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杨士骧大出意外,而且亦颇为惊惶:“项城到天津来了!”
“是的。”张镇芳答说:“跟我一班车,此刻住在利顺德。”
“他是奉旨回籍的,怎么可以溜到天津来?这件事,我担不起责任,只有据实出奏。”
张镇芳此刻的意外之感,亦不下于杨士骧之乍闻袁世凯到津。不过,他人很深沉,点点头说:“我回去转告项城就是。”
说完,不等杨士骧端茶送客,先就作个揖,扬长而去。
到了利顺德跟袁世凯见了面,自然将杨士骧那几句话,和盘托出。袁世凯一听愣住了,颓然倒在椅子上,好半天作声不得。
“哼!”张镇芳冷笑着说:“庚子年他还不过是个永台,升泉司,升赣
“算了!”袁世凯又变得很深沉了:“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你是‘宰相肚里好撑船’,旁人可实在看不过去!”张镇芳愤愤地说:“赶明儿个,我让云台把你五十赐寿,他送的那一堂寿序拣出来,送还给他,看他怎么说?”
原来袁世凯这年八月里五十整生日,奉懿旨赐寿,翰林出身的杨士骧,致送的寿序中,自称“受业”,竟是拜门了。本来执贽宰相之门,原是唐宋旧制,但年辈上大致亦要去实际不远,而况袁世凯虽为军机,究为入阁拜相。所以杨士骧此举,颇致讥评。那知当初称“受业”,如今摒师而不纳,炎凉之间,未免令人不寒而栗,所以张镇芳如此愤慨。
“不必再提他了。”袁世凯说:“且说眼前,大有进退失据之势,你看怎么办?”
“且住两天再说。我找王竹林去想法子,总要弄个几十吊银子,才能回得了河南。”
一语未完,电话铃响,张镇芳一拿起话筒,只听接线生说:“京里赵侍郎,要请袁大人说话。”
“你等等!”张镇芳拿手掩着话筒,对袁世凯说:“赵智庵!”
“我接。”
接话通名,只听赵秉钧说:“张中堂找了我去,说应该进宫谢恩……。”
“啊!”袁世凯被提醒了,不由得失声而呼。
对方停了一下又说:“今天回京,明天一早递折子,还来得及。”
“好!”袁世凯答说:“你先请张仲仁替我预备谢恩的折子,回头我再给你电话。”
“赵智庵怎么说?”张镇芳问说。
“南皮的意思,我应该进宫谢恩。”袁世凯说,“我这么一走,是显得太急促了一点,如今既是赵智庵这么说,大概别无举动,我可以放心回去了。”
“怎么个去法?我看悄悄儿来,只有悄悄儿去,仍旧是我陪你回京吧!”
“也好!什么人都不必惊动了。”
于是张镇芳托利顺德的洋经理代定两张京奉车头等票,又打了电话给赵秉钧,告知车次,请他派妥当的人来接,但他本人不必来,免得惹人注目。然后又通知了袁克定。诸事皆毕,张镇芳陪袁世凯回家吃饭,正要出门,侍役叩门来报:有客来拜。
这位不速之客是杨士骧的长子,衔父之命,特来慰问。袁世凯是极善于作伪的人,心里冷笑,脸上却一团春风,口口声声“世兄劳步”,周旋了好一会,送客出门,坚持送到楼梯口方始殷殷作别。
越是如此,杨士骧越觉不安,到得这天末班京奉车过天津赴京,铁路局电话报告:“袁大臣跟张盐运使已同车回京。”更为失悔。袁世凯获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严重,否则不敢已脱虎口,又投罗网。早知如此,何不敷衍一番?
到京已经十一点多钟,赵秉钧所派的人,跟袁克定都在车站迎接。正阳门还关着,袁世凯不准去叫城,在站长室休息了一会,到得十二点开城门,“倒赶城”而入。
就这一天之别,妻儿相见,已有隔世之感。夜深人静,袁家父子俩加上一个张镇芳,重新商议善后。在这一天之中,袁克定已见了好些人,探听到好些内幕,袁世凯比较能放心了。
“庆王总算很够交情,特为派了振贝子来,说已照你老人家的意思,保那桐进军机。下午已经有明发了……。”
“那么,”袁世凯打断他长子的话问:“你去道贺了没有?”
“去了。我带着爸爸的名帖去的。金鱼胡同,贺客盈门,我不便久留,请过安要走,那相把我拉到一边说,‘请你回去,跟你老人家说,放心!回河南玩几个月,我跟庆王一定有办法。’又说,‘铁宝臣想揽权的心也太切了,迟早会栽跟斗。’”“到底是不是铁宝臣在捣鬼呢?”张镇芳插进来问。
“是的!确凿无疑。不过,关键是在泽公身上。有人说,泽公那里最好疏通一下子。不知道爸爸的意思怎么样?”
“何必自取其辱?”袁世凯说:“盛杏荪蓄心已久,如今将泽公包围得水泄不通,怎么疏通法?有这个钱塞狗洞,倒不如在北府下工夫。”
“是啊!”袁克定很兴奋的说:“听说摄政王回府,福晋很埋怨他一顿,说袁某人是老爷子看重的人,老佛爷在世也常说,庚子年亏得还有象袁某人那种心地明白的人,否则大局不堪设想。摄政王说,他亦不是存心要跟袁某人为难,只是隆裕太后话中带着要挟,不能不迁就而已。”
“要挟?”张镇芳不解地问:“要挟什么?”
“那还不容易明白?”袁世凯说:“大行皇帝恨的第一个是我,第二个就是荣文忠。如果不拿我牺牲,就得翻荣文忠的老帐。”
“这也没有好翻的!她要翻老帐,人家还要翻她的新帐呢?”张镇芳突然问道:“天津有个说法,不知道京里听到了没有?”
“说那件事?”
“皇上驾崩啊!据说皇上肚子疼得不得了,就是中了毒!一死下来,脸色难看得很,皇后平时不到瀛台的,那会儿忽然凤驾莅止,让瑾妃退了出去,一直到皇上咽气入殓,连老太后病重都顾不得去伺候。为的什么!为的是有皇后在,什么人都不能走过去,揭开盖在大行皇帝脸上的丝绵看一看遗容。”
“这话倒也有道理。”袁世凯问:“是谁说的?”
“听说是肃王府里的人传出来的,大概假不了!”
这一打岔把话扯远了。袁世凯想了一下说:“此刻也无法细细打算,唯有抓住几个要点。”他看袁克定叮嘱:“你记好了!”
“是!”
“第一,务必保存实力,赵智庵我想是保不住,你告诉他,逆来顺受,要能保得祝第二,庆王一定要能撑得住,四格格当年既能把慈禧太后敷衍得很好,如今何不也去敷衍、敷衍太后。”
“是的。”张镇芳插嘴:“这一着棋很要紧,外面再敷衍好了小德张,就可以把泽公抵销掉。”
“不错!总以削弱泽公的势力为第一要着。还有,”袁世凯略略提高了声音:“铁宝臣一定会跟良赉臣争权,良赉臣是涛贝勒所赏识的,这中间就大有利用的余地了,你告诉振贝子,请庆王好好儿琢磨一下。”
袁世凯的意思是很明白的,铁良跟良弼争权,便等于跟载涛争权。支持载涛,再利用载涛在摄政王面前进言,就不难打倒铁良,削弱了载泽的势力。
这父子中表的一夕之谈,大致定下了交通官闱、维持旧盟、孤立载泽、抵制铁良,以及俟机打倒新仇旧怨,势成不解的盛宣怀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