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道石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久违的温暖感觉,从僵硬的肌肉表层慢慢一点点渗了进去。那个刺眼的圆球,真的是太阳吗?干净的、铺满了鹅卵石的道路,没有刺鼻气味的清洁空气,人们的面容,生动的表情。这些原本熟悉的东西,刹那间在他黑暗的视野中蜂拥而至,挤得他一时无法呼吸。
在最开始的时候,楚道石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是两个健壮的狱吏,将他半拖半架地拉到了大堂上。他木然地跪下,继续皱着眉头茫然地望向上方,还没看清楚,就有强硬的手把他的脖子按了下去:
“不得无礼!给素王殿下磕头!”
这个称呼似乎在哪里听过,他疲倦地摇头。上面那个金碧辉煌、颜色复杂的奇怪物体是皇族的人吗?
无所谓了。岁正之下,一切皆有定数。我又有什么必要去知道本来就存在的东西呢?
白徵明在上面伸着脖子看了很久,也没看清楚道石到底长什么样——他只看见一堆乱七八糟纠结着的头发,还有一些以古怪的方式连接起来的破布片。
他低头再看写得密密麻麻的文书,顺便用抹布轻轻拭去那坨意外的鸟粪,慢慢地读出了一个名字:“楚……道……石。”
素王诧异地问了第一个问题:“什么意思呢?我是说名字。”
楚道石虽然也有点儿意外,但还是尽可能清晰地回答——嗓音因为长久不用,显得格外冰冷:“道边的道,石头的石,就是这个意思。”
“路边的……石头?”素王保养良好的手指轻轻划过墨迹,“未免太普通了吧?”
狱吏和负责记录的文书都有点儿发愣,而楚道石的回答却来得异常之快:“好名字也改变不了命运,与普通名字没什么差别。”
狱吏试图给楚道石一记礼仪教育的耳光,被白徵明制止了:“我看过你的案子,你是因为行巫蛊而获罪的,这也算命运的一种改变对吧?”
楚道石闭上眼睛,从乱发中抬起头来,他能感觉到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的方向吹过来的风,自信、蓬勃,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屈不挠。这让他想起了一年前那些混乱的日子,自己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态来到了天启城。师父这样告诉他:“你是岁正之术的继承者,未来就在你的眼中,永远不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是的,在乡间的时候,他能看到天上的万物,每一朵云,每一滴雨,每一点季节的波动,自然如同在他的耳边低喃,即将发生的事情如长卷般提前向他展开,他是个绝对优秀的风雨秘术师。在师父死后,楚道石深信,这样的本领,足以让他在天启城立足。但是事情并不像他设想得那样顺利,在这样富庶繁华的城市里,天气对人们来说,远远不像在乡下时那样重要。人们选择在晴天出去游玩,看到下雨就躲在家里,他们不需要楚道石。
在饥饿的边缘,楚道石违背了师父的意愿,开放了他的双眼。
任何人,只要花上一点钱,就可以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最难以说出口、同时又是最想知道的东西——命运。没错,岁正秘术就在楚道石的眼中,他只要集中精力,凝视对方,那么这个人的未来便在他的眼底波澜起伏,纤毫毕现——他甚至根本不用知道自己客户们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于是无数有着难言之隐的人们踩破了他的门槛,他们怀着不为人知的目的而来,抱着更加居心叵测的豁然心情离开。
然而就在这出人意料的成功来临一个月后,灾难接踵而至。
有一名显贵微服前来求解命运,他在看进楚道石的双眼后,踉跄而出,随即倒毙在门口。
如果第一次可以用偶然来解释的话,那么第二次和第三次呢?在十天之内,楚道石的六名主顾相继暴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唯一一致的就是都登过楚道石的家门。
他们难道看到了死亡?楚道石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在第七名死者出现之后,执法者终于按捺不住民众的怒火与恐惧,他们把楚道石投入了大狱。他没有任何证人,更没有打点的金钱,连辩解的措辞都没有,而在这个时代,如果你无法解释自己的罪行,那么只有一条罪名等待着你——巫蛊。
人们向他投掷腐败的蔬菜,还有随手捡起来的石头,曾经从他眼中受益的人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没过几天,楚道石就承认了所有的罪名,他把这场横祸完全视同上天的意志,丝毫不准备反抗。但是,他还是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施行了巫蛊,他期望主审官能给他编出来,不幸的是对方的想象力还没有丰富到那种地步——特别是莫宇焱,已经正直到没有证据就无法定案的陈腐程度。经过长达数月细致到令所有人厌烦的调查,莫宇焱谨慎地把楚道石丢进了疑案大牢,期待新的进展。
整整一年,楚道石都在黑暗和饥饿中度过。每次沉入昏睡,他都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今天,他被第一缕阳光照耀的时候,有人问他:这也算命运的一种改变对吧?
