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马,1541年6月24日
海鸟张开长长的白色羽翼,从雾蒙蒙的海岸飞到这座沐浴在日出晨光中的城市。它们一路飞翔,直到盘旋在广场及教堂的上空后,再随着嘶哑的鸣叫声,飞向青翠起伏的山峦。
安娜玛雅伸出头想看个仔细。早晨柔和的朝阳拂过她的脸庞。她的脸上罩着连头发一起网住的异国风味的面纱,贴着她的脸颊和唇。一时,面纱被风吹起,她显得有些意外,但很快她又将面纱拉回。
这是头一次她看到飞鸟在利马的屋宇及海洋上空翱翔。抵达利马后的所见所闻,都令她惊奇不已。
贾伯晔领着她爬到教堂的鹰架上,这时,整个城市完完整整地呈现在她脚下。外国人所建造的屋宇排列得很整齐,一如印加人所盖的方院。几乎和印加方院相同的大小格局,排列得很方正。房子的屋顶没有瓦片。完全是平的,并盖上了厚厚的一层土,沿着唯一的内院而建,四周有笔直的马路。外国人在马路上走来走去,宛如他们是白天里唯一活动的东西。
大部分的屋宇都尚未完工,教堂里的圣殿屋顶只是仓促下覆盖的木板及茅草,一如教堂的钟楼尚未挂起来的钟。到处可见的空地都围起来作为猪或鸡鸭的活动范围,甚至还有奇怪的舶来品,那是外国人称之为“马车”的东西,像是有四个圆形的木头上摆了一个方形的盒子,而且外国人还试图让马去拉这玩意儿!
只有一栋与教堂相隔一个广场的建筑,比任何其他的屋宇都大。建筑的外墙涂了一层白色的水泥,偶有突出的木造阳台以及蓝色的百叶窗,外墙连起了两个内院以及有如一间屋子大的花园。这就是法兰西斯科·巩萨洛总督先生的家。
“你还记得吗?当我必须随着亚勒马格罗去南方时,寄给巴托罗缪,请他念给你听的那封信?”贾伯晔问安娜玛雅,紧紧牵住她的手说,“离现在有七……八年了吧!我甚至记得也是在六月!我就是在这里写的,那时天就快亮了,太阳还在海平面之下。当时这里根本没有房子,只有果树,还有几间茅屋。小孩子在林中的空地上瞪大眼睛,惊讶万分地观察我们。这些是我脑海中仅存的,有如天堂的影像。”
他以绷紧的手指了一下流向大海的黄浊河流,再指了一下更远处已经结实累累的果园,再指了一下更上方空空荡荡的广场。
“法兰西斯科先生那时郑重地宣布:‘就是这里!’第二天,他只消在土地上打了几个桩,就决定了这里是广场,那里是教堂,再过去是房舍和道路。再简单利落也不过如此!四百五十尺长宽见方的土地里,包含四座屋宇以及十四尺宽的道路。于是秘鲁的首都于焉诞生啦!”
贾伯晔诉说的语调中掺杂了骄傲与苦涩。安娜玛雅注意到他的语气,并且很温柔地说:
“就是这样才能显现出征服者的权力。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国王征服了北方的部族后,也在基多做了相同的事。而他的伟大祖先早在他之前也在四方帝国内这么做过。而今天,这一切都结束了。再也不是我们来建造这些城市。”
她说的时候,话语里没有悲伤,却有某种沉静,让贾伯晔感到有些不自在。他感觉到她突然打了个哆嗦,尽管南方吹来的是温暖的海风。这时他说:
“你觉得冷,是吗?”他忧心地问。
“不!”她笑了笑,“没什么……”
其实让她颤栗的并不是因为感到寒冷,而是因为这个城市格外宁静的清晨。除了海鸟的叫声,一切都是如此的静谧,恍若风雨前的宁静。这时有几个身影穿越街头。空旷的广场四处吹起小小的旋风。
她以前也曾经感觉过这样的宁静,每一次往往都宣告着即将来临的灼热天气。
安娜玛雅不自主地想起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国王说的话:“外国人将在胜利中尝到苦难……”但是,因为贾伯晔关切地望着她,她莞尔,回答说:
“我只是不习惯这身衣服啦!”
他们潜进利马还不到一个星期,而且巴托罗缪不顾贾伯晔的反对,执意要他们披上西班牙人的服装。“你自己想想,如果安娜玛雅穿着公主的服装走进这城市,会发生什么事?不要一小时,所有的达官贵人都会凑着鼻子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法兰西斯科的爪牙不用多久就会抓住她,审问她金身人像在哪里……穿得像个西班牙人,又卷发碧眼,没有人会怀疑她是印加人。利马已经有很多混血的少女,她们的眼睛都是蓝色。另外,你也一样。没有人记得你。你就让他再把你遗忘久一点吧……”
“真要命的衣服,”贾伯晔嘴里嘟哝着,一边解开领子上的钮扣,他已经无法习惯这样的穿着,“不过我们似乎必须再这样穿一阵子。昨天听到的消息并不乐观。巴托罗缪听人说,审判长伟卡·德·卡斯若早在抵达通贝斯城之前,就已经遇到海难了。”
“这意思是说他不来了吗?”
