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破晓的梦魇杀机 第六章

楚道石这个时候,也正在追踪一只奇怪的猴子。在梦中,他每次抬腿,都觉得沉重无比,尽管花了很大的力气,但还是像在空中漂浮一样,行进困难不已。眼见着猴子越跑越远,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激劲儿,他撮口一呼,从口中喷出一道白气,周围顿时刮起了力道十足的强风——楚道石暗自有点儿吃惊:原来在梦中,居然能把原有的力量放大这么多?

风幻化成了透明的蛛网,向猴子兜头罩过去。但是还没有靠近猴子,忽然像被人从另一个方向吹了一口气,瘪了下去,顿时消失。猴子欢叫着连蹦带跳,投向了薄雾中一个渐渐出现的人影。楚道石迈着几乎走不动的腿,以一种滑稽的姿态跟着飘来。

那个人影,等凑近看,才发现非常瘦小。

纤细的四肢,小小的手脚,与脖子有些不相称的大大头部,眼睛虽然很大,但是却像青蛙一样在脸上凸出着,小得不成比例的鼻子和嘴。整体看起来,就像是本来应该很美丽的孩子,五官却有点漂亮过头,反而成了骇人的夸张一样。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他总觉得这个人有点儿像刚刚出狱那段日子的自己。是营养不良吗?还是说……

还没等他想完,一个声音从这个人口中传了出来:“你是谁?”

声音出人意料地甜美脆爽,是男童尚未变声时,高亢而清越的嗓音。

是个男孩吗?楚道石挪动到人影的面前,拨开眼前的雾气,低下头审视,那果然是个男孩。虽然身材长得令人扼腕,但是脸上却没有一点皱纹。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有点儿出号的大,而且不停地向四方转动,好像控制不住般集中不了视线。

楚道石被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孩吓了一跳,本能地想:“他会是那个造成昏睡的家伙吗?”

男孩见他不回答,又追问道:“你也不会说话吗?”

也?这里有人是哑巴吗?楚道石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当然会说。你是谁?”

男孩摸摸猴子的头,楚道石看见猴子头上的毛发秃了一块,四周的边缘变得焦黑,像是被火烧过——刚才被它挠中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我是儿子。”

“谁的儿子?”

“爸爸的。”

“爸爸是谁?”

男孩猛地抬头,脸上的表情扭曲:“谁让你问了?!”

声音骤然拔得很高,随着这一声,周围的雾气在眨眼间就散了个干净,像是被无数风扇吞了进去。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熊熊焚烧的火苗,楚道石的脚下,就正踩在一块滚烫的岩石上。

灼伤的剧痛片刻间就传到了脚心,楚道石惨叫一声蹦了起来,但只要落下来,就是被高温无情炙烤。楚道石的鞋子很快就烧起了火苗,从脚上开裂,掉落,变成了一堆火星,裹脚布也随之化作飞灰,赤裸的脚上皮肤被烫起了大泡,接着被踩裂,流出脓液,然后就是发黑炭化。看着楚道石犹如被活生生炮烙一般在地面上蹦跳,男孩拍着手笑了:“烧鹅掌!烧鹅掌!”

瞬间就被折磨的快要崩溃的楚道石,脑子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念头:“烧鹅掌……这是一道名吃!”

把活生生的肥鹅放在慢慢烧红的铁板上,任它们因为痛苦而走来走去,最后鹅掌被烤熟,鹅也倒毙,这时候再把鹅掌切下来上桌,味道鲜美无比,可是鹅的其他部位,却因为恐惧而变得恶烂不堪,只有扔掉。

十来只鹅……才能凑一盘……楚道石已经快要跪在地面上了,他冲着安然无恙的男孩大叫:“快停下!我不是鹅!我是人!”

男孩听见他的话,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顿悟般地敲了下头:“人的脚没洗,很脏!不要吃!”

话音还没有落,温度就迅速冷却了下来,刚才还是火热地狱的地方,已经是冰凉彻骨。

楚道石一头栽在地上,捂着脚呻吟翻转。他的双脚,就在刚才短短的时间内,已经重伤,痛楚残酷地从脊椎直达脑髓,狠狠地抽打着他的每一条神经。

男孩好奇地看着他打滚,但却还尖着嗓子提问:“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楚道石在尘埃里煎熬的这几秒钟,已经想明,这个男孩,一定是造成昏睡的重要嫌疑。

因为他对梦境的掌握,自如的过分了。楚道石的入梦之技,是一种用自己意识嵌入他人脑海的手段,他人可能会在梦中看见他,但是绝不会影响他,就算他们有意识地想在做梦时做些什么,但是往往因为意念纷乱,无法集中精神,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目的,所以楚道石这样的秘术师,才可以借机自如地在梦中穿梭,用以偷窥做梦者不为人知的心思。但相应的,因为入梦者的意识是清醒的,如果他们在梦境中迷失,又没有人指引他们回来,那么在现实中,他们也就会永远地沉睡下去,直到全身衰竭而死。