……改变吗……
命运会改变吗?
楚道石没有任何犹豫地抗声回答:“不会的。命运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白徵明被这突然提高的声音小惊了一下,他看着下面这个几乎已经衰弱和污秽到不堪入目的罪犯,忽然觉得真正的凶手,不应该长成他这样。
能够行巫蛊的人,不应该如此卑贱,又如此绝望。
几乎就是随意的,素王忽然说:“我觉得你不像。”
莫宇焱和他的下属都有点儿摸不到头脑。不像?不像什么?
“我知道了,人不是你杀的。你走吧,当庭释放。”
楚道石以为自己耳鸣,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不顾光线的刺激,他眯起双眼,清清楚楚地看见上面坐着一个年轻人。是他说的话吗?
长长的卷曲的头发,傲慢而单纯的神情,没有任何缺憾的穿着和身材。与自己没有任何相同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算是怜悯,还是愚蠢呢?楚道石有些厌烦地推断。
不过被震撼到的,可不只是他一个。莫宇焱端正白皙的方脸已经变成了茄子色,眼睛也从眼眶里鼓了出来,他两步走到素王身后,用一种急促而不失客气的语调质问:“素王殿下,您可有证据证明他无罪?”
白徵明扭过头来,前所未有认真地说:“莫大人,有必要的话,可以跟我上金殿折辩。”
在夕阳西斜的时候,楚道石被人一脚踢出了大理寺门,身上穿着素王特意叮嘱送给他的粗布衣服,还有一包烧饼。他回头看了看徐徐关上的大门,彻底陷入迷糊状态。七条人命,关了一年……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给放了?
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让楚道石一口咬在了拿烧饼的手上:疼!
他再度试图从门的缝隙里看见后续情况,但只能零零散散地听见不停有争论声传来。呃,好像是两个人在没完没了地互相威胁?
恐怕就连写结案文书的时间,都比这次稀里糊涂的审案过程时间长吧。
这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傻乎乎的皇子?昏庸的特使?脑子缺根弦的笨蛋?楚道石一边努力放慢自己吃烧饼的速度,一边产生了强烈的欲望。一定,一定要让这小子看一次岁正之术,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命运使然,不可胡来。
万一侥幸能堵到他的话……
不过要是他也暴毙了,那岂不是杀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吗?楚道石盘算好了,如果还是像从前那样一看就死,那么自己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了,干脆回去坐牢坐到玩完好了,反正放出来也是害人。怀着这样的目的,楚道石吃光了所有烧饼,闭上眼睛休息,等待素王殿下离开大理寺——至于怎么突破人数众多的侍卫墙,到时再想吧。
眼看太阳就要压着火烧云的边缘没下去了。里面争吵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相反传来一阵嘈杂声,由远而近。楚道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大理寺的大门被人粗暴地一推,猛地弹开半扇,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里面“嗖”地窜了出来!
楚道石力气还没完全恢复,险些被撞倒,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正是那位素王殿下本人!
