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壁从前一直明白,自己的婚姻一定是听从圣人的旨意。圣人想笼络谁,她就嫁到谁家,被送去和亲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将来的丈夫会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孩,既不是儒雅知礼的端方君子,也不是高大挺拔的俊朗武将,看着愣头愣脑,不大聪明的样子。
范希仪又邀她:“九娘子逛了多久,若是累了,我们在前头的酒楼定了位置,靠着窗的一间,能瞧见这边的杂耍,不如一起去坐坐?”
几人来到酒楼,李清壁坐在靠窗的位置。
见范希诚那紧张模样,范希仪和桓允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都眼神示意他坐在长公主身边。他们是未婚夫妻,婚前这样的接触并不算逾矩。
范希诚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他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的,好响!越靠近她,就跳得越厉害!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为什么会有异常的亲切感,见了她就想亲近。
未免在自己未来的妻子面前失礼,他双颊红通通地坐在了李清壁对面,还算有眼力见地为她倒了茶。
临街的胡商带了一批西域舞姬,着装大胆,衣裳色彩鲜艳而不俗气,周围聚集了一批人连连叫好。
西市不是赏乐观舞的地方,这些美人最终的归宿是平康坊。她们出现在这里,只是作为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对胡商来说,她们同手里的波斯地毯没有什么区别。
范希仪见李清壁盯着窗外,开口道:“我瞧这西市,胡人多,西域玩意儿也多。九娘子若是觉得有趣,我那里倒是有不少西域来的东西,回去挑了好的给您送去。”
“确实有趣。我难得出来,之前只去过东市几次,西市真是大不一样。”李清壁笑着应道:“不过现在送我确是不必,范校尉先收着吧。”
为什么不必送,因为不久后李清壁就会和自己成亲,同他们一起去灵州。
范希诚听到她这句话心里真是熨帖,长公主不仅温柔美丽,话里对以后到灵州也没有一点儿反感。哪怕她不喜欢他,他也还有好多时间去讨她的欢心。
“说的也是,以后您到了灵州,会见到更多西域的有趣玩意儿。”范希诚清醒过来,接了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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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藩镇叛乱,西番趁虚而入,攻陷河西。自长安向西,经河西通往西域的商路断绝。从长安向西北至灵州,再向北至西受降城,穿大漠至回鹘牙帐的路成为胡商主要的往来通道。
灵州既是边境重镇,又是重要的商贸往来点,西域玩意儿自然多。范希诚的母亲仆固艾依就是胡人,她家在突厥统治草原时就已经迁到了灵州。
如今,西番虎视眈眈,藩镇野心勃勃,大梁早已不是一百年前的大梁。
李清壁的身后没有实力雄厚的外家。
她的母亲是先帝在二十年前的叛乱中带回的可怜女子,因生下皇子得到美人的位份,在生灵安时因难产故去。
她的母亲为梁皇室生育了一儿一女,却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在死后被追封为顺仪。
蔡顺仪,生皇十一子,大历二年薨于难产,年十八。贵于生子,也亡于生子。
当今太后几乎与蔡顺仪同时有孕,先后两天生产,又都遭遇了难产。
太后年纪过大,蔡顺仪又年纪太轻。四十二岁的太后生下皇八女,但孩子因为身体过于孱弱夭折。十八岁的蔡顺仪亡于难产,自此,她的两个孩子由太后教养。
但太后丧女后心力交瘁,无法教养。心情好些时,太后会叫人带他们过去瞧瞧。
但一见着李清壁,她便会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取名就离世的幼女,便只教宫人好生伺候,并不常见他们。
先帝政务繁忙,儿女众多,更是不怎么想起他们。
李清壁和李怀,便是这样长大的。
——
那天后,范希诚心里满是李清壁的身影,是从未有过的悸动。他一心想多给她写些信,或是送些小玩意。
总之,他不想自己一人激动得抓心挠肝,他想得到她的回应,哪怕是只言片语。
但是长安城里规矩多,他并不敢轻举妄动,便期期艾艾去问了自己姐姐:“阿姐,如果你和桓大哥身处两地,他要给你写信,你希望信上写些什么”
范希仪正在后院里练枪,闻言,停下给了他一个白眼:“还能写什么?无非就是军务。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我和桓平渡是假的。”
听到这句话,兴致勃勃往凉亭里走的人顿时停住。
听墙角非君子所为,但他实在想知道洛娘到底是怎么想的。罢了,不光彩就不光彩吧!
范希仪知道弟弟必是想给长公主写信,便收起长枪,快步走向凉亭,预备好好和弟弟说道说道。
范希诚又狗腿地凑上去给她添满茶水:“那你想象一下,假如是真的未婚夫妻呢?”
