,我就可能找到一些人,生活在缺少了以上很多项便利设施的环境里——远到海外,更有些国家的全体民众都浑然不知电的存在,却依旧生活得相当满足。
对我来说,这一切我从来不太在乎。自从五岁时父母双亡,我就与兰姆叔叔,一位卓有名气的考古学家,生活在一起。因此,可以保守地用“原始”一词来形容我成长的环境,因为我一直跟随他进行所有的实地考察。的确,热水澡和电灯泡都是好东西,但没有它们的生活这辈子我也过过,并且不止一个阶段——比如战时——而我始终不认为这种缺失有多么关键。
水温降到了可以忍受的热度,我踏进浴缸,把晨衣抛在地上,脚尖上的温度使我微凉的肩头感到一阵不乏快意的震颤。
我沉入浴缸,伸展开双腿,松弛着全身上下。十八世纪的澡盆不比酒桶大多少,人们沐浴时一般分段进行,先把腿悬在澡盆之外,浸泡身体的中段,然后站起身,在浸泡双脚的同时,冲洗上半身。更多的时候,他们只用一个水壶和一个脸盆,靠洗澡巾帮忙清洗全身。
然而,方便和舒适仅仅意味着方便和舒适。它们并非生活的必需,没有它们我照样可以生存。
当然,生活的便利绝非问题的全部。那个时代是个危险四伏的地方。即使身处所谓的文明世界,其发达程度也达不到安全保障。我经历过两场重要的“现代”战争——在其中一个战场上真正地服过役——而另一场战争则每晚在我的电视机上活生生地上演着。
“文明”的战争,如果真有区别的话,比它的先前的版本要恐怖得多。战时的日常生活也许相对安全,但前提是你必须小心选择你走的道路。如今,罗克斯伯里的部分地区与两百年前我所走过的任何一条巴黎小巷同样危险。
我叹了口气,用脚趾拔起了塞子。对浴缸、炸弹和强奸犯等客观事物进行主观臆测是毫无意义的。室内管道无非是个小小的插曲。真正的问题永远在于它所牵涉到的人。在于我、布丽安娜和詹米。
水汩汩地流尽了。我站了起来,感到有点儿头晕,随即擦干了身上最后的泡泡。大镜子上结着气雾,但还是清楚映照出我膝盖以上的人影,像只粉红色的煮熟的虾。
我扔下浴巾,开始审视自己。我把弯起的手臂举至头顶,检查有没有松垮的肌肉。没有。肱二头肌和三头肌的轮廓都很清晰,三角肌整齐、圆润地向下滑入胸大肌上方的曲线。我稍稍转向一侧,收放着腹部肌肉——内外斜肌的状况都不错,腹直肌平整到几乎有点凹陷。
“所幸我的家族没有长胖的基因。”我喃喃自语。兰姆叔叔直到七十五岁去世之时都一直保持着精干而紧致的身材。我心想,我的父亲——兰姆叔叔的兄弟——也一定是相似的身材,这么寻思着,我突然很想知道我母亲的臀部长什么样子。毕竟,女人有一定量多余的脂肪组织需要应付。
我转过身,越过肩膀朝后面照着镜子。扭转的动作让我后背上长长的柱状肌肉湿乎乎地泛起水光,我的腰身仍然存在,并且仍然颇为苗条。
至于我的臀部——“嗯,不管怎样,酒窝还没有。”我说出声来,回转身子注视着自己的身影。
“还不算太糟。”我对着镜子说。
感觉振作了一些,我穿上睡衣,开始向整幢房子道晚安。没有猫需要放出去,没有狗需要喂饱——博佐,我们最后的那条狗一年前寿终正寝了,我没有想再要一条,因为布丽安娜离家去了学校,而我自己在医院的工作时间又总是长而不规律。
我调好了温度计,检查了门窗上的锁,确保炉子上的燃具都灭了。一切就绪。十八年了,我每晚入睡前的程序都包括在布丽安娜房间里的小驻,然而自她上了大学后,这个步骤也省了。
一半出于习惯,一半出于一种责任感,我推开了她的房门,打开了灯。有些人对物品有一种别人没有的天生的感觉。布丽就是这样。她房间的墙上挂满了海报、照片、干花、扎染、证书和各种其他的林林总总,相互之间几乎都没有空隙。
有些人对布置身边的事物有一种特殊的才能,他们能让每件物品所承载的不仅仅是它自身的意义和它与周围物品的关系,还能传达更多——仿佛能创造一种难以定义的光环,一种既属于该物品本身又属于其不可见的主人的光环。“我存在是因为布丽安娜把我挂在了这里,”屋里的物品仿佛在如此宣告,“我存在是因为布丽安娜就是布丽安娜。”
其实,她会有这种才能有点奇怪,我心想。弗兰克也是这样,他死后我去大学办公室清理他的遗物时,我感觉那一切就好像一头灭绝了的动物留下的化石,所有的书本、纸张和零星的垃圾都完好地保持着那个曾居于此地的灵魂的形状、质感和它业已消失了的重量。
布丽安娜的有些东西很明显是属于她的——就像那些照片,我的、弗兰克的、博佐的,还有她的朋友们的。那些布料是她的创作,她选的图案,她喜欢的色彩——鲜亮的绿松石色、深沉的靛青色,还有品红色和青黄色。然而其他那些呢——为什么书桌上那堆淡水螺壳会对我说“布丽安娜”?还有那块从特鲁罗海滨带回来的圆形浮石,与千千万万块其他的浮石并无二致——唯独因为是布丽安娜捡起了它?
我对物品没有感觉。我没有想要搜罗与装饰的冲动——弗兰克常常抱怨家里斯巴达式太过简朴的家具布置,直到布丽安娜长到足以挑起这个担子的年龄。这点不知该归咎于我游牧式的成长环境呢,还是我本身的个性?那种独来独往的个性,没有任何欲望想要改变周围的环境让它来体现我的存在。
詹米也是一样。他曾随身携带一些用作工具或护身符的小物品,放在他的皮口袋里,但除此之外他既没有拥有过很多,也从未在乎过。就连我们暂居巴黎的那段奢华的日子,以及在拉里堡更长时间的平静生活,他都从未显出喜爱搜罗物品的脾气。
对他来说,这也同样可能是因为他年轻时的境遇,像被猎捕的动物一样,唯一拥有的是他赖以生存的武器。然而这或许也是他的天性,那种脱离于物质世界的、自给自足的天性——也是这种天性使我们成了彼此追寻的另一半。
同样奇怪的是,布丽安娜竟与两个父亲都如此相似,以他们俩截然不同的方式。我向缺席的女儿的灵魂道了无声的晚安,关上了灯。
关于弗兰克的念头随我走进了卧室。眼前那张盖着深蓝色缎子床罩的、平整而坦然的双人大床,一瞬间将他真切地从记忆里唤醒,我有好几个月没有如此想到过他了。
我猜一定是随时即将离开的可能性让我此时回忆起他来。正是在这间房间——确切地说,是这张床上——我向他道了最后的诀别。
“你就不能上床来睡吗,克莱尔?都过半夜了。”弗兰克越过他的书看着我说。他自己已经上床,正读着膝头支着的那本书。台灯柔和的光晕让他看着就像悬浮在一个温暖的气泡里,平静而安详,与屋里余下的空间的黑暗和寒冷隔绝开来。那是一月初,尽管火炉工作得很努力,但只有床上的厚毛毯底下是屋里真正暖和的地方。
我朝他笑了笑,从椅子上站起来,脱下了肩头厚重的羊毛晨衣。
“我是没是把你吵得没法儿睡了?对不起,我只是在回忆早晨的手术。”
“我知道,”他干巴巴地说,“我能看出来,只要瞧见你目光呆滞、张着嘴巴的样子。”
“对不起,”我重复道,模仿着他的语气,“我思考的时候就不能为我的面部表情负责了。”
“但思考有什么用?”他问,一边把书签夹进书里,“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现在再担心也不会改变……唉,好了,”他不耐烦地耸耸肩,合上了书,“我早就都说过了。”
“是的。”我简短地说。
我上了床,有点儿发抖,于是把睡衣在腿边好好地裹紧了。弗兰克自动地朝我这边挪过来,而我则钻到他身边的床单底下,两人挤在一起用共同的热量来与寒冷抗衡。
“哦,等等,我得把电话移过来。”我掀开被子,又爬了出去,把弗兰克一边的电话移到床的这一边来。每晚他喜欢早早地坐到床上,趁我读书或是写手术笔记的时候,打电话与学生和同事聊天。但他讨厌被医院里深夜打来找我的电话吵醒,讨厌到我不得不安排让医院只在绝对紧急的情况下打电话找我,或者是在我特别指示他们向我通报特殊病人的进展的时候。今晚我留了特别指示,关于一台复杂的肠切除术。假如有任何情况,我就得立刻回医院。
我关了灯又一次爬上床的时候,弗兰克咕哝了一声,但过了一会儿又翻身转向了我,把一条胳膊甩到我的肚子上。我侧转身,靠着他弓起了身子,随着冰冷的脚指头渐渐解冻,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我把手术的细节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手术室里的冷气,以及戴着手套的手指刚刚滑入病人温热的腹腔时那种忐忑的感觉,让我的双脚又感到了一股寒意。那病态的肠道像毒蛇一般蜷曲着,肠壁上映出紫色瘀血的斑痕,细小的穿孔里渗出亮红色的鲜血。
“我在想……”弗兰克的声音从背后的黑暗中传来,非常漫不经心。
“嗯?”我依然专注在手术的情景中,但努力把自己拉回现实,“想什么?”
