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是木场修太郎。
“什么啊,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呀?这个时间了,竟然店还不开门!俺还以为在里面自杀了呢。噢,在这里,关口队长,木场中士现在报到!”
木场和我在战争时,在南方的战线上是生死与共的关系。现在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是当我在每个学生都上战场的时代,领到的是少尉以上的阶级,率领着一个小队。另一方面,由于木场是经过磨练的职业军人,虽然有经历,但阶级在我之下。换句话说,木场是我的部下。在这种情况下,大体上实战经验很浅的上司会遭到欺负。但不知为什么,木场带领了我并支持了我。结果,在我的小队只留下木场和我,其他人都死了的悲惨结局之下,我们两人奇迹地存活并得以相偕踏上祖国的土地。
木场是在小石川开石头店的小开,和榎木津也是老朋友。他是个具有大树般厚实胸膛和粗大手腕的大个头男子。脸型也很严肃,异样突出的腮帮子、剪得短短有如铁丝般的刚硬头发、尖尖的鼻子,接近正方形的脸上,小眼睛和嘴巴点缀式地装点着,是异人之相。不过从那风采,很难想象他是个声音高亢的人。乍看第一印象很不好应付,可是实际上是个说话极机智的不可思议的男子。
“老爷您才是在这个时间登门造访,有啥事呀?警察不是比古书商和不卖钱的作家来得忙吗?”
京极堂拿出座垫给木场以后,一面动着那令人讨厌的嘴,到厨房拿出新的麦茶来。
我们称木场“老爷”,那倒不是因为木场是刑警,而是因为他整个人的感觉实在很像“老爷”。
“混帐!别把警官和蠢作家相提并论!嘿,今天早上,榎木津那笨蛋打了电话来,反正他就是那副德性,也搞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只一直说再这样下去,关会很惨,你去帮帮他吧!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好像是和久远寺医院有关。我一听,那可不能撒手不管,立刻到关的家去,关的老婆说人在这里,所以很亲切地飞快跑来了。知道了吧!”
木场一口气喋喋不休地说道,一口气把麦茶喝光了。
“听说因为和久远寺有关,所以不能撒手不管,又是怎么回事?”
京极堂问道。木场哼地鼻子发出声音,把卷在手中拿的像杂志似的东西,扔到桌上,说道:
“这个啦。一年半以前,俺负责侦办久远寺医院的婴儿失踪事件。这是刚才在中野车站前买的。”
杂志是取名《猎奇实话》的低级的不入流杂志。在色情的裸体画上面,印刷着颜色很鲜艳的活字。
“食婴儿之鬼子母神,色情狂之女腹中所宿为鬼?或蛇?”
被将了一军。我感到血冲上了脸。谣言竟然散布至此。在这个尖酸刻薄闲杂乱象的业界,到现在为止,这件事竟没有见报才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如斯的我本身,在两三天以前,其实也算是其中的一个。但是、但是,究竟是怎么回事?
京极堂愁眉苦脸地拿起那本杂志打开来,说道:
“老爷,那件婴儿失踪事件,到底是什么案子?”
“杂志上也写了呢。从大前年的夏天到年底,接连不断地发生了三件控诉案。应该是生出来的婴儿竟不见了呢!这不是很奇怪吗?发生在同一家医院唷。俺很快地接办了这个案子。不过呀,那个秃老头儿可真是个骗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胡扯说是误会,说每一个都是死产,骨头已经交出去了。然后,还出现个摆架子的老太婆,竟说虽然非常了解痛失孩子的悲哀,但如果因此借口找碴儿,那可给他们添麻烦了。如果只有一个人控诉,是有找麻烦的可能,不过,有三个人哩。有那么巧合的事吗?俺可要彻底地咬住不放哩。我本想取得搜查令后去搜索家宅呢。”
“那为什么没这么做?”
“那个唷,三件控诉案竟然都同时撤销了。这就更可疑了。不过,没有人控诉就不能搜查了。俺后悔得要命!”
