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勒弯过转角,看到桃儿站在前门廊上。老式的门廊长椅两侧有一对白色的花盆从天花板上悬吊下来,里面都栽着吊兰,她正在往盆里浇水。她转向他的方向,眼睛瞪大了,但还是花了一会儿先帮植物浇完水。
“这一盆,”她说,“长得比另一盆快。看到没?长出了比较多分株,很快就会垂地了。不晓得是不是应该修剪,让两盆保持一样的长度。”
“为什么?”
“为了对称啊,”她说,“只不过我不确定这对植物是好事。你怎么回事,从火车站走过来吗?”
“今天天气很好嘛。”
“那意思是没错啰。只不过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我不到一个小时前才在你的录音机里留话,等你听到了,再去大中央车站赶火车……”她皱起眉头,“这样说不通。你怎么弄的,打电话回去听留言吗?”
“我出门吃早餐,”他说,“看了报纸,做完了字谜,然后本来要打电话给你的,但我想就碰碰运气,直接过来了。我没想到要打回去听留言。”
“你主动跑来的。有一张邮票你想买,所以你想从我们的投资户头里面抽点钱出来?”
他摇摇头。
“你感应到我想联络你,所以跑来了。不是?好吧,我猜不出来了,凯勒。进来告诉我答案吧。”
坐在厨房餐桌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打开之前先说:“这阵子我一直都在想,除了那个不晓得什么投资户头里有我一份之外,我大部分的资金全都投到邮票里去了。有十本集邮册,外加一小盒零星的邮品。”
“在你的公寓里。”
“没错。现在我想告诉你该怎么处理。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就赶到我公寓去。我给你的那把钥匙还在,对吧?”
“大概吧。”
“如果你不确定放在哪里……”
“我知道放在哪里啦,凯勒,就挂在后门旁边的钩子上。你要不要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要做的,”他说,“就是到我的公寓,开了门进去。你大概会想找个帮手,因为那些集邮册很重,而且很多本。你就把集邮册都搬走,带回这里来。”
“然后我想我得宰掉那个帮手,把他埋在后院里,因为人死了就不会说出去了。”
“这事情我是认真的,桃儿。”
“我看得出来,但愿我知道为什么。”
“我在想那个家伙,谢尔顿·宾汉姆。”
“那个从窗户跳楼的。”
“他都安排好了。他的邮票收藏会由维恩州立大学继承,他们会卖掉。唔,那我的收藏品会怎么样?就光是放在那里,直到有人去清理我的公寓,然后天晓得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你希望我帮你展出或什么的吗?要我再增加一些邮票进去?”
“你干嘛要继续集邮?你可以卖掉,拿钱随你想做什么都行。”
“可是……”
“我根本没有其他人可以继承,”他说,“而且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继承的,除了那个投资户头。那个就归你了,对不对?”
“正式来讲的话,”她说,“我们彼此拥有对方的生存者取得权,只要其中一个死了,名下的财产就归活着的那个享有。所以没错,你在那个户头的钱会归我。凯勒,我们谈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为了求心安。”
“你提这些之前,我的心本来安得很,”她说,“现在倒是不安了,所以我得说,我认为整件事产生了反效果。”
“你就先让我讲完吧。”他打开那张纸。“三个邮票商,”他说,“你呢,你就打电话,三个都打,给他们机会检阅这批藏品,让他们提出收购价格。我已经写下了这批藏品的说明。安排他们不同的时间看,因为他们得花一些时间才能看完、估出一个数字。”他继续解释如何跟邮票商谈判,大概可以期待什么样的数字。碰到那种很昂贵的,邮票商的赚头不多;但若是一般的普通邮票,卖出的价格大概只有你当初买来的几分之一。整体而言,他猜想自己的收藏大概会是目录价格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不过很难说。
“如果你把邮票当成投资,”他说,“那你最好把钱放在股市,或者甚至存到银行去。但如果你把它当成一种嗜好,一种闲暇时间的消遣,唔,那你投入的钱至少还能拿回一部分,换了蝇钓就不成了。”
“另一方面呢,”她说,“如果是蝇钓,你钓到的鱼还能吃啊。除非你是那种钓到又放生的人。凯勒?为什么你要提起这些?拜托别跟我说是因为谢尔顿·宾汉姆。”
“唔,我有可能会出事啊。”
“凯勒,你是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吗?不祥的预感?”
“不尽然。”
“不尽然。这算对还是不对?”