“我的休假,”大学里安排的学术休假从下个月开始,他一直计划着先在美国东北部做一系列的短途旅行,搜集一些素材,然后到英国待上六个月,再回到波士顿花最后的三个月时间完成他的写作。
“我在想要不直接去英国算了。”他小心地说。
“这样,也是哦!就是天气会很糟糕,但如果你准备把大部分时间泡在图书馆的话……”
“我想把布丽安娜带上。”
我惊呆了,房间里所有的寒气一时间凝结成我肚里的一团猜疑。
“她现在不能走啊,只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了。你总能等到暑假吧?那时我们就能一起去跟你碰头了呀?我已经申请了长假,也许……”
“我现在就走。不回来了。也不带你。”
我抽身坐起来,打开了台灯。弗兰克面对着我躺在那儿,眨着眼睛,乱蓬蓬的一头黑发。那头黑发在两侧的鬓角处已变为银灰色,这让他显得颇为与众不同,似乎也在他那些善感的女学生中很有一番令人担忧的效果。我惊奇地发现自己非常沉着。
“为什么是现在,这么突然?最近的那个姑娘给你施加压力了,是不是?”
他眼中闪过的惊恐那么清晰,几乎让人觉得滑稽。我笑了,明显缺乏幽默。
“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天哪,弗兰克!你是个多么……糊涂的男人!”
他从床上坐起来,紧绷着他的下颌:“我以为我一直非常谨慎。”
“很可能你确实如此,”我讥讽地说,“我数到过六个,在最近十年里——如果真实数字是一打左右,那么你真的是个谨慎的典范了。”
他的脸上很少会流露出强烈的情绪,但此时他嘴边显出的苍白告诉我他真的非常气愤。
“这次这个一定很特别啊,”我说着,佯装随意地叉起双臂靠到床头板上,“可即便如此——为什么这就要急着去英国?为什么还要带上布丽?”
“她可以去寄宿学校完成最后一学期的学业,”他简单地说,“算是个全新的经历。”
“这可不是她想要的那种,我猜,”我说道,“她不会想离开她的朋友,尤其是毕业前夕。而且绝对不会想去一所英国寄宿学校!”想到这儿我哆嗦了一下。我曾差一丁点儿被囚禁到这样的一所学校里,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医院餐厅里的气味时不时会引发我对它的记忆,伴之以一波波惶恐的无助感,就像兰姆叔叔带我去参观那个地方时我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一点儿约束对任何人都有利无弊,”弗兰克说。他的火气渐消,但脸上的线条仍旧紧绷着。“兴许对当时的你会很有益处。”他摆摆手,放弃了那个话题,“算了。不过我还是决定永久性地回到英国。剑桥答应给我一个挺好的职位,我也决定接受了。你是肯定不会离开医院的。但我不准备扔下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我一时间无言以对。这么说,他的新工作都搞定了,还外加一个新情妇一起上路。也就是说,他已经计划了一段时间了。一个全新的生活——但布丽安娜不能去。
“我的女儿,”他平静地说,“你当然可以随时来看她……”
“你……该死的……浑蛋!”我说。
“通情达理一点吧,克莱尔。”他低下头,对我用上了他的治疗方案一——持久的耐心,专治乞求及格成绩的学生,“你几乎总是不在家。如果我走了,谁来好好照顾布丽?”
“你说得就好像她只有八岁,而不是将近十八岁!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几乎已经成年了。”
“所以更加需要关爱和监护,”他厉声说,“如果你见过我在大学里目睹的一切——那些酗酒、吸毒……”
“我确实见过,”我咬着牙说,“在急诊室相当近的距离下。布丽不可能——”
“见鬼,她当然可能!这个年纪的女孩根本没有理智——她很可能跟着哪个家伙就跑了,兴许是头一个——”
“别蠢了!布丽很有头脑。再说了,年轻人都会去尝试,那是他们学习的过程。你不可能一辈子用软棉被把她包起来。”
“包起来总好过跟个黑人有染!”他大声回敬道,颧骨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斑,“有其母必有其女,噢?但这事不会发生了,见鬼,只要由我说了算!”
我从床上猛地站起来,气愤地俯视着他。
“你,”我说,“没有任何该死的、见鬼的、混账的资格说了算,关于布丽没有,关于任何其他事也没有!”愤怒使我颤抖不已,我不得不把拳头紧紧地摁在身体两侧,以防自己会挥拳打他。“你先是告诉我要为你那一系列情妇中最新的那一位而离开我,然后接着暗示我与乔·艾伯纳西有婚外情?你真是有绝对的、不折不扣的胆量啊!你是这个意思?”
他还算有廉耻地稍稍垂下了眼帘。
“所有人都觉得你们有,”他咕哝道,“你每时每刻都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对布丽来说这点就够了,没有区别。把她卷进……这种环境,让她面临危险,和……和那种人……”
“我想你指的是黑人,对吗?”
“说得没错,”他仰望着我,目光闪烁,“每次请客时都叫上艾伯纳西一家已经够糟糕了,起码他本人还受过教育。但是像那个胖子,我在他们家遇到的,满是部落文身,头发里还抹了泥的那个,那个声音流气的酒吧歌手,还有大家都觉得那个小艾伯纳西没日没夜地围着布丽转,带着她去所有的那些游行、集会,去那些低俗的酒吧狂欢……”
“我不认为酒吧存在高尚一说,”我忍住了没有不恰当地笑出声来。弗兰克对莱昂纳德·艾伯纳西的这两位反传统的朋友的这番评价虽有些刻薄却不失精准。“你知不知道他们说莱尼自己改了名,现在叫穆罕默德·以实玛利·沙巴兹?”
“我知道,他告诉我了,”他很简单地答道,“我可不准备冒险让我女儿成为沙巴兹夫人。”
“我不觉得布丽对莱尼有那种感觉。”我对他表示安慰,强压下自己的气恼。
“她以后也不会了。她会跟我去英国。”
“那可要看她愿不愿意。”我强调地总结说。
弗兰克爬下床,寻找着他的拖鞋,无疑是觉得坐在床上那个位置令他显得很不利。
“我带自己的女儿去英国,不需要你的批准,”他说,“而布丽现在还是个未成年人,得听我的。如果你能找到她的医疗记录我会很感谢,新学校需要那个。”
“你的女儿?”我重复道,隐约意识到屋里有点冷,但愤怒使我浑身发热,“布丽是我的女儿,该死的,你不准带她去任何地方!”
“你无法阻止我。”他越发冷静地指出,一边从床脚捡起了他的晨衣。
“见鬼去吧,”我说,“你想和我离婚?好吧。随你怎么说——唯独不能以出轨为理由,这点你无法证实,因为它根本不存在。但假如你企图把布丽带走,我倒可以在出轨的问题上提出一两条理由。你想不想知道有多少个被你抛弃的情妇曾经找过我,请求我把你让给她们?”
他惊讶地张开了嘴。
“我告诉她们所有人,我可以随时放弃你,”我说,“只要你提出来。”我合起双臂,把手插到腋下,又开始感到了凉意,“我确实想知道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提——不过我猜那是因为布丽安娜。”
这时候他已经面无血色,在床的那一侧暗淡的光线下显得像一具骷髅一样惨白。
“这个,”他努力保持平日的冷静,但效果很差,“我不觉得你会很在意。你从来就没有制止过我。”
我非常吃惊地望着他。“制止你?”我问,“我该怎么做?偷拆你的信件拿出来做证据?在教职工的圣诞晚会上大吵大闹?去系主任那里申冤?”
一时间他紧闭双唇,过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你可以表现出你在乎这些。”他轻轻地说。
“我在乎的。”我的声音显得有些哽咽。
他摇摇头,仍旧注视着我,两眼在台灯幽暗的光线里呈现出深黑色。“在乎得还不够多。”他停了停,衬着暗色的晨衣,他那苍白的脸庞仿佛悬浮在空中。片刻之后他绕过大床站到我身边。“有时候我怀疑,是否有理由责怪你,”他几乎显出一种关切,“布丽跟他长得很像,是吗?他就是那个样子的?”
“是的。”
他重重地呼吸着,几乎从鼻子里哼出了声响。“我能从你脸上看出来——当你望着布丽的时候,我知道你在想他。该死的你,克莱尔·比彻姆,”他说得非常轻,“该死的你,还有你这张该死的、藏不住任何想法和感受的面孔!”
随之而来的那种沉默安静到让你能听见屋里所有令人难以忍受的细微声响,梁柱的木材在吱呀不已,整幢房子在吐纳呼吸——但这一切只是想否认你方才所听见的话语。
“我爱过你,”最后我小声说,“曾经。”
“曾经,”他重复道,“我是不是应该为此心存感激?”
