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子站在废墟里面。
“恭候大驾!”
凉子穿着白色宽松的上衣、黑色的裙子,和前天一样的打扮。
“凉子小姐,这位是……”
我该做介绍正回过头去时,京极堂已甩干粗制伞的水滴,以如乌鸦般黑衣的姿态,和凉子对峙着。
“终于见面了,久远寺凉子小姐。”
京极堂完全无声地越过我,走向前去,自我介绍说道,我是京极堂。
“你是……阴阳师吗……?”
“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转达的,不过,按照旧的称呼是可以这么说。大家都到齐了吗?”
“全在指定的书房隔壁……你真的、真的是说能为这个家解开诅咒吗?”
京极堂噗哧笑了,说道:
“什么?栖住在这个家中的坏东西……是的,是来对付姑获鸟的。”
“姑获鸟吗?”
“害怕没来由的东西,人们大笑后返回了。”
“你念的是出自《诸国百物语》的典故。确实是第五卷……‘鹤林姑获鸟怪物’……吧?”
“真不愧那么了解。虽然非我本意,但我正是那里面上场的愚蠢武士呢。”
“你说的是,杀了以后才知道不过是五位鹭(译注:中型的鹭,背是黑绿色,翅膀、腰和尾巴是灰色,头部后面有细长的白色羽毛),不过,也许是真的怪物也说不定。”
“反正都一样。”
京极堂眼光锐利地看着凉子后,笑了。
对不了解典故的我而言,简直是莫名其妙的应酬。
黑衣男人和黑白照片的女人。色彩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于是,我不由得顿悟了。不该带这个男人来的。京极堂和凉子是不能让他们碰面的那种人。
凉子与榎木津是人偶。换句话说,不是这个世间、是居住在彼岸的同一种人。可是,京极堂不同,这家伙不是人偶,是操纵人偶的人。虽然没有根据,但是比警察、比侦探更握有使这个家崩溃力量的,也许是这个男人。
然后,我把这家伙带来了。
是我。
突然,我感到恐怖。
可是,已经晚了。在凉子的引导下,京极堂开步走了。
那时,传来夹杂着雨声的婴儿哭声。
我全身浸在冷水似的起了鸡皮疙瘩。
是产女。
不,那一定是前天夜里诞生的婴儿。
“老师!”
被中禅寺敦子一催促,我迈出僵硬的脚步。凉子在途中,站在看来像护士休息室的房间前,说道:
“再来就麻烦你们了。”
换句话说,在这个本馆里,的确是有婴儿吧。
为了走出回廊,必须再穿上鞋子。由于袜子湿透了,我很费了些时间。
穿过别馆,新馆小儿科病房终于出现了。我有如下了决心般跟着前面三个人走。
凉子先走进寝室后,京极堂用眼睛做暗号,把妹妹招了过去后低声耳语。显得有些紧张的中禅寺敦子,等慢吞吞地脱鞋的我换上室内拖鞋后,从正面的门走到走廊不见了。大概是要去开后门让木场他们进来吧。
京极堂示意我先进去。
我踌躇了。一打开门,紧张的眼神就会全集中在我身上吧。
然而,我的担忧,从某种含意来说竟落空了。当然是受到了注目,不过久远寺家人的视线都同样地没有霸气。事务长似乎将昨天的胆怯踢开了似的,姿态坚定,院长则如同往常很懒散地敞着胸、翻着白眼,内藤在窗边抽烟、斜着眼,个个只是很专断随兴地闲散地看着我而已。
“怎么,是你呀!不就是前天那个侦探先生吗?嗯,后面那位是祈祷师吗?真是的,侦探后面来的是祈祷师。凉子,配合你的滑稽剧仅此一回喔。难保不再传出奇怪的谣言。每次一有什么,玄关就会被破坏,真伤脑筋!”
从语气来推测,院长丝毫没有严重地看待事态。
后面两人沉默着。凉子站在密室的门前,向这里——不是我,望着的是京极堂。
“到底想做什么,想把这个久远寺家怎样了?”
事务长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入口处,京极堂巧妙地擦过我身边,进到房间。
“你是祈祷师吗?我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是骗子,我可不放过你!拙荆虽然信仰虔诚,但如你所见她在动摇呢。我可是科学家唷。”
院长用粘糊糊的眼神、简直就像在估价似地盯着京极堂,以一贯缩下巴的姿势牵制着。
但是,祈祷师毫无所惧。
“如果你是科学家,我倒希望你稍微再冷静地判断自身所处的事态。”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大致预测到我现在开始要做什么,结果会怎样。”
老人的表情瞬间吃了一凉似的,像章鱼般突出嘴唇:
“你在说什么呀。很不巧地,我一概不了解驱魔和加持祈祷之类的,所以没有被祈祷师教训的道理。第一,我不信幽灵呀作祟什么的。”
京极堂悄然地绕到老人身后,望着老人头发变稀少的后头部,脸色不变地说道:
“我也不相信这些东西,老人家。”
“你说什么?”
