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当白思绮从昏迷中醒来时,只感到头痛欲裂,浑身酸软,耳边有个嘶哑干涩的声音在得意洋洋地问:“感觉怎么样啊?武士?”
白思绮勉力睁开双眼,立刻看到眼前那张苍老丑陋的脸。羯摩那!他心中一惊,本能地要退开,却根本无法动弹,仔细一看,才发觉自己被结结实实地捆在一合抱粗的石柱上,再看看四周环境,是一处空旷幽暗的大殿,墙上昏暗摇曳的烛火,将羯摩那和他那几个婆罗门弟子的脸,映照得如地府鬼冥一般。
“我在哪儿?”白思绮一张嘴,就感到满嘴的腥咸,那是血的味道。他依稀想起在王舍城郊外的树林中,自己正要翻开《天启书》,后颈就吃了重重一击,之后便完全失去了知觉。
“这是阿拉尔神庙的阿修罗殿,你眼前就是传说中的地狱之门。”羯摩那笑着解释道,“你有着常人没有的体魄,是成为地狱修罗的绝好材料,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超过风的最好修罗。不过,如果你向梵天大神忏悔的话,说不定会得到神的宽恕。”
听羯摩那这一说,白思绮才看到一旁的地面上有个黑黢黢的大洞,约五尺见方,幽幽然不知深有几许,正向外散发着阵阵阴寒之气。想必这下面就是笨大师说过的修罗场了,想到关于修罗的可怕传说,白思绮不由一阵恶心,不过面对着羯摩那那得意洋洋的嘴脸,他的脸上不由泛起那种与生俱来的懒散微笑:“我已经见识过很多凶险之地,却从未见过修罗场。大祭司能让我得尝心愿,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凝望着白思绮那不以为意的目光,羯摩那脸上的得色渐渐褪去。本来他根本不必等这家伙醒来,就可以将之推下地狱,但他实在想看看这个无所畏惧的家伙,在地狱之门面前,脸上是否还会保持这种讨厌的微笑,现在他显然大失所望,不由气恼地冷笑道:“我现在留下你的舌头,看看你能坚持多久才求饶!”说完向弟子挥了挥手。虽然现在还不能在精神上将这家伙打垮,但他坚信,经过修罗场的磨练,这个特别的家伙最终也会匍匐在自己脚下,就像风、雨、雷、电四个修罗一样。
两个婆罗门教徒在羯摩那示意下将白思绮从柱子上解了下来,架着往洞口推去。白思绮突然想起凤舞,忙问:“等等!凤舞姑娘呢?”
羯摩那脸上泛起一丝诡异的微笑:“你若能从修罗场中活着出来,自然可以见到她。”说完他一挥手,两个婆罗门弟子立刻割开捆绑白思绮的绳索,将之推下了那黑黢黢的洞穴。
白思绮在空中不知翻滚了几转,最后终于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浑身几乎散架,躺在地上遥望上方,头顶的石门已缓缓合上,四周漆黑一片,看不到一丝光亮,那是一种恶梦中才有的绝黑!鼻端则充斥着难以形容的腥腐恶臭,中人欲呕——地狱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稍稍喘息片刻,白思绮缓缓活动了几下手脚,还好都还听使唤,力量也渐渐回到了四肢百骸。他正要翻身而起,却突然停止了动作,雕塑般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黑暗中弥漫着一种危险的气息,令他不敢妄动。也只有经历过千百次生死之险的极限冒险者,才能敏锐地感觉到这种看不见的危险。
黑暗让人耳鼻聪敏,却听不到四周有任何异响,静得令人心悸。不过鼻端却有一丝极淡的幽香,杂在腐臭和血腥气味中,很不明显。那是一种不属于地狱的味道,出现在这里却有说不出的诡异。白思绮一动不敢动,生怕稍有动静,就会招来真正的恶灵。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白思绮维持原来的姿势已有顿饭功夫,汗水渐渐浸透了衣衫,痒痒的十分难受。虽然两眼一抹黑,但他本能地感觉到,自己就像被猎豹盯上的猎物,稍露破绽就会招来闪电一击。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空气悄然涌动,黑暗中的幽冥终于忍不住出手了。白思绮心中稍宽,他终于真切地感觉到对方的存在。顺着气流涌动的方向悄然一拳击去,凭着他那超人的反应速度,就算是后发,通常也能先至。