我麻木的嘴唇渐渐地恢复了知觉。“我告诉过你的,”我说,“在那以后,当你不愿意离开……弗兰克,我确实努力过。”
他仿佛在我的话音里听见了些什么,怔了一下。
“我努力过。”我非常小声地说。
他别转身去走到我的梳妆台前,开始不安地触碰着桌上的物体,胡乱地把它们一一拿起,又一一放下。
“起初我无法离开你——你孤身一人,怀着孕。只有无赖才会那么做。而接着……便有了布丽。”他茫然地望着手中握着的口红,然后轻轻地把它放到玻璃桌面上。“我无法抛下她。”他柔声说,一边转身对着我,布满阴影的脸上一双深黑的眼睛空空洞洞。
“你知不知道我无法生育?我……我去检查过了,几年以前。不育症。你知不知道?”
我摇摇头,不敢开口。
“布丽是我的,我的女儿,”他好像在自言自语,“我一生唯一可能有的孩子。我无法抛下她。”他笑了一声,“我无法抛下她,而有她在眼前你也无法不想起他,不是吗?如果没有她无时无刻地提醒你,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最终把他给忘了?”
“不会。”我轻声吐出的这两个字犹如电击一般穿透了他。他一时间宛如冻僵了一般,接着,他冲向壁橱开始胡乱地在睡衣外面套上外衣。我站在那儿环抱着自己,看着他穿上大衣夺门而出,没有看我一眼。大衣的羊羔皮领口上露出了一角蓝色的丝质睡衣的衣领。
片刻之后,我听见大门关上的声响——足够的理智使他没有摔门——接着传来了冰冻的汽车引擎不情愿地被启动的声音。车头灯的光芒扫过卧室的天花板,汽车倒出车道,剩下我一人在凌乱的床上浑身战栗。
弗兰克没有回来。我尝试着入睡,但发现自己僵硬地躺在冷冷的床上,不断在脑海里重温那场争执,同时等着他的轮胎摩擦车道的声音再次响起。最后,我起身穿好了衣服,给布丽留了个条,独自出了门。
医院没有打电话来,但我还不如直接去看看我的病人,这要比翻来覆去一整晚好受得多。而且,坦白地说,假如弗兰克回到家发现我走了,我丝毫不会介意。
马路上像黄油一样滑,街灯照射在黑冰上微微闪着光。黄色的磷光照亮了飞旋着的大雪,一个小时不到,路上的冰层便会覆盖上新鲜的积雪,使出行加倍凶险。唯一的安慰是,凌晨四点的马路空无一人,所以这凶险无法对谁造成危害,除了我。
走进医院,那温暖而沉闷的气息一如往常地把我包裹起来,像一条熟悉的毛毯,把身后那漫天大雪的黑夜隔绝在外。
“他没问题,”护士轻柔地告诉我,好像一抬高嗓音就会吵醒熟睡的病人,“所有的体征都很稳定,血细胞计数也不错。没有出血。”我看得出他说得没错,病人的脸色苍白,但一层淡粉红的底色清晰可见,像玫瑰花瓣的底脉,而喉头的律动着实规整而有力。
我长舒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之前一直屏住了呼吸。“好的,”我说,“非常好。”护士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微笑,我不得不克制住想要靠到他身上瘫软下来的冲动。一瞬间,医院似乎变成了我唯一的避难所。
现在回家毫无意义。我简单地查访了一遍我的其他病人,便下楼来到了餐厅。餐厅闻上去依然很像寄宿学校,但我还是手捧一杯咖啡坐了下来,开始思考该如何告诉布丽。
约莫半个小时之后,一个急诊护士推开弹簧门匆匆跑进来,一看见我便怔住了,接着才慢慢地朝我走来。
我立刻明白了。无数次亲眼看见医生和护士宣布死亡的消息,我不可能看错如此的征兆。非常平静地,毫无感觉地,我把几乎满溢的杯子放了下来,同时,我意识到从此以后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这杯沿上的破口,和杯壁上几乎消磨殆尽的金色的字母B。
“……说你在这儿呢。证件都在他钱包里……警察说……黑冰上的积雪,打滑了……到院前死亡……”护士不停地说着,喋喋不休,我自顾自地在亮白色的大厅里来回踱步,没有看她。前台护士们的脸仿佛慢动作一般转向我,虽不知情,却一眼便看出发生了什么终极的事情。
他躺在担架上,那是急诊室的一个小隔间,一个匿名的备用空间。外面停着一辆救护车——兴许就是载着他来到这里的那辆。走廊尽头的双开门外是冰冷的黎明。救护车的红色闪灯犹如动脉一般搏动着,在走廊里洒满了血红的光芒。
我伸手摸了他一下,他的肌肤与所有刚死的病人一样,触感绵软而没有弹性,与依然富有生气的面容相去甚远。看不见伤口,所有的伤处都被掩盖在他身上的毛毯之下了。他喉头上那棕色的光洁的皮肤之下,空洞洞的没有脉搏。
我站在那儿,一手放在他纹丝不动的胸膛上,看着他,仿佛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一样。那是一张强健而又细腻的侧脸,感性的嘴唇,硬朗的鼻梁和下巴。多么英俊的一个男人,虽然那嘴边刻有深深的线条,其中充满着失望和无声的愤怒,即使死亡的松弛都无法将那些线条抹平。
我很安静地站着,在聆听。听见新的救护车呼号着靠近,听见走廊里充斥的各种声音——担架的轮子在吱嘎作响,警察的无线电在噼啪地传递着杂音,某处的日光灯管在柔和地嗡嗡低鸣。我惊异地意识到我在聆听弗兰克的声音,期待着……什么?期待他的幽灵还飘浮在近旁吗?急于了结我们之间未了结的恩怨吗?
我闭上眼睛,想遮住眼前恼人的画面中那张纹丝不动的侧脸,在门外悸动的灯光照射下不停地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
“弗兰克,”我向那不安定的、冰冻的空气中小声说道,“如果你还在近旁听得见我——我真的爱过你。曾经。真的。”
接着,乔出现了,身穿绿色手术服一脸焦虑地穿越着拥挤的走廊。他做完手术就直接过来了,眼镜片上溅着一小片血迹,胸前还有一抹。
“克莱尔,”他说,“天哪,克莱尔!”
我随即颤抖起来。十年来,他称呼起我来始终不是“简夫人”就是“简”。如果他直呼我的大名,那一定是真的。我的手在乔深黑的手掌里显得惊人地白,一瞬间又被闪灯映成红色,然后,我转向了他那树干一般坚实的身躯,将头偎在他的肩上,开始——头一次——为弗兰克哭泣起来。
我把脸靠在富里街房子卧室的玻璃窗上。眼前这个九月的傍晚一片湛蓝,天气炎热而潮湿,满耳是蟋蟀和草坪洒水器的声音。而我所看见的却是两年前那个冬夜里毫不妥协的黑与白——黑色的暗冰、白色的病床,以及那模糊了一切判断的浅灰色的黎明。
此时的我双眼迷蒙,回想起那条走廊里莫名的喧嚣,回想起那救护车的闪灯,将寂静的病房隔间映成血红色,回想起为弗兰克哭泣的自己。
如今我最后一次为他哭泣,当泪水滑下脸颊,我明白我们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永远分离在苏格兰那座青山的顶峰。
哭完以后,我抬起一只手放到光滑的蓝色床罩上,那覆盖着左侧的枕头的轻柔的弧线——弗兰克睡的那一边。
“再见了,亲爱的。”我耳语着走出房间。今晚我睡楼下,远离幽灵。
早上,门铃把我从沙发上的临时床铺叫醒。
“电报,女士。”信使努力把眼光从我的睡衣上挪开。
那些小小的黄色信封引发过多少突发心脏病,兴许是除了早餐的肥猪肉以外的第二大罪魁祸首。我的心脏也像个拳头一般攥紧了,开始沉重而不安地跳动起来。
我给了小费打发走信使,便拿着电报走进屋里。仿佛很有必要先走到相对安全的浴室里再拆开电报似的,仿佛那是一件易爆物品必须在水下拆除。
我坐在浴缸边缘,靠着背后的瓷砖墙支撑着,十指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它。
是一条简信——毫无疑问,苏格兰人总是对字数那么精打细算,我觉得很好笑。
“已找到他句号”我念着电文,“能否速归问号罗杰”。
我把电报整齐地叠好放回信封,坐在那儿怔怔地看了它很久。接着,我站起身来,前去更衣。
乔·艾伯纳西坐在书桌前,双手举着一张小小的浅色的长方形卡片,眉头紧蹙。
“那是什么?”我坐在他书桌的边沿随便问道。
“是一张名片。”他把卡片递给我,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
那是一张浅灰色织物质感的卡片,纸张很昂贵,印刷很讲究,排字用的是优雅的衬线字体。中间的一行字写着:“穆罕默德·以实玛利·沙巴兹三世”,之下是地址和电话号码。
“是莱尼?”我笑着问道,“穆罕默德·以实玛利·沙巴兹三世?”
