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爱德华兹(Martin Edwards,1955-)是执业律师,他以自身职业写出小说人物哈利·戴文林(Harry Devlin),一位利物浦律师。该系列以一九九一年的《全是寂寞之人》(All the Lonely People)为始,描述戴文林之妻惨遭谋害,而戴文林却成为头号嫌犯。自该书发表后,爱德华兹平均每年撰写一部作品。以下故事人物并非戴文林,而是新的角色侦探保罗·果斯陀(Paul Godstow)。果斯陀并未意识到自己即将承办一桩极为棘手的命案。
克莱儿·道提对着镜子勤练惊恸的表情。嘴唇发颤,很好。眼睫低垂,非常合适。现在她只要确定自己没败露出胜利的眼神,就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克莱儿千回万遍地瞄着客厅的时钟。人在等待坏消息时,时间过得特别慢。通知她先生死亡消息的电话老是不响,不过等电话响了之后,她就得准备扮演伤心寡妇的新角色了。那会是项挑战,但她决心挺身相迎,而且她一定会非常享受扮演的乐趣。
如果她不必依赖塞克去做那档事就好了。塞克这个人没得挑,他愿意为她杀人放火,做那些小说里才会读到的事。可是塞克年轻又鲁莽,有太多变数会出状况,难怪克莱儿会不时检视时钟,摇摇手表,看看钟表是不是坏掉了。时间似乎已静止不动。克莱儿自己也跟朋友坦承过,耐性绝不是她的优点,反正脾气火爆点,活起来比较痛快。不过更重要的是,她喜欢掌权,痛恨依赖别人。像现在这样一分一秒地苦熬,等待自由的降临,实在是快折腾死人了。
电话铃响,克莱儿火速抓起听筒。
“喂?”她大气不敢多喘地问。
“请问是道提太太吗?”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声问道,语气颇为焦急。
“是的,有事吗?”
如果对方是打错电话,她一定会尖叫。
“很抱歉打扰您,真的很不好意思。”
“没关系。”
她很想骂人——快挂电话呀,难道你不知道我在等人通知我说我老公死了吗?
“我姓贝里。珍妮佛·贝里,从布烈德佛打来的。”
噢,天哪,是卡尔的新欢。克莱儿强忍住粗口,冷冷地说:“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您先生几分钟前才离开,他在我这边耽搁了一些时间,他怕他会迟到,他的手机好像坏了。我说我会打电话给您,告诉您他已经上路了。他说如果交通顺利的话,一个半小时左右就会到家。您住在曼彻斯特另一端是吧?”
“是的。”克莱儿想了一会儿,“谢谢你通知我。”
“哪里。”珍妮佛说。
对方的语气颇有诚意,而且显得十分羞涩,让人很难相信刚才几小时里,她正跟卡尔打得火热。或许卡尔玩腻了荡妇,想找个跟她全然不同的人,所以把兴趣转移到良家妇女身上了吧。克莱儿挂掉听筒后冷冷地想。
卡尔的迟归会不会横生枝节?克莱儿又烦恼起来了,塞克不肯告诉她动手的时间和手法,他说还是不讲比较好。克莱儿知道塞克向来爱夸张,都得怪他录影带看太多,不过塞克一向很能逗她开心。克莱儿猜塞克大概会监视珍妮佛家,等卡尔现身时再下手吧。看来塞克得等一阵子了,不过那当然不是大问题,而她也只能枯等了。既然她的情夫必须苦候时机下手,她在这头等一等又算什么?
电话再度响起,克莱儿努力克制心里的激动。
“喂?”
