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在南河沿的私寓设席,除了端方以外,请了三个陪客,杨士琦、张镇芳,还有杨惺吾。
端方去得很早。六月里的天气,下午两点多钟正是热的时候,但张勋的客厅中,全无暑气。他的法子很巧妙,屋子周围摆四大块冰,用四架电风扇对着冰吹。在凉风拂拂之中,端方穿一件缺领的短褂,细细欣赏张勋的“多宝架”。
观玩到西山落日,收起凉篷,院子里泼上冷水,设好席面,杨士琦跟张镇芳亦都到了。
除了杨惺吾以外,主客陪客都是熟人,张镇芳算是端方的属员,但在此地不叙官位,而且端方遇到这种场合,亦不喜受官架子的束缚,所以彼此不是称兄弟,便是称别号,只有主人跟杨惺吾的称呼比较客气。
边饮边谈,言不及义,直到快散席时,张镇芳才提了一句:“四哥!少轩的事,得请你栽培罗!”
“言重,言重!”端方答说:“我乐观厥成。”
这意思是,如果张勋放直隶提督,他自然欢迎,但不会替他去活动。
张勋的原意,即在消除阻力,只要他袖手旁观,得此承诺,实际上算是已达到目的。所以到得客散,将经由杨惺吾暗示,端方所看中的几件古玩,连夜包扎停当,第二天一早,专差送到端方寓处。
巧得很,也就是张勋刚走,姜桂题来拜,端方当然接见。
见面一看,果然,姜桂题须眉皆白,老得不成样子了。
“听说大帅到京,早就该来请安。只是营里的杂务很多,料理不开,一直迟到今天,请大帅体谅。”
“那里,那里!”端方觉得他说话的中气很足,精神并不如表面那样衰颓,便即问道:“姜老哥,你今年贵甲子是?”
“六十四。”
“六十四,看不出!身子好象很健旺。”
“就是一个头晕的毛病,看了多少大夫,看不好。有人说,上海有个好西医,能用电气治,可惜路太远了。”
“治病是要紧的,你何不请两个月假?”
“不敢请!”
“为什么呢?”
姜桂题面有为难之色,欲言又止地踌躇了一会,才叹一口气:“唉!说来话长。大帅是长官,我亦不敢不报告。”他说:“有人在打毅军的主意,如果是够格的,我让他也不要紧。不够格的,硬爬到人家头上来,弟兄们不服。毅军是子弟兵,与别的军队不同,如果我一请了假,朝廷觉得姜桂题又老又病,正该开缺,另外放人,那一来,事情就闹大了。我受朝廷栽培,不能不顾大局。”
“喔,”端方接着他的话问:“你说事情闹大,怎么个闹法?”
“只怕,只怕毅军要拉散了!”
端方心里在想,姜桂题是不是有意吓人,虽不得而知,不过他自己不甘退让,却是很明白的事。既然如此,即令他部下并无人不服,他亦可以教唆出变故来。最坏的是,如今言之在先,以自己的身分,不能不关心这件事。否则,万一将来毅军真个哗变,姜桂题说一句:我早就报告了总督的。那一来,责任不就都在自己身上了吗?
转念到此,颇感为难。本以为自己应付张勋的法子很圆滑,反正不作左右袒,听其自然,就算帮了张勋的忙。而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不能不设法弭患于无形。做督抚的,不怕别样,就怕所管辖的军队闹事!
这样沉吟着,只见姜桂题从怀中取出一个梅红封套,颤巍巍地走过来,双手捧上,口中说道:“大帅的亲兵,照例由毅军关饷,今天我把头一个月的带来了,请大帅过目。”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端方便将封套接到手里,将银票稍为抽出来一点,便已看清楚,是一万两银子。
这孝敬也不算菲薄了,端方只得说一声:“受之有愧!”将封套放在炕几上,才又问道:“你说是谁在打毅军的主意?”
“张少轩!”
“喔,是他!”端方喊一声,“来啊!”
“喳!”端方的戈什哈连姜桂题的马弁,站了一院子,齐声答应,暴诺如雷。
“扶姜军门进我书房去。”说完,端方随手捞起红封袋,走在前面。
等将姜桂题扶到书房,自然摒绝从人,有一番密谈。看一万银子面上,端方教了他一条计策,让他去求亲王奕劻。
“别人不知道,王爷是知道的。从甲午那年起,毅军先打日本;后来守胶州防德国人,守旅顺防俄国人;庚子年起,一
奕劻大为惶惑,急忙叫人扶起他来说:“翰卿,翰卿,你有什么事,这么伤心?有话慢慢儿说。”
“请王爷作主!”
姜桂题拭一拭眼泪,断断续续地诉说,由于语声哽咽,奕劻听了好一会才弄清楚。他的意思是,毅军自成军以来,虽两易其主,但部卒却是父子相继,兄弟相接,所以非始终在此军中,情深谊厚着不能统驭。张勋不知利害,如果奉旨到营,一定会激出变故。士兵不是锋镝余生,即是父兄断胫决腹于疆场的孤儿,必当设法保全,而唯有遣散才是保全之道,这就是端方秘授的一计。
这番话说得庆王大起恐慌,当下极力安慰姜桂题,把他劝走了,随即跟摄政王通了电话,把姜桂题哭诉一事,扼要的告诉了他。
“我正为这件事在烦。庆叔,”摄政王说:“咱们明儿宫里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