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过这里,并非催患似曾相识症(译注:法语deja-vm),这个风景的记忆。很大的、太大了的石造建筑物。用砖砌成的墙,小路的石块都记得。我脑里的确对森林,连延续到门的小路石块都记得。
靠近门的时候,发现砖墙遭到极严重的破坏。是空袭后的痕迹吧,但在那个时候的确并没有坏。
那个时候是何时?
我觉得耳鸣。
走到玄关,不透明的玻璃门上写着半飞白似的字样“久远寺医院”。和梦境完全一样。打开门,看起来像受理处的地方没有人。那个时候也是没人在。榎木津出声问,有人在吗?久远寺凉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然后,我恢复了神智。
“远道光临,非常谢谢。”
久远寺凉子把略带曲线的头发束在后面,薄薄白色宽松罩衫下,是一条黑色紧身裙。打扮完全不同。和我的印象完全相同。是一个黑白的、相片中的、时间在她身上停住的女人。
“呀,昨天失礼了。”
榎木津说道,头低了下去。
“我想,大小姐也知道,侦探是一门必须怀疑人的生意。即使是客户也不例外。对你家人问些不礼貌的问题,但如果大小姐肯说一句这全是为了解决问题,那就万幸了。”
我没想到榎木津如此地能言善道。中禅寺敦子好像也有同感,她的表情仿佛被豆粒子弹射中的鸽子般惊诧。
“当然。不过,我父母的为人很传统,反而我们会说出失礼的话也说不定,希望不要介意。”
久远寺凉子也如此说道,低下头去。这是人偶同志的对话,我再度这么想。人偶抬起头来,看着我微笑了,说道:“关先生也辛苦了,嗯,这一位是……?”
“这位是能力强过关君许多的侦探助手,中禅寺君。”
榎木津立刻很正确地做了介绍。
“请指教。”
中禅寺敦子似乎被气氛影响了似的,很慌张地打了招呼。久远寺凉子似乎在一瞬间感到困惑似的,但是,很快地恢复柔和的表情,说道:“……竟也有女性侦探呢。我是久远寺,也请指教。”
面临两名不同类型女性会面的场面,我感到些微紧张。
“接下来——”
榎木津突然说道,紧张的我不由得把脱下的鞋子踢了出去。
“我会不事先通告就走,不过,那也是侦探特有的行为。两名助手会留下来,这一点也请谅解。”
“噢,没有关系……”
久远寺凉子好像困窘得不知如何回答似的。换了平常,这算是玩笑之类的话,但榎木津说得一本正经。事实上,这个男子的确可能这么做,所以事先说明也好,我这么想。
总之,我们被带领到医院的后面,看起来像是住房部分的客厅,是一间豪华的房间。摆饰品虽然都旧了,但都是高级品。不过,整个感觉并不协调。是因为建筑物的一部分,受到战争灾害、遭到破坏的关系吧。虽然是很坚固的老旧石造建筑物,但为了应急而修缮的痕迹非常醒目。
久远寺凉子说了请等一下之后,走出房间。我们肃穆地坐进沙发,有如等面试的学生似的。
抵达这里以前的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我在那个时候确实来过这里。那是何时?我无论如何遍寻不着我为何必须来此的理由。
“好漂亮的女人。我了解了老师为什么会有文学性的表现了。”
中禅寺敦子说道,像看到了什么稀罕东西似的,眼睛逡巡着房间后,视线停在右边有暖炉的那一带,说道:“啊,那相片……是凉子小姐吗?……”
中禅寺敦子发现的是,金属框直立相框里老旧的六寸相片。那里面是两名长得很像的少女,纤瘦美丽的少女同样梳着辫子的发型、同样的洋装,一个人笑着,另一个人困惑似地皱着眉头。
“是呀,简直就像双胞胎。好像有多重曝光。不过……嗯,笑着的是现在的她吧?”榎木津说道。
“是吗?……我倒觉得这边没有笑的是凉子小姐……”中禅寺敦子略偏着头说道。
对了,黑白的印画纸。然后,似曾相识的困惑的表情——正如中禅寺敦子所言,没在笑的是久远寺凉子。一定是久远寺凉子少女时代的照片。但果真如此,那么,现在的她更美丽了。这么说来,另外一个人、笑着的人是妹妹——久远寺梗子吧。
呀,我眼熟的是笑着的少女。我确实认识那个笑着的少女。
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确实和这张相片里的少女相遇。
白色的足胫。红色、红色……
——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的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
是的,那个时候也是我要来这里的途中。向人问路,一个是上了年纪、一个是中年的绅士。我向两位同行者问道,我左右不分,只想去在这附近的大医院。
——这附近没有那样的医院唷!
——是呀,这里只有坟墓呢,大哥。
——怎么啦?总得回答呀,既然这么亲切地告诉你了!
——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的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
——说到这一带的大医院,就在那里!
——喔,想回家呀?
在那瞬间,我的脑子热了起来。我真的是疯子吗?那不是妄想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汗有如瀑布般流了下来,眼前变黑了。
我没有疯,我是正常的!到现在为止,我所抱着的是妄想。
——是疯子呢!
