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庄九郎独自回到房间。风尘仆仆地从美浓一路赶来,要是普通人早就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庄九郎却丝毫没有倦意。
(世上没有比干事情更有意思的了。)
他想。
这也是他不知疲倦的原因。
旁边点着的一盏烛火忽然晃动起来。
——哗的一声,外间的门被拉开了。
“赤兵卫来了?”
“正是。”
外间有人应道。
“进来吧。”
“好嘞。”
赤兵卫进来后伏地跪拜,遮住了一向丑陋的面孔。
耳次也尾随着进了门。
“你先过来。”
“冒犯了。”
赤兵卫屈膝上前。
“天子的闺女……”
“应该叫内亲王。”
“呃,那个女的。”
“女的?有失礼数。赤兵卫,别忘了你是我的手下。总有一天要当大名的,还总是像在妙觉寺一样粗俗无礼可不行。”
“嘿嘿。”
赤兵卫连笑容看上去都让人不舒服。看样子这辈子都休想当上大名了。
“合适的有一个。”
“你的信里说过了。什么样的人?”
“十八岁。年纪虽然大了些,却是个美人胚子。——就怕大人……”他指着庄九郎道,“见了会起歹心。”
他脸上浮起淫笑。
“叫什么名字?”
“香子。”
庄九郎点点头,若有所思。
内亲王在宫中被称为“内姬御子”。明治的皇室典范是指嫡出的皇女或是女子的嫡孙、嫡玄孙等正妃生下的女子。庄九郎的时代还适用奈良朝代传下来的“大宝律令”,即使母亲不是正妃也被称作内亲王。
香子的生母据说是宫中打杂的侍女,受到了先帝的临幸。
内亲王大多终生不嫁。其中有不少出家为尼辗转在京都、奈良等多处寺庙,或是任伊势斋宫一职。
香子原本要到京城堀川百百町的宝镜寺出家为尼,却由于寺里围绕后继人出现纠纷,又错过了嫁给亲王或公卿子弟的时机,只好蓄发隐居在嵯峨小仓山山底的一幢小房子里。
“哦,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庄九郎虽然高兴,但同时也不禁为佳人感到惋惜。
如果她的生母出自公卿家庭,寺庙的后继人一定不成问题,或是她的父皇尚且健在的话,一定不会如此凄惨。
宫中是最薄情的地方。
虽说是先帝遗孤,却如同失去了娘家一样,香子会被宫廷社会渐渐遗忘吧,庄九郎心想。
(只有让我来保护。)
庄九郎突然涌起了同情心。
“另外,香子内亲王还有什么特点?”
“这可难了。虽说也有公卿上门提亲,她本人却推说曾经一心向佛——不愿再抛头露面。”
“这样啊。”
庄九郎点着头。香子一定是对繁杂不堪的世事感到厌倦了。
“你们干得不错。”
他分别奖赏了赤兵卫和耳次一锭银子。之后的事情就超出这两人的能力了。只能依靠庄九郎的智慧和才华。
次日,庄九郎叫人备了马,戴上乌帽后穿了一件素净的夹袄,佩戴着一把黄金质地的上好宝刀,只身出了山崎屋。
他要去嵯峨野。
(心情激动起来。)
古老的歌谣里唱道:
小仓山山麓
故乡的夕雾
不见房屋
只听见锤布声
眼前的嵯峨野正呈现出歌中连绵不绝的丘陵、松林、竹丛的景象。乡间升起袅袅炊烟,一轮弯月挂在远离京城的天边。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幅大和绘。
一人一马把月亮甩在身后,奔驰在嵯峨的原野上,更像是画龙点睛。
远处传来了锤布声。
(果然和老歌里唱的一样。)
他停在一座当地人称为日裳宫的小祠堂前。
勒着缰绳,他骑在马上四处打量。
听说,古代嵯峨帝有个宠妃叫嘉智子。
人们都称她为“檀林皇后”,其美貌不在中国的西施、毛嫱之下。
可惜红颜薄命。奄奄一息时听到天皇深深的叹息声,为了不让天皇过于伤心便留下遗言道:
“把我生前的衣服从小仓山上扔向嵯峨平原。”
她的上衣落到对面的中院乡,村民们建了一座“里柳社”来纪念她。而下装的红裙子则掉到日裳宫的所在地,至今祠堂里仍供奉着那条裙子。
(有情调。)
庄九郎策马继续前行。经过二尊院的门口,穿过中院乡的小道后向北而行一直到了清凉寺的西门。
穿过杂草丛。
对面是一座小庵,四周围着简陋的篱笆。
(就是这里吧。)
庄九郎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旁边的柿子树上。
夜色渐浓。
格子门上倒映着灯光。要是王朝时代的对歌歌手在的话,想必一定会从腰间拔出笛子吹奏一曲吧。
庄九郎叫住了砍柴路过此地的村民。
“这座庵里是不是住着先帝膝下的香子公主?”
