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送香料、和瀛茶会

苍天有眼,藤原纯子实打实消停了几日,没再传召苏晓瓷去送膳。

苏晓瓷听说,自铁之助事后,皇帝也再没有去藤原纯子宫中。

而且李驰当日离开霓云殿后,就直接移驾淑妃处,是夜亦宿于彼处,翌日又赐给淑妃许多珍宝。

对于如此情景,藤原纯子有多么辗转难安,苏晓瓷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没有对方的打扰,她这几日终于能重回平静。

苏晓瓷珍惜和享受这样的日常,将每日安排得非常充实。

她吃好睡好,每餐都要吃两大碗饭,还针对性地锻炼厨师最重要的手臂和腰腿,感受到身体越来越健康强壮。

没轮到苏晓瓷值班时,她也不厌其烦地帮其它组做些和面、切墩的活计,只为了一点点找回肌肉记忆,尽快回到自己手艺的巅峰时期。

剩下的空闲时间,则争分夺秒地温书。

因为那膳使考核,第一轮就是笔试。

各级膳婢,粗通文墨即可,常用的字认得,再将最基础的膳饮经典、规章死记硬背住。

但是一旦升为膳使,便算是跻身女官之列,必须真正知书明理。

所以,膳使考核的通过率是出了名的低,而且刷掉人数最多的,就是这第一轮笔试。

据打探,往年的题目当中甚至有为某样食材赋一首绝句,或者应着某道喜庆菜肴做颂圣诗……

如此难度,堪称餐饮界的八股取士了。

苏晓瓷不敢怠慢,夙兴夜寐捧着书。

在书页如蝶翅般的翻动声中,日子就这样又翻过去几日。

这一日,轮到苏晓瓷所在的甲字班制作寺中三餐。

她天未亮就起来和同僚们忙活。

朝食的食单是芝麻香油拌菠菜、肉糜豆腐和清炒瓜片,主食是小米稀粥和椒盐烧饼。

——都是简单的快手菜,其中最费力的是那烧饼。

众人合力,可算将第一批润着油光的面坯送入烤炉,很快就有暖洋洋的香气溢出。

王巧娘摸着空瘪的肚子,馋得要流口水。

“按照晓瓷说的,油料里除了花椒粉还加了一点点小茴香粉。你们闻闻,这味儿可真正啊!马上就不一样了。”

她深吸一口气,欢喜地啧啧赞叹。

“香料这东西是真好!人家那么贵也是有道理的。”

不提“香料”也就罢了,一听“香料”二字,苏晓瓷只觉得气都要气饱,根本不用吃这些辛苦准备的美味朝食了。

——生辰宴那日,她最后听到的小道消息就和“香料”有关。

苏晓瓷这才知道,自己去霓云殿送海胆水饺那一日,皇帝命人给和瀛使团送去三石香料作为礼物。

三石香料?!

那可是将近三百斤啊!

而且是川地的干红辣椒、花椒,还有胡椒各取一石,皆是今年新货,最好的品质!上赶着给和瀛国使团送到驿馆了!

苏晓瓷听到的时候心都在滴血。

她便想起来,陈永忠出现时,李驰确实问过一句“礼物都送过去了?”

而铁之助的头颅,则是和瀛国送来的所谓“回礼”。

三石香料换来一颗头颅。

呵呵,还真是合算。

香料何其珍贵,价比金玉。

平民百姓稀罕得很,不舍得多用;就连权贵阶层也珍之重之,很多人家会将香料和珠宝绸缎一样,作为家产囤着。

本朝,甚至有用香料抵折官员俸禄的传统。

官员们对此没有丝毫不满,反倒是欣然接受。

因为香料好流通、有市场,倒卖得当的话,收益则胜于俸禄数倍。(1)

大隆历代明君贤主,实蒲鞭之政,布尸鸠之仁,才一点点从前朝暴虐的废墟上建起新政,先开太平之治,终启鸿均之世。

好不容易充盈的国库,就是给李驰这样挥霍的?