就见他身边一个随从都没有,只有他单枪匹马,跟逃命的兔子似的,三窜两跳,跃上大路,一溜烟,跑没影了。
莫宇焱和其他官吏,还有皇家侍从们过了一会儿才赶过来,累得跟什么似的,一个个口吐白沫:“殿下!……殿下!”
“您倒是说完了再走啊!”
“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我们也好跟着您去啊!”
“殿下!”
“殿下!”
但是这个功夫,脚下水准笑傲全体皇族的白徵明早就晃进胡同,踪迹不见。有急糊涂了的侍从,抓起在台阶上坐着的楚道石:“喂你!看见殿下往哪个方向跑了?”
楚道石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个方向,一群年轻人立刻乱哄哄地追赶下去。莫宇焱和剩下的官吏们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甚至有人吐了两口唾沫,这才回去了。
片刻之间,又只留下楚道石一个人。太阳已经只剩一个红色边缘,一刹那,大理寺外的鸦巢突然爆发出无数刺耳的聒噪,群鸦从树间疯狂掠过,它们在楚道石的头上反复盘旋,黑色的翅膀遮蔽了满天耀眼的霞光。
楚道石在鸦鸣声中微笑了,他顺着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拖着衰弱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追了下去。
这样衰弱的身体,用这种只能扶着墙慢慢走的速度,大概怎么也不可能追上吧。瞅刚才那意思,素王殿下即便是在宫中全民赛跑,估计也不像会输的样子。
楚道石抱着姑妄一试的态度,随随便便地拐过了两条胡同,结果一眼就看见了蹲在前面的白徵明,差点儿一口气呛死自己。
不,不会吧!这么简单就……
只见白徵明蹲在地上,正在用一种非常认真的态度跟一个小女孩说话。后者的年龄不超过十二岁,穿着一身简朴、布满补丁但十分干净的衣服,有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和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正守着个小摊子,那是一个简陋的长方柜,柜子下面是一个半圆形开口木圆笼,里面有个小炭炉,炉上有一个大勺,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微微地沸腾着,冒着细弱的白烟。在小女孩的手中,捏着几个橘黄色的糖人。楚道石试着蹭到了他们的身侧,找到了一个不错的角度,能够很容易地听清他们说什么。
白徵明指着糖人说:“就这几个了吗?”
女孩子有点儿胆怯,但还是回答道:“嗯。”
白徵明一伸手:“我都要了。”随后又仔细地看了看那些糖人的形象,“怎么没有狐狸和猫呢?”
小女孩一脸歉意:“就剩下人形了,动物的都没有了。”
“那你现做给我吧。我想带回去做礼物。”
“可是爹说,卖完了就回家,不做新的了。”
白徵明扶着膝盖站起来,用极端严肃的态度再度恳求:“就做一个,一个好吗?你做一个给我看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做就行。”
小女孩虽然觉得素王穿得像个贵人,应该尊敬,但是听见他这句话还是忍不住乐了:“您在说笑吧?您这样的人,怎么会做糖人呢?要是急用的话,明天我做了给您送过去吧。”
白徵明得意地一甩头:“不开玩笑哦,我看看就会了。”
这种口气,已经跟贵族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直接切换成了儿童模式,而再怎么说,十来岁的孩子还是有脾气的,“我不信!”
“真的!”
楚道石在旁边听得满脸黑线,这位皇子殿下到底有多大了?十岁?六岁?
开始还诚惶诚恐的女孩,已经被这种低龄级别的挑衅完全激怒了:“要是你看了之后不会怎么办?”
“明天你的全部糖人我都买,做多少买多少。”
“好!”
小女孩动作麻利地从锅里舀起一小勺糖浆,随即迅速倒手揉捏糖浆,将其抻长捏开,并且用一支细管插入其中,吹起泡来,两只小手上下翻飞,边吹边捏,片刻之间,一只跳脱的狐狸就现了身,等用拉丝把几根胡须贴好,简直可以说是活灵活现。白徵明看着狐狸成形,抱着肚子大笑:“简直跟厘于期一模一样!”
