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车子立在“大吉姆”的展示橱窗基座上,底下写着:“绝美的新款靓衣,只要六千四百九十九点九九美金!超划算车衣以旧换新——免费送硬顶礼帽!”
阿拉贝拉不是故意要紧急刹车,但她实在忍不住。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车衣,而且只要六千四百九十九点九九美金!
那是星期一下午,春日的街道上挤满了急着回家的上班族,四月的空气里萦绕着交通警笛的哔哔声。大吉姆公司矗立在街角,隔壁是一座大型的二手车停车场,四周围着栅栏。建筑物是美国殖民时代风格,但装饰效果被它正前方竖立的巨大霓虹标志给毁了。
标志上写着:“柏尼,大吉姆之仆。”
警笛的哔哔声变大了,阿拉贝拉才意识到自己阻塞了交通。
于是她超了一个穿成全身紫红的老人的车,暂停在展示橱窗前。
近距离看,那件车衣没那么迷人,但仍吸引她的目光。蓝绿色的滑亮的侧边和缀着亮片的水箱护罩,在西斜的太阳下发着微光。车衣的尾端有鳍状突出,就像双体船有一模一样的两个尾舱。即使以现代工艺的标准来看,这依然是美丽的设计,折扣也很划算。不过就算如此,要不是为了那顶礼帽,阿拉贝拉还是不会考虑出手。
当她把车开进入口,一名穿着非常整齐得体的销售员——假定他就是柏尼——朝她驶来。“女士,我能为您效劳吗?”他询问。那声音很有礼貌,不过在一尘不染的挡风玻璃罩后面,他的眼睛对她身上的车体衣着流露出了明显的轻蔑。
羞耻感让阿拉贝拉双颊飞红。也许她的车衣已经穿太久了,应该汰旧换新。也许她母亲说得对,她太不注重打扮了。
“橱窗里的车衣,”她开口说,“真的——真的附赠一顶硬顶礼帽吗? ”
“的确是真的。您想试穿看看吗?”
“对。”
销售员转身驶到房间后半部,面向一对双扇门,喊着:“霍华德!”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驶进一个身穿丹宁蓝小卡车的年轻人。
“先生,什么事?”
“把橱窗的那件车衣拿去试衣间,然后到库存区去,挑选一顶适合它的硬顶礼帽。”销售员转头面向阿拉贝拉,“女士,他会带您去试衣间。”
试衣间在双扇门的后方右转处。年轻人把橱窗里的车衣拿下来,接着去拿礼帽。他把衣服、帽子递给她之后,犹豫了一下,露出一个古怪的眼神。他开口想说什么,却又半途改变心意,驶出了试衣间。她关门上锁,飞快地换上车衣。
车子的内装衬垫美妙凉爽地贴着她的身体。她戴上礼帽,对着大片的三面穿衣镜打量自己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起初,车子的尾鳍状下摆让她有点困惑(她平常习惯的样式没有那么往后突出),但那装饰着铬黄色亮片的水箱护罩还有保险杆,为她的身形带来某种特殊效果,是以前的车衣所没有的。至于那顶硬顶礼帽——要不是证据就摆在眼前,她绝对不会相信,仅仅一顶帽子,甚至还是硬顶礼帽,就能带来这么巨大的转变。她再也不是十五分钟前开进这家店的那个疲倦的上班女子了;她是克莉奥帕特拉[31]……拔示巴[32]……她是特洛伊的海伦!
她不太自然地开回了展示间,一股近似敬畏的情绪悄悄爬进销售员的眼里。
“您简直不像刚刚跟我说话的那个人了,您不觉得吗?”他问。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阿拉贝拉说。
“您知道吗?自从我们进了这件车衣,”销售员继续说下去,“我就一直期盼能出现一个人,一个配得上它的线条、它的美丽、它的——个性的人。”他虔诚地抬起双眼。
“谢谢你,大吉姆,”他说,“把这样一个人送到我们面前。”他垂眼看向一脸敬畏的阿拉贝拉,“穿出去看看?”
“哦,好啊!”
