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远寺医院院长、也曾是久远寺的一家之主久远寺嘉亲的容貌,大大地偏离了我所想象的印象。秃头、宽额、大而肉墩墩的红脸、蓄在鬓边的头发全白了,医生穿的白色的制服敞开着,很懒散地双腿大大地张开坐着。
另一边是他的妻子、也是医院事务长久远寺菊乃,她是一位姿态毅然而优美的妇女,令人联想起歌舞伎中武士家族的妻女。但年轻时想必是个美女,那容姿如今已衰、欠缺了几分神采。
“真是的,竟把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带进家里。你到底要做什么?要我们和这种不认识的人,商量家里的丑事吗?”
夫人瞪着前方,视线、姿势、一只小指头都动也不动地,用很有力气的声音说道。
“妈,你很失礼唷!榎木津老师是我强要他来的。”
“我知道。”
“说什么……”
始终保持沉默的一家之主开口了,老人的声音令人意外地拨尖。
“说什么好呢?侦探先生。”
说话的时候,身体倾斜、缩起下巴,好像是这个老人的习惯。
“如你们眼见的,生意很萧条。而且今天是休诊日,患者什么的都不会来。护士也因为通勤,所以今天只有一个。医院里的患者也只有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这不像医生,是接生婆喽!真无趣。”
自嘲似地说完,老人哈哈哈地笑了。夫人依然不动地用严厉的语气制止医生的笑:“这种事,是可以告诉别人的吗?”
“有什么关系,反正是真的嘛!我很空,什么都回答吧,侦探先生。”
榎木津独自笑着,在夫人还没阻止前先开口问道:“这个医院的建筑看起来很气派,只有妇产科吗?”
“什么呀,虚有其表啦!战前曾有内科、外科、小儿科。可是,嘿,年轻人,医生全被拉走了!再加上空袭,这一带被轰炸得很惨……”
老人的细眼眯得更细了,埋进那堆厚厚的肉里。
“什么嘛,掉到民家的是烧夷弹。酿成了火灾。所以呀,美国先生好像搞错了,可能以为我家建筑是军事设施,竟投了炸弹!我家原本有三栋,其中两栋被炸,外观虽没什么损害,什么嘛,里面几乎全被刮走了、根本不能使用了!说修理嘛,年轻人,战争结束后的那个时期能做什么?只好就那样放着,住的地方和被损害比较少的一栋,你们进来的时候经过了吧,单是整修那里就费了很大的劲!”
“后来为什么不成立内科和外科,只剩妇产科?”
“久远寺各代都是妇产科。”夫人以严肃的语气答道。
“哼,我原本是外科医生。但并不知道妇产科和葬仪社一样,都不景气,不这么说,年轻人,我会惭愧哩!”
老人插嘴后再度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夫人这一次没有制止,只是瞪着丈夫的脸,然后等丈夫止住了笑以后,用不变的语气继续说道:“久远寺家从享保三年(译注:一七一八年)一直到明治时期(译注:一八六八—一九一一年),身为过去的诸侯的御医,是极受信赖的家世。我们替苦于难产的藩主接生了继承人,所以,受到当时藩主的聘用。”
“在四国?”
“是赞岐。”
“你们家族曾一起旅行吗?”
榎木津突然提了简直不合时宜的问题,就连武士家的妇女的表情,也像是突然被泼了一盆水似的。
回答的是老人:“不,从战争结束后就没有。最后一起出门大约是昭和十四、五年,我记得,是因为中日战争爆发的关系,所以,在举国实施节约的时期,我们去了箱根。”
“大小姐记得吗?”
久远寺凉子依然以困惑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后答道:“我……”
“这孩子身体很虚弱,不能旅行。虽然很可怜,但她都留在家里。”
“很失礼,请问大小姐的身子哪儿不好?”
“哪儿?被这么一问,只能说全部吧。算是虚弱的体质吧。比如说,心脏有轻微的疾病,也有气喘。不能运动,由于皮肤很脆弱,不能晒太阳。而且,自律神经也失调。即使这样,还这么有元气,真是不可思议。”
医生,不,父亲用平常的语气说着严重的事。我不由得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久远寺凉子。她的眼神有几分黯淡,自顾自地说道:“我有着不管什么时候死,都不觉奇怪的身体。”
“啊,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就由这个有能力的助手问话,哪,关君,别失礼了。”
榎木津一迳地问毫无关系的问题,硬把重要的问题推给我。可是,在这种状况下,除了履行不负责任的侦探代理以外,别无他法。
我先询问了事件当夜(将其当作是事件)的事。
“我和老婆、还有凉子住的这边,嗯,原来居住的部分,总之,是毁坏的。即使修理也不可能全修,又很狭窄。也不方便和年轻夫妇一起。所以,把曾用作小儿科诊疗室的房间改建后,让他们住了。我想等一下凉子会带你们去看,离这儿有段距离,即使发射枪炮也听不到。所以,那一天早上梗子来通知我们之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梗子小姐怎么说?”