“哦,正是。”
庄九郎故意长叹道:“虽是乱世,也着实可怜。高贵之身却被冷落在此。篱笆周围杂草丛生,也没个人帮着打扫。”
“……”
村民吓得战战兢兢。
“砍柴的,”庄九郎喊道,“王朝繁荣时,村民的心意也纯净,就连皇后掉落的上衣都拿来供奉。如今内亲王孤苦伶仃地住在这里,却连一根草都没人拔。”
“……”
“砍柴的,你每天路过这里几次?”
“哦,一次。”
“那就对了。不可能看不见屋檐上长出的杂草吧?为何不拔掉呢?”
“这,这……”
“我叫你拔草。”
庄九郎厉声说道。
意识到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从马背上取下硕大的钱袋,吩咐道:
“分给村里人吧。”
村民愣在原地。足足有五贯之多吧。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永乐通宝。
“从今天起整整一年用这些钱,种萝卜的送萝卜,晒鱼干的送鱼干,收稻子时送大米,没东西可送的就过来拔草。”
“您,您是什么人?”
“我是美浓太守土岐殿下的管家、美浓加纳城城主长井新九郎。”
“啊?”
村民抱着钱袋颓然跌坐在地。
“我有事进京来了。今天天气不错,我来嵯峨野四下走走,望见这座草庵不禁凄然泪下。”
“对、对不住啊!”
“用不着道歉。”
庄九郎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墨,铺开纸张洋洋洒洒地写下一曲短歌。
露霜满天
移居小苍山
晒不干的衣袖该变形了
这首歌并不是庄九郎作的,而是以前闲居在此的短歌诗人藤原定家所做。这种场合,比起自己作诗,倒不如借用古人的诗歌来得优雅。
庄九郎拔下刀鞘上附带的黄金刀柄的小匕首,和短歌一并交给了村民。
“明天经过此地时,把这个投到庵里吧。”
说完,他掉转马头回去了。翌日,庵里的香子却发现了周围的异常。
有人把萝卜堆到屋檐下,有人把米缸扛进院里,还有人在屋顶和院里除草、重新捆扎篱笆,人来物往,好不热闹。
“发生什么事了?”
香子询问婢女。出身农村的婢女从丹波就一直跟随自己,两人在庵里相依为命。
“不知道。”
婢女也摇摇头,一无所知。
这时有个村民递上那把黄金匕首和短歌。
说是美浓太守土岐氏的管家长井新九郎送的。
(还真有一套。)
看来这个蛮荒之地的东国(美浓以东称作东国)武士还颇有教养。
而且还是个巨富。随手就能向村民们施舍五贯永乐通宝,可不是一般的财力。
(虽说武家有钱,美浓又靠近京都,更是非同寻常了。)
她也感到嫉恨。为何村民们都能得到钱财,自己却只有一首短歌。
(虽说讲究面子,不过也可看出此人不世俗。)
香子忽然想见见他。
“什么样的人?”
她从走廊上俯下身,询问正在干活的村民。
村民们把昨日砍柴的人找来了。
“举止文雅。”
“年纪呢?”
“三十一二吧。”
“眉目长得如何?”
“京城都少见的清爽,骑一匹短毛长腿马,很是耐看。”
香子更想见见了。
估计没有女人会不动心的。香子也不例外,哪怕只看一眼。
此时,庄九郎正躺在山崎屋的房里。
万阿在沏茶。
“听说你又改名了?”
“是啊,叫长井新九郎了。美浓国有座加纳城,城主就姓长井。”
“比上次的西村还要厉害吗?”
“当然。美浓的国主不是姓土岐吗?其次是斋藤。长井和他并列,有自己的城府和庞大的封地。”
“什么时候到京城来当将军呢?”
万阿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盼着庄九郎当上将军在京城建府邸时,自己能坐上将军正室的宝座。
确实有这个计划。
不过要想实现,却还有很长的距离。
“美浓拥有天下最强大的兵马。得美浓者得天下。只要当上了美浓国主,天下就是掌中之物了。”
“要是万阿老了,相公会嫌弃吗?”
“怎么会呢。万阿的肌肤可是岁月不侵。自从我去了美浓,发现万阿越来越年轻了。”
“说得倒好听。”
万阿咯咯地笑起来。
她把茶杯送到庄九郎面前。
庄九郎起身端着茶杯,看着庭院。
嵯峨野的蓝天似乎浮现在眼前,真想今天再去看看。
(算了,就像好酒需要久酿一样。再缓上两三天吧。)
庄九郎打消了这个念头。
“相公这次回来,是为什么事?”
“为了万阿你呀!”
庄九郎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万阿心想,嫁给这个稀奇古怪的男人,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明天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看店呗。”
“带我再去一次有马的温泉吧。”
(是有那么回事。)
有马对庄九郎来说好像已经很久远了。而那却是万阿与庄九郎之间唯一一次欢愉的回忆。
“那次很开心。”
“是啊。”
庄九郎心里却想起了内亲王香子。这么好的女人拱手让给土岐那个蠢蛋,实在是太可惜了。
风云突变的战国乱世,不少外地的大名们派人到京城,花钱买了公卿家的女儿带回领地。
(这个女子,侥幸从这些买春的家伙们眼皮下溜走了。)
虽说是侥幸,对庄九郎来说确实是奇妙的缘分。
第三天,当阳光照进爱宕山时,庄九郎单身一骑行走在嵯峨野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