“嗯。但是只能在周围走一走,您出去的时候,我会拟一份买卖合约。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匆忙地补充,“您无论如何都非接受不可;但是,如果您打算买下,我们随时都很乐意做这笔生意。”
“如果拿我身上这件旧车衣去抵,你们——你们可以给我多少折扣? ”
“让我来看看。这辆车子也有两年了,对吧?嗯。”销售员皱了皱眉头,“听着,我打算这么做。您看起来不像那种会把车子穿到很破旧的人,所以我会给您一个划算的好价格,让您折个一千零二美元。如何?”
“听起来不太好。”(如果她一年都不吃午餐的话,也许还可以……)
“别忘了,您还免费得到一顶硬顶礼帽。”
“我知道,但——”
“先穿出去晃晃吧,之后我们再谈,”销售员说,他从附近的柜子里拿出一块车牌,丢到她的后座,“在这里,都准备好了。”他一边说,一边把门打开,“我马上开始准备文件。”
当她开到街上时,因为太紧张和兴奋,差点跟一个穿着白色敞篷车的年轻人相撞,不过她很快就控制住自己了。为了证明她真的是个好驾驶员,而非第一印象那般,她追上那名男子,并超了他的车。当她经过他身旁时,看到他笑了一下,她心里开始唱起一首小曲,悸动的感觉穿过全身。不知为何,那天早上她就预感有什么很棒的事情即将发生。在过了一个完全平凡无奇的办公日之后,她的期待原本已经稍微黯淡下来,但是现在,它们又重新发光。
她在红灯前面停下。当她在等绿灯时,年轻男子开到她旁边。“嗨,”他说,“你的车衣很好看。”
“谢谢你。”
“我知道一个不用下车的好地方。今晚要不要跟我去看电影?”
“呃,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你!”阿拉贝拉说。
“我叫哈利·弗惠尔[33]。现在你认识我了,但我还不认识你。”
“阿拉贝拉。阿拉贝拉·吉尔[34]……但,我并不了解你啊。”
“那是可以补救的。你要去吗?你住在哪里?”
“碎石广场。”她来不及考虑就回答了。
“我八点会到。”
那一刻,红灯转成了绿灯,就在她开口拒绝之前,年轻男子开走了。八点,她不可思议地想着。八点……
在那之后,阿拉贝拉只好买下了那件车衣。她只能这么做——见过她如此光彩夺目的模样以后,如果他来接她时再看到她穿着那件破铜烂铁,他会怎么想?她回到店里,签下合约,回家。
当她开进了车库,停在晚餐餐桌前时,父亲透过挡风玻璃罩瞪着她。“哦,”他说,“也该是你终于失控帮自己买件新衣的时候了!”
“我也这么想!”母亲说。她母亲比较喜欢旅行车,身上一直都穿着相同款式的车型,“我还以为你不知道自己活在二十一世纪呢!还有啊,既然你都活在二十一世纪了,你就得让自己被看见。”
“我——我只有二十七岁,”阿拉贝拉说,“很多女孩在我这个年纪都还单身。”
“如果她们穿成她们年纪该有的样子就不会。”她母亲说。
“你们还没说你们到底喜不喜欢这件衣服。”阿拉贝拉说。
“哦,我喜欢。”她父亲说。
“应该很引人注意。”她母亲说。
“已经有人注意到了。”阿拉贝拉说。
“哇!”她母亲说。
“这么久了,终于!”她父亲说。
“他八点会来接我。”阿拉贝拉说。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别告诉他你读书!”她母亲说。
“我不会的。我也没有真的读什么书——再也没有了。”
阿拉贝拉说。“也不要告诉他你以前那些激进的见解,”她父亲说,“什么人们之所以穿着车子,是因为他们对上帝赋予他们的身体感到羞耻。”
“爸,你知道我已经好几年没说那些话了。自从,自从——”
“自从办公室的圣诞派对。”她在心里继续说下去。当厄普斯威特先生摸了她的屁股,遭到她厉声斥责之后,他说:“回去读你的历史书吧,你这个怪人。你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纪!”