黑暗中响起连绵不断的拳脚交击声,如暴风骤雨般迅疾。白思绮越打越是心惊,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强劲对手,虽然力量稍弱,但反应速度决不在他之下。黑暗中他不敢跳跃腾挪躲闪,竟被对方逼得手忙脚乱,好几次对方的掌风已拂上了他的脖子,招招不离咽喉要害,若非他超凡的反应速度,只怕早已伤在对方手下,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凶险之战。
心知缠斗下去,地形不熟必吃大亏,他不得已兵行险着,先以左手护住咽喉要害,跟着右手一拳,悄然击向气流涌动的方向。就在对方一掌劈中他手腕的同时,他的右拳也重重击在一团软绵绵的物事上,黑暗中传来一声细微的“喀嚓”,那是对方肋骨折断的脆响!跟着是对方那一声压抑不住的轻呼,在黑暗中显得十分清晰突兀。
“凤舞!”听到对方的声音,白思绮大惊失色,顾不得理会自己的伤势,急忙扶向黑暗中那微微喘息的人影,触手温软娇弱,腰肢纤瘦无力,果然是个瘦弱女子。此时白思绮再无怀疑,忙将她轻轻放到地上,“凤舞,怎么……怎么会是你?”
“我……”少女刚一张口就忍不住一声痛哼,浑身一软便失去了知觉。
“凤舞!凤舞……”白思绮连喊数声,少女俱无反应。心知方才那一拳之力,就算寻常壮汉也禁受不起,他心中大急,顾不得男女有别,小心翼翼地摸向少女身体。很快就摸到少女胸前两根肋骨错位,竟被自己方才那一拳击断。心知折断的肋骨若刺入心肺,伤者立刻就要喷血而亡,他忙将怀中少女放平躺好,摸索着将折断的肋骨对上,然后解下自己外套撕成长条,代替绷带将她的上半身紧紧捆扎起来,使她的上半身完全固定。联邦特工训练营学到的急救术,现在正好排上了用场。
忙完这一切,他已是大汗淋漓,此时眼睛已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借着头顶石板缝隙透入的丝丝微光,勉强能看清身前三尺内的物体轮廓。望着地上那一动不动的朦胧人影,他心知仅靠简单急救,恐怕难以助她脱险,他只得放声高呼:“羯摩那,凤舞受伤了,快放她出去。”
半晌无人回应,他只得颓然放弃努力。黑暗中传来凤舞微弱的呻吟,他忙俯身问道:“凤舞,你醒了?现在感觉怎样?”
“我……我胸口……好痛。”少女勉力道,“这……这是哪里?”
“我也不知。”白思绮柔声道,“不过你别担心,我会想法带你出去。”
“你别骗我了,”少女一声叹息,“这里就是阿拉尔神庙下的修罗场,咱们进了这里,除了成为修罗,根本别想活着出去。”
“什么事都有例外,别灰心。”白思绮笑着拍拍少女的手,“你暂时呆在这里,待我四下去看看,说不定有秘道机关什么的,武侠小说里一般都这么写。”
“为什么救我?”听白思绮要离开,少女突然问。
“救人还需要理由吗?”他的语音中又有那种玩世不恭的调侃,“别胡思乱想了,安心躺着别动。我这里还有一支火绒没被他们搜去,看看能否找到出路。”
一点微光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只见白思绮对凤舞宽慰一笑,然后举着火绒走向黑暗。听着他的声息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少女不由陷入了沉思:这是怎样一个男子?明明知道方才自己招招要他性命,虽说是出于置身黑暗的莫名恐惧,凭本能要击毙任何不明身份的活物,但见识过自己这身手后,就算白痴也该知道自己绝非常人,但他却什么也没问,对自己的态度也一点没变,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黑暗让人心生恐惧,凤舞也不例外。听白思绮久无声息,她心中的恐惧更为浓烈。想挣扎着离开原地,稍一动胸口便痛得钻心。她只得无力地躺在地上,在心中默默祈求他快点回来。想到他本该是自己的敌人,现在却成了最大的依靠,凤舞心中就感到有些荒谬。
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又举着火绒回来,火绒那微弱的火光给了凤舞极大的温暖。比火光更温暖的是他脸上那若无其事的微笑。不等凤舞动问,他便笑着调侃道:“这些婆罗门神棍真没创意,弄个修罗场也跟咱们祖先几百年前编的武侠小说差不多。咱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地下宫殿,四周有八间石室,分别用龙、象、鹰什么的命名,每间石室的墙上都用白磷写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武功,有什么龙象功,狮吼功、鹰击十三式等等,跟几百年前的金庸武侠小说写的一模一样,摔下悬崖就是秘籍,一点创意没……”说到这他突然住口,满面惊讶地瞪着凤舞身后,凤舞好奇地转头望去,就见身后的石壁上,一幅幅精美的壁画在火绒的微光中现出了它们的真正面目。白思绮走近石壁,边举着火绒一一照看,边喃喃自语道,“我错了,这里跟武侠小说还是有所不同。”