“搞定了。”塞克的语气非常轻松得意,他最爱模仿塔伦提诺(Tarantino,电影《黑色追缉令》导演)的电影人物耍暴力、猛装酷了。“安啦。”
“太棒了。”克莱儿心头大石顿释,一时之间乐不可支。
“我是很棒啊。”他赖皮地说。
“你是怎么……”
“撞人逃逸。偷来的嘉年华,没有目击证人。”
“你确定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布烈德佛一到晚上就没什么人。”
“他真的……”
“你就相信我吧。”他窃笑地说,“我还倒车确保他死透,干得很漂亮哩。”
她怎么可以怀疑他?两人道完再见后,克莱儿狂喜不已地拥着自己。塞克也许还是个大男生,但他真的做到了。他承诺放她自由,也确实守了信。克莱儿默祷称谢,幸好当初同意让塞克打电话来,否则她哪受得了这种等待的煎熬。塞克说他会去偷一支手机,等打完电话给她后就扔掉。克莱儿担心警方会查出通话记录,可是塞克说警方绝对不会追查,就算查了也不能怎样,反正她有不在场证明,而且他一定会把卡尔的死弄得像场意外。她实在不该庸人自扰,把事情全交给塞克就好了。
克莱儿把赌注押在塞克身上,她的信赖现在得到了回报。她几乎还不敢相信事情搞定了,她好想开香槟,不想等风头过后才跟塞克一起庆祝。可是现在还不够安全,谁知道警方什么时候会到她家通知卡尔的死讯。克莱儿打算泡杯茶,意思一下就好,她得小心行事,免得有人对卡尔的死亡起疑。
可怜的卡尔,其实她对他不是没有一点感情,至少她让他死得非常痛快。何况卡尔也没啥资格抱怨,他算死得快活了。那个珍妮佛·贝里的声音听起来不像骚货,也许她不想跟情夫的妻子通话,所以讲话比较低调吧,今晚珍妮佛不就霸占他一整晚嘛。
克莱儿笑了,想起卡尔说要去见珍妮佛时的无奈表情。
“我真的试过各种办法了,”他一副非常勉强的样子,“我真的很想取消这个约。你也知道的,对方只有老婆一个人,根本是做不了主的,这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卡尔是业务员,他不在乎自己卖什么,举凡厨房用品、地毯、电脑都无所谓,反正他是销售高手,说服力一流。无怪乎卡尔能哄她嫁给他了。卡尔很会把人唬得团团转,可惜他的床上功夫却不怎么样,但他从来不以为意。卡尔目前在一家花房翻修公司做事,佣金相当高,不过难也就难在这里。有点概念的人,都不会浪费时间在单一客户身上。说得更精确点,业务员到府销售的目的,就是让客户在合约上签字,可是客人通常会避免签约,因此对方若是已婚夫妇,一定得请两人同时听你解说。如果只有其中一人在场,对方就可以把购买的决定权推到不在场的那一位身上,碰到这种情形,生意十之八九都谈不成。卡尔常说,人就是这样。卡尔自以为是业余心理学家,事实上,克莱儿觉得卡尔压根只是自恋。塞克当然也很自恋,但人家比较有条件。
“这位贝里太太结婚了吗?”克莱儿故做天真地问。
“结啦,她说她先生经常不在。”
当然了,克莱儿心想。
“她多大年纪?”