“自从很久以前,我就不再说了。”她软弱地结束这段谈话。
哈利·弗惠尔在八点整出现,她迅速朝他驶去。他们并肩开上黑顶大道,把小镇抛在脑后。这是个美好的夜晚,春天才刚刚来临,还有一点冬日寒意,突出的月亮被彩绘成生动的银色,星光锐利而一闪一闪地跳动。
停车场电影院十分拥挤,但他们在后方找到了两个位置,距离小树林边缘不远。他们停得很近,近得几乎要碰到彼此的挡泥板,而她感觉哈利的手在触碰她的车身底盘,并试探地朝她的腰间摸索,就在她车衣的鳍状尾部上方。她想抽身,但记起了厄普斯威特先生的话,她咬住嘴唇,试着把注意力放在电影上面。
这部电影是关于一名退休意大利细面制造商的故事的。他住在一间木板条盖成的车库里,养了两名不孝女。他不仅膜拜女儿们驶过的水泥路,也对女儿们呵护备至,竭尽所能地给她们最好的生活。为了她们,他放弃了所有的物质享受,只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开销,结果他住在车库最破烂的一角,穿着从报废场捡来的破旧二手车,两名爱女却住在最豪华的车库里,穿的是市面上最好的车衣。另一方面,有个叫拉斯提格的年轻工程学系学生,也住在木板车库里。拉斯提格努力地想打入上流社会,渴望变得富有。为了往上爬,他先从姐姐那里骗了钱,买了一件新的华盛顿敞篷汽车,再通过有钱的表亲,参加一名销售商之女的成人礼舞会。就在那个场合,他遇见了意大利细面制造商的其中一个女儿,然后——
尽管阿拉贝拉尽了最大的努力,她的注意力还是很涣散。哈利·弗惠尔的手已经离开了她的腰,转而袭向她胸前的汽车大灯,开始了探索之旅。她想放轻松,却只感觉到身体一阵僵硬,她听到自己紧绷的声音微弱低喃:“不要,拜托不要!”
哈利的手离开了她的身体:“那,等看完电影?”
她紧紧抓住这个脱身的机会:“对,等看完电影。”
“我知道山上有一个很棒的地方,好吗?”
“好。”她听见自己恐惧地回答。
她颤抖着,把自己的车头灯轻轻拍回原本的位置。她试着好好看完电影的后半部,但一点用也没有。她的心思一直在山上飘来飘去,拼命寻找借口,只要能让她摆脱这个困境,任何借口都好。可是她连一个借口都找不到。电影结束之后,她只好跟着哈利穿过出口,开在他旁边,在黑顶大道上继续往前行驶。当他转进一条泥巴路时,她认命地跟着他。
在山丘后面几英里远,与马路平行之处,有一片裸体主义者保护区。越过高压电缆,可以看到临时住宅的灯光在林子里闪烁。住宅外面并没有出现裸体人士,不过阿拉贝拉照样发抖。她曾经有点同情他们,但自从厄普斯威特先生事件之后,她一想到他们就觉得反感。在她看来,大吉姆给了那些人一个很好的机会洗心革面,但那些人并没有资格拥有。她猜想,大吉姆很可能认为里面的某些人总有一天会忏悔,会请求它宽恕他们的罪。然而奇怪的是,并没有人这样做。
哈利·弗惠尔没有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的厌恶,即使她明白他的厌恶和她的原因并不相同,她仍短暂地对他起了一股同仇敌忾之情。也许他这个人并不像他一开始就毛手毛脚的行为那么有侵略性;也许,在内心里,对于那些控制了他们存在的行为代码,他和她一样感到困惑——那些代码在某种环境设定下代表了一种意义,而在另外一种设定下,却代表了完全对立的意义。也许……
过了保护区大约一英里,哈利转进了一条位于橡树林和枫树林之间的狭窄道路,接着又开往一块像是公园的空地。她胆怯地开在旁边。他把车停在一棵大橡树下时,她也在他身旁停下。当她再一次感觉到他的手抚摸着她的底盘,并重新对她的车头灯展开孜孜不懈的探索时,她立刻后悔了,这一次,她发出了极为痛苦的声音:“不要!”
