鎌仓的群山秋意渐浓。不仅山上都是枫叶,连野草都渐渐染红了叶子,山谷的村庄真是好美啊!
“这里胜过京都。”
刚脱离盗贼身分的流浪汉伊势义盛说。
“不,远不及京都。你看过高雄的枫叶吗?你不知道御室之秋吧?”在熊野出生,长年生活在京都的武藏房弁庆说。弁庆似乎还很不习惯东国的风俗、景物。
义经的住所,简直就是各国流浪汉的窝巢。除了奥州的佐藤继信、忠信兄弟之外,其他人若回到自己的出身处,根本没有一个人是有庄园的正统武士。
因为太无聊,大家谈着自己出身处足以自豪的故事,或者互相大声吹嘘,最后以莫名其妙的笑声结束。
每天都没有事情可做,连要玩甚么都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很痛苦,却又无可奈何。
(武卫有甚么打算呢?)
若一起压低声音,总是会谈起这话题。“武卫”是兵卫佐这官衔的中国说法,在鎌仓指的是赖朝。
他们不懂赖朝的心情。
在西海,毫发无伤逃出京都的平家,现在又拥有很大的势力,盘据在濑户内海一带,压迫着京都。
而京都又在义仲的掌握之中。他恶劣的风评,连鎌仓都听说了。不仅如此,受不了义仲士兵胡作非为的宫廷——以后白河法皇为代表——简直就像发出惨叫声似的,多次派院使来鎌仓,拜托赖朝前去救援。
每次赖朝都巧妙的耍手段,并不说要上京都,只一味的提高自己在京都的声望,一再施展外交手段达到这目的。
“在京都,连关白或大纳言都拿不到朝廷的薪饷,就快没有晚餐的米了。”见识广博的弁庆说。
这男人讲得对,先前的大饥荒,虽然乡下地区已经好多了,可是京都仍有别的祸害,那就是义仲和他的部下。为了养军队,不管是贵族或庶民的粮食,从各国庄园献给京都的米,都一粒不剩的被他们抢走了。
贵族们难以忍耐,于是想依赖赖朝。
——如果是鎌仓的赖朝,那就好了。
赖朝在外交上居于优势,看穿了贵族们的立场后,他不断提出要求。
“我当然会送坂东的米过去。”他确实答应过。
可是,他却不提要尽快赶走京都的万恶之源木曾军。
“因为后方还有敌人。”
这一天,武藏房弁庆在院子里的向阳处,跟其他人闲谈。所谓后方的敌人,就是奥州的藤原秀衡。
坂东武者虽然强,可是,奥州十七万骑若在秀衡的一声令下发兵,赖朝也支撑不了多久。
很多人持这种看法。不管奥州是否有这么强的实力,赖朝现在最害怕的不是西海的平家或京都的义仲,而是奥州的藤原秀衡。
前年,京都平家被赖朝在富士川打败逃走。
——只有靠奥州发兵了。
军使带着讨伐赖朝的院宣急行远地,命令秀衡“从背后攻击关东,打垮鎌仓。”那时秀衡的回答是:
——臣谨接令。
光是这一句话,就在京都起了很大的回响,平家立刻士气大增,为了要稳定因战败而产生的政情不稳,不断对外宣称奥州已经派了一批大军到关东,要把鎌仓军赶进海里。
可是,秀衡没有行动。
平家对奥州期待过度,前年春天,京都谣言四起。
“奥州二万大军已经越过白河关,闯入关东了。”
后来知道这些全是虚报,平家的士气泄到谷底。这时,平家总帅平宗盛不耐烦于奥州人不服院宣,说道:
“给他官位的话,他就肯发兵了吧?”
于是便任命秀衡为陆奥守。京都公卿不服,认为竟然叙任夷狄为陆奥守,实在太乱来了!可是宗盛不顾一切仍这样做。即使如此,秀衡还是不发兵。
后来,平家逃到西海,奥州也还是继续保持沉默。对关东的赖朝也是如此,秀衡一直没有任何动作。
对秀衡来讲,他必须贯彻背负着奥州传统与光荣的孤立主义,完全不参与中央的政治与战争。
可是赖朝无法理解这一点。
(那个奥州人到底有甚么打算呢?)
他常常在内心推测,可是却完全不明白,越是如此,就越感到可疑。
赖朝面对北方的威胁,坦率表示出他的态度,对十万火急催他上京的后白河法皇,也是如此。他还对昨天从院派来的御使露骨表明:
劳您专诚召唤,可是我不能很快上京。如果赖朝离开关东上京,奥州的藤原秀衡和常陆的佐竹隆义,就会闯进来袭击鎌仓。
整个鎌仓都知道赖朝的答覆,自然也传进义经的政治顾问武藏房弁庆耳中。只要奥州还存在,赖朝就不能轻举妄动。
(既然如此,武卫为甚么不透过御曹司,向奥州进行怀柔政策呢?)
这是弁庆心中的疑问。
不只是弁庆,应该说整个鎌仓都感到很疑惑。赖朝麾下的义经,以前就像奥州秀衡的儿子一般,不,秀衡甚至比疼自己的儿子还疼他。而且,义经的府邸中,还有佐藤兄弟这种与奥州藤原家渊源很深的家臣。透过他们跟奥州签订和平协定,赖朝应可以无后顾之忧地讨伐西方才是。可是赖朝根本不提这件事。赖朝的岳父和谋臣北条时政,也完全不劝赖朝这样做。不只是如此,赖朝甚至从来没有问过弟弟义经这类无关紧要的问题:
——奥州情况如何?