“嗯哼,”此时他的幽默感似乎占了上风,一边拿回名片,一边咧开了嘴,金牙一闪,“他说他不要用白人的名字,那是奴隶的名字。他要重申自己的非洲遗产。”乔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好吧,”我说,“那你接下来准备拿根骨头穿在鼻子里招摇过市了?显然对他来说头发留到这儿还不够——”他张开双手在自己的短发两侧抖动着用以说明,“还穿着一条齐膝长的什么东西到处晃,看上去跟他妹妹家政课的手工差不多。莱尼——哦,对不起,穆罕默德——他可是准备彻彻底底地做个非洲人了。”
乔冲着窗户挥了挥手,指着他那专享的大玻璃窗外的公园美景:“我跟他说,到处看看,小伙子,有狮子吗?你觉得这儿像非洲吗?”乔躺回他的靠垫软椅,伸长了腿,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没法讲理。”
“是啊,”我应和着,“但那个‘三世’是什么意思?”
他回应我一个勉强的笑容,金牙又闪了闪。“唉,他一个劲儿地说着他‘遗失的传统’和‘错过的历史’云云。还说:‘让我面对耶鲁碰到的那些家伙如何抬得起头?他们要么是卡德瓦拉德四世,要么是休厄尔·洛奇二世,而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祖父叫什么名字,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乔哼了一声:“我告诉他,你想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儿子,照照镜子好了。不像是五月花上来的吧?”
他又拿起了那名片,露出很不情愿的笑容。
“于是他说,既然他要索回自己的传统,何不一做到底?既然他祖父没能留给他一个名字,他不如反过来给他的祖父取一个。而此举的唯一问题,”他说着抬起眉毛看着我,“是把我变成了夹在中间的尴尬人物。现在我只有变成穆罕默德·以实玛利·沙巴兹二世,才能让莱尼成为一个‘自豪的非裔美国人’。”他推开书桌往后一倒,低头恶狠狠地盯着那浅灰色的名片。
“你很幸运,简,”他说,“至少布丽没有为了她祖父是谁来烦你。你只用担心她会不会在吸毒,会不会被什么为躲兵役逃去加拿大的人给搞怀孕了。”
我笑了,感到不止一点点的讽刺。“那是你的想法。”我对他说。
“是吗?”他饶有兴味地抬起了一条眉毛,摘下金边眼镜用领带的一头擦了擦。“苏格兰之行怎么样?”他看看我,“布丽喜欢那儿吗?”
“她还在那儿呢,”我说,“寻找她的历史。”
乔张嘴正想说什么,有人试探地敲了敲门,打断了他。
“艾伯纳西医生?”一个胖胖的身穿马球衫的年轻人很不确定地朝办公室里看了看,越过那敦实的肚皮上抱着的巨大的纸板箱,往前探着身子。
“叫我以实玛利。”乔亲切地说。
“什么?”年轻人微微张着嘴,看了我一眼,疑惑中带着些期待,“那你是艾伯纳西医生?”
“不,”我说,“他是,在他肯用心的时候。”我从书桌边站起来,拍打着理了理裙子。“你忙你的约见吧,乔,完了以后要有空的话——”
“别,等一下,简。”他打断了我,站起身,端起年轻人手中的箱子,与他正式地握了握手:“你一定是汤普森先生吧?约翰·威克洛来电说你会过来。见到你很高兴。”
“霍勒斯·汤普森,是的,”年轻人说,眨了眨眼睛,“我带了,呃,一件标本……”他朝纸板箱随意地挥了挥手。
“是,没错。我很乐意替你看一下,不过我觉得这位兰德尔医生也能帮得上忙。”他瞥了我一眼,目光里闪过一丝狡黠。“我就想看看你能否对已死之人也做到那样,简。”
“做到哪样——”我刚一开口,他便从打开的纸箱里很小心地掏出了一具头骨。
“哦,真漂亮!”他欣喜地说,一边把手中之物轻轻地来回转动着。
“漂亮”可不是我最先想到的形容词。这具头骨上染着污迹,色泽改变得厉害,表面呈现出深棕色的条条斑纹。乔把它举到窗前对着亮光,用拇指轻抚着眼窝上方隆起的小小骨棱。
“漂亮的女士,”他柔声说,既像是在对我或者霍勒斯说话,又像是对那头骨在倾诉着什么,“已成年,发育完全。兴许五十岁上下。你有她的腿吗?”他突然转向那胖胖的年轻人。
“有,就在这儿,”霍勒斯·汤普森把手伸进纸箱,向他保证道,“事实上,我们有她的全身。”
霍勒斯·汤普森大概是法庭验尸官办公室的职员,我想。他们时常会把一些从乡间找到的、严重腐化了的尸首带来,寻求乔对死因的专业鉴定。这具尸体显然腐化得尤其厉害。
“来,兰德尔医生,”乔俯身向前小心地把头骨放到我的双手之中,“告诉我这位女士身体状况如何,我去看看她的腿。”
“我?我可不是法医。”不过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这要不是一件旧标本,就是经过了很严重的自然侵蚀,光滑的骨骼表面有一种新标本所缺乏的光泽,是被泥土中流失的色素浸染的结果。
“哦,好吧。”我双手缓缓地旋转着这具骷髅,端详着每一块骨骼,心中默念出它们的名字。顶骨圆润的曲面融进颞骨的下部,此处的一道小棱是颚部肌肉的起源,凸起的部分与上颌相咬合后,汇入鳞状骨缝的优雅的曲线之中。她的颧骨处曾经很美,挺拔而明朗,上颌骨上几乎保持了所有整齐而白净的牙齿。
深邃的眼睛。那眼窝后方的凹陷处笼罩着深色的阴影,即使我将头骨侧向一边都无法照亮整个眼窝的空腔。整具颅骨在我手中感觉很轻,很脆弱。我轻抚了她的眉骨,一手徐徐向上游走,再从脑后的枕骨处下行,手指摸索着基部的那个黑洞——枕骨大孔,也就是整个神经系统与繁忙的大脑之间来回传输信息的通道。
接着,我把它紧抱在怀中,闭上了眼睛,开始感觉到涌动的悲伤犹如流淌的自来水一般注满了颅腔。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隐隐的怪异的感觉——或许是惊讶?
“有人杀死了她,”我说,“她并不想死。”我张开眼睛发现霍勒斯·汤普森瞪大了眼看着我,圆圆的脸庞很是苍白。我小心翼翼地把头骨交还给他。“你在哪儿找到她的?”我问。
汤普森先生与乔交换了眼神,继而又朝我看过来,两条眉毛仍旧高高地抬着。
“在加勒比海的一个山洞里找到的,”他回答,“周围还出土了许多文物。我们认为她可能出生在一百五十年或两百年以前。”
“什么?”
乔咧开嘴笑着,享受着他的小小骗局。
“我们这位朋友汤普森先生来自哈佛的人类学系,”他介绍说,“他的朋友威克洛和我认识,他想让我看看这具骨架并告诉他们我的发现。”
“你竟敢!”我愤愤地说道,“我以为她是验尸官办公室拉进来的无名尸体呢。”
“其实,她确实是一具无名尸体,”乔向我指出,“而且很有可能永远都是。”他像一条猎犬一般守着那纸板箱,箱子的翻盖上印着“皮克特甜玉米”的字样。
“好,来看看咱这儿还有啥?”他说着很小心地拎出一个装有一大堆脊椎骨的塑料袋。
“我们找到的时候,她就已经是碎片了。”霍勒斯解释说。
“哦,那头骨连着那……颈骨,”乔轻声哼唱起来,一边把那脊椎骨沿着书桌边一字摆开。他粗粗的手指娴熟地拨弄着那些骨头,把它们排列整齐。“那颈骨连着那……脊梁骨……2”
“别理他,”我对霍勒斯说,“否则他会更起劲儿的。”
“来聆听……主的声音!”他胜利地演唱完毕,“天哪,简,你实在是无与伦比啊!瞧这儿。”霍勒斯·汤普森和我顺从地弯腰俯视着那排刺棱棱的脊椎骨,宽宽的脊柱轴线上有一处深陷下去,那里的后关节突已完全断裂,断层直接切入中柱。
“脖子断了?”汤普森兴致勃勃地窥探着问。
“是的,不过我觉得还不仅如此,”乔用手指指着断面,“看到这儿没?这里的骨头不仅仅裂开,还被完全切断了。有人试图把这位女士的脑袋完全砍下来。用的还是一把钝刀。”他玩味着总结道。
霍勒斯·汤普森惊异地看了看我。“你是怎么知道她是被杀的,兰德尔医生?”他问。
我感到脸上血流加快。“我不知道,”我说,“我——她——只是感觉很像,仅此而已。”
“真的?”他眨了几下眼睛,没有继续追问,“太奇怪了。”
“她一贯如此,”乔告诉他,一边眯着眼看着手中测量股骨用的游标卡尺,“不过一般是在活人身上。我所见过最好的诊断医生。”他放下游标卡尺,拿起了一把小小的塑料尺,“一个山洞,你是说?”