——在那家发生失踪案件的医院里,还传出其他谣言。
——出生的婴儿不见了的事件,好像发生了几次。
啊,中村总编辑提到的谣言的根据,就是这个了。我觉得快受不了,覆盖着久远寺医院的阴影,出乎想象地很大、很深似的。
京极堂沉默了一会儿。他看了《猎奇实话》的报导,终于抬起脸来,将打开的杂志递给我。
“真恶劣。老爷,你一直都在看这玩意儿呀?”
“看什么是我的自由。只要能当作搜查参考用,佛经、胡乱涂写什么的我都看!而且,这还算是比较像样的呢。很明显地在写有关久远寺家事情的下流刊物,还出版了有好几本呢,但实在读不下去,所以才没有买。”
还有几本!出版了好几本吗?沸腾的情感是生气,还是其他什么?我无法判断。这种感觉很像在人前被羞辱了似的。
杂志的内容的确都是诽谤中伤。杂司谷的K医院(没必要连大写都写进去!)的女儿,一见到男人就紧紧抓住淫乱,其奇行怪径真非笔墨所能形容(一面如此写道,接着是冗长的有关性的描写),结果,夺取他人孩子,榨取生血、脂肪将之制成春药,其行非人道之至,杀死的婴儿不计其数,受其诅咒因而怀怪物胎儿,现在虽怀孕二十个月尚未生产,简直极尽怪异之能事,活像现代复活了的鬼子母神。
过份。太过份了。杂志还写道:
有此一说,对妻子之严重乱行已束手无策的丈夫,为阻止此种行为而使出一种名为‘研欧欧那(音译,anoono)咒术’的中国魔法,但失败,反而将之全部喝进腹内。
“什么是研欧欧那咒术?”
我提出疑问。京极堂显得讶异,说道:
“中国周代有一个叫偃王的皇帝……确实听说是一个从蛋孵出来的人。身为贤名的君主施行了仁政,也留下他有怪异嗜好的传说。但是,那种施行了自己进到女人的腹中似的荒谬绝伦的魔法,究竟什么地方弄错了,我可很难相信!也许只有我不知道……尽管如此,用‘现代复活了的鬼子母神’的表达方式也好,那种古怪的魔法也好,真是惊人的没有常识呢。”
京极堂苦笑了。如果连这个男人都不知道的话,那个恐怖的咒术八成是捏造的。那时,木场的表情很神妙,而且以令人难受的声音说道:
“哪,京极,俺以为鬼子母神是赐孩子的神呢,不对吗?是属于鬼恶魔之类的吗?否则为什么大家都去参拜呢?”
京极堂搔了两三次鼻头。这方面的话题正是他最擅长的,说道:
“老爷,鬼子母神本来叫‘诃梨帝母’,是一个印度鬼神的妻子。别名叫‘青色鬼’或‘大药叉女’。直截了当地说,也叫‘恶女’。令人吃惊的,她有五百个孩子。虽然这样,她还是每天偷别人的孩子吃掉,偷了就吃。被吃的那一方可难受呢。因此,佛祖出面了,把五百个孩子里,一个叫毕哩孕迦的藏起来。诃梨帝母悲叹着。从五百人变成四百九十九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但身为母亲只要一个不见了,总会担心,情绪狂乱地悲哀着。佛祖很庄严地现身了,告诫她:五百人里,只不过少了一人就那么悲伤,那你想想何况是只有一个孩子,还被你吃掉的人的心情……吃了一惊的诃梨帝母深深地垂下头去悔改,愿意重新饭依佛教,成为保护佛法的护法神。后来被当作佛祖的家族,让人供养,嗯,就是这么回事。”
“佛祖的裁决可真轻呢。如果是俺,那可不原谏,我会处极刑!”