“上面画的是什么?”凤舞好奇地问,她发现壁画上并不是婆罗门教神庙中常见的仙怪神魔,而是一些奇特的场景和人物。
“是《摩诃波罗多》中记载的战争场面,以及坐着战神之车观战的众多神灵。”白思绮说着顺壁画一幅幅看过去,壁画的风格跟那烂陀寺中佛陀留下的手迹完全不同,显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但记载的却是同样的场景。看其场景中的相似程度,显然绝非出自幻想和揣测,尤其那些清晰可辨的战神之车,外表和结构竟画得如此精美,绝非出自凭空想象!
壁画终于看到尽头,白思绮停在最后那幅战神之车的特写画面面前,望着下方的古梵文目瞪口呆。凤舞见他面色有异,忙问道:“那些文字说的是什么?”
白思绮抖着手抚摸着那幅巨大的飞碟壁画,颤声道:“这上面说,《天启书》是来自战神之车中的神灵!”
火绒突然一闪,爆发出最后一点光亮后就无声熄灭,四周又归于无尽的黑暗。白思绮呆呆地凝立在黑暗之中,不知道该怎样理解修罗场中这些婆罗门教的远古壁画,与那烂陀寺佛堂中那些佛门壁画的巧合,以及《天启书》来自神灵的神话。
听白思绮绝口不提出路,凤舞就知道他也没找到出口。其实之前她就搜查过所有地方,对这修罗场的情况完全了解,它本来就不是武侠小说中让人闭关镀金的福地,没有出路很正常。不仅如此,四面那八间石室中还有数不清的骸骨,不知其中有多少是修炼修罗道的狂热教徒,有多少又是被羯摩那投入修罗场的不幸者。
“没有找到出路?”凤舞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她的询问将白思绮的思绪拖回到现实,他轻轻长吁了口气,将心中的各种疑惑全部抛开,故作轻松地对凤舞笑道:“暂时还没有,只是暂时。”
虽然身处绝境,他的语音中依旧充满了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这自信感染了凤舞,使她暂时忘掉了眼前的困境。默然半晌,她又小声问:“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
“我的身份?你的遭遇?以及所有你想不通的地方。”
“你什么都不必说,我也什么都不想知道。”白思绮语气依旧是那种懒洋洋的味道,“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心养伤,然后咱们再想法离开这鬼地方,我可不想在这里呆上一辈子。”
虽然还有许多不明白,但在见识过凤舞的身手后,白思绮多少也猜到了她的身份和接近自己的目的。不过他并不想点破这一点。即便是现在,凤舞在他眼里依旧是个需要保护的小姑娘,他可不想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使命和责任,就严格区分敌我。人生如戏,一切都不必太认真。
暗无天日的修罗场中,时光在不知天日中默默流逝。凤舞的伤势没有进一步恶化,身子却越来越虚弱,神智常在昏迷与半昏迷中交替。白思绮知道,这是在饥渴之下的正常反应。没有食物没有清水,正常人也坚持不了几天,何况是伤者。水还好办,四周的石壁上总有些渗出的水珠,渴极了舔几口也能对付过去,但食物却完全无能为力。偌大的修罗场中,竟然连一只老鼠或虫豸都找不到,想必它们早已成了以前那些修罗们的腹中美食。想到石室中那些凌乱、干净的骸骨,白思绮总算明白风、雨、雷、电四个修罗,看人的眼光为何那般饥渴贪婪了。他也明白了笨大师所说“自相残食”的真正含义,修罗都是自相残食的幸存者。经过如此残酷、血腥的淘汰,只有最强者才能从修罗场中活着出去,难怪修罗们个个都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恐怖杀手。
头顶的石板突然轧轧而开,数丈高的石门外现出了羯摩那的身影,只见他俯瞰着下方的白思绮,悠然笑问道:“武士,三天过去了,在下面可还习惯?”