“天有不测风云啊,桃儿。有人会被巴士撞上。”
“那过马路就小心点嘛。”
“或者呢,唔,我做的工作。我通常不会认为这一行很危险,但我想其实是蛮危险的。”
“通常你是对别人构成危险。不过我想人寿保险公司会把你归到高风险那一类。”
“或者我可能会被抓。上回我出差,最后还跟警察谈话。是我主动去找他们的,他们也根本没有怀疑我什么,但如果你去找警察谈话,这种事难免会引起你的注意。”
“我看得出你接下来要推到哪里去了。”
“要是我死了,”他说,“你就赶到我公寓去搬那些集邮册。要是我只是消失,要是你没接到我的消息,又联络不上我,那你就同样赶快去搬集邮册,但在这个情况下,你就先留着集邮册,等上一阵子,因为我说不定没事。反正你晚一点也照样可以卖掉。而要是我被逮捕了,处理方法也是一样。”
“如果你被逮捕了,”她说,“你的邮票就得自己换地方了。我才不要接近它们呢。”
“为什么?”
“因为一听到消息,我就会收拾细软扔进行李箱,冲去搭下一班到巴西的飞机。我要趁你把我供出来之前赶紧落跑。”
“你真的认为我会把你供出来?”
“凯勒,”她说,“欢迎来到21世纪。连黑手党的人都会彼此出卖了。他们会以谋杀罪起诉你,你唯一的出路就是跟检方谈条件,把客户供出来,但是你大概不会知道客户是谁。不过你知道我是谁,这样大概就够让你逃过死刑,不必被打毒针了。”
他想了想,摇摇头,“我宁可挨毒针。”
“也不愿意出卖我?我很感动,凯勒,你现在可以这么说,甚至你可能是真心的,但是——”
“我宁可挨毒针,也不要坐牢。”
“喔。”
“而且如果我真的把你供出来,”他说,“那也要先等上几星期,说不定几个月。你会有很多时间去卖掉那些邮票,结清投资账户。你甚至还可以卖房子。”
“不晓得能卖多少。这栋房子没有抵押贷款,现在的房地产价钱又高得要命。比邮票好,而且房子有个好处,你不必把它们贴在册子里。”她望着他皱起眉头。“凯勒,”她说,“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我想没有吧。”
“你不会是计划要做什么傻事吧?”
“做傻事?”
“你知道啦。”
“什么,比方自杀?不,当然没有。”
“但你觉得自己可能会出什么事。”
“迟早吧,”他说,“每个人迟早都会出事的。”
“唔,那倒是。”
“我有医疗保险,”他说,“不是因为我认为自己会生病。我的意思是,我从来不生病的。不过大部分人早晚都会生病,有保险的话,我就不必担心了。而现在呢,我就不必担心自己的邮票会怎么样了,因为你会替我处理的。”
“你今天出现的方式,”她说,“把我给吓了一跳。我留话给你,你根本没听到,可是你还是来了。”
“这个嘛,我想跟你谈这件事,而且——”
“我们还没谈到的是,”她说,“我为什么要留话给你。”
“喔。”
“我收到一个快递。”
“喔。”
“还记得艾尔吗?”
他还得想一下,然后他想起来了。“他寄过一笔钱来。”
“没错。”
“很久以前。”
“驴年,管他是什么意思。听起来还比狗年要长。”
“是一件工作的预付金,”他说,“问题是他一直没给我们工作,搞得我都有点忘掉他了。”
“我也是。我本来猜呢,要么就是他改变心意,要么就是他死掉了。不管是哪个,反正我们就可以留着钱,忘掉这回事了。”
“可别告诉我这回他又寄更多钱来了。”
她摇摇头。“没有钱。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还有一张照片和几张剪报。”
“而那张照片,是某个他想处理掉的人。”
“这个嘛,那不是大峡谷的风景明信片。你知道我想怎么做吗?我想把钱退还给他。”
“你吓到了?”他说。
“难道你不会?很久没他的消息,忽然又有了,可是同一天你决定你的邮票会活得比你久?不,不用解释了。你是神经过敏,而忽然间这个艾尔也让人神经过敏起来。真该死,你知道我对于退钱这件事有什么感觉的。”
“你向来反对退钱。”
“但这回我可以毫不犹豫退回去,只是我没办法。因为我不知道那个狗娘养的是谁,也不晓得他住哪儿。你知道我们能做什么吗?”