“除非这个城市生的病比巴托罗缪还严重,或是我开始后悔听从他的建议,目前还不能妄下定论。”
贾伯晔的眼光梭巡广场附近的房屋。他摇摇头说:
“不,我搞错了:这城市没有生病!而是皮萨罗和亚勒马格罗两边的拥护者之间的仇恨,让这个城市僵持不下!我不喜欢这种沉寂,我不喜欢这样空无一人的广场。我不喜欢这里,我更不喜欢把你带到这里来!我也不喜欢啃噬巴托罗缪身体的这场病。这可能会对你造成伤害。有人说很多印第安人死于热病,并说这热病是我们传来的。”
“我不会有危险的,”安娜玛雅肯定地说,“如果他接受我的帮助,我想我知道怎么治愈他。”
“得了吧!巴托罗缪的脑袋比木球还硬!他的病情每况愈下,但是他始终不肯接受任何治疗,除了祈祷!实际上,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虚弱,却如此热切地倚靠天主,就算是当他衣衫褴褛到达的的喀喀湖时,也没见过他这样。如果不是因为他病成这副德性,我早就不待在这里了。”
“我们必须做我们该做的。”安娜玛雅很平静地反驳说。
“我早就不相信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但是安娜玛雅来不及回答,一阵强风吹来,掀起她穿的西班牙式宽松长袍。她惊叫一声,随即拉回衣服。但因为动作笨拙,披肩连着头巾一起滑落。
贾伯晔嘴角荡漾着温柔的笑意。他轻轻地帮她一一穿戴好。而他自己每一个看着她的眼神里,都无法隐藏因看见她的美丽而心神荡漾的感觉。宽褶皱的丝质衣料,衬托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材,显露出匀称的体形。丝麻的衬衣外罩着丝绒的短上衣,更突显她浑圆的胸部。
“你真漂亮!”他感动地悄声说,“有时,我觉得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你,因为你的美丽保护着你,也保护着我!”
但是正当贾伯晔想拥她入怀时,却又克制了自己的动作,因为有个人大步伐快速穿越广场。这个人很高大,那步伐似曾相识。这人走进教堂下的阴影之前,回头望了望,仿佛害怕别人冒昧的眼光。虽然他的帽子遮住他的脸,并且披了一件洗得褪色的披肩,盖住脖子以及双手,贾伯晔仍然很笃定知道他是谁。
贾伯晔拉起安娜玛雅的手,就往木梯的方向走去。
“跟我来!”他大叫,“看来,有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来拜访我们了。”
“赛巴田·德·拉·库兹!”
大顶的帽子掀开了。比起上次见面时,赛巴田的黑眼圈更深,皱纹也比以前多了许多。然而,他那张黝黑脸上的双眼仍然炯炯发亮。这位老仆人有力的双手热情地掀开披肩,对贾伯晔张开手臂:“好小子,看来是真的!你真的到这里来了……”同时,给了贾伯晔简短有力的拥抱。不过,赛巴田脸上欢迎的笑容却在瞬间化为满脸的不悦。
“你见鬼啦!”赛巴田咆哮着说,“你倒是说说看,你干吗又一身披着羊皮的装扮?还有,旁边怎么会带着一位……”
这时,他目瞪口呆,惊讶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他认出贾伯晔身边的人原来是安娜玛雅。
“老天哪!公主,对不起,我真无知!”接着,他放声大笑,优雅地弯腰致敬,“你这身打扮真是天衣无缝!我刚才还以为你是那些找黄金的外国女人,因为这里来了满满的好几船。我心里差点想,我们的贾伯晔带了一个这样的女人是要做啥呢!”
“巴托罗缪希望安娜玛雅见见那位快抵达的审判官伟卡·德·卡斯若……”贾伯晔微笑地解释。
“这样说来,你可有得等了!”
“你想说的是……”
“等他到这里的时候,就等着治理地狱吧!”
“赛巴田先生,你的话不太适合在这里说吧!”
听到有人以赛巴田先生这样的称呼喊他时,众人顿时一起回头,听到人家这样称呼他,赛巴田不禁冷笑。这时看到巴托罗缪脸色苍白,额头沁着汗滴,眼睛不正常地放大。他倚着这间小小圣器室的门边,左脸上的刀疤如烧铁般火红,且奇异地肿了起来。然而,当安娜玛雅想走近他时,他却以手势阻止。
“我的好女孩,我很好。”巴托罗缪执意地说,“你们别被我的外表给骗了。我每天早上都是这样,可是到了下午发烧的症状就会减轻许多。我只需要多一点耐心就行了。总有一天,天主会让疾病完完全全地离我远去。”
“从我们离开山林以来,你一直说着一样的话。”安娜玛雅柔柔地坚持着说,“但是,看来你的天主好像并没有听到你的祈祷。我这边有一些草药,不消几天你就会痊愈……”
“嘘!”巴托罗缪打断她所说的话,并拉起安娜玛雅的手放在她的嘴唇上。他的动作把贾伯晔和赛巴田都吓了一跳。“嘘!别再说了,卡玛肯柯雅……我知道你的能力,也看到你的作为。但你现在身处这间屋子里,最好忘了那些事。”
他在胸前画十字并浅浅地一笑,引起一阵咳。当他恢复呼吸时,他对着赛巴田挥了挥手说:
“别管我那些了!赛巴田先生好像有更紧急的事要告诉我们……你对卡斯若审判官要来这件事,知道些什么?”
“他不会来了,因为他已经淹死了!”