“还好那!”白思绮仰头笑道,“这里既宽敞又凉快,唯一缺点就是太臭,几乎比大祭司的身子还臭。”
因为喜食咖喱,印度人的身体永远有一种洗不去的特殊味道,普通人对这种味道早习以为常,完全不会在意,但作为一向以高贵、洁净标榜自己的婆罗门祭司,却最忌讳别人说他有体臭,羯摩那也不例外。只见他面色微变,森然笑道:“那位姑娘的味道想必很香,不知你尝过没有?我看你脚步发虚,面有菜色,想必还舍不得吃。正好,本师今日给你送了点开胃的点心,等你吃完这点心后,再享受那道美味的大餐吧。”
话音刚落,就见两团黑黢黢的物事落了下来,落地后便人立而起,发出恐怖的嗤嗤声。白思绮一见之下面色大变,认得那是两条印度特有的眼镜王蛇,号称陆地上最毒的动物。它们不仅会主动攻击人类,还有一手喷射毒汁的绝技,能准确地射中猎物的眼睛,令猎物立即失明。不仅如此,它们的毒汁若沾上皮肤,也会从皮肤渗透到血液,令人浑身麻痹,失去抵抗能力。
若有快刀在手,白思绮自信能一刀斩下蛇头,但如今两手空空,要想同时对付两条眼镜王蛇,实在没有半点把握,他只得连连后退。只见两条王蛇缓缓游了过来,膨胀的颈部使它们看起来大了不止一倍,昂然直立的上半身,足有半人高矮,绿豆大的蛇眼,在黑暗中闪烁着森寒的微光。
身后就是昏迷的凤舞,白思绮无法再退。他只得伏下身,紧盯着两对绿幽幽的蛇眼,浑身肌肉如弓弦般绷紧,只等对方露出破绽。一只蛇口突然张开,两道亮线从毒牙中喷出,箭一般精准地射向白思绮眼睛。他忙以衣袖护住头脸,挡住了两股毒汁。几乎同时,他的手如闪电般探出,趁王蛇喷完毒汁那一瞬的松懈,精准地抓住了它的脖子,跟着向一旁跃开一步,躲过了另一条王蛇致命一吻。
不等它收回身子,白思绮另一只手一把抓住它的尾巴狠狠抡在地上,毒蛇在地上痛苦地扭曲挣扎,却再立不起身子。他捡起骨节寸断的残蛇,仰头对上方的羯摩那呵呵笑道:“多谢大祭司的点心,以后我也会请你尝尝。”
“饿了三天,身手还这般敏捷,你一定能成为最好的修罗!”羯摩那笑道,“省着点享用你的点心吧,这可是你最后的点心了。”
石门重新合上,修罗场又恢复了原来的黑暗。白思绮将两条死蛇扔在地上,自己也倒在地上直喘粗气。虽然方才一个照面就解决了两条眼镜王蛇,但就那一个照面,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歇息半晌后他才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一条毒蛇来到凤舞身边,对她笑道:“有东西吃了,蛇肉大补,对你的伤很有帮助。”
“我不吃蛇肉!”凤舞惊恐地大叫。
“那可不行!”白思绮手法熟练地撕下蛇皮,然后用嘴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蛇肉,递到凤舞嘴边,笑着调侃道,“现在这里就只有蛇肉和你白大哥,你不吃蛇肉,是不是想喝我的血吃我的肉啊?”