“什么?”
“什么都不能做,”她说,“无,零,大鸭蛋。如果他想把钱拿回去,那他就来讨,告诉我们要寄到哪里去。”
“那我们就光等着他来联络吗?”
“有什么不行的?”
“所以他会等着我去干那件活儿,但我却没去做。”
“没错。”
他想了想。“那可真是等得很惨,”他说,“你刚刚说他寄了张照片来。”
“还有几张剪报。你等一下。”
他阅读那些简报,审视那张照片,记住了名字和地址。“阿尔伯克基。”他说。
“你去过那儿,对吧?”
“很久以前了,艾尔就住那儿吗?”
“A,我名叫爱丽思(Alicc),我老公叫艾尔(Al),我们住在阿尔伯克基( Albuquerque)养羊驼(alpacas)。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凯勒。这是跳绳念的押韵文。如果你是女生,小时候你就会很熟悉这些。我不知道他住哪儿。他是从丹佛寄联邦快递来的。”
“噢。”
“这也未必能证明他是住在丹佛。为什么我们不干脆把这些狗屎归入F?”
“为什么是F?”
“这样我们就可以forget(忘记)它。可是你不想,对吧?”
“说不定有直飞的班机,”他说,“不过你知道我打算怎么做吗?我想我会搭美国航空经达拉斯的班机。”
“我觉得你根本就不该去。”
“我想解决掉这事情,”他阻止她开口,“我不想干坐在那儿,等着事情发生。”
没有理由以为会有人来接机。不过他还是花了好些时间看着一打左右的人拿着手写的牌子,等在安检门和行李提领处之间。他阅读那些牌子,想着他可能会看见上头有个熟悉的名字——诺斯卡西,或鲍嘉,或甚至凯勒。结果没有,但他显然朝一个正在等布瑞纳先生的驼背男子看得太认真了,因为那个人也认真回瞪着他。凯勒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
他在三个不同的汽车旅馆预订了房间,而且是位于州际40号高速公路连续三个交流道附近,他照顺序在那些旅馆都登记入住,用不同的名字,各以现金先付了一个星期的费用。他在第一个旅馆冲了澡,没去动床;然后到第二个旅馆,把床弄得好像睡过似的;然后,到了第三个旅馆,他坐在电视机前大约一个小时,在CNN和几个体育频道之间切来换去。
他没打开行李,然后就又提着他的随身袋子回到车上。他在丹尼斯连锁餐厅吃了饭,然后设法找到一个就在印第安学校路旁的地址。所有的房子都是泥砖建的,除此之外,整个地带是混合式的。有的小片土地上立着黄褐色的立方体,看起来好像是屋主挑了个周末找几个朋友一起匆忙筑起的;另外还有些占地几亩大的土地上,耸立着由建筑师所设计的超大型屋豪宅,还有精致优美的造景。
在小棚屋与风格特异的大豪宅这两个极端之间,他找的那栋房子是比较偏向于庄园豪宅型,而非简陋小屋型,不过比起一些邻居,在豪华程度上要逊色许多。泥砖结构形成了一道道的曲线和拱,整体效果相当悦目。凯勒判定,住这栋房子的人,看起来应该可以过着愉快而舒适的生活。
凯勒很纳闷沃伦·赫格曼到底是做了什么,让自己能过着这般愉快而舒适的生活,同时又很纳闷为什么有人希望他这样的生活告终。他低头看向隔壁的乘客座,上头放的那张照片上,屋主也回看着他。他有张窄窄的长脸,额头很高。大概四十来岁吧,凯勒心想,也或许是五十出头。
凯勒开车绕行那个街区,然后在赫格曼房子的对街靠边停下。车库门关着,所以看不出赫格曼是否在家,但里头亮着灯,这表示他大概在家。
无所谓。他只是来看看这个地方,他告诉自己,现在他该回到三个旅馆房间的其中之一,好好睡一觉。然后明天早上他可以监视这个地方,熟悉赫格曼的生活作息。过了几天,他就可以琢磨出最佳方式逮住那个家伙,同时他会趁这几天准备好适合的武器,然后,过不了太多天,他就可以完成工作了。
他继续开车。然后,几乎是不自觉地,他又绕了那个街区一圈,然后停在赫格曼家的车道上。
三个旅馆房间,他心想,三个不同的姓名。谨慎行动,努力掩饰自己的行踪,为的是什么?