卡尔噘嘴想了一会儿:“好像中年了吧……没错,胖胖的,金发,四十岁。”
说谎大王。电话中的女子感觉年轻多了。哼,反正无所谓了,塞克已办好事,现在她只需要担心自己穿黑衣服好不好看。黑色是年轻人的颜色,需要良好的身材相衬,她当然还算年轻,尚有好几年青春的尾巴可以过,有了卡尔的人寿保险金,她非好好享受剩余的青春不可。
如果她跟塞克最后还是散了呢?克莱儿把手伸进巧克力盒,劝自己实际一点。塞克是个床上功夫了得的肌肉男,却不是知心的理想伴侣。没有人比塞克更迷摩托车和足球了,不过别担心,她可以骑驴找马,寻觅下一位帅哥,帮她渡过空窗期。
门铃响了,克莱儿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胃部揪结。此刻正是试炼她在业余剧场学来的技巧之时。以前她经常演那种胸大无脑的金发花瓶,但现在她要扮演的是楚楚可怜的受害者眷属了。克莱儿深深吸一口气。
门铃再次响起,而且来得既久且响。克莱儿检视镜子里的自己,她轻抬着眉,朱唇微张,装出“这么晚了怎么还有访客”的困惑表情,同时还带点淡淡的忧惧。太完美了。
克莱儿并没忘记拉上门链,这是很重要的细节,因为绝不能让警方以为她知道他们会来。警方的动作好快,效率高得出奇,没料到他们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门开了,克莱儿竟然看到她先生卡尔站在门阶上重重喘着气。塞克不是说他已经把卡尔干掉了吗?但卡尔确确实实还站在那儿呼吸。
五分钟后,克莱儿告诉自己,卡尔那种反常的慌张狼狈,反倒是件好事。他手足无措,而且跟平时一样一心只想到自己,连回到家时克莱儿的惊吓模样都完全没注意到。
“拿去吧。”
克莱儿颤着手将卡尔要的威士忌递过去,然后为自己也倒一杯。他们两个人都需要冷静一下。
“谢谢你,亲爱的。”卡尔一口将酒饮尽,“天哪,我真的需要喝一杯。”
“嗯。”
不管心里有多慌,她绝不能自乱阵脚。面对在半小时内死而复生的老公,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少说话。惊慌失措的卡尔显然需要她帮忙,近来他只有在有所求时,才会喊她“亲爱的”。
“你听我说,”卡尔哑声说道,他的领带歪斜,平时一丝不苟的头发乱成一团,“我——我遇到了一点麻烦。”
“什么麻烦?”
“我不跟你多废话,”他用那种去跟客户或年轻女同事幽会时,必须跟她说谎的真情语气说,“我遇到麻烦了。若有人问起,就说我今晚待在家里。”
“什么?”克莱儿听得一头雾水,“谁会问起?你为什么要我帮你圆谎?”
卡尔捉住她的手腕,紧盯着她的眼睛,一脸痛苦地说:“亲爱的,请你一定要信任我。”
“可是为什么?我是说,没有道理嘛。”
“我——我现在没法跟你说,好吗?”
不好,克莱儿很想告诉他,他妈的一点都不好。可是她还是小心地柔声说:“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呀,我很可能不小心露了口风。要讲信任,你不觉得应该先信任我,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吗?”
卡尔将头埋入双掌中,克莱儿从来没看过他这个样子。要不是她那么讨厌他,要不是心里怪他没死,克莱儿也许还会为他感到难过。
“我没办法讲!”声音听起近乎哀哭。
“你非说不可。”克莱儿坚持说。
“可是……”她交叠着手,“你自己决定吧。”
他抬眼看着她,表情虽然沮丧,但克莱儿还是看出他眼神中那股熟悉的算计。一会儿后,卡尔终于下定决心。
“我不想讲太多,但我想我应该跟你解释一下。”
“是的。”他用力眨眨眼。
“是这样的,我跟一个女的吵架——那女的你认识,就是以前在我们办公室工作的蕾妮特。我们正要去斯托波克的酒吧喝酒。唉,我知道听起来不太说得过去,而且我发过誓不再跟她——跟她胡搞了。不过这点我可以解释,我们不是故意要见面的,反正发生了一些状况,出了一点——意外。她撞到头,我试着叫醒她时,才发现她已经死了。”
克莱儿瞪着卡尔,无法了解他刚才说的话。
“你杀了蕾妮特吗?”
“噢,别那样说,我们在酒吧附近的巷子里讲话,然后就吵起来了,我推了她一下——真的只是轻轻推一下而已。结果她跌倒,头撞到突出的石头上,就这么简单。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她的头骨大概太脆弱了吧,天啊,我不是故意的。”
“你说在斯托波克是吗?什么时候发生的?”