小女孩最后把棍子扑的插在狐狸屁股上,向前一递:“好了!你看会了没有呀?”
楚道石始终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深知这种小技,虽然雕虫而已,但是没有经过专门的学习和日夜的苦练,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习得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读书、练武没有任何区别,任何一门技巧,都不会天生就有。
他看向白徵明,刚才溜出来的时候那么积极,现在又为这种鸡毛蒜皮纠缠不休,贵人们都是这么穷极无聊的家伙吗?钱多到可以用来跟小女孩调情?他不可能真的是想学什么吹糖人的,只是想拿钱砸人才对吧?居然被这种人搭救,我果然不应该感恩……
还没等他想完,只见白徵明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灿烂微笑,露出一种令任何人都会过目难忘的狂热神情。一瞬间,楚道石居然被震撼到思维停顿。但是令他完全短路的事情还在后面,他看见白徵明伸手拿起勺子,轻巧地在锅里也剜起一勺糖浆,开始还只是笨拙地试探,随后就是渐渐成形的模仿,接着是越来越熟练的练习,在几次失败但是迅速弥补过来的尝试之后,白徵明的动作变得果断,剔除了犹豫,改进了错误的努力方向,修正了无益的冗余。他虽然没有女孩的速度,但是却向着正确的道路一头猛扎下去,在最后一次短暂闭上眼睛回想之后,他完成了自己的作品——一只猫。
尽管细节上仍然显得粗糙和简略,但是他没有简单地复制女孩的作品,更不是重现女孩的步骤,而是彻底学会了这门技术!
女孩和楚道石都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不同的角度,用整齐划一的惊惧眼神,死死盯住眼前这个看上去不甚靠谱的年轻贵族。
楚道石感到有什么冰冷刺骨的东西,从自己的心底爬上来。这么简单就学会了……多少日日夜夜辛苦练习、费尽心机才掌握的技巧,就这样被一个完全无知的外人如此轻易地掌握。他第一次明白人们为什么那么容易憎恨一个聪明的人——恨他们夺走自己的努力,恨他们就这样践踏了自己的心血。
不,眼前的素王,他根本不是聪明人。
他是个“天才”。
这两个字一出,楚道石只觉得自己头晕眼花。他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楚道石知道自己必须相信,素王确实是从有到无地学会了吹糖人。这绝对不是碰巧,也绝对不会仅有一次。一个人会很多东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能够在转瞬之间学会所有的东西。
这种卓绝的天才,居然是一个贵族吗?天才怎么可能会出在贵族之中?他们难道不应该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耽于享乐,即便才华横溢,也应该除了骑马射箭读书治国之外一无所长的废物吗?
他们可能是英雄,但绝不应该是天才。
楚道石感到一股热血在他的身体中左奔右突,这让他变得焦躁不安手足无措,岁正正在试图告诉他什么,但是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为了镇压这种无法控制的情绪,他警告自己这只是吹糖人而已。只是吹糖人!雕虫小技!没有任何用处!
正在他默默地对自己咆哮之时,女孩子用一声欢叫打破了沉默:“你!你太厉害了!”
她的眼中早已没了一开始的惊惧,相反,从柜子后面跳出来,毫不羞涩地一把抓住白徵明的胳膊:“你要给爹看看这个!太厉害了!我可是整整学了三年呀!”
没有丝毫芥蒂,甚至没有丁点嫉妒之心,女孩子把所有的糖人都塞给白徵明后,忽然抬头望向远处,喊道:“爹!快来!”