老天在上,看看谢尔顿·宾汉姆吧。满屋子的保镖,他就躲在房屋中间的地窖里,而他唯一可以放松的一次,就是出门飞到旧金山。结果在那里等着他的是什么?
他下了车,走到前门,按下门铃。
“我就觉得可能是你,”桃儿说,“阿尔伯克基的天气如何?”
“我在白原镇。”他说。
“这就好玩了,”她说,“我也是耶。你什么意思啊,说你在白原镇?”
“我就在火车站。”
“好吧,那你乖乖待着别动,”她说,“我去接你。”
“我搭出租车过去吧。真的,这样比较省事。”
出租车把他载到她屋子前,她正在门廊上等他。“你修剪过那盆吊兰了,”他说,“我觉得这样看起来比较好,两盆都一样长。”
“我剪下来的分株,”她说,“种在另一盆里,现在放在暖房。植物这种东西,一开始种就永远没完没了。如果你打算叫出租车,那干嘛又打电话来?”
“这个嘛,前几天我没打电话就跑来,结果让你很惊讶。”
“你一向让我很惊讶,”她说,“有时候还是惊喜哩。我很惊讶你没去阿尔伯克基,但我必须告诉你,我其实还蛮高兴的。”
“是吗?”
“我本来很担心你,”她说,“因为你交代了那一大套处理邮票收藏的事情,害我一直在想各式各样出错的可能。”
“我也是。”
“可是你前几天离开这里时,已经下定决心要去了。是什么让你改变心意的?”
“没有。”
“啊?”
“我去了。”
“你去看过以后,决定放弃了?”
他举起一只手。“我去了那儿,”他说,“把工作完成,然后回来。”
“你把工作完成了?”
“是啊。”
“可是……”
“我本来猜想这件工作会花上一星期,”他说,“或许最多要两星期。结果呢,不晓得,我决定抓住牛角,制住那只牛。”
“你想有人这么做过吗?真的抓住牛角去制住一只牛?”
“大概吧。凡是你想得到的事情,总有人尝试过。”
“唔,我想你说得没错。”
“我开车到那儿,停在他的车道上,然后按了门铃。”
“前天呢,”她说,“你还坐在我厨房里。”
“我昨天上午搭飞机过去,到他房子的时候大概是晚餐时间。我已经吃过了,中间停在丹尼斯餐厅吃的。他们给的食物好多,我吃不完。”
“所以你打包去分给赫格乐。”
“赫格曼啦,另外没有,我点的是二十四小时早餐,我才不想把一堆蛋和煎饼打包带走呢。我按了门铃,忽然想到接下来一个小时内我大概就会死掉。”
“可是你还是按了门铃。”
“然后他开了门。看到我一脸失望的表情。”
“这种事你一定碰多了,凯勒。”
“他以为我是他太太的哪个律师,说了些有关婚前协议书之类的。”
“如果他签过婚前协议书,”桃儿说,“而且对他很有利的话,那么就构成动机了。”
“我打了他。”
“你打了他?”
“原本没计划的,”他说,“我原本什么都没计划。桃儿,我在三家不同的汽车旅馆都订了房间,而且每家都去登记入住了,所以我可以四处走动,隐藏行踪。然后我直接到那家伙的房子按了门铃,连停下来关门都没有,我就挥出一拳,打中了他的胸口。”
“接下来呢?”
他望向别处。“他弯下腰,然后我踢他,接下来,唔,我就抓住他,折断他的脖子。”
“就这样。”
“他死了,而且没有指纹要擦掉,因为我才在那儿待了一会会儿,还没来得及留下任何指纹。我连门钮都不必碰,因为门还没关上,所以我走出去,这时候我听到楼上传来一个声音。‘沃伦?你没事吧?’”
“他太太?不,你已经说过她正在跟他办离婚。”
“不过呢,是个女人的声音。”
“或许就是为了她,他太太才要跟他离婚。”
“谁晓得?我只是继续往外走,上了我的车,直接开到机场。”
“没有人看到你吗?”
“我想没有。如果有人记下车牌号码,好吧,我是用另一个名字租的。我还掉那辆车,飞到洛杉矶,然后再搭上往纽约的夜班飞机。”
“然后你来到这里。”
“我来到这里,”他同意道,“我先回过公寓冲澡、刮胡子,换了衣服,然后走到大中央车站搭火车。我本来想打电话来的。”
“你打了,还记得吗?”