“什么意思?不要?!”她感觉他的底盘强压在她的上方,而他的手指在她的车头灯上笨拙地乱摸。她设法逃离他的掌控,找出离开空地的路,但没过多久他就赶上了,一边与她并排行驶,一边把她往水沟里挤。
“求求你!”她哭叫道,但他置之不理,甚至逼得更近。她感觉他的保险杆碰到了她的,她本能地闪开,接着右前轮失去了抓地力,整个车子底盘都翻了过来。
她的硬顶礼帽掉了,撞上一块石头,弹进了灌木丛中。她右前方的保险杆撞上一棵树,皱成一团。哈利的车轮疯狂地往前疾驶,不一会儿,他的车灯只剩两个小红点,接着便被黑暗吞噬了。
她听见树蛙、蚱蜢和蟋蟀在鸣叫,远方传来黑顶大道的车流声。她也听到另一种声音——那是从她的喉咙扭曲着发出的她的啜泣。不过,当痛苦麻木了,伤口开始愈合,啜泣声也逐渐停止。
然而伤口是不会完全愈合的,阿拉贝拉心知肚明。这次,她比厄普斯威特先生那回伤得更重。
她找回礼帽,回到马路上。帽顶塌陷了,一道参差不齐的裂痕破坏了它的蓝绿色光泽。她把帽子戴上,轻轻调好位置,一小行泪水滑落脸颊。
但帽子只是她要面对的一半难题,皱巴巴的右边保险杆也得处理。她该怎么办?现在披头散发的,她不敢以这副德行出现在早上的办公室。如果她就这样去上班,一定会有人向大吉姆告发,而它就会发现这些年来她是如何秘密地违抗着它,在它清楚地表明希望每个人都要拥有至少两套汽车车衣的时候,她却只有一套。要是它吊销了她的驾照,把她驱逐到裸体主义者保护区呢?她不认为它会为了如此轻微的偏差就做出这种处置,但她必须考虑到这个可能性。光是想到可能有这样的命运,她就因耻辱而涌起一阵恶心感。
除了大吉姆之外,也得考虑到她的父母。她要怎么对他们说?
等吃早餐的时候,她就会看见他们了。“你把它撞烂了!”她父亲会这么说。而她母亲则会说:“我这辈子拥有几百辆车衣,从来没有撞毁任何一辆。而你呢,刚买下一辆,才出去一分钟,接着就把它撞得稀巴烂!”
阿拉贝拉畏缩了。她不可能全身而退。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方法,她今晚都得把这辆车衣给修好。但是要去哪里修?突然之间,她记起下午在店里注意到的一个标志——当时她全部心神都被那辆车衣占得满满的,几乎什么都进不去——二十四小时服务。
她以最快速度开回城里,直直地冲向大吉姆公司。它的正方形窗井一片漆黑,面对街道的大门紧闭。失望让她觉得好难受,腹部一阵空虚。
她是否看错标志了?但她敢发誓,上面明明写着“二十四小时服务”。
她开到展示橱窗前,再看一次。
她是对的,上面的确写着二十四小时服务,但也用比较小的字写着:“下午六点以后,维修二手车辆请往隔壁。”
当她开进入口时,迎上来的是之前帮她从展示橱窗里拿车衣的同一个年轻人。她记得他叫霍华德。他仍然穿着同一件丹宁蓝小卡车,而她注意到,当他认出她是谁,他眼中的古怪神色也回来了。当时她曾怀疑他在可怜她,现在她知道他的确是。“我的衣服,”他在她身旁刹车停下时,她不假思索地开口,“它毁了。你能修好它吗,拜托?”