头发已经大半花白的老人,手里提着给女儿买的晚餐,沉默地看着白徵明手里的糖猫,耳边听着女儿欣喜而急促地讲述刚才的事情。等女儿讲完,他抬头对高出自己一截,穿着华丽鲜明的素王说:“请原谅小民扰您清听,我们立刻搬走,您以后不会看见我们了。”
白徵明本来满心欢喜地等着听赞美,但是这句话却让他颇为意外:“啊,为什么?我刚要说明天还来跟小妹妹学,再学……”
“不用了。”老人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您会了,这条街的生意我们就没法做了。”
白徵明彻底意外地呆在了那里。老人低头把晚餐交给女儿:“今晚就搬家。”
女孩也很惊讶:“为什么?”
老人大声呵斥:“饭碗都教给了外人,不搬家等着喝西北风啊!”
他拉起女儿,挑起摊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到了很远的地方,才听见他对女儿很清晰地教训到:“以后不要跟那些怪叔叔搭话!很危险!听见了没有?”
女孩只能在父亲的臂弯中挣扎着,丢给仍然愣在当地的素王一个同情和留恋的眼神。
白徵明手里仍然抓着那些糖人,良久,才反应过来人家早已走远。这时,刚才那种闪耀着光辉的奇妙表情已经消失殆尽,素王的脸上变得一片空白,他怅然地望望开始融化的糖人,几乎是一步一拖地,准备离开。
可是他刚转过身来,路就被挡住了——楚道石站在他面前,谦恭地施礼:“殿下,恩公,请受小人一拜。”
白徵明像被人从梦中叫醒,猛地一哆嗦,这才发现有人拦住去路,认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正是自己刚才释放的准死囚,他疑惑地问道:“你,不是已经获释了嘛?烧饼也有的……”那意思是说,干吗还来找我?
楚道石深吸一口气,他一遍遍默默对自己说:“一次,就这一次。告诉我,你会看见什么。”
他再次施礼的手在轻轻地发抖:“我想报答您。小人别无所长,唯有算卦灵验,想给殿下卜上一卦。”
白徵明微笑了:“算了会死人的卦吗?”
楚道石苦笑:“您如果不信的话,我也就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这是小人唯一的本领。”
素王摇摇头:“不,还是不算了。我不要把你仅有的东西也学会,那样你就失去它了。”
“如果可以的话,”楚道石上前一步,“就请拿走吧。”
他突地抓住了白徵明的袖子,后者出于本能,抬起头来,正好看进楚道石的双眼。
刹那间,白徵明就感觉这双眼睛如同漩涡一样,有一种空前强大的吸力,把自己卷入了无法自拔的风暴之中。无数的影像和世界疯狂地从身边席卷而过,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致如万花筒般闪烁变换,无法掌握,无法看清,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残影也无法捕捉。在穿越了亿万心神俱裂的幻象之后,白徵明像是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踉跄着向前抢了好几步,等好不容易站稳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这里到处都是悦目的摆设,优雅的字画和精美的器具像山一样堆放,雕刻精美的书架和镜子巧妙地分割了空间和人们的视野。
这儿真美。完全就是理想中的世界。对,正是我最喜欢的。可是,这里是哪儿?看上去怎么那么眼熟呢?
他抬头,看见顶上华美璀璨的吊灯,在灯的上方,是图案复杂的藻井……是我喜欢的图样,八瓣大莲花,莲花周围盘绕变形茎蔓忍冬纹,大而美丽的三角形垂幔。在莲花的正中,却意外地有一只凸雕蟠龙,衔着一枚晶莹的大珠,显得有些突兀和不协调。
蟠龙,大珠。
皇宫……这里是皇宫!
父亲的……皇宫吗?为什么都是我喜欢的东西呢?父亲不是最讨厌这些花哨的摆设吗?
从书架的内侧,传来了低低的哭声。白徵明不自觉地循着哭声拐过书架走进去:里面是依然精美绝伦的龙床,同样眼熟得令人心慌。幕帐低垂下来,几名宫人跪在地下,正在掩面而泣。
是父亲生病了吗?白徵明急切地想过去看,但此时却感到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
哭泣着的宫人中,有人低声向旁边的人说道:“陛下的伤……看来是……”
“不要乱说!”抽泣使声音变得断断续续,“陛下……会好起来的!”