卡尔耸耸肩,似乎觉得问题无关紧要而不太高兴。
“这要紧吗?大概是二十分钟前吧,我是一路飙车回来的。”
“可是——你不是在跟珍妮佛·贝里开会……”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忘了那档事,反正警方绝对不能知道。我待在家里跟你在一起,一整晚都在看拳击赛,好吗?”
“我不懂。”克莱儿说,她说的是真心话。
“噢,天啊。”他又说了一次,泪水滚落他的面颊,“事情就这么凑巧,我没办法再解释了,现在没法再多说了。”
可是克莱儿觉得,卡尔其实什么也没解释。她不懂的不是卡尔为什么要杀蕾妮特那个笨女孩——虽然卡尔答应等女孩离开公司后永远不再见她,但两人显然又死灰复燃了。克莱儿搞不懂的是,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她老公怎么可能在斯托波克附近杀人,但珍妮佛·贝里却说他那时在潘宁山脉另一头的布烈德佛,而同一时间,塞克又相信卡尔已经被他偷来的嘉年华辗毙了?
克莱儿一直到翌日上午才有办法联络塞克,卡尔的工作不必朝九晚五,也不用一大早出门拜访客户。不过经过彻夜辗转难眠后,卡尔决定去办公室把周报归档。他又回复镇定了,卡尔认为让人觉得他跟平时一样比较妥当。
卡尔临出门前吻了克莱儿,这大概是这个月以来的第一次吧。
“我只想说——谢谢你,你太好了,我没齿难忘。”
克莱儿苦笑了一下,这似乎是最安全的回应。
“你会记得吧?万一警察来,记得说我们整晚都在一起,我离开你的视线没超过三分钟。”
“可是你怎能脱罪?”她问,“你是跟蕾妮特在一起呀,难道不会有人看见你们吗?”
他摇摇头。
“我们没进酒吧,当时街上没人,我们开不同的车各自到达的,没有任何物证可以将我和出事地点串在一起,我很确定当时没人看见我们。”
“我还是不懂。”她说。她已经开始后悔答应帮他了,昨晚他出现的太不是时候了,克莱儿一看到卡尔便吓傻了,因此轻易地就被他说服了。“我是说,珍妮佛·贝里怎么办?为什么不叫她帮你收烂摊子?”
卡尔听了一脸惊惧,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假的。
“她是客户啊,我已经告诉过你啦,我怎么能要人家帮我做不在场证明?你该不会以为我跟她有一腿吧?”
“嗯,我……”
“你真的这样想啊!唉,克莱儿。”他双手充满柔情蜜意地握住她的手,他对所有的爱情俘虏一定都用过这招。“听我说,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一阵子不太愉快,可是我们可以再试一遍,不是吗?我真的是浪子回头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你是万中选一的贤妻,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她抽回自己的手:“你是说,你跟珍妮佛没有一腿吗?”
“我跟你说过了呀,她是个丑陋的中年女子,昨晚我本来想去布烈德佛的,结果途中觉得去了也是白搭,你知道夫妻俩只有一人在场,生意多半谈不成。我也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反正后来决定打电话给蕾妮特,想说念在过去的情份上,看看她过得如何,就这样而已。我没别的意思,这是小事一桩。她提议两人碰个面,喝点小酒,可是等我们碰面时,她向我表明想跟我复合。我说不可能,因为我想跟你重新来过。结果她就大发脾气,变得很歇斯底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对着我扑过来,结果——结果我就推了她一把。”
说着卡尔声音一哑——他真是入错行了,他比她还会演戏,说不定卡尔能在舞台上海捞一票,因为她很确定卡尔没对她说真话。他的说法还是不足以解释为什么他那位客户——那位中年丑妇——要打电话给她说他正在回家途中,而他明明在别的地方跟他的姘头鬼混。克莱儿想当面质问珍妮佛打电话来家里的事,但她还是决定不说。卡尔显然完全不知道电话的事,这点她要保留到弄清卡尔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后再谈。
克莱儿边帮自己张罗午餐边问自己,卡尔说他杀害蕾妮特一事,是否只是一种夸张荒谬的借口,其实是怕她不会跟他善罢甘休。卡尔跟大部份婚外情不断的人一样,有丰富的想像力和连作家都艳羡的编剧长才。也许他打算与蕾妮特重拾旧爱,但克莱儿知道卡尔并不想离婚,因为代价太昂贵了。也许他编造这场意外的目的,是要让克莱儿以为她握有他的把柄而松懈下来。因为如果她认为蕾妮特死了,就不会怀疑他还继续跟她乱搞,不是吗?