“我们认为那是个……呃,秘密的奴隶墓葬。”汤普森脸色绯红地解释着,我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当他发现我们俩谁是艾伯纳西医生的时候会显得那么羞愧。乔突然生硬地瞥了他一眼,但继续弯腰忙着手头的工作。他始终自顾自小声地哼唱着《干枯的骨骸》,一边测量着骨盆内宽,接着又回到她的腿上,而这次专注地察看了胫骨。直到最后,他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
“不是个奴隶。”他宣布。
霍勒斯眨眨眼。“但她应该是的呀,”他说,“我们在她身边找到的物品……有明显的非洲文化印记……”
“不是,”乔平淡地说,一边拍了拍那根摆在他书桌上的长长的股骨,用指甲敲击着那干枯的骨骸,“她不是个黑人。”
“这你也能看出来?从骨头上?”看得出霍勒斯·汤普森有点激动,“可是我以为——从詹森的那篇论文,我是说——关于人种外貌区别的理论——几乎全破灭了——”他满脸通红,不知该如何把话讲完。
“哦,它们还在,”乔非常冷淡地说,“如果你愿意认为黑人和白人在皮肤之下就毫无差别了,那请你自便,但科学上绝非如此。”他转身从背后的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书名是《骨骼差异目录》。
“瞧瞧这里,”乔招呼我们上前,“你能看出许多骨骼的区别之处,但最显著的在腿骨上。黑人在股骨对胫骨的比例上与白人完全不同,而那位女士——”他指了指书桌上的骨架,“是个白人。高加索人。毫无疑问。”
“哦,”霍勒斯·汤普森低语道,“这个,我得想想——我是说——你能替我看看真是太好心了。呃,谢谢。”他最后补充道,尴尬地稍稍鞠了一躬。我们安静地看着他把骨头放回了皮克特甜玉米的纸箱里,然后他走了,到门口时停了一下,向我们俩同时又略点了点头。
关上门,乔笑了笑:“他准会带着她去罗格斯大学找第二个专家的意见,想打个赌吗?”
“学者们都不会轻易放弃他们的理论的,”我耸耸肩说,“我了解,我跟其中的某一位共同生活了足够长的时间。”
乔再次哼了一声:“确实如此。好了,既然我们解决了汤普森先生和他那位白种女士的问题,我能为你做些什么,简?”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对他。
“我需要一个诚实的意见,需要一个客观性值得我依靠的人给我一个诚实的意见。不,”我改正道,“我收回。我需要一个意见,然后——取决于这个意见——可能还需要你帮个忙。”
“没问题,”乔保证说,“尤其是意见那部分。我的专长就是提意见。”他把椅子仰到后面,展开那副金边眼镜,稳稳地架到他宽宽的鼻子上。接着,他在胸前交叉起双手,十指摆成尖塔状,对我点了点头:“说。”
“我性感吗?”我问。他的眼睛,温暖的金棕色,总是让我想到一滴滴的咖啡。此时当它们睁大到正圆形时,就更像了。
接着,它们眯了起来,但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起我。
“这是个陷阱,对吧?”他说,“我只要一回答就会有个女权主义者从门后面跳出来,大叫着‘性别歧视的猪!’举起‘阉了大男子主义者’的牌子给我当头一顿打,对吧?”
“不,”我向他保证,“我要的就是一个大男子主义的性别歧视性回答。”
“哦,那好。只要我们都说明白了。”他继续打量我,我站直了,他凑前觑起了眼睛。
“苗条的白妞,头发太多了,但屁股不错,”他终于开始点评,“胸部也不错,”他诚恳地点点头,补充道,“这是你想知道的?”
“是的,”我说着放下了紧张的架子,“那正是我想知道的。这样的问题你没法儿逢人就问。”
他噘起嘴吹出了一个无声的口哨,随即开心地仰头大笑起来。
“简夫人!你找到男朋友了!”
我感到两颊上血流奔涌,但竭力保持自己的庄重:“我不知道。可能,只是可能。”
“可能,天哪!耶稣终于在吐司上显灵啦,简,该是时候了!”
“我求你别再笑了,”我一边说,一边坐进他留给来客的椅子,“这可与你的年纪和身份不符。”
“我的年纪?哦嗬,”他狡猾地透过眼镜片瞥着我,“他比你年轻?你担心的是这个?”
“这倒不是,”我说,脸上的潮热开始退却,“但我有二十年没见他了。你是我认识了这么久的唯一的一个朋友。我有没有改变好多,自从我们认识以来?”我直直地看着他,责令他诚实作答。
他看了看我,取下眼镜,眯了眯双眼又重新戴上。
“没有,”他说,“你不会的,除非你变胖了。”
“我不会的?”
“不会。参加过高中同学会吗?”
“我没上过高中。”
他粗犷的眉毛高高地抬了起来:“没上过?好吧,我上过。我告诉你吧,简,你一下子见到那么多二十年没见的人,一瞬间你瞅着那似曾相识的人,你会觉得,‘老天啊,他变了!’可是又一瞬间,你会觉得,他根本没变——就像那二十年不见了。我是说——”他用力地抓了抓头,搜肠刮肚,“你看得出他有了些白发,有了些皱纹,也许很多都改变了,但过了两分钟的震惊,你会不再注意那些。他们就是他们自己,始终都是,你还需要退后一步才能意识到他们不再是十八岁了。”
“不过,如果一个人变胖了,”他思考着说,“那他确实会有改变。因为他的脸变了,所以辨认出那曾经是谁有点难度。但你嘛——”他再次眯起眼睛,“你永远都不会变胖的,你没有那个基因。”
“我猜也是。”我说着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紧握着放在腿上的双手。纤瘦的腕骨。至少我现在还不胖。窗外秋日的阳光折射在我的那对戒指上。
“那是布丽的爸爸?”他小声地问。
我猛地抬起头瞪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他微微一笑。“我认识布丽多久了?十年了,至少。”他摇摇头,“她很多地方都像你,简,但我从来看不出一点儿像弗兰克的。爸爸是红头发,哈?”他问道,“而且是个大个子家伙,不然我在遗传学入门课学的就全他妈的是骗人的了。”
“是的。”我回答,如此简单的一句承认却使我感到一种痴狂的兴奋。直到我把詹米的事告诉布丽和罗杰以前,我为他守口如瓶了二十年。突然间能够自由地谈论他是令人陶醉的感觉。
“是的,他很高大,也长着红头发。他是个苏格兰人。”我的回答让乔的眼睛又一次睁圆了。
“而布丽现在在苏格兰?”
我点点头:“布丽就是我要你帮的忙。”
两个小时之后,我最后一次离开了医院,留下一封致医院董事会的辞职信,关于我的财产处理权留待布丽安娜成年之后的所有有关文件,以及另一份留待届时生效的文件,将此财产转至她名下。把车开出停车场时,我体验到一种交织着恐慌、懊悔与欢欣的感受。
我启程了。
因弗内斯,1968年10月5日
“我找到地契转让书了。”罗杰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在因弗内斯火车站他就几乎无法按捺自己了,当我拿到行李,布丽安娜拥抱了我的时候,他已经很明显忍不住了。刚刚把大家塞进了他小小的莫里斯,启动了引擎,他的新闻就立刻脱口而出。
“什么,拉里堡的?”我俯身向前靠到他和布丽安娜的座位之间,好让引擎的轰鸣不要盖过他的声音。
“是的,就是詹米——你的詹米——起草的那份,把地产转让给外甥小詹米的文件。”
“文件在公馆里,”布丽安娜插了进来,扭过脸看着我,“我们没敢把它带来。罗杰不得不签下血契才把它从SPA的收藏品中借出来的。”兴奋和秋日的凉意把她白净的脸变成了粉红色,雨滴闪烁在她的红发之中。每次别后重逢见到她,我总是惊喜无比——对母亲来说,她的孩子永远是那么美丽,而布丽的美确实毋庸置疑。
我微笑地看着她,爱慕中掺杂着惶恐。我真的在考虑把她一个人抛下吗?以为我的微笑是出于好消息带来的欣喜,她激动地抓紧椅背,继续说道:“你一辈子都猜不到我们还找到了什么!”
“是你找到了什么。”罗杰纠正了她,一边把他的橘黄色小车导出环状路口,一边捏了一下她的膝盖。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回敬以一个亲密的触摸,当场敲响了我母性的警钟。已经到这个程度了,不会吧?
我仿佛感觉到弗兰克的阴影在我的肩头责备地瞪着我。不管怎样,起码罗杰不是个黑人。我咳嗽了一声,问道:“真的?你找到了什么?”