抿了一口水,范希仪放下杯子:“都走到成亲这一步,黏黏糊糊爱不爱的不必多说。女子在婚前大多是不安的,毕竟婚后要同丈夫的家人一起居住,与在家时大不一样。
若是全然陌生的未婚夫妻,女子肯定希望自己的丈夫真诚待她,家人也都好相处。最重要的是”说到这,她又喝了口水。
范希诚再次讨好地给她满上茶水,满脸期冀:“是什么?”
凉亭后,心事重重的英武男子也屏住呼吸,等待心上人的答案。
“钱。如果成婚后,男子不把自己的钱交给妻子,那这个妻子会没有安全感。大多数女子照顾老幼,没有俸禄。若是连家中的钱不握在手里,那便是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听到这,范希诚脸上又犯起了难:“那若是她不缺钱呢?”
凉亭后的桓允舟却低眸沉思,就这么简单吗?那他可要尽力争一争了!
见弟弟这么不开窍,范希仪气得拍他脑袋:“笨呐,不缺钱也要给,不缺钱就要看你的态度。若是不给钱,谁知道你整日里拿着钱在外面做什么?说不定去了花街柳巷。”
范希诚点点头:“明白了,要让她感到安心。”
暗处的桓允舟也有些懂了。
“孺子可教。你和长公主本就是赐婚,互相都不了解。最重要的是要让她明白,你是认真对待这桩婚事的,你期待和她一起生活。”
“嗯,我懂了。阿姐,大恩不言谢!我这就去写信,写完拜托你想办法帮我送进宫。”话音还没落地,范希诚就一溜烟跑了。
在门外,他遇见了桓允舟:“桓大哥,你怎么来了?”
桓允舟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范伯父回灵州后公开了你要成婚的消息,我阿娘听说后特意给你做了双鞋,冬天穿的,才着人送来。”
桓允舟的养母何云是极温良的女子,疼惜养子,对范家姐弟也是十分慈爱。
范家姐弟俩幼时闯了祸不敢回家时,都是躲到何云那里,吃饱肚子,再听何云细细教导,才有勇气回家承认错误。
拿过包袱后,范希诚笑着说:“叔母的手艺是极好的。这个冬天,我都不会脚冷了。”
桓允舟低声笑:“好了,快去给长公主写信吧。”
范希诚长到十五岁,还没有经历过感情方面的揶揄。纵是自认脸皮比灵州所有的城墙都厚,他还是红了脸,尴尬地笑了笑就溜了。
调整了心情,桓允舟继续朝里走。
范希仪终于瞧见他,自然地把长枪丢给他:“平渡,快来陪我练练。在长安这富贵窝里待久了,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得好好舒展舒展筋骨。”
桓允舟明白,范希仪见到他之后神态自若,是因为她始终把她当同僚,而不是未婚夫。
不过没有关系,已经有了的名分,他绝不允许断掉。
他接住长枪,顺势把手上东西放在石桌上:“待会儿再练,我阿娘给你送了东西。”
范希仪打开一个较小的包袱:“哇,是叔母做的鞋,真好看。”她把鞋里外看了一遍:“诶?怎么这么厚?”
他把长枪靠墙放下,低头看着她笑:“不是说等阿石冬日里完婚后就回灵州吗?路上穿。”
她摇摇头:“路上风尘仆仆,我可舍不得。”
“无妨。我阿娘还可以给你做。”我也可以给你做。他想,后面这句话,终会有机会说出口。
桓允舟把大点的包裹推过去:“看看这个。”
范希仪顺手打开:“匕首和软鞭,这可不是叔母会送的东西。”
“是我在外面瞧见的,长安城里规矩大,伯母不是说你惯用的长枪随身携带太招摇。匕首和软鞭不占地方,你可以随身带着用。”
他摸了摸鼻子,毕竟以往送她什么东西,都是以生辰礼物为名。而一些吃的用的,都是直接送好几份到范府。怕被戳破那卑劣的妄念,他并不敢再单独送她什么东西。
果然,范希仪愣了愣:“今日不是我的生辰。”
他定定地望着她:“不是生辰,就不能送了吗?”他是单眼皮,眼睛不算大,但定定地看着别人的时候,就透出十足的坚毅。
范希仪不解:“你眼睛不舒服吗?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嗯,当然奇怪了,这是他鼓起勇气,第一次这么长久地注视她的眼睛。不是一见她就手足无措、不敢直视,也不是一碰上她的眼神就故作镇定地避开。
“可能吧,有点不习惯长安的气候。”
“没事,还有不到两个月,我们就可以回灵州了。”
只有不到两个月,回到灵州,不用再每天演戏。他还能同洛娘如此亲近吗?
他心下顿觉落寞,面上却微笑着把软鞭递给她:“嗯,要试试这个鞭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