不对,那太诡异了。即使对卡尔这样爱夸大其词的人,这还是太扯了。她得做点调查,不过她必须先查证塞克那边到底出什么差错。卡尔前脚才出家门,克莱儿便拼命打电话给塞克,可是他的手机没人接。克莱儿猛按重拨键,但电话刚响,她就听到前门走道传来脚步声了。她匆匆赶到客厅,从窗口看到门阶上有位瘦削的年轻人在按铃。克莱儿很快挂掉电话,塞克的事得先等几分钟。
克莱儿打开门,对年轻人的第一印象是,他几乎跟塞克一样帅。年轻人没有塞克狂野的深色眼睛,也没有筋肉结实的肩膀和胸膛,但此人潇洒高雅,鲜洁的脸庞稚气而迷人,帅得几近无可挑剔。
“请问是道提太太吗?”
她紧盯着他,微微点头。
“我叫果斯陀,果斯陀警官,是警方派来的。”他出示自己的证件,“我能进来吗?”
“当然,警官。”她虽然迷惑,仍不忘散放魅力,克莱儿露出一朵明丽的笑容,希望借此掩饰心中的紧张。下一步该怎么办?“您要不要喝点什么?”
“不用了,谢谢。”警官跟着克莱儿走进客厅,“是这样的,道提太太,我只需问你一两件有关昨晚的事。”
他在调查卡尔的事,他们已经知道她丈夫跟蕾妮特的关系了。她重重咽着口水,道出她跟卡尔串好的说词。卡尔五点半外访回家后就一直跟她在一起,他们一起吃晚饭,看了一会儿电视,讨论该重新装潢大厅及二楼的楼梯口了。她烫了几件衬衫,卡尔稍微整理一下阁楼,两人差不多十一点就上床睡觉了,她还特别暗示只有纯睡觉而已。
警官皱皱眉。
“所以你们一直都在一起吗?”
“是的,警官。”克莱儿再次微笑,他真的有够迷人。“没什么太大意思,但婚姻生活就是这样,激情是很难持久的。”
他直直看着她。
“我想,那得看你嫁什么人。”
“也对。”她咕哝说。“那——都问完了吗?”
“目前问完了,道提太太。不过我可能还得回来再向你请教一两个问题。”
“随时欢迎。”她吐口气,看到他的脸胀成酱红,还暗自觉得好笑。“老实说,你来的时候,我正在准备午饭,没什么特别的菜,只是沙拉而已,要不要陪我一起吃?”