“奉基督圣血之名,我问你,你确定吗?”
“是真或假很难讲!昨晚胡安·艾拉达先生和我们讲了三个小时,确定说审判官伟卡·德·卡斯若先生的海难并非意外。据他所说,海浪及潮流并不危险,而是总督的海舰把审判官的船撞沉了。”
“他有证据吗?”贾伯晔问道。
赛巴田听到这样的问题忍俊不住笑了出来,同时拉长脖子说:
“贾伯晔,我们再也不需要什么证据。城市里还谣传审判官的船在巴拿马被人破坏,将永远到不了秘鲁。今天早上,大家都相信审判官已经死了,也就是说,皮萨罗的暴政将永无止尽,因为总督始终活着。”
“这么说,”巴托罗缪以骨瘦如柴的一只手指滑过脸上的刀疤,同时表示同意地说,“艾拉达先生很明白要往何处煽风点火!”
“难道你是指艾拉达和他的同伙想要暗杀法兰西斯科先生?”贾伯晔惊呼了起来。
“到现在这个时候,已经不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决定要不要的问题!”
“赛巴田先生,请你小心点。”巴托罗缪嘟哝着,并再打开身后的门说,“远远就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了,在这座尚未完工的教堂里,这些墙壁根本挡不住你的声音。走吧!到我的房间去吧!”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当大家穿过圣堂,走向巴托罗缪的房间时,贾伯晔问道。
“喔,”赛巴田磨了磨牙说,“我和你一样来这里净做些蠢事。我已经想了三个月,我早就受够了这个国家,尤其是这些居民……”
安娜玛雅走在他们两人的中间,赛巴田轻拍了一下她的脖子,嘲讽地笑说:
“我是说,那些西班牙人!那些不管高山上的太阳怎么晒,皮肤仍然白得跟什么似的人!不管他们是属于总督那一派,或是亚勒马格罗的儿子那边的阵营,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在秘鲁的所作所为。我虽然已经变成了自由又有钱的‘黑人’,可是我有眼睛可以看。而我眼睛所见都是整船的奴隶,以不到猪或骡子一半的价格让人抓去卖。我想回巴拿马去定居,因此我让出我在库斯科的房子。我卖到好价钱,我不得不说,卖了好多亮澄澄的黄金。我把这些钱拿来买了一艘漂亮的船好装载我那些财宝……”
“巴拿马?”安娜玛雅很惊讶地问,“那是哪里?”
“公主,在北边。那个国家看着我出生,也是在那里,我知道你们国家的存在。但能不能去,得看风和心情!谁知道呢?或许巴拿马和利马一样,无人知道它的存在,我也必须靠自己去发现这个新的国度!”
“那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出发呢?”贾伯晔问。
“啊!这个嘛!说来话长。我的快帆船在离岸边六百米处准备出航。但偏偏法兰西斯科先生两个月前即下令不许亚勒马格罗那边的人出海。他害怕他们会在海上与审判官卡斯若相遇。可是我呢!枉费我老是和艾拉达先生以及亚勒马格罗的儿子保持距离,对皮萨罗那群人来说,我永远是‘独眼龙的黑奴’……而亚勒马格罗那帮人,却不曾放弃地表明我和他们是同一阵营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
赛巴田唯一的回答,是一声令人听来心碎的叹息。他眼睛尾随着安娜玛雅衣服的窸窣声,直到她步出边侧小门。
“真可惜,”他对着贾伯晔笑并嘀咕着说,“真有点可惜她不是生来就穿得这样的!西班牙式的衣服,说老实话还真适合她!”
“赛巴田先生,”巴托罗缪猛然地打断了赛巴田的话,并将他推往小小的书房里说,“我们在这里说话没人听得见。要谈服饰风尚,等会儿再说!你倒是先说说,你确定有人要攻击法兰西斯科先生吗?”
“艾拉达先生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想法的人。武器都已备好两天了。甚至偷袭的时间、地点也都决定了。”
“在哪里?什么时候?”
“待会儿,等总督穿越广场往这里走来的时候。”
“在弥撒之前?”
“尽管总督如此虔诚,艾拉达还是希望他早点下地狱!艾拉达觉得不该给予总督任何在弥撒时告解的机会。”
巴托罗缪摇摇头并长叹一声,好像使尽了最后的气力。他发出沉重的呻吟,于是让自己坐到高脚的椅子上。他闭上眼帘,喃喃着说:
“我能怎么办?法兰西斯科先生知道,审判长要来这件事和我也有关系。他甚至指责我把他的兄弟艾南多关起来!我就算提醒他也没有用,他不会听我的。相反地,我不知道他现在又对哪个自以为是的陷阱起了疑。”
“巴托罗缪修士,容我冒犯,但我认为还有一个人能够让总督听他的,甚至让总督乐意这么做!”
这时,赛巴田和巴托罗缪的眼睛几乎同时望向贾伯晔。
“不。”贾伯晔的双手使尽地在胸前挥舞,强烈地反对。
“贾伯晔……”
“不,巴托罗缪!这些暗杀的传言和我再也没有一点关系。我早就已经决定不再替法兰西斯科先生的行径找寻合理化的解释。即使经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加上目睹菊丽·欧克罗悲惨的死法,也不能改变我的决定!”