(这是连闲聊都会谈到的话题。)
弁庆充满疑问,感到不快,甚至觉得怪异。弁庆自然也能猜透赖朝以及北条族人心中的想法。
(因为他们害怕。)
若派义经去跟奥州交涉,就等于公开承认义经背后有奥州十七万骑的后盾,义经自然就具有奥州代理者的声势,到时赖朝会无法应付他。简单一句话,秀衡一定会让义经掌握很大的权势。
——只能断绝他们的关系。
这是赖朝内心的计划。静静放着,不要去碰他,只把义经安置在自己左右,放在弟弟的位置上,一味留住他,不可以把睡着的孩子叫醒。这就是赖朝的真正意图。
而义经的个性正符合赖朝的期望。他几乎没有政治感觉,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政治运作上占有甚么地位。
义经这样的个性,使他身边的弁庆感到焦躁不安。昨天弁庆还拉着义经的袖子,偷偷劝他:
“派佐藤兄弟其中一个去奥州。”
“为甚么?”
义经可说是天生的政治白痴,他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弁庆,像孩子般歪着头问。
(连这点意思都不懂吗?)
弁庆顿觉全身无力,同时却也感觉到,御曹司的魅力,就在于连这点事情都不了解吧!
——你现在应该以奥州为后盾。
弁庆想这么说,可是还是吞了进去。若提起这种事情,在义经简单的头脑中,会产生多大的骚动啊!义经一定会不断问为甚么,到那时候,弁庆就不得不毁谤政治人物赖朝的人格了吧?若不贬低赖朝,就无法说明非要派佐藤兄弟去奥州不可的原因。如果明说,话还没说完,义经可能早就爆发怒气,一定不会继续听下去。
(这个人心里只有血缘伦理。)
叡山堂众的没落者弁庆这么想。这是义经的天性吗?或是他从哪里学来的呢?他珍惜骨肉的情义,不管对错,执意相信骨肉血缘的价值,这是源氏家风中所没有的。在这方面,义经的伦理很有宫廷风、平家风。大概因为他是京都出身的吧?
(甚么话都不能对他讲!)
弁庆此时虽然必须提出重要建言,可是他还是甚么都没讲。而且,以义经的性格,似乎不会听人建言。
这一天傍晚,很难得的,赖朝派使者来传唤义经。义经赶紧梳头、绑好元结,来到武卫馆。
赖朝在上房的御帘里,命义经在次室等候。从这点就可以看出,赖朝只把义经当家臣看待。这种冷淡的待遇对赖朝而言,也是鎌仓统治法之一。
御帘附近有鎌仓的重臣们。比义经年轻的北条义时,占着一个更好的位子。仔细想来,对赖朝而言,义时应该只是妻子的弟弟,义经才是真正的弟弟,不是吗?
“我有事要命你去做。”
只有谈话不透过幕僚,直接传达,这一点跟单纯的家臣不同。义经已经很满意了。
“运米去京都!”
原来是这件事情。京都的贵族们正饥饿着。赖朝答应过后白河法皇,必须运送很多坂东米过去,因此需要护送米粮的军队。他选择义经为输送指挥官。
(不是要我跟木曾作战吗?)
义经很失望。赖朝马上看出他的心情。
“不是要去打仗,不可以擅自作战。”
不过,义经的身分是赖朝的名代、代官,不是单纯的输送指挥官。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鎌仓私设政府以来,这是第一支派往京都的军队,而且是在院(法皇)的邀请下前往,队长当然必须是赖朝的代官。其实,此行不只是运米,还有别的重任。
赖朝要义经侦察京都木曾军目前的势力,并命令美浓源氏、近江源氏、伊势、伊贺等当地武士,以及近国源氏,全部背叛义仲。他们以前拥戴义仲为首领,跟义仲一起闯入京都,把京都搅得一团乱。可是,现在整个京都因为缺粮而无声无息,加上义仲的声势开始转弱,他们一看苗头不对,就立刻回归自己的田园。必须说服他们归顺鎌仓,背叛义仲。
赖朝认为,这些事义经当然办不来,因此,同行的中原亲能会负责跟院交涉。他要义经在路上凡事多跟他人商量。
“知道了吗?”
他再度强调。义经遵命。
赖朝选择义经当自己的代名,是考虑许久后所做的决定。虽然派出去的只是小部队,可是,一定会在世人面前引起众多评论。
——鎌仓大军来京都了。
世人会这样传述着,当然,奥州的平泉也一定会听到。奥州的秀衡说不定会改变心意,不攻击鎌仓。这支派遣军任命义经为大将,秀衡一定会对赖朝抱持好意。
——赖朝命九郎为大将。
赖朝期待着这样的效果。否则,他可以派比义经大的哥哥蒲冠者(范赖),按照顺序递补,世人一样无话可说。
义经退出后,当晚就开始准备出发。他的府邸突然充满朝气,整夜灯火通明。
鎌仓做事注重效率。第二天下午,要出发前往京都的数百匹马及行李,已经排列在鎌仓街道上。隔天早上就要出发了。赖朝另外给义经五百个士兵,在由比滨聚集,混在朝雾中前进。这一团骑马队负有侦察京都的任务,所以是秘密出发的。赖朝没有告诉京都的法皇,甚至也没有让沿路的源氏知道。
由于有行李队同行,所以行军的速度如牛步般缓慢。而沿路的传言,则比这队人马的行军速度更快抵达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