苏晓瓷愤恨地想,李驰就像是同学聚会上不仅抢着结账,而且非给其他人送烟、送酒、送红包的中年爹味大款。

他确实有相应的实力,然而如此撒币行为仍是大可不必。

因为那些受他恩惠的人,只会将他当做冤大头。

他们表面感谢,背地里却琢磨着怎样一年开个百八十回同学会,将他的家底好好榨一榨,也根本没有与之价值相当的回礼,就算他们有……

苏晓瓷知道,他们也不会给。

更气人的是,李驰也不会要。

李驰是一个没有血性和野心的皇帝。

没办法,他这一生实在过得太平顺了。

明明生母身份低微,自己资质普通,却能安稳苟过诸王争储的惨烈。

又因为性格温和而顺从,被没有子嗣的武太后选中扶持登基,平白捡漏一个皇位。

可是,有的时候,庸君比暴君还可怕。

因为一个平庸的皇帝好似无害,没人会反抗,没人会质疑,但他的所作所为却像是温水煮青蛙,一点点腐蚀这个国家。

与烤炉袅袅炊烟同时升起的,还有苏晓瓷一点忧国忧民之心。

往实际点说,她希望大隆长治久安,只因太平犬都要好过乱世人;

往情怀上说,两世皆入华夏,她当然希望这文明的薪火永远旺盛,永远闪耀,没有任何人敢觊觎,没有任何国敢染指。

在东方些微的曦光中,在灯火通明的建筑前,和亲友们一起等着吃刚出锅的酥脆烧饼,感到安全、感到愉快——

苏晓瓷希望,所有大隆百姓都能轻轻松松就拥有这样的时刻。

所以,苏晓瓷想要一位锋利的皇帝。

永远不满足、永远不松懈、永远不会为了博得虚名而令大隆吃亏,明锐的眼睛望断天涯,看透所有狼子野心和虚与委蛇。

……只可惜,不思忧患的李驰是不够格的。

而将下一任皇帝的可能人选在心中过了一遍,苏晓瓷觉得自己这个愿望还是要落空。

李驰子嗣不丰,胎死腹中的、幼年早夭的孩子似乎至少七八个。

膝下长成的皇子仅有三位——按齿序排是大皇子、二皇子和六皇子,尚未立储。

大皇子已近而立之年,早在十年前就入朝领了差遣官职。

但是,他显然没有达到本朝对皇子们“内襄政本、外领师干”的要求,并无过人政绩,孩子倒是生了不少。

二皇子是已故先皇后独子,也有太后的武氏血脉,照理是继承皇位的最正统人选。

只可惜他也继承了生母羸弱的身子,缠绵病榻,汤药不停。

且与大皇子相反,二皇子成婚数载,三妻四妾均未诞下一儿半女。

难免令人生出不安的疑虑来。

至于最后那一位六皇子,苏晓瓷不知他是否成家、是否有子嗣。

因为……宫中基本上查无此人。

苏晓瓷只听说六皇子好像在道观中清修,为国祈福。

道观在京郊,可这听起来简直就是被发配边疆了,想来御座与他无缘。

大隆有过数位女帝,照理说,公主们也算作皇储人选。

但李驰只有两个女儿,皆在总角之年,且母族不盛,显然是无法与成年的兄长们抗衡。

苏晓瓷越想越生气。

老李家什么破基因?

这明显是李驰的问题。

事实上,胎儿留不住、或是先天不足,绝大多数情况下就是父系基因不够优质,只可怜女人们为此挨了千百年的骂。

明明是爹熊熊一窝。

白瞎了那么多如花似玉、才貌顶尖的宫妃。

苏晓瓷鼓成气球的脸颊,被王巧娘手中的一块烧饼戳得漏了气。

“快快!晓瓷,趁热吃。”

热腾腾的烧饼掰开,王巧娘炫苏晓瓷嘴里一块,自己也赶紧呼着气叼住一块。

刚出炉的烧饼,因那湿润的热气未散尽,口感并不是最酥脆,却是最美味的时刻。

因为热意能将香料的滋味完全烘托出来,令人唇齿留香,正所谓“家有千顷,不吃热饼”。

这第一批烧饼烤熟,被甲字班众人快乐地“中饱私囊”。

金黄的烧饼,外缘薄而干硬,中间则稍厚而实,又被油酥料分出酥层来。

只这一块,就让苏晓瓷尝到丰富而不同的口感。

芳烈的胡椒粉和茴香粉更是画龙点睛。

可是,只要一想到李驰轻飘飘就送出去三石香料,苏晓瓷就觉得方才将撒到案板上的茴香粉小心翼翼铲起的自己十分可笑,连带这烧饼都不好吃了。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实在是高看李驰,而小看藤原纯子了。