赛巴田以右手抓住贾伯晔敞开的上衣。
“贾伯晔,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昨晚在亚勒马格罗的屋子有人曾谈到你。艾拉达和其他人都知道你在这里,在这座教堂里。必须有人来找你。你猜猜他们最后决定派谁来?”
由于贾伯晔面无表情,半晌不说话,赛巴田放开手,改以食指顶着好友的胸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道:
“法兰西斯科此刻面临千钧一发之际,非你去救不可!而你,你是他最早期的忠诚战友!你是他长久以来称为‘我的孩子’的人!贾伯晔·孟德鲁卡·伊·佛罗瑞斯,这位攻占库斯科的‘圣雅各布神’英雄!你难道不知道你能够让他们吓得屁滚尿流吗?”
“他们全疯了!”
“不。他们既愤怒又害怕。连一只苍蝇飞过,他们都感到威胁,害怕被设计、中了圈套!而他们并非没有道理。”
“贾伯晔,他说得对……”
“巴托罗缪兄弟,当然我说得有道理。我的老友贾伯晔呀,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如果你始终都不为所动,不去提醒总督的话,除非他们先把矛头对着你,否则他们就会联合总督一起来对付你!这样胜算才大!”
这时,门边突然发出转动的声响,伴随着衣服的窸窣声,让大家很是一惊。只见,安娜玛雅捧着一碗热腾腾且颜色怪异的棕色汁液,进了屋直接走向修士。
“你必须喝下这个。”她边说边把浆汁递给他,嘴边挂上灿烂的笑容,“你的天主不会对你怎样,因为这里面没有任何东西不是天主创造的……”
“我很乐见你已经开始学习天主教的信仰,而且一点也不感到陌生……”
巴托罗缪顽皮地咧咧嘴,因此牵动干涩的嘴唇。他的手正要推开碗的同时,却伸长了脖子接住碗。
“既然你都端了好一下子了。”他嘴里嗫嚅着说。
正当他要喝下的时候,安娜玛雅转向贾伯晔。
“赛巴田说得没错。你应该去警告总督。”
“安娜玛雅,”贾伯晔反驳说,“我不是刚刚才说过,我们唯一能做的且最聪明的事,就是立即离开利马!”
“不。已经开始的就必须结束。那时,我们就可以重回山林。”
贾伯晔依然垮着脸,于是赛巴田以沉重的声音俯身对他说:
“算我求你,我的老友。”
听到如此严肃的声音,贾伯晔不觉心头一震。
“我告诉你,”赛巴田继续说,“他们困扰着我,纠缠着我……艾拉达让我明白,如果等会儿我不和他们一起拿着剑,那我的船也完蛋了……”
“好,”贾伯晔只简单地说了句,“那我去。”
贾伯晔花了许久的时间等在总督官邸的大门前。他报上自己的全名“贾伯晔·孟德鲁卡·伊·佛罗瑞斯”之后,又沉寂了好一会儿,官邸沉重的钉板大门才应声转动。在众多身着血红色衣服的仆人里面,有两名个子矮小的农夫小心谨慎地检查完贾伯晔后,才让他通过。
“总督大人在花园里接见你。”一名最年轻的侍从对他说。
走进内院时,贾伯晔发现回廊上有十来名脸孔打量着他。他认出其中几人,有些是他从前在卡哈马尔的袍泽,有些是后来在库斯科见过的王宫贵族。那些人没有拿下帽子打招呼,而他也没有。他的靴跟在内院鹅卵石铺成的地上踢踏着,并随着那名年轻的侍从没入走道的尽头。当打开通往花园的矮门后,贾伯晔终于看到他了。
总督的肩膀或许驼了些,但他高大的身影仍是挺拔的,一袭黑色的长衫直垂到脚边。腰际束着一条镶嵌着黄金的腰带,并系着银色的匕首套。他戴的那顶毡帽的颜色如此地白净,一如他脚上那双一尘不染的麂皮鞋。总督背对着贾伯晔,手里握着一把铜制浇花壶,慢条斯理地倒出一道完美弧形的水柱,浇在无花果树的底下。他被风湿折磨得变形的双手上有着大块的棕色斑点,那是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但他稍嫌粗哑的声音却依旧未变,他既未回头,也没有先行打招呼,声音里有着几分的柔和,他说:
“这就是第一棵种在这个国家的无花果树。每天我都来喂它喝水,和它讲话……你知道当植物一天天长大的时候,喜欢有人和它们说话吗?”
“法兰西斯科先生,”贾伯晔生硬地回答,“亚勒马格罗那边的人适才决定,等你待会儿进教堂的时候,要暗杀你。”
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没有一点点激动的反应,不论从背颈或双手都不见任何抖动,好像他只是把贾伯晔的话听进去而已。干净的水柱依旧徐徐流下,在无花果树底的松土浇出一个窟窿。
“总督,你听到我刚刚所说的吗?”贾伯晔问,语气强硬,“昨天整晚,艾拉达先生怂恿挑动士兵的情绪。大家都刀剑在握。”
这时,水柱乍然停止。花园的百叶窗发生声响。贾伯晔猜想那里面大概有许多挤在窗边的脸孔,猜测着两人的举动。
法兰西斯科先生可总算回过身,浅色的眼睛中,有如笔尖般的黑眼珠盯着他看,曾经有多少次,贾伯晔在这双眼睛中遍寻不着一份真实感。他已然花白的胡须尽管细心修剪,仍遮掩不住脸上的皱纹。当他咧嘴而笑时,只见他如婴孩般粉红的牙龈上有三个蛀牙。
“现在,”他温和地说,“大家都不叫我‘总督’,而是称我‘侯爵大人’。”
“我的老天,法兰西斯科先生,请您别再咬文嚼字。有两百个人想要置你于死地呀!”