他俩交换了眼神,彼此咧嘴一笑。
“你等着瞧吧,妈妈。”布丽回答,扬扬得意的样子让人颇为气愤。
“看见没?”二十分钟后,我伏在公馆的书桌上,布丽说。已故的韦克菲尔德牧师的书桌表面很斑驳,一叠泛黄的文件摆在上面,纸张的边缘色泽暗沉,褐斑点点。这些文件现在被小心地包裹在塑料封套里,但明显曾一度被使唤得非常草率。纸边很破烂,其中的一张被粗暴地撕成了两半,而每一页纸上都布满了笔记和注释,不是潦草地写在页面空白的边缘,就是直接插到文字当中。显然,这是什么人写的草稿——一份什么文书的草稿。
“这是一篇文章的文本,”罗杰告诉我,一边在沙发上的一大堆对开卷装订本里翻找着什么,“这篇文章曾发表在一七六五年在爱丁堡出版的一份期刊《弗雷斯特集》上,其印刷商名叫亚历山大·马尔科姆。”
我咽下口水,身上的衬衫式衣裙腋下的袖口突然显得格外紧绷。一七六五年距离我离开詹米几乎是二十年了。
我注视着那经年褪色了的潦草手稿,看得出那作者下笔非常吃力,字迹时而逼仄,时而蔓延,随处可见字母g和y夸张的尾巴。也许这是一个左撇子艰难地用右手书写的文字。
“看,这是出版的正文。”罗杰捧着打开的对开卷放到我面前的书桌上,比画着,“看见日期没?一七六五年,而且与手稿几乎完全吻合,只有个别的边注被省略了。”
“是的,”我说,“那地契转让书……”
“在这儿。”布丽安娜连忙打开抽屉顶层,取出一份同样保护在塑料封套里的非常皱的文件。比起那份手稿,这里的事后保护措施显得尤其无奈,那肮脏而破烂的纸上看得出雨水淋过的痕迹,许多字迹都已经模糊得无法辨认了。然而,底部的三个签名依然清晰可见。
“今以我手书为凭,”那艰难的字迹如此写道,此处的用笔非常仔细认真,因而只有字母y拖着的夸张的尾巴能够证明它与那份潦草的手稿有着亲缘关系,“詹姆斯·亚历山大·马尔科姆·麦肯锡·弗雷泽”。在此之下是两条供见证人签名的横线。一行纤瘦而精致的斜体书写着“默塔·菲茨吉本斯·弗雷泽”,再下面是我自己又大又圆的笔迹,“克莱尔·比彻姆·弗雷泽”。
我倏地坐了下来,双手下意识地覆盖在那文件之上,似乎想否认这个现实。
“就是它了,对吧?”罗杰安静地说。他拿起那沓手稿放到地契旁边,一双微微颤抖的手揭穿了他冷静的外表。“你的签名。这就是最确凿的证据了——如果我们需要证据的话。”他补充道,朝布丽瞥了一眼。
布丽摇了摇头,让垂下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脸庞。他们俩谁也不需要证据。五个月前吉莉丝·邓肯在巨石间消失的一幕对任何人来说都足以证实我的故事。
然而,看见它白纸黑字地呈现在眼前,我仍然被震慑了。我移开了我的手又看了看地契,转而再看了看边上的手稿。
“是不是同一个笔迹,妈妈?”布丽焦急地弯下腰,秀发轻拂着我的手,“这篇文章没有署名——或许算是署了个笔名。”她轻轻一笑,“作者的签名是‘Q.E.D.’,也就是‘证明完毕’‘证讫’。我们俩觉得这两处的笔迹是吻合的,但我们都不是笔迹专家,也不想在你过目之前拿给任何专家去鉴定。”
“我觉得是。”我感到气喘吁吁,但同时又相当肯定,胸中涌上一股难以置信的喜悦,“是的,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是詹米写的。”证讫,无疑!我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把这手稿从那塑料封套里扯出来握在手中,好感受他曾经触摸过的墨迹和纸张,那证实他的确幸存下来的确凿证据。
“还有更多的。内部证据。”罗杰的声音明显非常得意,“那边,看见了吗?这是一篇反对一七六四年的消费税法案的文章,主张废除从苏格兰高地向英格兰出口酒类的禁令。这儿——”他游移的手指突然停在一个地方,“因为正如人们以往所说:‘自由和威士忌总是结伴而行。’瞧见他是怎么把这句苏格兰方言用引号标出来的吗?他一定是从哪儿听说的。”
“他是从我这儿听说的,”我轻声说,“那是当他出发去劫持查理王子的波特酒的时候,我告诉他的。我记得。”
罗杰点点头,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但那是伯恩斯3的名言。”我突然皱着眉说:“或许作者是从当时当地听说的呢——伯恩斯不是那个时代的人吗?”
“他是的,”布丽先发制人,抢在罗杰前面狡黠地说,“但一七六五年罗伯特·伯恩斯只有六岁。”
“那年詹米应当是四十四岁。”刹那间,这一切都显得真实了。他活着——当时他活着,我纠正了自己,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伸出颤抖的手平放在那手稿之上。
“假使——”我起了头,却又不得不停下来把话咽了回去。
“假使时间是平行线,像我们理解的一样——”罗杰也停了下来,看看我。接着他把目光投向布丽安娜。
她的脸色已经变得颇为苍白,但她的嘴唇和目光都很沉着,温暖的手指轻触到我的手上。
“那你就可以回到那里,妈妈,”她温柔地说,“找到他。”
我缓缓地用拇指拨动着服装柜上陈列出售的部分,塑料衣架撞击着金属管,发出当当的响声。
“我能帮你什么吗,小姐?”女店员仰头望着我,像个乐意帮忙的小哈巴狗,那双蓝色瞳孔的眼睛被长及鼻梁的刘海儿遮挡着几乎看不见。
“这种古老式样的裙子你还有没有多的?”我示意着跟前的挂衣架,挂满了当下流行的样品——格纹棉布和平绒缝制的长裙,紧身胸衣上镶满了花边。
女店员的嘴唇上涂着厚厚的白色唇膏,我担心她笑起来唇膏会开裂,但是它没有。
“哦,有啊,”她答道,“今天刚进了一批新的杰西卡·古登伯格。它们多时髦啊,这些老式的裙子!”她用一个手指欣赏地划过一条褐色的天鹅绒袖子,然后踮起穿着芭蕾舞鞋的脚尖一转身,指向店堂正中,“就在那边,看见了吗?那牌子上写着。”
她说的牌子竖在一个环形挂衣架顶上,上面用巨大的白色字母写着“捕捉十八世纪的魅力”。大字之下是花色书写体的签名——杰西卡·古登伯格。
我一边浏览着挂衣架的内容,一边思忖着真的有人名叫杰西卡·古登伯格是多么荒唐的事,然后,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件精致华美的米色天鹅绒裙子之上,上面镶着绸缎的装饰和大量蕾丝花边。
“这件穿上一定好看。”小哈巴狗又出现了,翘翘的鼻子满怀期待地闻见了生意的味道。
“也许吧,”我说,“但不够实用。一走出店门就该脏了。”我略带遗憾地把这条米色裙子推开,继续打量着下一件十号尺码。
“哦,我可喜欢那几条红色的了!”姑娘入迷地攥紧了那亮丽的石榴红料子。
“我也喜欢,”我低声附和,“不过咱们也不想显得太过艳丽。要被当成个妓女就不好办了,对吧?”小哈巴狗透过刘海儿吃惊地望了我一眼,确认我是在调侃之后,会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好吧,那条,”她越过我伸出了手,果断地说,“那条应该完美了。瞧,颜色正适合你。”
事实上,那条确实近乎完美了。深暗的金黄色及地长裙,四分之三的袖子上滚着花边,镶拼其间的厚重的丝绸上闪烁着褐色、琥珀色和雪利酒的颜色。
我从架子上小心地把它取下端详着。略显隆重,但未尝不可。没有脱线,没有开缝,做工还凑合。胸衣上机器制造的蕾丝花边只是简单地附着其上,但应该很容易加固。
“想穿穿看吗?试衣间就在那儿。”小哈巴狗在我肘边跃跃欲试,我的兴趣显然鼓舞了她。扫了一眼价目牌,我便心领神会了。她一定挣的是佣金。对着那足以与伦敦公寓的月租金相媲美的高价,我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又耸了耸肩。说到底,金钱对于我又能有何用?
然而,我还是犹豫了。
“我不知道……”我踌躇着说,“这看着很漂亮,但是……”
“哦,不用担心这裙子会显得太年轻,”小哈巴狗热切地向我保证,“你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岁!嗯……也许三十岁吧。”扫视了一眼我的脸,又拙劣地加了一句。
“谢谢,”我干巴巴地说,“那倒不是我担心的。你不会有不带拉链的吧?”
“拉链?”那浓妆下的小圆脸变得一片茫然,“呃……没有。我想没有。”
“好吧,不用担心,”我说着,把裙子挎在臂弯里朝试衣间走去,“如果我能过了这关,拉链将会是最无足轻重的问题。”
“两枚几尼金币、六枚索维林金币、二十三个先令、十八个弗洛林、九个便士、十个半便士,还有……十二个花星。”罗杰手中的最后一个硬币叮当一声落在那一堆钱币上。他的手伸进衬衣口袋摸索着,清瘦的面孔显得很专注。“哦,这儿。”他又取出一个小塑料袋,小心地倒出一把很小的铜币,在刚刚的那些钱币旁边堆成一堆。
“小铜币,”他解释说,“是苏格兰当时的货币制度中最小的单位。我把能弄到的全都带回来了,因为很可能你最常用到的就是它们了。要不是需要买匹马什么的,都用不上那些大的硬币。”
“我知道。”我拿起了几枚索维林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让它们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这些金币挺沉的,直径有将近一寸。我面前这笔小小的财富在台灯下熠熠闪光,这是罗杰和布丽花了四天工夫跑遍了伦敦各家稀有钱币经销商才搜集到的成果。
“有一点挺有意思的,你们知道,这些硬币现在的价值比它们的面值要高得多,”我拿起一个几尼金币,接着说,“但是如果按能买到的东西来衡量,它们当年的价值跟现在刚好差不多。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农夫六个月的收入。”
“我差点忘了,”罗杰说,“其实这些你早已了如指掌,所有的东西值多少钱,卖什么价,诸如此类的。”
“也很容易忘记。”我答道,眼睛仍旧盯着那些古钱。从眼角里我看见布丽突然靠近了罗杰,而他的手自然而然地向她伸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目光从那一小堆金银财宝上抬了起来:“好,就这样吧。咱们去吃饭好吗?”