因为据小道消息称,李驰给使团白送香料的契机,就是藤原纯子吹了枕边风——

说皆是因为和瀛之人没见过辣椒,才在国宴上失礼。

希望天可汗能慷慨赐下香料,给和瀛国见识见识。

苏晓瓷不得不承认,藤原纯子很会曲意逢迎地哄人。

仿佛凡事发生,皆可有利于她。

不会《礼记》,她就抓紧时间去学,学会了就是自己的了;

没有香料,她就低声下气去要,要到了才是最实在的。

苏晓瓷心知肚明,藤原纯子这种能包羞忍耻的韧劲,以及努力学习大隆一切的行动力,其实远远强于只会破防的藤原义,也是更值得忌惮的。

现在,李驰好像因为铁之助头颅一事,暂时厌弃了藤原纯子。

但苏晓瓷了解男人,就像李驰并不真的需要宠妃是才女一样,更不需要她是圣人。

只要藤原纯子还乖巧可怜、年轻貌美,复宠就是早晚的事情。

藤原纯子,无论是作为单个的敌人,还是一个国家的象征,都是可怕的对手。

一块烧饼,苏晓瓷吃得心事重重。

*——*——*

“苏小娘子,这边请。安昭仪娘娘是在小风亭举办茶会。”

“多谢女官姐姐。”

为苏晓瓷引路的,乃是尚食局一位正八品的掌膳女官,算起来和苏晓瓷已是第二次见面。

“苏小娘子太客气了。”

掌膳女官明显有交好之意,语气十分和婉。

“为主子们试膳本是我的职责,但是吃了你做的吃食,方觉得自己也占了便宜似的。上回的海胆水饺和玉带朱衣侯可令我念念不忘呢,你这一回带来茶点更是精美,我也算开了眼界了。”

苏晓瓷笑说“姐姐谬赞”,握紧手中食盒。

女官最善于察言观色,许是看出苏晓瓷形容疲惫,她不禁感叹。

“你那些点心样样极尽精巧,想来是从收到消息就一刻不停忙到现在吧,真是辛苦了。”

事实正是如此。

彼时苏晓瓷胃口刚开,那一块烧饼刚咂摸出了滋味,霓云殿却传来新的指令,结束了她安稳的清晨——

原来是藤原纯子申时要办茶会招待藤原义,命苏晓瓷制作几道茶点送来。

本朝民风淳朴、统治开明,妃嫔娘家探亲不受太多苛刻限制,甚至可以说很人性化。

逢年过节、四时良辰,都准家人入宫探视,得宠的妃嫔回家省亲也是常事。

至于藤原纯子,更是因为远嫁而犹得怜惜,李驰特别准许和瀛使臣在京期间,可随时入宫探望。

只不过,藤原纯子一直没行使这条特权。直到今日,才忍不住召唤兄长。

苏晓瓷猜测,也许是因为皇帝近日的冷遇,让她六神无主,急与族人商议。

苏晓瓷只得骂骂咧咧开了工。

点心制作工序繁杂,她从天未亮一直忙活到这午后时光,总共准备了八样茶点,满满装了两个红酸枝木大食盒,此时分别拎在她和女官的手中。

“苏小娘子,昭仪娘娘近来心情郁郁,你凡事小心仔细。”

掌膳女官好心提点。

“若是真出了什么你无法周全之事,便想办法来风亭边的回廊找我们报信。”

苏晓瓷一愣,“女官姐姐们不在一旁侍候吗?”

怎么守在廊下?

嫔妃用膳,无论正膳还是点心,都应有尚食局女官在场服侍的。

“亭中只有昭仪娘娘,藤原少将军和阿竹夫人。”

女官讪讪一笑,似是觉得有些丢人,最后还是如实回答。

“今日的茶会由阿竹夫人一手安排。她说……她说我等女官不懂茶道,帮不上忙的。”

苏晓瓷:???

有没有王法了?

讲不讲天理了?

不肖子孙都敢指责祖宗了?

和瀛人都敢说华夏人不懂茶道了?

海胆都想不出第二种吃法的乳娘,都敢对见惯佳肴美馔的女官生出优越感了?

没见过这样自不量力的!

霎时间,苏晓瓷只觉得困倦全消,怒气翻涌。

她的面色沉如深潭,静静接过女官手中食盒,然后就像拎着两个炸.药包似的,疾步朝风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