“不……不是!”凤舞突然有些心虚。
“不是就好,那就乖乖地张嘴!”白思绮命令道。
凤舞依言张开嘴,蛇肉入口,又腥又咸。不过对饿了三天的人来说,却感觉是从未尝过的美味。凤舞在最初一刻的恶心过去后,渐渐吃得津津有味。
两条蛇吃不了多久,在这段时间内,白思绮除了陪凤舞,就去四面的石室中研究石壁上记载的武功。这些武功显然是专为修罗道修行者量身打造,阴险毒辣,招招致命。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关于瑜伽、密宗、苦行等印度独有的武功,让他受益匪浅。除了武功,他也常去琢磨那些壁画,看看它与佛陀所作有哪些不同。可惜那支火绒燃不了多久就告尽,而壁画又非白磷所画,他只得靠想象在心中临摹。
两条王蛇终于吃完,饥饿再次成为两人的常态。为了节省体力,白思绮也像凤舞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静静地等候死亡的来临。
“我们、是不是要死了?”凤舞虚弱地问。
“谁说的?”白思绮虽然也是虚弱不堪,但语音中依旧不失那种特有的自信,“世界每一秒都有意外,咱们还有不知几千几万秒呢。再说死亡不过是又一种生命的开始,怕什么?”
“你……会不会吃我?”虽然知道这只是一个虚拟世界,但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成为别人的食物,凤舞还是不寒而栗。
“傻丫头,想什么呢?”黑暗中传来白思绮的轻笑,“我不是修罗,你也不是面包。”
虽然只是一句调侃,却让凤舞安下心来。她忍不住伸出手:“白大哥,抱紧我,我不想孤孤单单地走。”
“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白思绮说着,将身旁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
缩在男子那宽厚温暖的怀中,凤舞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惬。饥饿算什么,使命又算什么,这种被人包围的安全感,让她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忘掉了自己曾经为之狂热的神圣使命,忘掉了崇拜的神灵,甚至忘掉了周围的黑暗。她只想留住这种感觉,久一点,再久一点。
死亡渐渐逼近,神智渐渐迷糊,耳边又回响起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记住,你是‘神之手’选出的使者,是带着神圣使命的嗜血天使!”
“郝佳,快帮妈妈买点盐回来!”
“我、好像记忆力出了点问题。”
“记住他的眼睛,这就是你要找的人!”
……
凌乱的记忆不断在脑海中涌现:准备大考的小女生、大脑活检、特异的基因、夜莺酒吧、探索者、神之手、嗜血天使……嘴里又有那种熟悉的腥咸味道,凤舞饥渴地大口吮吸,随着腹中的充盈,生命力渐渐又回到身体中来。
不对!这不是幻觉!凤舞霍然惊觉,猛地睁开双眼。四周依旧一片黑暗,自己依旧缩在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中,嘴里正咬着什么东西,腥咸的液体正从那里涌到自己口中。
“不要!”凤舞一声惊叫,想要翻身坐起,却触动伤处,痛得颓然跌倒。朦胧中只见他收回自己的手,用布条扎紧流血的手腕,不以为意地笑道:“我身体比你强壮些,所以不想让你先走。咱们要一起等待下一秒的意外,说不定奇迹就在下一秒,咱们谁都不可以放弃。”
凤舞回味着方才的情形,突然明白他是在用鲜血延续自己的性命!泪水渐渐盈满她干涸的眼眸,心底有种莫名的情愫在涌动,一丝痛惜从心底泛起,渐渐弥漫全身。她不禁捧起那只流血的手腕,凑到嘴上轻轻吮吸。这次不是吸血,而是亲吻。
幽幽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石门轧轧而开,上面露出羯摩那那张枯萎的老脸,他那一向笃定自若的神色不见了,代之以恼羞成怒和无可奈何交织成的可笑神情。俯瞰着相拥而卧的两人,他恨恨道:“武士,你是第一个活着离开修罗场的正常人,算你走运。”
话音刚落,一架绳梯垂了下来。白思绮有些意外地望着上方的羯摩那:“你要放我出来?”