“我的意思是,我本来想从我的公寓里打,在电话里跟你报告状况。不过我最后还是决定来一趟。”
“然后你来到这里。该死,我怎么老在说这句话。显然我一时还无法完全接受。你还记得那个棒球选手吗?”
“弗洛伊德·腾布尔。”
“你跟着他到处跑,跑了一整季。”
“没那么久啦。”
“没有才怪。你中间还停下来杀了别的人;可是对腾布尔,你却慢慢来,不急着动手。”
“唔。”
“这回呢,”她说,“我们两个都心里发毛,而且明明有各种理由该小心进行的,你却两三下就解决掉了。我本来一直担心你会踏入陷阱。”
“我也是。”
“我以为如果你杀了他,会有另一个人等在那里要杀你。”
“这就是为什么我订了三家旅馆的房间。”
“进来吧,”她说,“坐下来,我帮你倒杯冰红茶。或者你想喝咖啡?”
“我讨厌夜班飞机,”他说,“我考虑过在洛杉矶国际机场附近找一家旅馆,先睡个饱觉再回家。可是我又想到反正我根本睡不着,既然要醒着的话,那还不如早点回家。我在飞机上好好思考了一些事情。”
“然后呢?”
“我的判断是,我们挑错案子去担心了。我们有个完全躲在暗处的客户。我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更不晓得他是谁。他不必杀了我好消灭痕迹,因为从头到尾他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有可能因为不想付钱而杀了你,”她说,“不过这方面他也没问题。我们从没讨论过价码。他就直接寄了钱过来,而如果他认为那个数字就是全额,我又能怎样?我又不能寄账单给他。”
“你觉得他还会再寄钱来吗?”
“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她说,“但这不表示他不会。如果他寄了,很好。如果他没寄,也没关系。”
“我之所以会担心,”他继续前面的话题,“是因为我被上一个案子弄得心情很乱。”
“宾汉姆。”
他点点头。“我不断想到我收藏的那些邮票。我想我是意识到自己总有一天会死掉。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会,对吧?”
“据说是这样。”
“这点我明白,然后我想我是习惯了没感觉,然后想到我一死,我的邮票就会被丢下没人管,我就再也甩不掉这个念头了。那些邮票会怎么样?我没有小孩或亲友要担心,但忽然间,帮这些邮票安排似乎变得很重要。而一旦我作好安排,一旦我跟你谈过那些话——”
“好吓人的谈话。”
“——我就觉得一切都安顿好了,接下来,就是出去面对我终将一死的命运吧。”
“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肯让我推掉那份工作。”
“如果这是命中注定,推掉又有什么好处?我不会去阿尔伯克基,而是待在纽约,等到我走到街角,会有一台冷气机从哪家人的窗户掉下来砸死我。那个可怜的混蛋赫格曼,我觉得他根本没想到。他死前一定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你确定那是他?”
“地址没有错,”他说,“而且他看起来就跟照片上一样。不过我自己也纳闷过,在等飞机时,我一直想着我该问他名字的。然后当然,我又一直想着会坠机。”
“哪一班?飞到洛杉矶的还是回纽约的夜班飞机?”
“两班都是。不过结果飞机都没事。我在肯尼迪机场叫了出租车,那个司机是个疯子,碰到谁都要超车,开得奇快无比。不过反正最后也没事。”
她缓缓点头,望着他许久。“你一定累坏了。”她说。
“有点。”
“我载你到火车站,然后你回家睡觉吧。然后或许我们两个都该考虑收山了。”
他摇摇头。
“不必?”
“不必,”他说,“因为认真算的话,我们的钱不够。而且就算够,就算我存够了一百万,也还是不够的。”
“为什么?”
“我会回家,”他说,“然后下星期我大概不太会出门,我会睡很多觉,看很多电视。然后接下来一个月左右,我会去看电影,上健身房练身体,整理我的邮票。如果我退休了,也大概就是这样的状况,我可以乐在其中。可是到了第二个月,我就会开始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做点什么。”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接着我们有一个会打给对方,结果就是:如果我想接的话,碰巧就有个活儿。然后我就会像是……”
他举起两只手腕交叉。
“几点?”
“答对了。”
“然后你会出门完成工作,”她说,“路上一直想着你实在太老了不该继续干这行,想着你真希望可以退休。”
“听起来蛮像的。”
她思索了一会儿。“好吧,没问题,凯勒,”她说,“只要你可以接受的话,我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