“谢谢,不用了。”警官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办。”
“噢,那——也许下回吧。”
警官递给她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若想到什么,请随时打电话来。”
“很抱歉没帮上忙,也许我也该表示点意思。”她找到纸片,用漂亮的字迹将家里电话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下来。“请随时打给我。”
他细细看着她。
“谢谢,道提太太。”
“叫我克莱儿就好。”
“谢谢你,克莱儿。相信我们会再碰面的。”
“塞克吗?天啊,我找你一天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有啊。”塞克答说,声音听起来有点恍惚,好像走在云端似的。“我骑哈雷去兜风,就这样啊。我感觉自由得跟小鸟一样,真是太神奇了,你知道吗,亲爱的?竟然可以这么轻易就解决掉另一个生命——”她听见塞克弹了一下手指,“然后咧,日子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依然故我。杀掉一个人,世界并没有走到尽头。至少对你来说都一样。”
“对你的受害者来说也是一样。”她冷冷地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卡尔还活着。”她听见塞克倒抽一口冷气。
“你在开玩笑吗?你该不会是受不了咱们干的事吧?你说你受够他了,我这是为你做的。”
“你根本啥也没做。”她冷酷地说,然后很快告诉他发生什么事,电话另一头沉默半晌。“你还在听吗?”她问。
“我不明白,一定哪里出错了。”
“是啊,大概是你搞错了。”
“可是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啊。”
“那么就是计划有误罗。”
“不,不对,你不懂。”
“没错,塞克,我完全不懂,我想你大概也搞不清这笔烂帐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不,我……”
他结结巴巴,听起来活像个巨婴。塞克比那位警官幼稚多了,克莱儿心想。人家是个到处查访、沉着稳敛、自信精干的年轻人,塞克没有一点比得上。
“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你该不会是撞到麻袋,却以为撞到我老公吧?夜里很可能犯这种错的,还是你撞到商店橱窗里的人偶?我看人偶的大脑都比你有料。”
“不,说真格的,我确实撞到他了。卡尔的确像你说的从房子里走出来,我是说,我没在街灯下看到他的脸,所以没办法把他跟你给我的照片做比较。可是他个头很大,很结实,走路晃来晃去,一定是你老公没错。”
克莱儿忍不住呻吟起来。塞克干咳几声,继续往下说,克莱儿觉得他是在安慰自己,而不是想说服她。
“我比他晚到,所以我没看到他的车停在哪里,心想他大概把车子停某处了,以免邻居起疑吧。当时我沿路跟踪他,然后发现人行道变成死巷。我下午就选定下手的地点了,还把你给我的地址和卡尔的照片检查两次,每件事都仔细安排妥当。”
“继续说吧。”她心灰意冷地表示。
“他被迫过街,因为没得选择。我就是在那时下手的,我踩紧油门往他撞上去,他跟煎饼一样被抛到空中;等他落地后,我又倒车辗了一遍,确保他死透透。我告诉你,这样没人活得了啦,我逃走前还看到路边流了一滩血。信我啦,他真的死了,我把车丢掉时,车还好好的。”
“你确定吗?”
“我用我娘的生命跟你赌。”
“那么就只剩一个问题了。”
“什么问题?”他实在搞不懂,本来以为克莱儿会表示感谢的,谁知道竟会这样。“快点啦,有人在门口按电铃,你要问什么?”
“你杀的到底是谁?”