他点头:“当然,我可以修好。”他指着停车场后面的一间修理厂说,“你可以去那里脱掉它。”她急忙开过停车场。黑暗中,四周满是二手车洋装与二手车西装。她在那里瞥见了自己的旧衣,仅仅一瞥,她就想哭。要是她能坚持穿着它就好了;要是她能有更好的判断力就好了,实在不该被花哨、艳丽的配件左右,例如一顶硬顶礼帽。修理厂里既寒冷又潮湿,她褪下衣服、帽子,把它们推出门口给霍华德时,小心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体。但她根本不必担心,因为他接过它们时,眼睛看着其他方向,很可能他早就习惯了跟腼腆的女性顾客打交道。
没了衣服,她感到越发寒冷,她缩在角落里,抱着自己取暖。不久,她听见外面传来敲打声,便走到单扇窗边,往外偷看停车场。霍华德正在修理右前方的保险杆。从他把保险杆敲直的样子看来,他一定已经做了几百回同样的工作。除了敲打声以外,夜晚一片静谧。栅栏后面的街道空无一人,对面的办公大楼矗立在黑暗里,只有一两扇窗户亮着灯。从大楼顶端能看到巨型的大吉姆商标抢先占据了市中心的市民广场。两行字在商标上交替出现:“配得上大吉姆,就配得上每个人。”第一行这么说。“若不是为了大吉姆,人们要往何处去?”第二行则这样问。
敲,敲啊,敲……突然之间,她想起一出听过一次的电视音乐剧,叫作《最近歌剧可以很有趣》,系列里的其中一部叫作《西格弗里德之路》。她记得开场那一幕,西格弗里德一直在软磨硬泡一个叫麦姆的矮个修理工——假定那是他老爹——帮他打造一辆比对手的法尼尔改装车款更厉害的车,以便在即将到来的比赛中击败对方。槌子不停在邦哥鼓上来回击打,而麦姆拼命地在改造新车,西格弗里德则一遍又一遍地追问谁才是他的生父。敲,敲啊,敲……霍华德已经敲直了她的保险杆,现在正在修理她的帽子。某个穿着雪铁龙的人走过大街,轮胎驶过的唰唰声让她想起了时间。她看看表,十一点二十五分!她想到她的父母,当他们问她早餐什么时候吃的,而她回答“哦,大约凌晨十二点”时,他们应该会很高兴,因为她的早睡早起总惹来他们抱怨。
她的思绪转回霍华德身上。他把帽子上的凹陷敲平了,现在正在补刮痕。接着他把挡泥板上的刮痕也修补了一番。没多久,他带着车子和帽子回到修理厂,把车推进大门里。她迅速地溜入车子,开出门外。
他从挡风玻璃罩后面注视着她,蓝色的眼睛深处似乎散发出一缕温柔的光芒。“有轮子多么美丽。”他说。
她盯着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到曾经读过的一个故事。”
“哦。”她有点惊讶。修理工通常对阅读不感兴趣——修理工或其他人都是。她很想告诉他自己也喜欢阅读,但她考虑了一下便打消念头。
“多少钱?”她问。
“老板会把账单寄给你。我只为他工作。”
“工作一整晚吗?”
“到十二点。你今天下午看到我的时候,我才刚来上班。”
“我——很感谢你修好我的衣服——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她
没把话说完。他眼中温柔的光芒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阴郁:“所以是哪个人?哈利·弗惠尔?”她努力压下羞辱感,强迫自己迎向他的目光:“没错——你认识他?”
“有点印象。”霍华德回答的时候,她有个感觉,有点印象就够了。在大吉姆商标的金属反光下,他的脸突然显得苍老,而她之前没注意到的小皱纹出现在他的眼角。“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
她告诉他。他重复了一遍:“阿拉贝拉·吉尔。”然后他接着说,“我叫霍华德·海威斯[35]。”
他们对彼此点点头。阿拉贝拉看了看表,说:“我得走了,很感谢你,霍华德。”
“不客气。”霍华德说,“晚安。”
“晚安。”
她在春夜的黑暗中驶过安静的街,往家的方向前进。春天在她身后踮着脚尖走,在她耳畔低语:“有轮子多么美丽。有轮子多么美丽……”
“嘿,”隔天早上,她父亲边煮蛋边问她,“连看两场电影好玩吗?”