羯摩那咬着牙摇摇头:“快上来,不然我会后悔!”
看出羯摩那眼底有种无可奈何的神色,白思绮嘴角泛起一丝揶揄的微笑:“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干吗要上去?这里有好多武功秘籍,我还没学全呢。”
羯摩那没想到白思绮置身修罗场,竟然还敢跟自己拿架子。他心中怒火勃发,不禁愤然喝道:“我数三声,你若不上来就永远别再想上来!”
看穿了羯摩那的色厉内荏,白思绮忍不住呵呵大笑,转头问怀中的凤舞:“这老神棍还在吓唬咱们,你说咱们上不上去?”
凤舞缩在白思绮怀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正弥漫全身,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觉,她恨不能永远留住这种感觉,才不管周围是天堂还是地狱。见白思绮动问,她痴痴道:“随便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白思绮眼中闪过一丝感动,忙躲开少女炽人的目光,对羯摩那笑道:“听到了吧,我们现在还不想上去。”
羯摩那心中的恼怒已变成不解,张口结舌地问道:“你……你究竟想怎样?”
“要想请我们上去,多少得拿出点诚意来。大祭司至少要亲自下来相请吧。”白思绮笑着调侃道。
羯摩那一听条件不算苛刻,毫不犹豫便跳了下来,双手合十道:“请!”
白思绮见他如此爽快,心中暗自惊讶,想不通他为何要急着请自己上去。虽然心中十分疑惑,不过他并不想在这修罗场中饿死,见对方让步,他便抱着凤舞站起身来,心知凤舞身上有伤,身体又十分虚弱,肯定无法从软梯爬上去,他便一手将凤舞搂在胸前,一手抓住软梯,一步步往上攀去。
修罗场上面光线明亮,白思绮久居黑暗,眼睛尚不适应地面上的亮光,不得不暂时闭上双眼。片刻后他勉强睁开,就见风雨雷电四个修罗将自己紧紧围在中央,虽然饥饿早已将他折磨得浑身酸软无力,但四个修罗一点也不敢大意。白思绮见状忍不住要调侃两句,却突然看到数丈外那个白衣女子。虽然她的大半个脸蒙着面纱,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不禁讶然惊呼:“雪妮!”
那女子碧蓝的眼眸中只有愤怒,眼光几欲杀人。白思绮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尴尬,忙松手要将凤舞放下来,谁知却震动了凤舞的断骨,令她忍不住一声痛叫。白思绮只得重新将她搂紧,对愤怒的妻子结结巴巴地解释道:“雪妮,我、她……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雪妮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只剩下怒火燃尽后的荒凉。对白思绮淡然一笑,她漠然道:“咱们早已没有任何关系,作为曾经的夫妻,我其实应该祝福你。夫妻一场,能救你这最后一次,我总算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了。”说完她转向羯摩那,“只要他们平安离开这里,我就给你《天启书》。”
“本师凭啥信你?”羯摩那一声冷哼。
“就凭我顶替他们做你的人质。”雪妮一脸平静。
“不行!”白思绮勃然变色,“我决不会将你留在这里!”
“很好!那你就放下怀中的小美女,和我联手冲出去。有我与你联手,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雪妮脸上露出一丝嘲讽,见白思绮哑然无语,她不禁一声冷笑,背转身道,“你既然不愿放下她,就别再那么多废话。我冒险来救你,可没想到还要救你的小美人儿。”
白思绮此刻没法解释其中误会,看看围住自己的四个修罗,他的眼里不由闪过一丝颓丧。带着重伤的凤舞,就算他体能完全恢复,也没有机会冲过四个修罗的狙击。看到雪妮眼中的绝决之色,他知道她已下了决心,凭雪妮的倔犟脾气,自己若坚持不走,三人都会失陷在这里。想到这他一跺脚,对雪妮小声道:“我会回来救你!”说完转身就走,不再停留。
羯摩那立刻示意手下让路,没有半点犹豫。他最想得到的是《天启书》,这两个男女的死活根本不重要。再说凭鹰弋的鼻子,他随时都可以将二人追回来。二人一个身负重伤,一个饿得腿脚发飘,短时间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待白思绮和凤舞平安离开后,雪妮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册子,对羯摩那平静地道:“这就是你要的《天启书》。”
简陋肮脏的街头小食摊前,白思绮拼命将肮脏的油炸饼、难吃的咖喱饭塞进嘴里,对饿了多日的人来说,味道根本不是问题。凤舞虽然也很饥饿,但依旧很淑女。她的目光一直粘在对面那狼吞虎咽的男子身上,片刻不曾离开。
没过多久,白思绮终于抹着嘴结束了这一顿豪食。他像完成了一件枯燥工作般长长舒了口气,坦然迎上对面凤舞炽人的目光,突然问:“为什么《天启书》会在雪妮手里?”