“可是,可是刺客的暗器有毒啊……”
“皇子殿下们呢?他们在哪儿啊?”
“哼!这帮忘恩负义的人!他们都在召集自己的人马,盼着陛下死呢!”
父亲!我在这儿呢!我没有召集什么人马!父亲您被刺客袭击了吗?谁是凶手?您到底怎么样了?
床上有动静传来,有一张脸露出来了。
白徵明总算挪动了脚步,他凑到近前,却赫然发现:那不是父亲的脸!
反而……反而看上去像是……
那个垂死的老人叹了口气,清晰地说道:“五十七年了……我白徵明,终于不用做皇帝了呀……”
白徵明?他说他叫白徵明?!他说他是皇帝?!
素王白徵明张口结舌地看着这分明就是老年版的自己,慢慢支起上半身,露出一个绝对熟悉的狡黠笑容,正是他常在镜子里经常看到的那个表情:“你们猜,我在传位诏书上写了谁啊?猜中了有奖。”
宫人们的哭声骤然提高:“我们不猜!陛下,您不要玩了,我们不猜!”
老人白徵明厌倦地摆摆头:“你们真没意思。算了,反正他们猜不着的,你们也猜不着。”
他吩咐这些人其中的一个:“小敏,你不是会吹笛子吗?去把笛子拿过来,我想学。”
小敏哭着把笛子拿过来,音色悲哀得几乎要把人心都撕碎了。垂死的白徵明已经没有足够气息吹出声音来,他只是跟着小敏的动作开始熟练地按笛子的气孔。素王白徵明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入门了,再要一会儿,再要一点儿时间练习,他就能吹出像样的曲子……
突然间,一阵铿锵的脚步声和着盔甲声传来,它们粗暴地穿过书架构成的回廊,终于,有人一把推翻了最后一道屏障,沉重的书画像雨点一样洒在地上,年轻的人声无情地盖过了笛声:“参见父皇!”
素王白徵明猛地回头,就在他即将看清这个破门而入的皇子的面孔时,又是一阵猛烈的旋风,把他从那个凄凉的世界中狠狠拽了出来,一把丢在了现实这边。
巨大的力量让白徵明头痛欲裂,他一头向前栽倒过去,幸好被一双手臂扶住。好半天,他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楚道石安置在墙边,正坐在那里张着嘴喘气,脚边全都是碎裂的糖渣。
又过了许久,他才能让自己的眼睛正确对焦。白徵明脑子里还想着那个居然趁着父皇垂危、武力闯入皇宫的皇子,他想看清那是谁,可是这回无论怎么看楚道石的双眼,都只能沮丧地发现,那只是一双普通的黑白帅哥眼罢了,其他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没有。
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在盯着他看,问他:“您看到了什么?”
白徵明等楚道石重复了三遍,才挪开眼睛,从后者的肩头看向远方,低声说:“看到了讨厌的东西啊……”
还没等楚道石追问,白徵明已经犹如出神一样喃喃自语:“五十七年……这怎么可能呢……”
楚道石当然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五十七年?这什么意思?但是在他眼前的素王,分明是一副魂飞天外的出窍神情,终于在一通胡言乱语之后,他转向自己这边,用空洞而疑问的口气问道:“你算的准吗?”仍然没容楚道石答言,素王一句神智不清,近乎于耳语的自问自答,如炸雷般正击中了秘术师:“当然不准……不可能准……我怎么会当皇帝呢……”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白徵明像被一桶冰水浇在了头上,霍然清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脸色变得惨白。楚道石的所有表情也僵在了脸上,他能感到细小的血管在皮肤下面纷纷炸裂。两个人同时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不受重视的皇子,被遗忘到角落里的幸福孩子,从没有人寄托过希望的王室卒子,只要默默无闻地度过人生就可以交差的人物,就算小说话本都不会提到的尘埃,突如其来地,命运认为他会超越所有人。如果这种话说给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定会激励他勇往直前,但是预言面对的,是一个从出生那天、就没动过一天这种脑筋、甘心享受生命的平淡分子。
素王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却不是最看重的。天启城里的每个人,甚至包括楚道石都知道,他有两个哥哥,任何一个都比他活得更像皇子。他们比他更能读书,更能习武,更懂得治理国家,更讨厌华而不实的东西,更关心国计民生,更能挽救黎民苍生——而白徵明自己呢?
