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樱花已经全谢了,可是,源三位赖政还在迟疑着是否该起兵。
——怎么办呢?
他不分日夜询问自己。新宫十郎行家还是片刻不停的进行策士活动,甚至煽动他的嫡长子仲纲。
“智者无勇敢的决断。”行家说。
赖政是智者,所以太会顾虑胜败得失。行家认为,要让智者下定决心,必须有令他不得不下定决心的条件。
仲纲也赞成。
因此两人四处奔走,终于获得了怀才不遇的皇子以仁王的令旨。
以仁王被行家的三寸不烂之舌鼓动,他相信如果源氏获胜,自己就可以成为亲王,他为自己的显赫未来感到激动兴奋,比十郎行家还热衷于这个计划。终于,以仁王召见赖政,斥责道:
“赖政,你在犹豫甚么?”并敲打他的膝盖说:“如果你不起兵,我就自己拿起弓箭,率领诸国的源氏起义。”
以仁王既然这么说,赖政只好不顾一切后果了。
赖政拟定战略:首先,将以仁王的令旨散发给东国的源氏,要他们先叛乱,到时平家就会组织讨伐军,离开京都。此时京都没人,赖政就可率领摄津、河内的源氏起义,控制京都。
以仁王十分高兴,可是,赖政对自己拟定的战略却没有兴奋之感。纸上谈兵的时候,还是个必胜的战略,可是,这战略却有致命的缺陷:在煽动诸国源氏的过程中,会不会把密谋泄漏出去?只要事机一泄漏,一切就立刻烟消云散,以仁王和赖政的头颅,就会马上跟身体分开了。
“老人家真是爱操心。”行家笑着。
他努力消除赖政的忧虑,表示如果担心到这种程度,就甚么都不能做了!而且东国人口风很紧,应该不会随便泄漏出去。
传达令旨的密使,由新宫十郎行家亲自担任。大概也没人比他更适合担负这项任务。他舌灿莲花,又是源氏名流,而且在熊野长大,具有修行僧的素养。
“一切都看我的!”他愉快地说。
以仁王想,行家没有官职,地方武士不会敬畏他,所以暗中运作,帮他取得一个叫八条院藏人的官职。所谓藏人,就是宫中总务课的工作。这位策士从此时开始,自称“新宫藏人行家”。行家在这之前,都使用源氏的“义”字,自称是“义盛”,可是,这会使人起疑吧?于是他得到官位后,就使用“行家”这个不太像源氏的名字。
行家穿着柿衣,额头上缠着修道用的黑头巾,负笈离开京都。如果他马上就去东国,也许事情的结果会不同,可是,他却先去了出身地熊野。
“听好,我也当藏人了。”
他偷偷告诉自己的女人。
女人很惊讶,放逐者也可以当上藏人吗?她怀疑地这么问着,行家于是说:
“这是有内情的。”然后把以仁王的令旨泄漏出来。
接着,他直接前往东国,那时是治承四年四月。
行家在路上非常小心,美浓、尾张、骏河到处都有源氏的旧部属,可是他怕事迹泄漏,因而没有前去。特别是在甲斐有新罗三郎义光的最后一个孙子武田氏,声势很大,如果要举兵,应该会是支有力的军团。可是他想:
(一切都等见到赖朝后再说。)
他一心一意前往伊豆。
赖朝虽然没有军队,可是,义朝已经把象征源氏正嫡子的证物源太产衣(盔甲)和髥切太刀传给了他。源氏若要起义,还是要赖朝当总帅。
行家来到伊豆北条府邸拜访寄居此处的赖朝时,正是治承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新宫藏人行家是谁?”
赖朝觉得来访者可疑,要通报的安达盛长询问。
“我是你叔叔。”行家回答。
他们见面了。
行家希望赖朝能够尊敬自己,所以出言粗卤。他表示自己是义朝的弟弟,等于是赖朝的叔叔,在过去的战乱中被捕,被放逐到熊野,难怪赖朝会不认识自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赖朝重重的点头,可是却连一句话都不答。
(这男人很自大。)
行家焦急了,越焦急就越多话,到后来不论是用语或表情,都好像在谄媚奉承侄子,连他自己都无可奈何。
最后,行家终于提到以仁王与赖政的密谋。他说:
“我让你看令旨。”然后立刻伸手到背后,谨慎地拿了出来。
“佐殿,请看!”
行家以令旨的权威命令赖朝。赖朝本来就是个拘谨耿直的男人,他自言自语着:
“我都没注意到!”
他立刻离席,沐浴斋戒,穿上礼服,还叫来府邸的主人,也就是他的岳父北条时政,两人一起回到座位上。
(这男人做事真是一丝不苟。)
赖朝的确如行家所想的那样严谨。在打开令旨的盒子前,他还向源氏的先祖男山八幡宫遥拜。
“岳父先请。”他低声笑着说。
赖朝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有计划的。北条时政与伊东佑亲旗鼓相当,是伊豆最大的豪门巨族,如果将来要举兵,不借用时政的军势,是无法打任何一场仗的,虽然目前他还没有下定决心举兵。
“请!”