就这样了,克莱儿拉下通往阁楼的梯子时对自己说。她跟塞克算玩完了,她真该记住老爸生前常说的那句话——“想把事情做好,就得亲自动手”。她怎么会把这种事交给塞克去做?她很怨自己,虽然这不是她的习惯。她这一生似乎老受那些爱说大话的男人吸引,他们总是虎头蛇尾。克莱儿心想,那个帅警官应该会不一样吧,他没戴婚戒。唉,她就是会去注意这种事,要是……
克莱儿抬手扭开阁楼的灯。阁楼很大,占据了整栋房子的长度,可是里头布满了灰尘,惹得她很想打喷嚏。她跟警官说,卡尔昨晚在上头清理阁楼,这真是个天大的谎言。她老公认为生命苦短,绝不能拿来浪费在清洁工作上,所以从来不管他们家的阁楼。卡尔在焕美阁楼装修公司做事,这对他依然毫无影响,他说,他若想要第四个房间,干脆一开始就买更大的房子就好了,何况他说装修过的阁楼,十之八九只能给矮不隆冬的侏儒用,他身高足足六尺三,在这里绝对不会舒服。因此对克莱儿来说,阁楼是个最佳的藏匿地点,她也经常善加利用。她在这边藏了珍妮佛·贝里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这是她从卡尔的记事本里偷偷抄来再拿给塞克的资料。
其实卡尔的记事本里有两个号码,应该是她家里和办公室吧?两者的区码不一样,克莱儿认出其中一个是布烈德佛的区码,因为她有位表亲住在那边。另一个号码旁边写了“AA”两个字母和几个惊叹号。卡尔这家伙很爱搞笑,她实在想不出他在搞什么名堂。是戒酒协会?汽车协会?还是什么的?目前她想不出所以然来,不过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烦心。
克莱儿冲下楼,拨打布烈德佛的号码,同时努力克制自己。
“喂?”女人的声音跟昨晚很不一样,听起来非常柔和。
“请问是贝里太太吗?也许你不记得了,不过你昨晚打电话给我……”
“我不是贝里太太。”女人打断她说。她当然不是了,那声音听起来年纪颇大,搞不好是老人家了。“我叫朵拉·普林斯,是贝里太太的邻居。对不起,她目前无法接听电话,她还处于惊吓状态,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
我希望我知道,克莱儿心想。
“不知道……”
“真是太惨了。”女人压低声音说,“她先生昨晚出门买炸鱼跟薯条,结果过街时被车撞到了,驾驶人没有停车。女警已经到这儿了,正在忙着安抚珍妮佛,还没空问我任何事情,你可以想像那种情形吧。”
是的,克莱儿的确不难想像。
“噢,天啊。”她说。
“太可怕了,对不对?那么好的人,而且手又灵巧,现在他的藤架再也搭不成了,可怜哪。要不要我告诉珍妮佛你打电话来?”
“噢,没关系,不用麻烦了。我们——我们其实不熟,我不想打扰她。”
克莱儿心乱如麻地挂掉电话,她已经解出一个谜,只要再解开其他的就可以了。昨晚珍妮佛到底为什么会打电话来?再想想,她为什么要谎称见过卡尔?还有,卡尔为什么说她只有一人在家,而其实人家老公——托死塞克的福,他真的成为受害者了——显然一整晚都在家陪她?
克莱儿叹了口气,看看珍妮佛的第二个号码,也就是标有“AA”字样的那个。那区码看起来很眼熟,这不是库鲁威的区码吗?事情越来越怪了,住在布烈德佛的人,怎么会跑到柴郡南边工作?不过怪归怪,还是有可能的。克莱儿急欲查出“AA”代表什么意思,便拨电话过去。
“哈罗?”接电话的女人声音听起来很耳熟。
“请问是哪位?”
“请问是谁打来的?”根本就是在躲避问题嘛。
是了,昨晚来电的就是这个女的,珍妮佛·贝里,或某个冒充她名字的人。
“请问这里是AA吗?”克莱儿满心期待地问。
“是的。”女人听起来戒心没那么重了,“请问我能为您做什么服务?”
“嗯,我在考虑……”
“您对我们的服务有兴趣吗?”女人似乎听出克莱儿在犹豫,便顺势问道。
克莱儿想了一下,难道这里是妓院吗?她实在想不出卡尔还能干嘛。
“你能不能多做点解说?”