“废话少说!”
“你很清楚这并非废话!在这个国家里,半数的西班牙人都恨不得你死,你挑起了众人的愤怒。”
“众人何来的愤怒!那不过是他们的邪恶及背叛。”
“法兰西斯科先生,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呀!”贾伯晔恼怒地提高声调说:“你不能不在意啊!”
“何必在意呢?我难道不像父亲一般地对待大家吗?你不是很明白,不管看到哪一个人穷困潦倒,我是如何对待他们的吗?我会邀他们一块儿玩九柱戏!”
“法兰西斯科先生……”
“贾伯晔,你听我说!我不但会邀这个人来玩九柱戏,每一局给十比索,甚至给更多。如果对方有本事的话,给两倍我也无妨。有时对方如果有头衔,我甚至给一块金子。而我常输……我愿意花时间玩是因为我喜欢玩,但我常输。你看,穷人就不再穷,而我并不是施舍给对方,倒替对方保留了自尊。所以,事实是有人要毁谤我,让我不得安宁。我唯一关切的是大家的利益,但竟有人到处传扬似是而非的言论,扭曲我说过的话,想要背叛我!”
“你就答应让亚勒马格罗的船队出发,那么就从此安宁了!”
“我的孩子,你是基于什么原因前来告诉我这些事?而且,还穿得就像一个正常的西班牙人……”
“总督,我来利马的原因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是为了来找钦定的审判官。”
“啊?”
“但,你似乎让他淹死了。”
“胡说!真是胡说……我曾建议他乘我的大帆船来这里,但他自己选择了一艘不怎么样的船。但不管怎么说,他一定会来。他没有淹死。你找他做什么?”
“是时候还给这个国家的人民该有的尊严了!我会向他说,这里的印第安人和我们一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并告诉他说教宗也这么认为。”
“你知道教宗的想法?”
“还有你的事!我要告诉他,你和你的兄弟让上千上万无辜的善良百姓饱受痛苦。”
“那你,难道没有吗?”
“是,我也有,不过是因为愚蠢地遵循着你的指挥。我像是被蒙上了眼,直到四周都是我们散播的哀嚎与恐怖时,我才顿时张开了眼。”
“既然如此,老友,或许你也该告诉他,你和我,我们是如何共同地对付这群野蛮人,好使这里成为天主的圣土!你该告诉他,圣婴玫瑰圣母,多少次让我们躲过了危险,如果没有出自圣母本身的意旨,任何事都不可能做到。你还应该告诉他,在卡哈马尔,天主让我们如何强盛地替他的意旨做工!”
“不,法兰西斯科先生。”
“那么你打算和其他人一样地说谎!天主指派你,更胜于使用他人。你忘了他在库斯科战役中如何保护了你吗?”
“我不知道是什么保护我。”
“你别否认!”皮萨罗突然挥动浇花器脱口骂出,“天主和我都在,而你竟敢否认!不是我领你到这里的吗?当你不过是蝼蚁众生中一只微不足道的虱子时,难道不是我给了你地位和头衔吗?”
“你刚才所说的,早已是我不再听人谈论的故事了。那些倚在窗边的先生正偷听着我们谈话,而且每天对你奉承谄媚,他们才配得上你刚刚所说的。但是我再也不可能与你唱着同一个调子:我的眼里、我的心里,有太多悲伤的回忆,那些都是你不愿意抹去的伤害,是你从不愿减轻的痛苦,追根究底,是因为你不愿意承认自己造成了这一切!”
“孩子,你也是,也反对我是吗?”
“侯爵大人,在我们之间讲‘反对’这两个字是毫无意义的。再者,从此以后说这些也没有用了。长久以来我已经习惯没有父亲了。”
“可是你却担心我。你不想我死,你随时准备挺身而出,保护我。”
“我没这么说。我不会为你了而战。我之所以来此提醒你,是因为你的死很可能会牵连到我,可是我还不想这么早离开人世,因为我尚有许多事未完成。”
“兔崽子!凭你,还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做?”
法兰西斯科话语中的尖酸与刻薄让贾伯晔不禁感到讶异,但很快地,他又恢复了平静,接着他微微一笑,跨步走开了一步后又说:
“其实,侯爵,我想我恐怕永远也无法向你说清楚。想要解释清楚,恐怕得重新花上你和我一辈子的时间。”
法兰西斯科的脸顿时垮下,犹如又破旧又荒僻的房屋,大门霎时关闭。他脸上的皱纹加深,眼睛里流泻出以前的那种轻蔑眼神。
“我要在这里举行弥撒,就在我的房间。”他的声音依然充满气愤,“我们就等着瞧,看看艾拉达和他的那群草包敢不敢到我这里来!至于你,当我祈祷时,你可以品尝我在这里首次收成的橘子做成的果汁。”
“法兰西斯科先生,我一点也不渴。”
侯爵走近贾伯晔,以手抚摸他的脖子。这是向来他对贾伯晔表达情感同时加倍要求对方服从时的举动。但是,贾伯晔的眼光比从前来得更沉着也更坚决,让侯爵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的手还停在空中,黑色的眼珠中流露失望地看着他亲爱的孩子,想从他的眼光中寻找答案。然后他手指接连地蜷起。
“就如你所愿吧!”他最后终于沉重地、怨愤地说。
他的无助比之前的话语更让贾伯晔心软。
“小心自己的安危……”
堆积在侯爵身上的猜疑和软弱的感觉,似乎瞬时消失无踪。他挺直身子,语气坚定,气势昂然,大声地说:
“老兵不死,青山常在。”
“国王万岁!国王万岁!暴政必亡!”