但是这个男孩,一上来就敏锐地发现了自己,并且能够精确地、收放自如地折磨他。

甚至没有片刻的迟疑。

楚道石只能乖乖回答他的问题,而且必须完全顺从,因为这个孩子随时可以杀了他,彻彻底底地,把他从两个世界都抹杀。

而在梦的另一端,甄旻焦急而无助地看到楚道石的两只脚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在扒下靴子之后,脚的大部分皮肤轻易地就随着裹脚布一撕而下。

大厅里的人们都看到了这幅惨象,啜泣声再度充满了空间。甄旻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花了很大力气才不让自己也哭出来,为了平抑心中的恐惧,她用力揪住自己额上的那绺红发,用力之大几乎要生拽下几根来,这才勉强回复了镇定,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跟大家说:“不要慌!这只是假相,他会好起来的!”

人们抱作一团瑟瑟发抖,甄旻的侍女也在其中。两位保镖的脸色已经是难看之极,他们紧紧地站在甄旻的身边,不敢离远一步。

甄旻很清楚,这个时候,她必须要克服一切,忍耐着成为主心骨。由于人们不敢上前,她只有自己动手为楚道石处理伤口。甄旻也很害怕,看见血和流脓变黑的皮肤,她也想吐,可是她不能后退,如果她再害怕,这些人就会彻底崩溃。

“素王殿下已经出去查明真相了,这里很安全,有护符和灯光保护我们,大家放心。”

语音还未落,离她最远的一群人,哭声戛然而止。等甄旻听到其他人的惊叫,飞奔过去探看时,那群人已经整齐地在原地沉睡了过去,就这样保留着互相拥抱的姿势,无论如何都无法叫醒。

大厅里的尖叫,此起彼伏。

猴子闪烁着热量痕迹的脚印,在走廊的尽头消失了。

紧随其后的厘于期迷惑地停住了脚步,他询问地看着在后面气喘吁吁跑来的素王,那意思是说:“奇怪,脚印怎么突然消失了?”

然而白徵明用手中的灯笼在周围照了照之后,脸上现出了惊异的神情:“怎么是这儿?”

“这儿是哪儿?”

白徵明把灯笼交给厘于期,开始在地面上寻找。他一边找一边用手不停地这儿敲敲,那儿砸砸,很快,他找到了什么,也不嫌脏,手指嵌在地面上一用力,抠起来一块砖。厘于期看得清楚,在砖下面有一个环状的把手。那把手掩盖在砖块之下,表面却显得光滑,应该是常有人使用。白徵明也摸到了把手,表情变得更为复杂。他抬起头对好友说:“这里,是我当年藏猫猫的地方。”

“因为总被太监和宫女们找到,我一赌气,私底下找人挖了个地窖,也就是个能装几个小孩的小地方吧。后来大了不玩了,又有了自己的府邸,就废弃了——难道猴子也知道这里?”

厘于期示意白徵明起身站远,他用手在空中虚晃,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自动抓住了把手,猛地一提。一块石板应声而开,现出一个黑黢黢的通道。厘于期用眼扫了一下:“很深,绝对不止几个小孩的容量。”

“不可能。也就五步见宽而已。”

厘于期把灯笼交还白徵明,自己先行步下:“应该有人改造过这里。很危险,你跟在我后面。”

白徵明有点儿恼怒:“我又不是泥捏的,至于的嘛。”

厘于期扭脸莞尔一笑:“你眼神不好,迷路了我可不想费劲找你。”

果然如厘于期所说,这里早已不是白徵明熟悉的儿时藏身之所。在原本的基础上,有人进一步往深里挖掘,仅容一人通过、狭窄幽暗的通道,一直弯弯曲曲地通向未知的方向。所幸墙壁上都有设置简陋的油灯,可以一路点燃照明。

泥土腐败的气息和潮湿透骨的阴风,不停渗入人的口鼻和关节,人走在其中,似乎是行进在一张粘稠冰冷的大网之间。白徵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焦躁和抑郁在心中翻上滚下地交替出现,感到既讨厌又……悲伤?这种情绪太奇怪了。他只好通过观察其他地方来转移注意力。这里的墙上,除了镶嵌着油灯之外,到处都是粗糙的挖掘痕迹,但是在其中还有很多刮擦的印记,有些则甚至显得平整圆滑,好像被反复加工过,地面上也会规则地出现一些圆坑,还有长长的拖痕。

这里,不应该只是个简陋的小地窖吗?为什么会出现这么曲折的地下通道?它到底通向哪儿?这是谁加工改造的?白徵明心中充满了谜团,但是又隐约有一种奇怪的下意识,他并不想知道实情。

因为这个小地窖,当年知道的人,貌似只剩下了猴子老爹,甚至连亲爱的母亲也并不知晓。他不无痛苦地回想起五岁的自己,孩子气地威逼猴子老爹找人替他挖掘这个秘密藏身地。年幼的素王对老人说:“敢说出去的话就杀你的头!”

老人回答说:“殿下的事情,我绝不会告诉人的。”

“死了也不说哦!”