凤舞一怔:“什么?”
“我本不想让你为难,但现在关系重大,我不得不问。”白思绮脸上有着从未有过的严肃,“告诉我在王舍城郊外,我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们怎么会落到羯摩那手里?《天启书》为何又在雪妮手里?”
凤舞咬着嘴唇没有回答,她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瞒不过对方。在王舍城郊外,只有自己在他的身后,除了自己,没有谁能偷袭到他。迟疑片刻,她反问道:“雪妮是谁?”
“就是今日救了咱们的金发女子,”白思绮黯然垂下头,“她是我的……妻子。如今她落到羯摩那手中,为了救她,我一定要搞清楚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妻子?”凤舞心底一空,虽然在阿拉尔神庙时就猜到了两人的关系,但此刻由白思绮亲口证实,她心中还是有一种难言的失落。默然片刻,她小声道,“想必你也猜到,我是‘神之手’的使者,代号嗜血天使。王舍城郊外,我想拿到《天启书》,所以出手偷袭了白大哥。不过我还没拿到那铁盒,就被跟踪而来的鹰弋抢了去。我正在追赶,那个金发女子突然出现,从鹰弋手中夺走了《天启书》。之后羯摩那和另一个婆罗门教女祭司率弟子赶到,双方一场混战。那金发女子趁乱远逃,而我和你却落在了羯摩那手中。”
不知何故,凤舞没有完全说实话。其实以她之能,当时完全能趁乱逃脱,但她不想将昏迷不醒的白思绮留下,所以才被四个修罗所伤,落入了羯摩那之手。
白思绮听完后缓缓站起身来,拱手道:“凤舞姑娘,你的伤虽未痊愈,却已不影响行走。当初我以为你是个差点葬身火海的无辜女子,所以多有冒犯。如今既知你有非常之能,在下不敢再有名无实地保护。你就在这附近的客栈住下来养伤,咱们就此别过吧。”
“你要去哪里?”凤舞闻言大急。
“阿拉尔神庙!”白思绮一脸的平静,“我妻子落到羯摩那手里,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你现在体力未复,凭什么去斗羯摩那?”凤舞急道。
“这个你勿需担心,我自有分寸。”白思绮活动了一下手脚,虽然填饱了肚子,但浑身依旧酸软无力。现在别说跟人动手,就是走路都有些喘。但想到雪妮为了他正在羯摩那手中受苦,他就一刻也不想耽误。
“我跟你去!”凤舞说着就要站起,却因动作过大触动伤口,痛得忍不住一声轻哼。
“别傻了,安心在这里养伤吧。”白思绮眼里有一丝感激,轻轻拍拍凤舞的手,“我已做了安排,待会儿就有客栈的老板娘来接你。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我会永远记得你。”
望着白思绮萧然远去的背影,凤舞只觉得心就像抽空了一般的难受。原来、原来修罗场中的一切,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美梦,原来在白大哥的心中,早已有了他自己的真神!
“请问是凤舞小姐吗?”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子打断了凤舞的思绪,“方才有人要我来接你,去我家的客栈歇息。他已经付了一个月的房钱。”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凤舞缓缓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往外就走。她的体质异于常人,十几天时间断骨就基本长好,只要动作不大,基本不影响行动。没有理会一脸茫然的胖女人,她慢慢来到长街,望着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她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孤独。矗立街头茫然四顾,她竟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最后,她望白思绮消失的方向,缓缓踯躅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