起先,约有三十来人冲到街上,然后跑到教堂前的广场上。安娜玛雅拉着巴托罗缪跑到教堂搭建的鹰架上,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些人的影子,但他们的鼓噪声充斥在利马越来越潮湿的空气中。
他们又一次大喊:“国王万岁!国王万岁!暴政必亡!”他们疯狂地挥舞着手中各式各样的武器,像是弩、长矛、剑、标枪,甚至还有两枝火枪!
“他们疯了。”巴托罗缪暗自说,并且不自觉地握住安娜玛雅的手臂,“难道他们想掀起两方对阵开战吗?”
安娜玛雅寻找着赛巴田的高大身影,没有马上回答。但她还没找到前,一阵漫天的鼓噪价响甚至让鹰架上的木板微微晃动。前一秒广场边人烟罕至的街道,以及死气沉沉的房屋,霎时涌出两百至三百人,多数人骑着马,身上罩着铁布衫及皮革护胸衣,张开嘴大声地喊叫。
“慈爱的耶稣!”巴托罗缪冲口喊出,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沁着汗珠。
“他们惧怕总督到这种程度吗?”安娜玛雅问道:“需要发动这么多人去杀他吗?”
“毫无疑问地,他们非常害怕法兰西斯科先生。但他们更怕贾伯晔以及他在库斯科的那段‘圣雅各布神的传说’!”
安娜玛雅忍俊不禁,表现出嘲讽的姿势,出乎巴托罗缪的意料之外。
“卡玛肯柯雅,我说的让你觉得很可笑吗?”巴托罗缪幽默地嘀咕:“你看起来倒是十分镇定!”
听到一阵火枪对空鸣枪后,众人又开始鼓噪,打断了巴托罗缪的话。因此他必须喊着说话,安娜玛雅才听得见。
“你看他们!事情照这样发展下去,不出一小时,皮萨罗,或许甚至贾伯晔就没命了。是因为担心,所以你才笑的吗?”
“巴托罗缪,先别慌。贾伯晔不会死的。”
“你怎么能够这么肯定呢?”
巴托罗缪的脸上表现出气愤的样子。可是当他的眼光与安娜玛雅的眼神交错而过,他顿时明白她说的有道理,而他永远也无法知道,她从何而来的先知之明和如此肯定的自信。
这时,正当反抗的人群冲进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的官邸,他闭上了眼,热切地画了圣号,仿若绝望的样子。
“快拿起武器!快拿起武器!他们要破门而入,他们要杀了侯爵大人!”
侍卫大声地喊叫,声音回荡在整个广阔的建筑物内,引起内院一阵惊慌失措。贾伯晔从高处的回廊往下看,王宫贵族全挤成一团,急着逃跑而不是拔剑对抗。几乎同时,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腕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往后拉。当他回头一看,发现是法兰西斯科先生紧紧地凑在他的身边,近得连他延伸至发须的鱼尾纹都可以清楚地一一细数。
“跟我到我的房里来。至少你可以帮我穿上护胸甲!你会发现,在这里我们的人并不多!”
其实,到了后面的小房间里,只有看到三四个人。这间房间位于整栋建筑物的转角处,而且,所幸只有一个出入口。
“你们守在门边。”法兰西斯科向两位一手拿着匕首、另一手握住长剑的侯爵先生这么说。
他脱去宽松的长袍后,接着对着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的侍卫说:
“你,好圣徒,仔细看着外面发生的情形,一一向我报告!”
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他以前穿的护胸甲,并以羊毛包裹着,他的眼神划过贾伯晔的眼睛,短暂交会的同时,嘴角好像浮现了一抹微笑。
“侯爵大人!侯爵大人!”侍卫大叫,“来了!他们破门而入了,现在他们已经冲进第一个内院来了!”
“有多少人?”
“有十……不,有十四个,也许有十五个。他们晃来晃去,我数不清楚。”
“没胆的人!贾伯晔你听见没?外头有两百多人,可是只有十五个人敢进来。真不带种!”
“侯爵大人!维拉斯凯中尉和萨赛多国务大臣,已经怕得从窗户爬到花园逃走了……”
法兰西斯科先生同时放声大笑,咆哮着说:
“贾伯晔,奉天主的意旨,当我穿上铠甲时,帮我系上这些带子。让他们瞧瞧谁能暗杀我!”
“侯爵大人,艾拉达先生以及他的随从,已经爬上楼梯到第二个内院处。他们正在交战……噢,侯爵大人,胡塔多以及洛札诺先生都中剑受伤了!”
“进展得可真快!吩咐下去,把回廊的门关起来,每三个人守一道门。”
“侯爵大人,可是没办法!我们很多的大人都躲到了床下或是柜子后面!”