“两场电影?”阿拉贝拉一边问,一边在吐司上涂奶油。
“啊哈,”她父亲说,“所以不是连看两场电影!”
“从某方面来说可能是啊,”她母亲开口,“去两个不用下车的地方——只是一个是停车场电影院,一个不是。”
阿拉贝拉压抑住颤抖。她母亲的心智直接由电视广告运作。这和她身上的俗气旅行车很搭,她现在就穿着一套红色的,有又圆又胖的格栅、后掠式尾翼,还有深色的笨重雨刷。再一次,阿拉贝拉压下了颤抖。“我——我昨晚很愉快,”她说,“而且我没做什么错事。”
“这算新闻吗?”她的父亲说。
“我们纯洁的二十七——快二十八岁的小女儿,”她母亲说,“真的是冰清玉洁!我猜你现在很后悔在外头逗留到那么晚,没待在家里读书。”
“我告诉过你,”阿拉贝拉说,“我再也不读书了。”
“与其如此,你还不如读书呢。”她父亲说。
“我敢打赌你告诉他你再也不想见到他,只因为他想吻你,”她母亲说,“就像你对其他人做的那样。”
“我没有!”阿拉贝拉现在发起抖来了,“事实上,我今晚就要再和他出去!”
“哟!”她的父亲说。
“万岁,万岁,万万岁!”她母亲说,“那么,也许你现在会开始对大吉姆公平一点了,也许你可以结婚,提高你的消费者配额,多买几辆车,好分摊你们这一代的经济责任。”
“也许我会!”她厌恶地从餐桌上撤退。她从来没撒过谎,她实在很气自己。但直到去上班时,她才想起那个谎言。事到如今,既然话都说出口了,要么履行,要么承认自己撒谎。但由于无法想象承认这件事的后果,她只好履行……或者至少给人她已履行的印象。她决定晚上去找个地方待着,至少待到半夜,免得她爸妈起疑。
她唯一想得到的是免下车的停车场电影院。
她没去哈利·弗惠尔带她去的那一间电影院,而是选了另一间。那时太阳已经下山,第一场电影才刚开始。播放的是一部动画长片,内容则是关于一名叫卡波内拉的可爱少女的冒险童话,她和继母以及两个长得很丑的继姐住在一起。大部分时候,她都在车库的角落里帮继母和两个姐姐洗车、打蜡。姐姐们有各种美丽的礼服,华盛顿牌、蓝辛牌和燧石牌轿车——而她呢,小卡波内拉,除了垃圾堆里的破车之外,什么都没得穿。
终于,有那么一天,大吉姆销售员的儿子宣布要在老爸的豪华车库里办一场派对。卡波内拉的两个继姐和继母立刻决定要穿上最好的礼服去赴会,而她呢,留在家里干活。卡波内拉一边洗车、打蜡,一边哭了又哭,因为她没有一件属于自己的得体衣服,无法赴宴。而到了宴会当晚,继姐和继母穿上了镀了亮金的礼服,欢欣鼓舞地出席派对,被丢下的卡波内拉跪在洗车的角落里,失声哭泣。接着,就在仿佛大吉姆也抛弃她的时候,仙女车母穿着一身闪亮灿烂的白色蓝辛车出现在她面前!仙女车母飞快地一挥魔棒,卡波内拉突然就改头换面,容光焕发,她换上了一席粉红车衣,轮圈亮得简直能把人的眼睛闪瞎。所以卡波内拉终于也去了派对,跟大吉姆销售员的儿子转啊转地跳完每一支舞,而她丑陋的继姐和继母只能靠墙当壁花,暗自生气。卡波内拉太快乐了,忘了仙女车母的咒语会在午夜时分失去魔力,而当大吉姆大楼商标上的时钟一在魔法时刻敲响,她就会在舞池中央当场变回那个洗车女孩。为了在咒语失效前迅速藏好,她横冲直撞地寻找出口,却在这时掉了其中一只轮胎。
销售员的儿子捡到了轮胎。隔天,他巡视了城里的所有车库,要求每个参加派对的女性都来试装轮胎,然而那颗轮胎是如此的小巧精致,无论她们在轮轴上了多少油都装不上。当卡波内拉的两个丑姐姐也试了轮胎后,销售员的儿子几乎要放弃了,就在此时,他却刚好窥见坐在洗车的角落、正在为车衣打蜡的卡波内拉。好吧,除了要卡波内拉来试装看看之外,别无他法,而你知道的,就在继姐和继母可怕的瞪视之下,甚至连一点点油都不需要上,轮胎就平顺地滑进了卡波内拉的轮轴!卡波内拉跟销售商之子走了,从此驶向幸福快乐的日子。
阿拉贝拉瞥了一眼她的手表,十点半。离回家的时间还太早,除非她想让自己又一次暴露在尖酸刻薄的盘问之下。她坚忍不屈地待在停车场,再看一次卡波内拉。她真希望在开进来之前事先确认了播放的是什么电影。
卡波内拉被归类为成人娱乐片,不过停车场里的孩子比大人多,当穿着大人车衣的她跟这么多的孩童汽车停在一起时,她很难不感到忸怩。