“当然可以。”女人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很简单,我们公司叫Alibi Agency,也就是‘不在场证明公司’,我们专为需要这项服务的人士提供不在场证明。我们是靠口碑做生意的,不过您也许在《太阳报》上看过我们的报导。如果您必须到甲地,但其实想去的是乙地,我们都可以帮您。我们公司的收费非常合理,而且……”
“不用了,谢谢你。”克莱儿虚弱地说,“我改变心意了。”
克莱儿吃完晚饭后,帮自己泡了杯咖啡,恭喜自己再次解开疑团。看来她入错行了,她应该去当侦探,那实在太容易了。卡尔压根就不想去拜访珍妮佛·贝里。她真是瞎了眼,卡尔说要去见客户,只是想避免克莱儿起疑罢了。他要见的其实是蕾妮特,而且还请不在场证明公司冒充客户的名义打电话来,将克莱儿蒙在鼓里。卡尔知道他们的婚姻已经岌岌可危了,万一克莱儿发现他还跟蕾妮特陈仓暗渡,就不用再玩了。可是没想到他跟蕾妮特吵起来了,也许蕾妮特逼卡尔离婚搬去与她同住,而他不肯答应。卡尔这种人是死不肯承诺的,总之,卡尔脾气失控,将蕾妮特推倒,她头部撞到硬物就挂了。克莱儿自顾自地傻笑,她一向痛恨蕾妮特。
她突然想到,也许她可以来个一石两鸟之计。如果她告诉警方,卡尔以暴力逼她帮忙圆谎呢?她可以说,她的良心过意不去,无法活在谎言中,因此决定大义灭亲。虽然这样她就领不到保险金了,但至少可以甩掉卡尔啊,算他活该。
克莱儿拨了帅警官留下的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了。
“我是克莱儿,你还记得我们说过话吗?”她问。目前她只能稍事引诱,看他如何反应再说。
“当然记得。”警官说。
是她的想像,还是他声音中真透着情意?但愿如此。
“那我就有话直说了。我先生的事,我其实没对你说实话。他昨晚不在家,可是他威胁我,若不帮他圆谎,就要我好看。”
“啊。”
“希望你别把我想得太坏。”她用最柔魅的声音嗔说,“我是被逼的呀。”
她把经过告诉警官,却不提不在场证明公司的事。她不想扯上刚刚丧夫的贝里太太。警官仔细聆听,听到她说跟卡尔同住实在生不如死,现在只想做该做的事,这时候他还出声表示同意。他好体贴哟,是个很好的听众。
“我在想,”她试探性地问,“你要不要过来这边录我的口供,详细的口供哟。”
“好的,我很想过去。”
“真的吗?”
“噢,是的。”他柔声说,“也许等我们谈完你先生的事,然后……”
“怎么样?”她悠悠地问。
“我可以将你介绍给我那几位布烈德佛警局的同事,他们刚刚侦询过一个叫塞克·甘乃迪的年轻人。”
她重重吞着口水。
“是吗?”
“是跟他们辖区的一件命案有关。有位贝里先生昨晚车祸身亡,肇事者驾车逃逸,凶车是辆嘉年华,案发后被丢弃了。有趣的是,警方在车里找到一张照片,照片掉在驾驶座和乘客座之间,上头有个男子站在焕美阁楼装修公司的厢型车旁,车子显然是停在自家门外,旁边还写着街名,也就是你家那条街。照片背后是你先生的姓名及一小段描述。那字迹非常独特,我一看就认出来了,跟你给我的电话号码字体一样。”警官顿了一下,“一开始我实在搞不懂,不过等他们在照片上查到甘乃迪先生的指纹后,事情就开始有头绪了。甘乃迪有案底,不过不是什么大案子,只是几件偷车闯空门的小案件,你大概不知情吧?”
克莱儿的回答像叹气又像哭泣。
“不知道吗?噢,嗯,对了,贝里家的邻居普林斯太太昨天下午看到那辆嘉年华了。她说司机行迹可疑,而且描述出来的长相跟甘乃迪先生很像,他已被逮捕了,我想警方会以谋杀罪起诉。不过我看他没什么犯案能力,你说呢?我们可以稍后再聊,我十五分钟内过来。”
克莱儿恍恍惚惚地将听筒挂回去,她忍不住瞄着时钟。她一向没耐性,向来痛恨等待。克莱儿知道,接下来,当她无助地坐在沙发上等待果斯陀时,将会是她此生最漫长的十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