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简派练兵处各项差使的上谕明发的第二天,日本公使内田康哉谒见奕劻,秘密告知,日俄为了朝鲜与东三省的利害冲突,谈判已将决裂,日本已开始备战。内田表示,日本对俄国的扩张,极力阻遏,亦是为了中国的安全。因此,一旦日俄开战,日本希望中国中立。
接着,驻日公使杨枢亦有电报,说日本外相约见杨枢,所谈内容与内田所告,完全相同。奕劻大为焦急,倒不是怕日俄两国在中国领土上开火,百姓大受池鱼之殃,而是怕他这两年积聚起来的私财不保。
奕劻的贪名,早就传布在外,自从掌枢以后,越发无所忌惮。除了每个月由北洋公所送三万两银子供家用以外,另外还有公然需索的门包,三种名目,每个门包总计要七十二两银子。王府的下人,从“门政大爷”到灶下婢,只管膳宿,不给工钱,全由门包中提出一半来均分,另外一半“归公”。凡是外宫进京,京官外放,都要谒见,每日其门如市。加上谒见官员当面呈递的红包,一共积成六十万两银子,分存在日本正金银行及华俄道胜银行。日俄一开仗,军费浩繁,自然是提银行的存款来用,奕劻担心的是存款会吃倒帐。
“不如提出来,改存别家外国银行。”那桐向他献议,“外国银行以英国汇丰银行的资格最老,存在汇丰,万无一失。”
奕劻深以为然。派人去打听,月息仅得二厘,但保本为上,还是分别由正金、道胜将六十万两银子提了出来,扫数转存汇丰。
这笔买卖是汇丰银行的买办王竹轩经的手。王竹轩是八大胡同的阔客,常时遇见“微服”看花的载振,“振贝子”、“振大爷”叫得非常亲热。而载振见了他,却总有股酸溜溜的滋味,因为王竹轩不但多金,而且仪表俊伟,能言善道,所以八大胡同的红姑娘,没有一个不奉承“王四爷”的,那怕是当朝一品,父子煊赫的“振贝子”,亦不能不相形见绌。
这天是在陕西巷的风云小班,无意邂逅,王竹轩由于刚作了庆王府一笔买卖,格外巴结,迎上前去,陪笑招呼,寒暄地说一句:“衙门封印了?”
载振因为汇丰的存款,月息只得二厘,心里认定是王竹轩捣的鬼,因而斜着眼看他,冷冷地问道:“封印怎么样?”
王竹轩一听口风不妙,赶紧又陪笑答说:“封印了,振贝子可以多玩玩了!”
“你管得着吗?哼!”载振冷笑着,重重将袖子一甩,往里便走。
他招呼的姑娘,是凤云小班的第一红人,花名萃芳,占了班子里最好的三间房子,中间堂屋,东首是卧室,西首是客座,载振每次来都是进东屋。倘或放下门帘,便知有客,在西屋暂坐,等班子里设法将客人移到别处,腾出空屋来再挪过去。这天东屋也放着门帘,载振气恼之下,脚步又快,自己一揭门帘,就往里闯,这在妓院里是犯了大忌。里面的客人勃然大怒,正待发作,认出是载振,强自克制,未出恶声,但脸色是不会好看的。
载振自知闹了笑话,掉身退了出来,到西屋落座。班子里知道出了纰漏,鸨母、老妈子都拥了来献殷勤,说好话,一面设法腾屋子。载振正在生气,扬着脸不理,好半天只问得一声:“人呢?”
这是指萃芳。她跟恩客刚腻过好一会,云鬓不整,脂粉多残,必得重新修饰一番,方能见人。而那面的恩客亦在生气,少不得还要好言抚慰。这一来,耽搁的工夫就大了。
好不容易把她催了来,鸨母、老妈子才得松一口气,使个眼色,相约而退,让萃芳一个人在屋子里敷衍。
“干吗呀?生这么大气!”萃芳一只手搭在载振肩上,就在大腿上坐了下去。
“东屋的小子是谁?”
“管他是谁?不理他,不就完了。”
“奇怪!”载振问道:“你干吗护着他?”
“谁护着他了?我一个人的振大爷,你吃的那门子飞醋?”
“哼!”载振将她的脸扳过来细看,“刚梳的头,胭脂也是新抹的。你干什么来着了?”
