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黄昏时 小汤河河洲
伯将趴在地下,几个时辰以来第一次从头到脚地出了一口长气。鸦越香也双脚发软,一屁股坐在他身旁。远远地听见河岸上人声嘈杂,无数齐国士卒的身影冒出,河洲上众人死里逃生,都如同大病一场,瘫软在地。
伯将脸埋在地下,觉得全身仿佛被大象踩过一般,半响才道:“巫劫……殿下……已经到了?”
鸦越香像骨头被抽走了般,一点点滑倒在地上,声音更是慵懒得像是贴在地面上的:“至少还在百里之外。”
伯将点点头,道:“我猜也是。”
鸦越香幽幽道:“你今日已猜到不少事情。”
伯将道:“还有许多猜不透、想不通的地方。”
“哦?”
“连我都猜到了,为何荡意储会装傻不知?”
鸦越香闭着双眼,似乎睡着了,过了半天才说:“还有更可怕的事,再借你两个脑袋,你也想不通。”
“什么?”
鸦越香连根小指头都懒得再动弹,微微歪头朝向数丈之外躺着一动不动的巫如点了点,道:“那个人驾临中原,身份贵重,如同帝王一般,你知她为何如今倒卧在此,几乎命丧荒草?”
伯将好奇之心大起,但随即警觉,王室的秘密不是街头八卦,知道得越多,厉害关系便担得越重,当即翻了个身,懒懒地不发一言。
鸦越香轻声笑道:“你不想知道么?我偏要你知道!今日我们仓促准备,原想引诱荡意储上当,料他不能穿破齐国大营,只能只身前来,合各族之力,定能擒下他,却想不到坠入他的奸计,若非你突然杀出,将他的大军击退,只怕……你是救了我一命,也救了巫如殿下,更是挽救了周公的大计,跟你说来也不打紧。你道王室此次大举远征徐国,真的只是为了平息小国叛乱而已?”
伯将想也不想,道:“不是!”
鸦越香道:“不错!徐国若只是个普通的诸侯小国,轮也轮不到周公殿下亲自帅师远征。此次远征,与其说是讨逆,不如说是讨魔。那司城荡意储的模样,你也亲眼见到,据说徐君堰也已入邪道——说不定还不止这两人。徐区区小国,短短十年之间,竟能建起那般巨大的堰都城,没有说不清的外力帮助,绝无可能。巫如贵为巫族预备长老,却心甘情愿为徐堰卖命,偷窃神器,幸好还未及交出便被发现。只是她拒不透露神器所在,我们又不可能以刑罚加诸其身……哼,我知道你还怀恨我不及时出手,以至齐军伤亡惨重,可我若不是一直暗藏在侧,又怎能及时抢下那半边神器?”
她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你可知道那神器是做什么用的?那是上古时蚩尤发动过的虚绝混沌阵所用的阵眼‘虚绝’!当年那虚绝混沌阵发动之时,方圆千里,土地陆沉,才有了现在的巨野泽。你想想看,徐国君卿处心积虑要得到这件东西,所为何来?”
伯将听得心神动摇,忘了自己的立场,道:“难道他们也想要发动那什么混沌阵?”
鸦越香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道:“你我自然容易这么想,可是自来为祸人间的妖怪,其所思所想,哪有这么简单?荡意储实力强横,却一直没怎么认真对我们痛下杀手,刚刚明明行有余力,却装着不敌巫劫殿下而去——你知道么?”
伯将顿时紧张起来,道:“我有些糊涂——难道那件神器,你没有从他手中抢下来?”
鸦越香道:“若是这样,我也不会觉得有何奇怪啦!”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摊在手心里,道:“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伯将偷眼看去,只见一个小如蚕豆、状如半边茶盏盖的小东西,看不出是什么所铸,在她手心里滴溜溜地转。
鸦越香眼望着司城荡意储消失的树林,压低声音,道:“这便是那神器‘虚绝’的盖子。那件宝贝,荡意储和我一人抢了一半。”
伯将大惊,道:“可是他再三细看,好像认为已经得手了?”
鸦越香苦笑道:“若是能猜到他的心意,他便不叫司城荡意储了!我看他的神情,应该是知道只得到了一半,不过他嘴上不提,后来发动连环攻击之时,也象是要将在场人等杀个干净,根本不顾及是否会伤到这一半神器,这可就完全不合情理了!”
伯将心道这事来得的确荒唐。荡意储耗尽人力物力,为的便是这件神器,甚至于连冒死相助的巫如都丢弃不管,可是毫无理由的,拿了一半神器便即离去,这事无论怎么都说不过去……他沉思良久,忽然想起,徐国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眼看天下便要为此动荡不安,自己一个齐国新人,无缘无故知道这么多内情,蹚这潭浑水干什么?想起适才,为了拯救军队,他亲手将剑刺入昆仑山巫族预备长老的肩头——心头骤紧,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鸦越香道:“你想到些什么了?”
伯将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为……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伯将指着她的手都在发抖,道:“你、你……你既然身为司衡,那么大的权利……为什么非要等到我、我刺她一剑?”
鸦越香展颜微笑,宛如春晓之花,双眉弯弯,柔声道:“虽然是司衡,可是以利器加诸巫族预备长老的罪名,这世上也没几人担得起。我负了那么多责任,你一个堂堂男子,帮我分担一下有什么不好?”
黄昏 牛犊岗西侧卧牛坪 王军前阵
在车上坐了几乎整整一天,姬瞒终于愿意下车来走几步。他背着手,在齐腿深的野草中随意地走着,只有师亚夫和仆荧两个人紧紧跟在身后。
姬瞒顺手摘下一片草叶,放在嘴里含着,道:“就是这样吗?”
仆荧进前一步,道:“的确就是如此。司城荡意储中了巫劫殿下百里之外的那一箭,已受重伤,于是不战而去。鸦越香大人据说也已力竭,所以没能拦下他。”
“司城荡意储不是笨蛋,他从前参加诸侯比赛时,箭术也是超一流的高手,不可能不知道那一箭来得有多远。”姬瞒道,“从容退去,说明他还有实力。为什么不继续硬抢?这其中大有问题。”
仆荧连声道:“是是!”又道,“据封旭奏报,是齐国的伯将用剑刺伤巫如殿下,然后强令他以浮空舟撞击徐军,将殿下心爱的‘寄雨’……”
姬瞒心烦地一摆手,“住嘴!伯将功大于过,朝廷必有褒奖,你急着下烂药想干什么?巫如待罪之身,只怕返回昆仑山也凶多吉少,伯将保得昆仑山的神器不至于全数落入荡意储手中,昆仑山怎么可能怪罪于他。师亚夫——”
“老臣在。”
“伯将在成周的辟雍馆学习六艺时,好像是你的弟子?”
“是老臣的弟子。”
“他如何?”
“上马不能开弓,上车不能挽缰,礼乐也一塌糊涂。”
“这么厉害?”
“是。老臣的确没有见过比他更厉害的弟子。”
仆荧听不懂他二人在说什么,只好陪着小心跟着。姬瞒忽然抬起头来,望着落日映照下的妙峰坡,心情大好,问道:“仆荧,你知道姑麓山的后面,是什么山吗?”
“奴婢知道,是王屋山。”
“那之后呢?”
“嗯……是祁连山。”
“再以后呢?”
“……是昆仑山?”
姬瞒满脸讥讽地望着他,道:“昆仑山之后呢?”
“奴婢不知……”
“你个蠢材。山的后面,总还是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