老人发出荒腔走板的声音。回过头去,那里已没有人,他再度遭到绕过去的黑衣闯入者对他后头部的攻击。
“别再伪装自己了。这个世间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只存在着该存在的东西,只会发生该发生的事。”
老人的脸有如煮熟了的章鱼似地转红了。
京极堂巧妙地避开老人的视线,彻底地从后面搭话。老人最后停止了用眼睛追京极堂,就那样红着脸将视线投向下面。
“即使不相信,但事态大致如你模糊想的那样。我是为了打开那扇门,将你们引进去而来的。”
“那、那无聊的,你,再怎么样……”
语焉不详的老人沉默了。有如死神的黑衣男人,以更低的声音说道:
“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就好了,很简单的事。”
有如蜘蛛逮住猎物般,老人掉进京极堂的掌中了。就像我曾经历过的那样,我如此认为。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
宛如等候上场似的,内藤提高了声音:
“凉子小姐带来的人,真的很精采地违背了期待。不戴鸭舌帽一副航空队员打扮的侦探刚一现身,这会儿,又来了个穿和服的祈祷师。说是驱逐恶魔啦击退怨灵啦,我虽然曾想象过会出现在山中修行的和尚,或比睿山的和尚兵,不过,果然像是歌舞伎里的助六(译注:江户中期,京都侠客万屋助六,和妓女杨卷一起自杀)哩!”
京极堂的装扮其实和助六完全不同,但确有一脉相通之处。
“而且,还说不信灵魂。我虽然不成熟,不过倒自认还有辨别力。我到现在还没见过,有不相信灵魂说的宗教者的先例呢。”
京极堂这一次站到歪斜着的内藤面前,说道:
“听好,佛教的基本理念是轮回转生。保全一生的人,一定会在六道(译注:众生依据善恶之业往赴的迷界,亦即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再度接受生,也就是说没有时间去迷惑无法超渡,佛教本来就不承认灵魂的存在。至于基督教呢,这一方则是不受洗的话,死者就入地狱,而有信仰的人,会受天主宠召,相对于神的恶魔是存在的,这方面也是没有谈论灵魂什么的空隙。至于回教,也没什么大的差别,遵从可兰经、如何按照阿拉的意思生存才是问题,做得到与否足以决定死后前往的地点。没想到被称作世界宗教的三大宗教,全都不欢迎可疑的灵魂。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宗教是为了生者而存在,并非为了死者。”
京极堂声音高亢,而且用口若悬河的语调一面说,亦步亦趋地紧接道:
“也就是严格地说,身为宗教家,和承认灵魂的存在,大部分的时候并不是两立的,内藤先生!”
态度是高压式的。
“所以,你应该改掉那不成熟的认识,而且……”
京极堂挑战似地继续说道:
“正确地说,我不是宗教家……就和你不是医生一样。”
内藤慌张地抬起脸来,京极堂捕捉住了他的视线。
内藤瞪着京极堂。
“不过,你是来解除诅咒的吧!不是宗教家的人,如何解咒呢,你能做什么?”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来把你们引进那扇门的。”
内藤随指头所指望着门那个方向,然后,瞬间,感到害怕了。
“小、小姐,很遗憾,我无法参加这个降灵会啦除灵什么的。如果这样,还不如让可疑的侦探先生来搜查得好。即使礼让百步,承认这人是非常灵验的灵能者!牧朗君还活着。这种人没什么作用。”
凉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飘忽地眺望这个似乎已是尽头的世界。从窗帘的缝窥视得到窗外。
“内藤先生,你这么害怕进到隔壁的房间呀?”
“你在愚弄什么嘛!”
“你固执地主张牧朗氏还活着,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什么的都没有,你……”
“那不是你希望的吗?你有那种其实并不希望他活着,但如果没活着你可麻烦了的理由。”
“那又怎样……?”
“不用担心。”
“虽然不用担心但牧朗氏恰巧也死喽。”
全部的人都吓了一跳。任何人都不这么想,而且没说出口的事情……连榎木津都不肯定的事,竟被这个突然来到的闯入者干脆地说了出来。
“死了……”
凉子慢慢地将视线转向京极堂。
“是的。然后,内藤先生,他紧紧地附在你身上。”
内藤的脸眼看着转为苍白。
“你、你、你不是说灵魂不存在吗?你作弄人也要有个限度!”
“我只说了不相信哩。对于像你这种相信的人来说,灵魂可真的在发挥作用呢。”
“你说我相信什么来着?”
内藤一和京极堂说话,就完全失去了礼面。他的视线慌张地转来转去,他的话已像是对着屋里所有的人在说了。
“他失踪以后,你就失去了集中力、睡不着、酒喝得停不下来、参加国家考试落榜、听到幻听,这全是附身的恶灵造成的。”
内藤茫然若失了。
“你放客气些!听说你是阴阳师才沉默地听着,一开始就提没灵魂有灵魂的……完全不得要领。”
事务长开口了。从一开始,京极堂的发言确实听起来表面上并非首尾一贯,但是另一方面,的确巧妙地说中对方心虚之处了。不是不得要领,简直太有要领了。其证据是,院长、内藤不都像打败了的狗一样,沉默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