萃芳脸一红,故意虎起脸掩饰窘态,“是怎么啦?那儿惹了不痛快,到这里来发作?”
她挤一挤眼睛,抽出一条手绢儿擤鼻子。
载振不作声,只是冷笑。萃芳有点心虚,不敢再做作,但局面僵着,不是回事,想一想,觉得应该有所解释。
“是王四爷的一个朋友,不能不敷衍……。”
一语未毕,载振打断他的话问:“那一个王四爷?”
“不就是汇丰银行的买办王四爷?”
不说还好,一说让载振每一个毛孔都冒火,出手就将萃芳推得倒在地上,跺着脚骂:“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臭娘们!是那个王八羔子的朋友,你就不能不敷衍,为什么?好下贱的东西,白疼了你!”
说完,一把将萃芳抓起来,另一只手便待刷她一个嘴巴,然而毕竟不忍,一松手又让萃芳摔个跟头。
出得屋去,余怒未息,偏偏王竹轩在另一屋子里张宴作乐,金樽檀板,翠绕竹围,好不热闹,载振看得眼都红了。
“这个丧尽天良,吃里扒外的汉奸,王八蛋!”载振吼道:“给我揍!”
载振每次出来,都带着王府的护卫,多则头二十,少亦七八个,个个都是喜欢惹是生非的。听得这一声,立刻便有人大吼:“姓王的王八蛋,你滚出来!”
这个护卫能“票”黑头,正官调的嗓子,这一吼声震房瓦,却如晴天一个霹雳,房子里的宾主,相顾失色,姑娘们更有吓得发抖的,纷纷夺门而逃。
王竹轩见此光景,只得挺身而出,踉跄而前,伛偻着腰,陪笑说道:“振贝子……。”
“你懂规矩不懂?”仍然是那个护卫暴喝:“跪下!”
王竹轩无奈,只得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另有一个戴花翎的护卫,立即大声叱斥他的同事:“你们还等什么?要等大爷自己动手吗?”
于是护卫一拥而上,拳足交加,将王竹轩狠揍了一顿,然后一阵风似的,拥着载振走了。
这时,才有人敢上来扶起王竹轩,但见眼青鼻肿,满嘴是血,染得白狐皮袍上一片鲜红。
“这也太无法无天了!”有个客人顿一顿足说:“到都察院去告他一状。”
“没有用!”王竹轩摇摇头,倒在椅子上闭目不语,泪水却不断地往下流。
班子里自然惶恐万分。载振与王竹轩今后可能都不会再来了,一下子去了两大阔客,何能不急?眼前唯有尽力抚慰王竹轩,却又怕载振万一去而复回,发现班子里如此巴结王竹轩,一怒之下会砸窑子。因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些心神不定,尽围着王竹轩说些安慰解劝的话,却没有一个人说是应该让他躺下来休息,请个伤科大夫来看一看。
就这乱糟糟的当儿,有人在外面喊:“坊里的老爷来了,坊里的老爷来了。”
原来京师地面,归巡城御史管理,共分东、南、西、北、中五城,每年就监察御史中开单奏请简派,满汉各一。巡城御史之下,设兵马司正副指挥及吏目各一人,每城二坊,由副指挥及吏目分管,等于地保头儿,当地百姓都称之为“坊里老爷”。
八大胡同在宣武门外,归南城御史管辖,来的这个“坊里老爷”,是个未入流的吏目,但南城繁华,五城各有特色,所谓“中城子女玉帛,东城布麻丝粟,南城商贾行旅,西城衣冠文物,北城奸盗邪淫。”南城的“商贾行旅”,都须仰仗“坊里老爷”保护,少不得按月有所孝敬,所以南城的吏目是个肥缺,戴一顶皮暖帽,金光闪亮的一颗顶子,倒也神气得很。
不过见了王竹轩,却似矮了一截,那吏目哈着腰惊讶地问:“怎么回事?王四爷!”