晚饭在河道街的一家酒馆,大家几乎沉默无语。克莱尔与布丽安娜并肩坐在软座长椅上,罗杰坐在对面。他们各自用着餐,几乎没有目光的交流,但罗杰看得见所有频繁发生的微小接触,那肩膀、臀部或手指之间细微的碰触。
他自己会如何应对,他很想知道,如果这是他或者他父母的选择?分离是每个家庭都必须面对的,但通常只有死亡才能切断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纽带。眼前的这个局面因为主动的选择而变得格外艰难——当然,分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容易,他一边想着,一边用叉子把热腾腾的农家馅饼送进嘴里。
晚饭后大家起身离座,他把手轻放到克莱尔胳膊上。
“不为什么,”他说,“但你能帮我做个试验吗?”
“我想可以,”她微笑着回答,“什么试验?”
他冲着大门点头示意:“你闭上眼睛踏出大门,到了外面再睁开。然后回来告诉我,你第一眼看见的是什么。”
她颇有兴趣地扬起嘴角:“好吧。希望我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个警察,不然,我醉酒闹事被抓,你们还得来保我出狱。”
“只要你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鸭子。”
克莱尔用怪异的眼光瞥着他,还是顺从地转向酒馆大门,闭上了眼睛。布丽安娜望着母亲从门口消失,伸手扶着门厅的墙板,转头对罗杰抬起了红色的眉毛。
“你搞什么名堂,罗杰?鸭子?”
“没什么,”他紧盯着那无人的门洞,“一个古老的传统罢了。萨温节——就是万圣节,你知道——是传统习俗中占卜未来的盛会之一。有一种预言的方法便是走到屋子尽头,闭目踏出屋外,睁眼所见的第一件事物将预示你不久的将来的命运。”
“鸭子是个坏兆头?”
“要看它在做什么了,”他呆呆地回答说,眼光仍旧聚焦在门口,“如果鸭子把头藏在翅膀下面,那就是死兆。她怎么还不回来?”
“我们还是去看看吧,”布丽安娜有点紧张,“我不觉得因弗内斯市中心能有多少睡觉的野鸭,但河倒是不远……”
他们刚一走到门口,彩色玻璃的窗洞立刻暗下来,克莱尔打开了门,显出些许慌张。
“你们永远也不会相信我第一眼看见了什么。”她看见他俩马上大笑起来。
“不是只鸭子?脑袋钻在翅膀底下?”布丽安娜焦急地问道。
“不是,”她母亲困惑地看了看她,“是个警察!我向右一转便跟他撞了个满怀。”
“他正朝你走来啰?”罗杰感到莫名的解脱。
“怎么说呢?对,直到我撞上了他,”她回答说,“然后我们俩就揪住对方在人行道上转晕了。”她又笑起来,红红的漂亮的脸上,雪利酒色的眼睛在酒馆琥珀色的灯光下闪烁不已,“怎么了?”
“那是好兆头,”罗杰微笑着,“在萨温节看见一个男人向你走来,预示着你将找到所寻之物。”
“是吗?”她惊诧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双眼,一瞬间竟绽放出明亮的笑容,“太好了!咱们回家去庆祝一下怎样?”
晚饭结束时大家的那种焦虑似乎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激动之情。他们说笑着回到公馆,为过去与未来举杯庆贺——克莱尔和罗杰喝的是明奈湖苏格兰威士忌,布丽安娜喝的是可口可乐——大家为明天的安排讨论得热火朝天。餐柜上端坐着布丽安娜执意刻制的杰克南瓜灯,和眉善目地笑看屋中的热闹。
“这下你有钱了。”罗杰的这句话重复了第十遍。
“也有斗篷穿了。”布丽安娜附和道。
“是的,是的,是的,”克莱尔急切地回应,“我需要的一切——至少是我能搞得到的一切——”她纠正自己。停顿了一下,她突然伸手抓紧了布丽和罗杰。
“谢谢你们俩,”她使劲捏着他们的手,湿润的眼睛闪烁着,嗓音一下子变得很沙哑,“谢谢。我说不清楚我现在的感受,我说不清。可是——哦,我亲爱的,我会想你们的!”
接着她和布丽投进了彼此的怀抱,克莱尔把头埋在女儿的颈边,两人都牢牢地拥住对方,仿佛彼此间深沉的情感只靠这简单的力量便能表达出来。
当她们松开了的时候,眼睛湿湿的,克莱尔把一只手放在女儿的脸颊上。“我还是上楼去吧,”她小声说,“还有点事儿要做呢。早上见,宝贝儿。”她踮起脚在女儿的鼻尖上亲了一下,便转身匆匆地走出了房间。
母亲出了门,布丽安娜端着那杯可口可乐重新坐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无言地望着炉火,双手慢慢地旋转着杯子。
罗杰忙碌着在临睡前把屋子收拾好,关上了窗户,整理了书桌,并把帮助克莱尔准备行程的参考书籍一一归位。走到南瓜灯跟前他停下了脚步,烛光从上挑的双眼和锯齿状的嘴巴里照射出来,那乐呵呵的笑脸令他不忍吹熄了蜡烛。
“我不觉得它会烧着任何东西,”他说,“咱们留着这灯吗?”
布丽安娜没有回答。他瞥了一眼布丽安娜,发现她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锁定在火炉上。她没听见问话。他挨着她坐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她没准儿能回来,”他温柔地说,“我们谁也不知道。”
布丽安娜慢慢地摇摇头,依然紧盯着跳动的火苗。
“我觉得不会,”她轻声说,“她告诉过你那会是什么样子,没准儿她都过不去。”长长的手指不安地敲击着腿上的牛仔裤布料。
罗杰瞧了瞧门口,确保克莱尔已经上楼,然后在布丽安娜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的归宿应当是同他在一起,布丽,”罗杰说,“你看不出来吗,她谈起他的样子?”
“我看得出,我知道她需要他。”那丰满的下嘴唇在微微地颤抖,“可是……我也需要她!”布丽安娜一下子紧抓住自己的膝盖,俯下身子,似乎在竭力克制着什么突如其来的痛楚。
罗杰轻抚着她的头发,惊叹这指间滑过的丝丝闪亮的秀发居然可以如此柔软。他想拥她入怀,为了给她安慰,同样也为了她身上的那种触感,然而,她却僵硬得毫无反应。
“你长大了,布丽,”他小声说,“你已经自食其力了,不是吗?你爱她,但你不再需要她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需要她了。她不也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吗?”
“是的,可是……罗杰,你不明白!”她激动地喊道,接着抿紧了嘴唇用力咽下一口气,转向罗杰,满眼是深深的忧伤。
“我就只剩下她了,罗杰!她是唯一了解我的人,她和爸爸——弗兰克——”她更正道,“打一开始就了解我的人只有他们俩,他们看着我学会走路,他们会为我在学校的成绩而骄傲,他们——”她戛然而止,泪水满溢而出,留下一道道印痕在火光里闪烁不已。
“这一切听上去好愚蠢,”她的语气突然非常激烈,“愚蠢至极!可是——”她无望地搜肠刮肚,然后按捺不住地一跃而起。
“就好比——有许多事情我甚至都一无所知!”她说着急切地踱起步来,怒气冲冲,“你觉得我能记得我学走路时是什么样子?我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妈妈她记得!这一切都好愚蠢,因为记不记得能有什么区别?丝毫没有区别!可那些事又是那么重要,因为她觉得它们很重要,而且……哦,罗杰,如果她走了,这世上就再没有人在乎我是什么人,也再没有人认为我是独一无二的了,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是我!我来到这个世界,真正在乎的只有她一人,如果她走了……”布丽怔怔地立在火炉前的地毯上,双手在体侧紧握着拳头,歪着嘴极力控制着自己,脸颊上泪水涟涟。片刻之后,她垂下肩膀,高挑的身躯里先前的所有张力荡然无存。
“可这又是多么愚蠢,多么自私,”她的语气变得冷静而理智,“而你完全不明白,你只觉得我好不懂事。”
“不,”罗杰安静地回答,“我觉得一切也许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他起身走到她背后,把双臂合拢在她的腰间,恳求着她靠进自己的怀里。布丽起初有点儿抗拒,在他的臂弯里显得很僵硬。渐渐地,她屈从了自身对安抚的需要,松弛下来,由他把下巴靠上自己的肩膀,斜过脑袋跟她自己的脑袋贴在了一块儿。
“我以前从没意识到,”他说,“直到刚才。你记得车库里那些纸箱子吗?”
“哪些纸箱子?”她问,一边抽着鼻子扑哧地笑了出来,“有几百只呢。”
“上边写着‘罗杰’的那些。”他稍稍抱紧了她一点,抬高双臂交叉在她胸前,把她舒舒服服地拥在怀中。
“里面全都是我父母亲的旧东西,”他说,“照片啊,书信啊,还有婴儿衣物、书和以前的各种杂物。都是牧师收养我的时候把它们收拾起来打的包。他像对待他最珍贵的史料一样对待这些东西——用两层纸箱,还采取了防蛀处理,诸如此类的。”
他抱着她左左右右来来回回慢慢地摇摆着,伏在她肩头凝望着炉火。
“有一回,我问他为什么还要那么麻烦地把它们保存下来——我不想要里面的任何东西,我根本不在乎。可他说我们还是要留着,他说那是我的历史——说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历史。”
布丽安娜叹了口气,她的身体似乎越发松弛了下来,加入了罗杰那有节奏的、半昏睡的摇摆。
“你从来没有打开看过?”