他再度催促。时政伸出红润厚实的手掌,自然地放在盒子上,拿出令旨。
文章很简洁,只是列出清盛的罪行、催促源氏东山再起,最后还列出令旨传达者的姓名:
——前伊豆守正五位下源朝臣仲纲。
“仲纲是源三位赖政的嫡长子吧?”
赖朝再度确认这件本来就知道的事。
“是的。”
行家点头。他觉得赖朝的表情好像有点怀疑,似乎在问:
(怎么回事呢?)
然而赖朝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他在想,如果一举成功,那么,以仁王身边的赖政和他的儿子仲纲,就会成为源氏主流,而自己就不得不屈居在他们之下。
“要接令吗?”
“要。”赖朝回答,可是却不明快的表示答应与否。
“接下来再去找甲斐的武田氏吧!请告诉他,我已经接令了。”赖朝对叔叔这么说。
就算赖朝没有这样命令,行家也打算要去找甲斐武田氏,可是赖朝这么一说,行家就变成是奉赖朝的命令前去甲斐了。
“遵命!”行家说。
事情都办完了,当天,行家在北条府邸住了一晚,第二天便朝着富士山的方向前往甲斐。
后来,赖朝并没有马上行动。
(看看情况再说。)
他这么想。他积极派人去打探各地豪族的意愿,可是外表仍不动声色,只对身边的安达盛长说:
“我不认为这件事情会成功,就算会,我们也没有兵力,只好看今后事情怎么变化了!”
他说明了自己的方针:不轻举妄动,要完全看清楚变化后,找出最好的因应之道。
——不要轻举妄动。
源三位赖政也这么想。可是,这个老人的命运使他选择了狂躁之道。他在京都屏息以待。
(赖朝会起兵吧?)
赖政等待着。第一个起兵的人最不幸,因为平家大军会去讨伐,自己就可趁机占领京都,这便是赖政的战略。在他的战略中,赖朝是个垫脚石。
(赖朝会死!)
赖政甚至还看到了这一点。赖朝若死了,天下源氏的主流就会为赖光系统的赖政所有。对赖政来讲,敌人与其说是平家,还不如说是血浓于水的同族源氏。
但是,历史不一定会让深谋远虑者得利。行家的轻率,为时势带来了很多变数。
一名急使从熊野来到了平家私邸所在的京都六波罗。
“以仁王图谋叛乱!”
急使传达了以上的密报。
熊野的大江法眼从妹妹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十分惊讶,于是紧急向六波罗报告。
平家上下震惊,可是对方是皇族,不能马上加以逮捕。
他们先拟定方针——
为了逐步打击在诸国占重要地位的源氏,首先要把以仁王降级为臣,然后放逐到土佐。降级的手续花了几天的时间。
赖政并不知道这急遽的转变,而平家也做梦都没想到,主谋者竟然是源三位赖政。因为熊野的密告者只提到以仁王,完全没有提及赖政。
平家也很粗心大意,竟然命令赖政的次男兼纲去逮捕以仁王。兼纲担任京都警察长,当然应该执行这个任务。
“发生大事了!”
担任检非违使的兼纲紧急向父亲报告。
(行家这家伙!)
赖政马上想到泄密之人,也同时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早晚平家会知道自己是主谋,平家的军队将会闯进自己府中。
“就算没有胜算,我还是要起兵,一切就看天意了。”
赖政在半夜暗暗召集部下迎接以仁王,离开京都。
他率领三百孤军,想前往近江投靠园城寺。赖政准备用围城战术,并发动叡山的僧兵与自己合并,等待诸国源氏起义之日。
“叡山一定会帮我们的。”赖政相信。
叡山本来就痛恨平家,暗地里是个反平家势力的团体。
可是平家比赖政更机敏,马上向叡山行厚礼贿赂,包括近江米一万石,美浓绢三千疋。叡山大为心动,于是拒绝了赖政的请求,保持中立态度。
赖政变成了孤军奋斗,他决定投靠兴福寺众徒,逃往奈良。五月二十六日,他的军队离开近江的园城寺,正打算前往奈良时,在宇治川附近遇到平家大军,一战而败,赖政、仲纲以平等院的草坪为赴死之处,切腹自杀。以仁王后来则被流箭射中身亡。
这时候,行家不知道事情已经有变,他还在旅途上。
伊豆的赖朝也不知道。他知道时已经是翌年的六月十九日,是京都的通信者三善康信告诉他的。康信一定很慌张,他不像往常一样拜托去东部的信差送信,而是卖了衣服当旅费,要儿子康清跑这一趟。
康清报告了赖政的失败,可是,更重要的事情是:
“平家想要讨伐源氏,源氏的正嫡子当然是您,快点逃离伊豆吧!”
要逃,只能逃往奥州。听说奥州的藤原秀衡会慷慨地让本土亡命政客躲藏,三善康信要儿子康清告诉赖朝:
“马上去奥州。”
赖朝感到困窘。
(就算逃到奥州,平家也不会放弃追捕我,还是会要秀衡来抓我吧?)
他这么想。
他终于还是决定起兵,以北条时政的部下为主力,虽然只有二、三百人,可是总比坐以待毙好。为了这次举兵,赖朝利用已经变成死人的以仁王的令旨:
“接此令旨,讨伐平家。”
他以自己的名义,将这令旨传阅于东国有源氏血缘者或源氏的旧部下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