“说讨厌啦,吵架了,牧朗先生关在房里不出来。我说真无聊,不管他。”
“夫人也在一起吗?”
“我下午和时藏、内藤拿了什么道具,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去。连发生那样的事都不知道,梗子完全没跟我商量这件事。”
“那个叫时藏的,是去年春天为止,一直吃住在我家的佣人。”久远寺凉子作了补充说明。
“那么,有什么怪声音?……都没听见那种吵架的声音什么的吗?”
“如果听见了那声音,那我就自己想了,也不必找侦探了。”
夫人冷淡地说道。视线望着前方,一眼也不看我和榎木津。我想不起下一个问题。
“那……”
确实比我有能力的中禅寺敦子,从旁帮助了我问道:“你们两位……院长先生和夫人,对于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不用说也知道!”
夫人这一次很明确地盯着中禅寺敦子,斩钉截铁地说道:“那男人在诅咒我们久远寺家。”
“诅咒?”
“那男人怀恨久远寺家,为了骚扰我们故意入赘来的。现在不知藏在哪里?正一面窥探情况、一面诅咒着梗子。然后听到不吉利的传言正在高兴着呢!啊,好可恨,一定是这样。”说到最后,夫人的声音因为生气而颤抖了。不知为什么,夫人用严厉的目光望着女儿的脸。
“你们受到怀恨……有什么迹象吗?”
“那……”
夫人吃了一惊似地看着中禅寺敦子。然后瞄了一眼久远寺凉子后,初次无力地说道:“那种事,我并不知道。怀恨是那个人自己在怨恨,我们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所以叫怀恨。总之,他就像烟似的从房间消失了,我只能想象他是施了符咒或魔法。”
“我不这么想。”这一次是老人打断了夫人的话,“本来,这世上就不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
由于是听过的台词,所以我吓了一跳。
“我是医生,所以不相信那种符咒啦灵魂什么的,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在物理上不可能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这就是答案了。”
“什么答案?”
“年轻人,一定是这样的!房间不打开,人是出不去的。不在里面的话,那就是开门出去了。换句话说,作证说门没开的那个人说谎!这是一种常识性的想法吧。”
“梗子小姐住在位于出口的房间吧。”
“所以呀,嘿,就是这么回事。”
“竟敢在外人面前怀疑自己的女儿,真不知羞耻……”夫人恢复了气势,斥骂丈夫,“第一,钥匙从里面上锁,内藤和时藏不也这么说吗?”
“能说那两个家伙不是共谋吗?我没看见,你也没看见吧?”
“两个都别说了!”
久远寺凉子皱起眉头痛苦似地说道。她终于看不过去,介入了双亲之间。座上安静了一会儿。
打破寂静的是中禅寺敦子,她问:“叫内藤先生的……和千金……梗子小姐一起作伪证。你有支持这种想法的理由吗?”
“不,只能用理论思考。一加一等于二。究竟是梗子和内藤共谋把牧朗君怎么了,或者牧朗君以个人的意志在维护所做的事?那我可不知道!从这里开始推理吧,不能胡说八道。”
“你知道夫妻两人处得好吗?”
我终于想起像侦探的问话来了。
“因为牧朗君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我并不清楚夫妻两人的事。夫妻吵架什么的,我们也经常这样。”
“我知道呢。尽管梗子什么都没说。那孩子是个可怜的孩子,而且还受到那么残忍的诅咒……所以当初老实地收内藤做女婿就好了。都是你不好。”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说起来,内藤到现在还不算正式的医生,那种家伙你能做女婿吗?”
据老人表示,内藤医生,不,应该说实习医生,参加过国家考试三度落榜,好像到现在都没领到医师执照。战前,开业医生的执照在医科大学毕业以后就能取得,但昭和二十一年九月,法律重整、制定了国家考试。
“牧朗君照约定带来了执照,你不也知道吗?”
“照约定是什么意思?”
“嗯,说来话长。他最初为了娶梗子来到我家,呵,是十多年前战争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