他摇摇头:“里面有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在那儿。”
接着他松开了布丽安娜,退后一步,好让她转身面对自己。她的脸上泪痕斑驳,高挺而优雅的鼻子有几分红肿。
“你错了,知道吗?”他温柔地说,把手伸给她,“并不只有你母亲一个人在乎你。”
布丽安娜睡下好久了,罗杰却仍坐在书房,望着壁炉里的火焰渐渐熄灭。他总是觉得万圣节前夜是个不安分的夜晚,活灵活现着各种不眠的鬼神。今晚更是如此,想到明早将会发生的一切。杰克南瓜灯在桌面上咧开着满怀期待的笑容,散发出烤馅饼的温馨气息充满了整个房间。
一串下楼的脚步声传来,把他从思绪里唤醒了。他以为那会是难以入睡的布丽安娜,但下来的是克莱尔。
“我想你可能醒着。”她说。她穿着睡袍,白色缎子在黑暗的走廊里闪着微光。
他笑了笑,伸手邀她进屋:“万圣节前夜我从来都是睡不着觉的,自从父亲给我讲了各种故事之后,我总觉得能听见鬼魂在我的窗外说话。”
她笑着走进火光:“他们都说些什么?”
“他们说:‘你可见过一个灰色的巨大头颅,那下颌骨上都不带血肉?’”罗杰引用道,“你听过那故事没?那个在闹鬼的教堂过夜的小裁缝遇见饿鬼的故事?”
“听过。不过假如有人在我的窗外说那些,我肯定整晚躲在被子里不敢动弹。”
“哦,我通常也是的,”罗杰向她保证,“除了有一次,大概七岁的时候,我鼓足了勇气站到床上,往窗台上撒了一泡尿——因为牧师不久前告诉我,往门柱上尿尿可以防止鬼魂进屋。”
克莱尔开心地哈哈笑起来,眼里火光闪动:“结果管用吗?”
“嗯,如果当时窗户开着可能会更好些,”罗杰答道,“不过鬼魂确实没有进屋。”
他们都笑了起来,接着,又一个尴尬的小小沉默降临到他俩之间,就像先前整个晚上不时出现的好多次尴尬的沉默,闲谈间仿佛走在钢丝绳上突然意识到脚下那无穷无尽的深渊。克莱尔坐在他身旁凝望着炉火,双手在睡袍的褶皱间不安地交替。两枚结婚戒指折射出光芒,一金一银地眨着眼睛。
“我会照顾好她的,你知道,”罗杰静静地说道,“你应该知道的,对吗?”
克莱尔点点头,没有看他。
“我知道。”她说得很小声,他可以看到她睫毛边颤抖着却迟迟没有滴落的泪珠,火光闪烁。她摸索着睡袍的口袋,取出一个长长的白色信封。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糟透了的胆小鬼,”她说,“一点不错。可我……可我真的做不到——向布丽道别,我是说……”她停下来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伸手把信封递给了他。
“我全写下来了——能想到的一切。你能不能……”
罗杰接过信封。因为克莱尔一直贴身放着,那信封还有一点温热。他隐约感到不能让这封信在送到她女儿手中之前变冷,便把它塞进了自己胸前的口袋,感觉到信封弯折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好的,”他听见自己的嗓音变得有点厚重,“那你会……”
“走得很早,”她深吸了口气说,“天亮之前吧。我叫了辆车来接我。”她放在腿上的双手绞作了一团,“如果我——”她咬了咬嘴唇,恳求地望着罗杰,“我不知道,你瞧,”她说,“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迈出这一步。我非常害怕,怕离开这儿,也怕离不开。总之——非常害怕。”
“我也会这样的。”罗杰说完伸出手,她握住了它。他们久久地把手握在一起,罗杰感受着她的脉搏,在他的指尖显得好轻、好快。
许久之后,她轻柔地握了一下,放开了他。
“谢谢你,罗杰,”她说,“你所做的一切。”她靠上前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起身走出门外,仿佛一个白色的鬼影,乘着万圣节前夜的清风飘进那黑暗的走廊。
罗杰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她的触觉依然温暖地印在他的肌肤上。杰克南瓜灯烧到了尽头,蜡烛强烈的气味在不安分的空气中升腾,摇曳的火光里,那异教的鬼神向外张望了最后一眼。
清晨的空气寒冷而雾气重重,我为身穿了斗篷庆幸不已。上一次穿这样的斗篷还是二十年之前的事,不过如今的人们穿什么的都有,那位因弗内斯的裁缝见我要定制一件带兜帽的羊毛斗篷,丝毫都没有显露出诧异。
我紧盯着地面上的小道。从下车的公路上看去,小山的峰顶被浓雾围绕着不见踪影。
“停这儿?”当时司机问道,一边疑惑地望着车窗外荒凉的乡野,“你肯定,夫人?”
“是的,”我的嗓子因恐惧哽咽着,“就是这里。”
“就是这儿?”他显得很怀疑,尽管我的大钞已经塞进了他的手心,“你要我在这儿等着吗,夫人?要不晚点儿过来接你?”
我非常想点头说好的。毕竟,如果我失去了勇气怎么办?此刻,对于这个模棱两可的问题,我的把握岌岌可危。
“不用,”我说,咽下口水,“这个不需要了。”假如无法跨出那一步,我也就只能走着回因弗内斯了,不过如此。说不定罗杰和布丽安娜会过来,可是我想那会更糟糕,含垢忍辱地被打回老家。抑或,那会是一种解脱?
花岗岩石子在我脚下滚动着,一块被我踩松了的土块坠下山坡,细碎的尘土四下散落开去。我不可能真的准备跨出这步,我心想。裙子里加固了的口袋装着沉甸甸的钱币,摇摆着打在我的大腿上,那些金银币沉重的体量提醒着我,这就是现实。我确实准备跨出这步。
但我不能。昨天深夜布丽平静地安睡着的模样从脑海里冒出来,向我挑衅着。离巨石越来越近,前方山顶上回忆的恐怖触须伸展到我的眼前,随之而来的是尖叫、混乱和被撕扯成碎片的感觉。我不能。
我不能,但我还是继续攀登着,手心继续冒着汗,脚步继续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动。
登上山顶时天已破晓。浓雾被抛在了身后,竖立着的巨石衬着清亮的天空,轮廓鲜明而黑暗逼人。看见他俩的身影,我忧心忡忡地感到手心冒着冷汗,但我仍然迈步上前,踏进了石阵。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裂石前的草地上。布丽安娜听见了我的脚步,转过身来。
我惊异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她也穿着一件杰西卡·古登伯格的长裙,跟我身上的这件非常相像,只是换成了鲜亮的青柠绿色,塑料珠宝点缀在胸前。
“你穿这个颜色简直太难看了。”我说。
“这是他们唯一的一件十六号。”她平静地回答道。
“我的天,你来这儿究竟打算干吗?”恢复了些许理智后,我质问她。
“我们来送你的。”她说着,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我看了看罗杰,他稍一耸肩,也歪着嘴笑了。
“哦,这样,好吧。”我说。布丽安娜身后矗立着两人高的巨石。穿过那大约一尺宽的裂缝,我能看见石阵之外的草地上泛着依稀的晨光。
“你该走了,”她坚决地说,“要不然我去。”
“你!你疯了吗?”
“没有。”她朝那块裂石瞧了一眼,咽下了口水。兴许是那绿色裙子反光,把她的脸映得一片雪白。“我可以的——我是说我可以穿过去。我知道我可以。吉莉丝·邓肯穿越石阵的那会儿,我听见那声音了。罗杰也听见了。”她看了罗杰一眼,仿佛在寻求一种肯定,接着,她的目光又重新回到我的身上。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詹米·弗雷泽,或许那只有你才做得到。但如果你不愿意去尝试一下,那我就去了。”
我张大了嘴,哑口无言。
“你不明白吗,妈妈?他必须知道——他必须知道他成功了,他执意为你我所做的一切没有白费。”她的嘴唇在抖动,她抿住了嘴。
“这是我们欠他的,妈妈,”她温柔地说,“总得有人找到他,去把一切告诉他。”她的手触摸了一下我的脸颊,“告诉他我出生了。”
“哦,布丽,”我的声音哽咽到几乎无法开口,“哦,布丽!”
她把我的双手紧紧地握在手中,使劲地握着。
“他把你给了我,”她非常低声地说着,我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现在,我必须把你还给他了,妈妈。”
那双与詹米如此相像的眼睛俯视着我,泪眼迷蒙。
“如果你找到了他,”她耳语着,“当你找到了我的父亲——把这个给他。”布丽俯身吻了我,用力地、温柔地吻了我,然后站直了身子,把我转向了巨石。
“走吧,妈妈,”她喘着气说,“我爱你。走!”
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罗杰的影子靠近了她。我跨出了一步,又跨了一步。听到一个声音,一阵隐约的咆哮。我跨出了最后一步,整个世界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