“都是一些贪生怕死之徒!这些人去吃屎吧……贾伯晔,我的孩子,束紧!束紧一点!”
贾伯晔拉住皮带,将护胸甲的前后系紧。他打从心底升起越来越深的反感,同时自己也很惊讶四周竟如此寂静,仿佛他把这位嘶声吼叫的老人锁进了铁衣的棺材里。正在此时,近处突然响起鼓噪声。
“哦,侯爵大人,夏维先生被杀死了!他们一刀子刺进他的脖子!侯爵!他们杀人了!他们杀人了!”
“真他妈的狗娘养的!十个打一个,竟然一刀刺死!真他妈的狡猾!真可耻!”
正在此刻,喊叫声和辱骂声骤时四起,大门瞬时遭人推开,重重地撞到墙面再往回弹。忠诚的侍卫一句话也不说,嘴巴张得好大,摇摇晃晃地走到后头,不让别人发现。片刻间,每个人都吓得一动也不动,呼吸急促,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时,“暴政必亡”的呼喊声顿时响起,近得犹如回荡在总督的铠甲前。
贾伯晔本能地跳到一旁,尽管心里暗地下了决定绝不让剑出鞘,可是他仍然拔出了剑。然而房间里一时混乱四起。四处都是刀剑交锋的铿锵声、众人大声的喊叫、咬牙切齿的咒骂以及臭气熏天的喘息。当法兰西斯科先生被人注意到的时候,即刻如魔鬼附身般陷入打斗中。他一边舞着左手的长矛,一边耍着右手的剑以抵挡、攻击。这时的他顿时变得年轻,让人无从攻击。似乎连他的发须都如铁般锐利。他发出的怒吼及雷霆万钧的气势逼退了所有的谋反者,他们的攻势越见凌弱。
“暴政必亡!”艾拉达先生脸色十分苍白,一边大喊,一边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人。
“叛徒!无耻之徒!下三滥!”法兰西斯科先生不甘示弱地反击。
然后,突然更多其他的谋反者涌进房间,其中,贾伯晔发现赛巴田高大的身影,他尴尬且僵硬地看着这场混乱的打斗。
“赛巴田!”贾伯晔大叫,“别待在那儿。让他们去打!”
赛巴田重重地一拂,推开皮萨罗的长矛,但说时迟那时快,其中护卫着总督的最后几人中,有人狠狠地给了赛巴田一刀。赛巴田脸上现时浮现痛苦的表情,血喷流而出,他转身面对着向他靠近的贾伯晔。但贾伯晔还来不及接近之前,艾拉达已经看出赛巴田的意图,于是双手往赛巴田的背后一推,将他送进了法兰西斯科先生的刀剑下,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赛巴田!”
贾伯晔以长剑划过空中,试图挡开法兰西斯科先生的剑。可是总督手腕使尽了力气。那把杀人无数且经历百战的剑刺进赛巴田铠甲的下方。法兰西斯科力气使得很大,匕首刺得很深,当高大的黑人沉重地呻吟时,法兰西斯科险些重心不稳跌个踉跄。
接下来的情形像是一瞬间发生。正当赛巴田扯住法兰西斯科的长剑倒下时,出乎总督意料的是,霎时所有的人蜂涌而上,齐声喊叫,只见十来只手腕握着匕首刺向了他: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暴政必亡!”
贾伯晔伸手抓住赛巴田的肩膀,很费力地将他拖到后头。当他拔出他腹中的长剑时,离他两步之遥的法兰西斯科也应声倒在木板的地上,张开的嘴里可以瞥见长得不全的牙齿,以及他发出长长无声的嘶喊,同时,染满血的嘴里吐着气息说:
“让我忏悔!发发慈悲吧!让我忏悔吧!求你行行好,让我能再最后一次亲吻玫瑰经里的圣母玛丽亚肖像吧!”
贾伯晔的手感受到赛巴田临终前的抖动。
“你要撑住!”他哀求地说,并用手按住伤口,不在乎自己的手早在拔出长剑时,被剑锋划开了掌心。他仍说着:“赛巴田,你别放弃。安娜玛雅会救你的。”
“贾伯晔你放手吧!这样很好。”
赛巴田的手放在他朋友的手上,当他的眼神开始闪烁,嘴边微笑时,他望着面容破碎的总督。杀人者当中,有一人响应总督的请求,以极尽残忍的方式除掉某个不知道逃命的蠢蛋后,同时顺手结束了总督口中喃喃的祈祷。
“他已经死了,”赛巴田喘着气说,“而我就快走了,从此摆脱奴隶的身份。”
“等等……”
贾伯晔脱口而出,汗水和泪水同时流下。
“赛巴田,还有件事我要问你。”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饶了我吧!……你只是想多争取一点时间……”
“我说过我需要你!”