“呀,这就是佛教的方法。老爷,像耶酥教那种不知通融、具有坚固结构的宗教,主要是游牧……侵略民族的宗教,为了求生存,某部分就必须好战。所以,彻底地弹压侵略地当地的信仰,攻击到体无完肤的程度。因此,将土地神变成恶魔、集会采主日式、祭祀则将之变形为黑弥撒。结果,在后世只留下了‘反基督’(Antichrist)的形式。例如,以‘主日的黑山羊’著名的叫包法梅德的恶魔,似乎曾藐视伊斯兰教。但是,佛教的结构非常有弹性。换句话说,也比较随便。但与其说佛教吸收了土著的宗教,不如说是融合了。在印度,也有婆罗门教和印度教等等,婆罗门教的众神们是‘天’,印度教尊崇的神则以‘明王’加以吸收。诃梨帝母也是其中的一个唷。刚才的话题出处就是根据佛典《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被数落了一次后,又结实地奉承了这个神之处,可高明呢。原来,神具有善恶两面是很普通的,由于普遍地有双重性,因此,纠正了恶的部分、褒奖好的方面就变得很容易。”
“总觉得光是听到就够头痛了。恐怖的入谷的鬼子母神。”
木场引用了蜀山人的双关语。但是,他本人连蜀山人的蜀字都不认得。
“呵,怎么说佛祖都是在教导人母爱,所以,才成了善神嘛!”
“不,那是不对的。诃梨帝母原本就是善神,即使作为授子、育子之守护神的也广受信仰。现在还有‘天母’啦‘母子爱’啦什么的别称,读了《南海寄归内法传》什么的,也是这么写着。换句话说,她的性格在与佛教相遇前、后也都首尾一贯,没有改变。”
京极堂一一地提到出处,甭提木场了,连我也没听说过那样的书。
“嘿,是好或不好,究竟是哪一种呀?”
木场愈来愈混乱似的,煞有介事地,泄了气。但是,京极堂宛如柳树迎风的模样,步调不乱轻描淡写地说道:
“两种都是吧。而且,从佛教的本源来看,大体上,拥有情爱会妨碍悟性。佛祖并没有告诫这样的事。”
“那是怎么回事?”
木场和我异口同声地出声。
“说起来,佛教就是在讲应该舍弃‘爱’这个观念,因为‘爱’可换说成是‘执着’。舍弃所有的执着是前往如来的道路唯一的解脱。所以,把诃梨帝母的教训,解释为要人舍弃对孩子的执着也说不定。舍弃一切、皈依佛道的话,所有的罪业可以灭却,而且能够开悟……换句话说,就是亲莺(译注:一一七三—一二六二年,日本镰仓初期的僧,净土真宗的始祖)所说的境界,‘善人亦可成佛,何况是恶人’!”
我把手中的杂志放在榻榻米上,不由得插了嘴:
“这么说来佛教是否定人性的喽。如果如你所说,刚才那个猴子的话题,不就接近开悟之道了吗?”
“对了!”
京极堂很干脆地答道:
“野兽由于不彷徨,所以也许更接近开悟的路。但野兽无法成佛。野兽不能舍弃之为野兽这个事实。不舍弃对生的执着就无法开悟。换句话说,原来,佛教之真意并非否定人性,而是超越人性,这么说比较正确。”
“那么,佛教就像是对着咱们说去死吧!”
我感到非常空虚。当然,之所以会这样,并非仅是母子鬼神的关系。
“并非是那么刹那性的事。嗯,每人接受的方法不一样。为了像你这样的俗人,佛教终于完成了从小乘到大乘的变貌。在日本的鬼子母神信仰,与其说是佛教,不如说是以原本的婆罗门教的含意广布于世,来得恰当。结果,鬼子母神……诃梨帝母完全不愿舍弃执着,到现在还爱着孩子。所以才会吸引了许多信仰者。对了,日莲圣人(译注:一二二二—一二八二年,镰仓时代的僧,日莲宗始祖)也好像信仰着鬼子母神,那里……法明寺是日莲宗吧?”
“就是那里!”
木场苏醒了似的,大声说道:
“就是那座法明寺啦。俺不是为了听印度的鬼子母神来的,我是来打听那个在杂司谷的法明寺的。喂,你们到底卷进了啥事啦?”
木场半强迫的把话题拉回本题。木场是刑警。我对于谈事件的全貌带着几方抵抗。但是,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已无法后退。我把这两三天发生的事情脉络,有一搭没一搭口齿不清地说着。然而,木场倒很不相称地是个擅长聆听的人,因此,我比说给榎木津或京极堂听时,还要能够更得要领地将事件与搜查的全貌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