她在那里守到十一点,然后便离开了。她想开着车四处兜风,撑到十二点,要是她没有决定穿过镇上——并且发现自己正开在二手停车场的那条街,她很可能就会一直开下去。看到车场栅栏唤起了她愉快的联想,她开到栅栏对面时,便直觉地把速度放慢。当她靠近入口时,差不多是以龟速前进,所以在注意到那个穿着小卡车的身影时,很自然地就停了下来。
“嗨,”她说,“你在做什么?”
霍华德开到人行道路边。而她看到他的微笑时,很高兴自己停了车。
“我正在喝一杯四月。”
“好喝吗?”
“很棒。我一直都特别喜欢四月的味道。五月就快来了,但现在还不太热。等到六月、七月和八月,它们只会让我更渴望秋天的金色醇酒。”
“你说话总是使用隐喻吗?”
“我只对非常特别的人才这么说话,”他说,他安静了一会儿,接着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把车停在这里,停到十二点?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吃点汉堡、喝喝啤酒。”
“好啊。”
停车场上仍凌乱地堆着二手车洋装和二手车西装,但她那辆老车不见了。她很高兴,因为看到它只会让她沮丧,而她并不想要自己心里欢腾的泡沫因此而受到抑制。泡沫在她心里继续欢欣地翻腾。以四月来说,那晚相当温暖,而在巨大的大吉姆商标闪烁之下,偶尔甚至可见一两颗星星。
霍华德谈了一下自己,告诉她自己如何白天上课、晚上打工,不过当她问他去的是哪一所学校,他却回答说他谈自己谈得够久了,现在该轮到她自我介绍。所以她跟他谈了她的工作,谈了她看过的电影,还有她都看哪些电视节目,最后谈到她以前读过哪些书。
他们两个就这样聊开了,一个人讲完换另一个,时间流逝,快得像知更鸟南飞的速度,而就在她几乎还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之前,值大夜班的员工开进了停车场,她和霍华德便往她家的方向前进。
“也许,”当他们开过碎石广场,停在她家的车库前面时,他说,“你明晚可以过来,我们再一起喝一杯四月。我的意思是,”他加了一句,“如果你没有别的计划的话。”
“没有,”她说,“我没有别的计划。”
“那我等你来。”说完他就开走了。
她看着他的后车灯逐渐变小,消失在远方。某处传来了歌声,于是她朝街上的阴影张望,寻找声音的源头。但除了她以外,街上空荡荡的,她才终于意识到那歌声来自于她的心里。
第二天漫长得让她以为永远不会结束,而当一天终于到了尽头,令人颓丧的天空却开始下雨。她本来不知道雨中的四月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而后她发现——在另一个免下车电影院——如果其他该有的元素都有的话,下不下雨其实没什么影响。这些元素摆在眼前,而她花了另一个轻飘飘的夜晚与霍华德在二手车停车场谈心,看星星在大吉姆的商标之间闪烁。在一起吃了汉堡、喝了啤酒之后,他们便一路开往阿拉贝拉家,最后在她家车库前方互道晚安。
再隔一晚,该有的元素依然存在,然后是再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到了星期天,她把午餐打包好,两人便开去山上野餐。霍华德选了一座最高的山,他们开完蜿蜒的山路,停在山顶一棵又枯又瘦的榆树下,吃她做的洋芋色拉、三明治,把装咖啡的保温瓶递过来递过去。之后他们在下午的风里抽烟,懒洋洋地聊天。
山顶上的景色很美丽,有小溪流注入树木繁茂的湖泊。在湖的另一侧,裸体保护区的栅栏把倾斜的日光筛成碎片,距离栅栏更远处,可以看见裸体人士的身影在保护区的街上走动。由于距离遥远,他们几乎只是无法辨认的小点。起初阿拉贝拉也仅仅模糊地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不过,逐渐地,那存在从原本完全空白之处浮现,刺穿了她的意识。
“一定很可怕!”她突然说。
“什么一定很可怕?”霍华德想知道。
“像那样赤身裸体地活在树林里,像——像野蛮人一样!”