“嗯,死了也不说。”

白徵明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攥住,再也没有松开。

“什么破名字!太奇怪了,不好玩!”

楚道石只觉得口干舌燥,脚底的疼痛现在已经有点麻木了,他勉强扶着膝盖站起身来,每走一步都像踩中了三把尖刀,但是尽管如此,还是要打点起精神来回答问题:

“爸妈起的,见笑了。”

可爱到有些畸形的小孩把头歪到另一边,“妈?妈是什么?”

“妈妈就是母亲,生你养你的人。”

“胡说!生我养我的人只有爸爸!”

眼看周围的温度又要骤增,楚道石赶紧顺坡下驴:“是!只有爸爸!妈妈什么都不是。”

小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问:“你来干什么?”

楚道石深知每一个问题的凶险,正在他打腹稿的时候,小孩又跟着发话:“我刚才叫你,你不来,不叫你,你偏来,你是来陪我玩的吗?”

什么?楚道石一激灵,他忍住一肚子疑问,绰着小孩的口气说:“是,我是来陪你玩的。刚才你叫我,我没听见。”

小孩低下头,猴子敏捷地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替他挠了挠头顶。他说:“那些人,我一叫就来了,但是你怎么跟聋了似的?”

楚道石的脑细胞空前激烈地运转,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我反应迟钝,刚听见……不过,你怎么叫人啊?”

小孩骄傲地一仰脖:“就是这样啊!”

他晃动着细弱的四肢,像没有重量一样跳入了空中,然后开始猛烈地转圈,胳膊和腿像旗帜一样噼噼啪啪地击打在他的身上,一边转嘴里一边喊着:“来玩!来玩!”

猴子随着他的动作,在地上欢愉地蹦跳,发出吱吱哇哇的叫声。

在它们面前的空气中,显出了模模糊糊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的情景,并且越来越清晰,楚道石在底下看得清楚:那正是饮露宫的大厅。他的身体,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大腿和双脚被纱布包扎,而背对着这里的女人,应该就是甄旻,她正在挥动双手,试图让慌乱的人们镇定。她的两个保镖,双腿战抖着贴在她身后。

但是随着孩子的喊声,这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忽然回过了头。

看见此景,楚道石几乎骇死过去:因为在他们转头的同时,似乎又各自有个头从他们的肩膀上长了出来——不,正确地说,他们转过来的头,并非是现实中的那个,而是从中分裂出来一个头的幻影。一刹那间,就好像有两个头一般。

幻影惊诧地看着男孩,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呼召。随即,他们向前一步,从虚无中走了出来,一下子跌落在了这边的地面上。而那边的大厅里,两个躯体猛然凝滞,接着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而他们落下来的时候,也全都摔得够呛,等好不容易爬起来之后,仓皇四顾,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男孩拍着手欢叫:“追呀!追呀!打呀!”

两个男人就像被提线操纵的木偶一般,甚至都没说出一句话,就地厮打了起来,陷入性命相搏,开始了完全用不上任何套路的死斗,他们用腿、用膝盖、用胳膊肘、用手指、用牙齿野蛮地撕扯着对方,恨不得将对方当下就碾成碎渣。

现实情景中的甄旻,无声地膝盖一软,坐倒在地上。

男孩看了一会儿肉搏,很快就失去了兴趣,红润的小嘴唇发出了嘘嘘声:“滚开!滚开!”

猴子马上跳过去,用小爪子随便指了个方向,两个正在决死的男人,立刻一边殴打着,一边按照猴子的指引,追逐着跑向了远方,迅速消失在男孩和楚道石的视野中。

楚道石的心头,寒意不可遏制地扩散开来。尽管如此,他还是竭力控制着让声音不至于发抖,提问道:“叫谁……谁就会来吗?”

男孩落回地面,口气中透着不满,“也有不行的啦!比如说那个人呐。”

猴子似乎是通灵性似的,伸出爪子指着虚空中一个人影,男孩充满怨气地说:“她头上有什么东西挡着,我叫不应啊!”

楚道石顺着猴爪看去,正是无助的甄旻。在梦中的视野里,她头上那绺红发,闪耀着格外明显的光芒。孩子露出受挫的表情,开始愤怒地呼唤,他的呼声击碎了脆弱的护符,大厅中的人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纷纷争先恐后地跳入了这边的世界,被驱赶着奔向了未知的地域。很快,在甄旻的周围,已经没有一个清醒的人存在。

在另一边,甄旻想站起来,但是却发现怎么努力都只是徒劳。她在地上跪着爬了两步,目力所及的地方,全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哭声和呻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有谁……有谁还清醒着吗?……

甄旻用手指颤抖着碰碰自己的保镖,自己的侍女,但是他们毫无反应。

只有楚道石失去知觉的身体,还在从伤口中不断渗出血水。甄旻靠在楚道石的脚边,用手抓住胸前的平安符,深深地,几乎要涨裂肺部一样呼吸。她在彻骨的恐惧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绝不能昏过去!要撑到他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