我了解了这一切。我为了封锁偶然问路的男子所发出的仅仅一句话,就将当时的所有记忆全部封印在黑暗中。不仅如此,还以……去黑市等毫无关系的理由,甚至躲避踏进这个地方。我并没有将忧郁症的壳打破,而是用所谓正常的壳覆盖其上。
情书。
于是,我想起了所有一切。
那时候,藤野牧朗告诉我:
——关口,你也听说我现在正在谈恋爱吧。我被嘲笑得很厉害,所以你应该不会不知道的。
——关口,我是认真的。一想到那个人,晚上都睡不着,连书也读不下吃也吃不下。
——只有你不会笑我说这种话。大家都在笑我,但尽管这样,我还是不介意。
——我和中禅寺商量过了。他建议我写信,他也是把我的话当一回事的人,可是他对我有先入为主的看法。我确实被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夺了魂,是个无法坦白,闷闷不乐的胆小鬼。不过,通信之类的事,能够纡解我这亢奋的情绪吗?不知道!
——花了两晚,不,三晚,不知道写得好不好,撕了好几次。
——是寄出去好呢,还是亲手交给她?真是下不了决心。被她家人看到了也不行。在路上等了她几次,可是怎么都不敢递给她!
——拜托,替我把这封信转给她!
——你骂我不像男子汉?
其实,男子汉是怎么一回事?像我这样的男人并不了解。我只知道学长似乎很痛苦,仅仅如此而已。
——就这一次。如果对方认为竟把这种东西托付别人,根本不算男人,那我就死心!但万一有了回音,那我就会做得像男子汉!
——我希望你交给本人。
——给久远寺梗子!
我当时无法理解男子汉和人模人样的意思。不,在这以前,我对世间上的道义什么的,就不放在心上,所以我接受了他的委托。于是,来到这地方。
——是疯子呢。
我只为了否定这一句,只为了如此而狂奔。我已经无法从自己疯了这件事当中,感到安心了。暗地里培养的安心的小盒子,因不认识的男人而打开了,我是正常的,疯的是你们!
等察觉的时候,我已站在那条小路的十字路口上。
受理处没有任何人影,这是当然的。黄昏。诊疗时间应该早就过了,发出不像我的叫声,从里面出来的是一个梳辫子的少女。
——哪一位?
——我家人出去了。
皮肤白晰得像腊制的工艺品。
——是信呀!
——给谁的信呢?
我无法正视少女的眼睛,对着只有嘴角像其他生物似地蠕动着的我,她说道: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只能交给信封上写的那个人,我答应人家的。
我说道,然后仍低着头,把信封的正面拿给她看。
——那个信封上写的人名就是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将信递给她,以同样低着头的姿势看着地面。
——是给我的信呢,可以给我吗?
少女的嘴唇妖冶地蠕动着,令我产生幻想。
——说不定是情书吧!
我不由得抬起头来。
少女笑了。
白皙的指头咻地伸了出来,从我手上拿走信。
——写信的人是你吗?
我一言不发视线再度垂下。白色宽松上衣、暗色的裙子,裙下露出两条白色足胫。
白色的足胫上流着一条鲜红的血。
我不由得抬头看少女的脸。
少女冶荡地笑了。
——呵呵呵!
疯了。
疯了的不是我,在这里的不是什么可爱的少女。
——在害怕什么?学生先生。
少女走近我,在耳边低声说道:
——我们来玩嘛!
然后,咬我耳朵。
我一溜烟地跑走了。
耳鸣、脸发烫,这究竟怎么回事?我并没疯,疯的是那个少女。不能向后看。那个少女在笑,白皙的足胫、红色的血。
——是疯子呢。
——呵呵呵!
“老师,你脸色很糟。”
中禅寺敦子端详着我的脸说道。
那尘封了十多年禁忌的记忆之盒,就这样地打开了。我和现实面对面。
“我想起情书的事来了,我在学生时代曾来过这家医院。那是为了替藤牧先生传唷。”
只说了这些,我就接不上气了。
“关君,你只想起这件事,就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呀?还流汗。”
“不过,真的是有情书!”
“是的。不过,京极堂的记性可真好。”
我说道。榎木津用手抚住额头,用很失望的声音说道:“关君,无论你如何地努力回想那件事,都对这事件的进展毫无影响。只是更加地证明你很健忘、毫无记忆力而已。”
“不见得吧。”
对了,见过的并非久远寺凉子,而是妹妹梗子。而年轻时这两个姐妹很像。换句话说,榎木津昨天看到的并非久远寺凉子的记忆,而是我的记忆。如此一想,我对久远寺凉子的怀疑稍微转弱了,因为她不可能认识我。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中禅寺敦子。榎木津似乎完全不了解话的内容似的,做出不解的表情沉默着。由于他并不了解自己的体质,所以这也没办法。
“我不懂记忆怎么啦,不过,你弄错了唷,关君。”
榎木津说道,略微偏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