“贾伯晔,你老爱在分别的时候婆婆妈妈地哭。不要作声,握住我的手。”
当他的朋友闭上双眼,生命的船引领他航向最终的解脱时,贾伯晔始终没放开手,紧紧地握着他。
海洋吹来阴郁潮湿的雾,袭上沿着岸边蜿蜒曲折的赭红石块。海边吹过来的雾和燃烧着利马北部沙漠的炽热太阳,两者僵持不下。
只消三个小时骑骡或骑马,就足以远离那个绿意丰饶的城市,那个自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死后陷入疯狂的城市。对仇恨的吶喊转变成餍足复仇之欲的恶魔之舞。总督垂老的身躯被拖到广场,有如破布般被用来拭去由来以久的怨恨,以及多年来他为所欲为、令人惧怕的暴君行径。
总督的官邸遭人洗劫并引起众人哄堂大笑的时候,巴托罗缪马上催促贾伯晔逃走,要他赶在艾拉达将矛头指向他之前,离开这个城市。
“我要先埋葬赛巴田!”贾伯晔红着眼眶反对地说。
“不行,你休想那些人会留时间给你做这些事。你是最后一个让他们害怕的人。别以为他们会这样放过你。”
后来,是安娜玛雅提议带着老黑奴的尸体一同离开。
“这也是个好主意,不是吗?”巴托罗缪拉长脖子嘟哝着说,“我愿意奉献一小块见方的土地,那里比这里平安。”
如今他们就在这里,掘了个坟,两边有突起的石块堆,有如赛巴田长长的手臂。以漂来的浮木做成了十字架,有如人一般高,长长的影子映在一层尘土上。巴托罗缪跪着做祈祷,口中的话始终没有出口。
贾伯晔厚实的手掌,紧紧握住偎在他怀中的安娜玛雅的手,让回忆宛如飞鸟的黑影闪过他的脑海。他犹记得第一次赛巴田对他的微笑,那是在塞维尔“喝壶自由的酒”的酒馆里。犹记得那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赛巴田友好地对他说:“我们发现了一个新的国度。”赛巴田重复着说,“别忘了,朋友,我是黑人,我是奴隶。即使别人假装不是,我也不可能成为别人!”他还记得赛巴田抓住绞死阿塔瓦尔帕的刀板。还有营救自己、保护自己、喜欢开玩笑……他素来忠心不二的好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
“在这里,他终于得到自由。”巴托罗缪低声地说,并站了起来。他看着安娜玛雅继续说,像是不敢让自己的眼神与贾伯晔交会:“公主,这又是你出的好主意。”
“没错,”贾伯晔附和地说,面露苦笑,“对于一个老像别人的影子般活着的人来说,这下终于彻底地跳脱出别人的阴影!现在艾拉达和他的人马应该强占了他的船。再不要几天,这些人就会完完全全地将他遗忘,对他们来说,就好像从没有过赛巴田这个人……”
他气愤的嘴唇颤抖着。巴托罗缪的灰色眼睛看着他。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曾为他施洗。”他悄悄地说。
“施洗?赛巴田?”贾伯晔满脸惊讶地说。
“是啊!在我离开库斯科前,是他向我要求的……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知道他在信仰上了解有多深,可是假设他是想求……心安吧!”
巴托罗缪将手指相连的手,握住贾伯晔与安娜玛雅的手。
“但我是怀着对你们一样的爱,为他施洗的。”
贾伯晔顿时收回他的手。
“巴托罗缪弟兄,我一点也记不得有什么仪式。”
“老朋友你别激动。你难道不记得是我第一个将你推向她的吗?还有,难道不是我到森林里去寻找你和安娜玛雅……从那天起,我就将你们放在我的信仰里,我曾经和卡达理分享过这些仪式。贾伯晔,虽然时而言语上我们无法心灵契合,但是,没与你分享我的友情,分享你渴求的这份既神圣又人性的爱,我怎能离开。你能接受施洗吗?你们能接受吗?”
“谢谢。”安娜玛雅只简单地回答,贾伯晔则是卯足劲摇着头。
“不,卡玛肯柯雅,应该是我向你说谢谢。我应该谢你的地方,比你想象的还多!没有你,我知道所有的人会比今天更感到羞辱,更觉得痛苦。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等我和卡斯若审判长谈话的时候,等我去托雷多以及秘鲁为你申冤辩护时,我的眼前会一直浮现着你的脸。”
有好一会儿,他们之间不再有任何的言语,感动的情绪将他们的心联系在一块儿,正如同他们的手紧紧地相握。沙漠的炎热及海边的涌浪将他们三人笼罩在无比寂寞却平安的气氛中。贾伯晔这时特别感觉到悲伤的情绪正逐渐融化,犹如四周包围着他的旷野吸收了他的悲伤,似乎突然间,他真正的生命才要扬帆出发。
巴托罗缪先挣脱了拥抱。他惯性地摸了摸手指相连的结痂处,这是他向来感到尴尬时,掩饰情绪的动作。他并笑着说:
“正如你们所见,我已经不再发烧。不知道这是天主终于听到我的哀求,抑或是公主你调的药汁起了作用?但,管他的!只要你们相信我会活很久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之后,当他俯在骡子上的身影朝着北方渐行渐远时,安娜玛雅仍紧紧地靠在贾伯晔身上。
“他说话的语调,颇似我们伟大的君王,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贾伯晔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他自己也想到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国王说过的话:
“太阳之子和外国人的争战:这是征兆。”
“兄弟的血、朋友的血将会比外国人的血流得更多:这是征兆。”
“有外国人为一个女人祈祷,但原因并非该人的伟大祖先被杀害:这是征兆。”
哦!是的。每个征兆都已经出现。
“走吧!”安娜玛雅悄悄地说,“现在该回到山上。该是我们现身,让双胞兄弟得以自由的时候了!”
“而且时时刻刻相信我。活在我的话语中,并相信美洲狮。”贾伯晔响应着说,并往赛巴田的坟上看了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