他比他们强的地方,就是更容易让别人失业。他不想跟他们比,他也没法跟他们比,除了美的东西他一概没有兴趣。同样,他也要时时刻刻让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无论通过何种途径,他都要传达给哥哥们,让他们记住,他们的弟弟是个废物,他可以用来点缀,可以用来陪衬,做花瓶也好,做窗帘也好,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就是不要拿来派用场。
不要用什么不着边际的命运来惊扰他!不要用那种看见投机之门的眼神看他!他除了想安宁地活下去,开心地享用爱与美别无他求,这些乱七八糟的预言,他才不信!
而楚道石的心中,只剩下一句话在盘旋,“五十七年的……帝王吗……”
绝世罕见的天才,连年限都清晰无比的王者宿命,这些明亮到刺眼的光环,居然要交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然而他却在一切洞明的此时此刻,只能像个吓坏了的孩子似的瞪圆双眼。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彼此惊惧地注视着无言,而在一切停顿的刹那,凄厉的鸦鸣声骤然响起,黑色的鸦群犹如乌云般,彻底遮蔽了残存的霞光。在喧嚣中,楚道石如梦方醒,他知道,他该上路了。
踏上一条再也不能回头,除了命运一无所有的荆棘之路。
为什么没有在牢狱中死去?为什么不是其他人拯救自己?岁正在告诉我:活下去,为了这个人活下去。为了天启城注定到来的新的五十七年,为了不可更改的未来,为了把每个人逼到无路可走,为了无穷轮回的红尘世界,我要跟随这个人,带领他,指引他走完接下来的路。这,就是我的人生了。
眼前这个人,会感谢他吗?那些可能会由此被彻底改变的人们,会感谢他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天已经通过我的眼睛指明道路,我只需要简单地走下去。楚道石疲倦地想着,我只是个懒得思考未来的人,想要自己决定人生这种想法实在太累。既然岁正让你从我这里领受命运,那么就不必顽抗。
他拉回已经飘远的思维,脸上恢复了平静,镇定地对还处在混乱状态的白徵明说:“殿下说的,小人都听见了。”
素王也赶紧收回失态的样子,板起面孔,挺直胸脯——他的眼睛明显处在楚道石双眼的上方,居高临下地否认道:“你果然是个巫人,妖言惑众,小心我杀你的头。”
楚道石不为所动:“殿下如果擅长于杀人灭口,请便,反正小人饥寒交迫,不会反抗。”
素来以和平主义者享誉全城的白徵明,被他这种超级平静的态度吓了一跳:“呃……我忘带刀了,等我回去拿。”
说完,他就想挣脱楚道石的手,赶紧跑回自己的府去。后者倒是痛快地松了手,只是还没等素王跑出去,就用中等音量自言自语说道:“反正也是要死了,不如就在墙上写点儿什么遗言好了。”
白徵明不知不觉地又倒着跑了回来,质问道:“你要写什么?”
楚道石还是那么坦然,“苍天已死,素王当立。”
白徵明的脸刷地就变成了绿色,“什……什么……”
“殿下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小人死前无以为报,唯有将您的话昭告天下。”
素王脸上的肌肉开始痉挛了:“不许你这么做!”
“那就请殿下赐小人速死,强过冻馁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