“是振贝子的人?”那吏目原是听说载振手下在这里闹事才赶了来的,不想挨揍的是王竹轩,只好安慰地说:“算了,算了!你老跟振贝子是好朋友,必是多喝了几杯酒,开玩笑动了真气。这算不得什么!”他回身大声问道:“王四爷的车呢?赶快套车,我送王四爷回府。”
王竹轩家就住在东交民巷,送到了少不得有个红包作谢礼,王竹轩还有话:“烦你回去给蒋都老爷带个信,几时得闲,请他过来一趟。”
这“蒋都老爷”便是巡视南城的广东道监察御史蒋式瑆。此人字性甫,直隶玉田人,光绪十八年壬辰的翰林,跟王竹轩是好朋友。一得消息,当夜便来探视伤势。
“下手这么重!”蒋式瑆很难过的说:“四哥,你在我的地段吃这么一个亏,我心里实在不好过。”
“性甫!”王竹轩直呼其字,“我一点都不怪你,你亦无须引咎。现在的商部尚书,又是贝子,又是军机领班的大少爷,谁能碰得过他?”
“话虽如此……。”
“不,不!”王竹轩摇着手说:“咱们别提这一段儿了。性甫,这个年过得去吧?”
一提到这话,蒋式瑆就上了心事,再想了想老实答说:“总得二百两银子,才能把要帐的敷衍过去。”
“这个数目好办。”王竹轩说:“我们行里存款多了,‘呆帐’也水涨船高了,我再放笔款给你,不要你自己出面,将来也不必还。我打在‘呆帐’里好了。”
“那可是,四哥,”蒋式瑆喜逐颜开地搓搓手,“你真算是救了我一命。”
“我知道你的情形。没有上万银子,在嫂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王竹轩说:“性甫,你最好求上天保佑,日本跟俄国快打起来!”
“这是怎么说?”蒋式瑆问:“四哥,你这话可透着太玄了。”
“不错!很玄的一档子事,天机不可泄漏,你先搁在肚子里,一个字也别吐露。千万!
千万!”
看他说得如此郑重,蒋式瑆自是谨志不忘,只天天从宫门抄及新闻纸上去注意日俄的战事。原来俄国对中国所提的七条要求,自从由联芳透露给内田康哉,内田贿托奕劻坚拒以来,局势的发展,对俄国非常不利,美国首先提出抗议,日英两国亦采取了同样的步骤。同时联名照会中国,以“勿为俄国所胁”相劝。奕劻认为有三国撑腰,对俄不妨强硬。拒绝七要求的照会送交俄国公使馆,内田随即派人将正金银行“庆记”存户的印鉴送了来。
其实俄国的对华政策,有缓进急进两派。主张缓进的一派包括威德、拉姆斯杜夫,以及陆军大臣克鲁巴特金等人,都曾公开表示意见,说明不宜急进的缘故,所以这一派称为公开派。
相对的一派即是主张急进的秘密派,由俄皇尼古拉二世亲自领导,在七条要求被拒之后,突然颁发诏敕,任命远东军司令阿莱克塞夫为“远东大总督”,职权与“高加索大总督”相仿。这等于明白宣告,中国的东三省,已成俄国属地。
这种狂妄蛮横的态度,当然会激起各国公愤。日本则以利害关系重大,径自向俄国提出所谓“满洲事件”的交涉,希望“划定两国于远东各自之特殊利益”。
日俄交涉自盛夏至初冬,几度提出对案,彼此都未能为对方所接受。中国亦曾照会俄国撤兵,等于无形中给了日本助力。因此,日本政府的态度,更为强硬。十二月二十日,日本外务大臣小村,电令驻俄公使,向俄国提出最后通牒,东乡平八郎所率领的联合舰队,随即开始行动,在韩国仁川、东三省的旅顺对俄国军舰有所攻击。到了十二月二十五,两国同日下诏宣战。
消息传布,各国纷纷宣告中立,中国亦复如此。不过日俄打仗,而以中国领土为战场,连头脑比较清楚的瞿鸿玑,都不知如何保持中立?至于奕劻,则是暗自庆幸,亏得见机得早,将存款转入英国汇丰银行,不管日俄孰胜孰败,这笔财产是必可保全的了。
一过了年,光绪三十年正月初六,俄国任命陆军大臣克鲁巴特金为满洲军机总司令,这表示缀进派支持急进派,两国要大打了。正月初九,日本在旅顺口凿沉了几条船,作为封锁旅顺港的手段,真所谓“破釜沉舟”,已非决一死战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