霍华德注视着她,眼睛像树林里的湖泊那般湛蓝而深邃。“其实他们几乎不能算是野蛮人,”他说,“他们也拥有跟我们一样的机械工具,有学校和图书馆。他们有贸易行为,也有专业人士。没错,他们只能在保护区的范围生活,但那和把人限制在一个小镇甚至一个城市里,并没有两样。总而言之,我觉得他们很文明。”
“但是他们没穿衣服!”
“没穿衣服很可怕吗?”
他把他的挡风玻璃罩揭开,向她靠近。现在,他碰着了她,并且也揭开了她的挡风玻璃罩。她感觉到凉风拂过脸庞,她看见了他眼中的吻,但她并没有后退,接着那个吻就落在唇上。她很高兴自己没有后退,因为,在那个吻里,没有厄普斯威特先生或哈利·弗惠尔,也没有她父亲的评论,以及她母亲含沙射影的话语。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一扇车门开了,然后是另一扇。再过一会儿,她感觉自己被从车子里拉了出来,拉进阳光和四月的风里,风和阳光触着她的身体,感觉凉爽、温暖而洁净。她无法觉得羞耻,甚至当她感觉到霍华德赤裸的胸膛压上了她的时候,她也无法觉得羞耻。
那是漫长而甜美的一刻,她真希望它永不结束。但它结束了,就像所有的时刻都一定会结束那样。
“那是什么?”霍华德抬起头问。
她也听到了那声音——轮胎的哀鸣——便跟着他往山下张望,才刚瞥见一辆白色敞篷车的后挡泥板发出微光,它就消失在路的转弯处。“你觉得他们看到我们了吗?”她问。
霍华德回答前明显犹豫了一下:“不,我不觉得他们看到我们了。很可能只是星期天出来兜风的人。如果他们开上山的话,我们应该会先听到引擎声。”
“如果——如果用了消音器,我们就听不到了,”阿拉贝拉说着,滑入了她的车衣,“我想我们最好离开这里。”
“好。”他滑进自己的车衣时,顿了一下,“你——下星期天,还会跟我来这里吗?”
他的眼神热切地乞求着她。“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我会来。”
那甚至比第一个星期天更美好——更温暖,天空更蔚蓝明亮。霍华德再次脱了她的车衣,抱紧了她,吻她,而她再次感觉到这根本没什么好羞耻的。“来,”他说,“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他开始往林子里的湖泊走去。
“但你用腿在走路。”她抗议。
“没人会看到,有什么差别呢?来吧。”
她犹豫不决地站在风中。一条小溪流在她身后闪烁着,她做了决定。“好。”她说。
一开始,崎岖不平的路面让她走得有点困难,但过了一会儿她便习惯了,很快,她就以半是蹦蹦跳跳的步伐走在霍华德身边。到了山下,他们来到一片野生苹果树林。小溪流穿过苹果树林,在满是青苔的岩石上潺潺低语。霍华德把脸俯向河边,低下身子,用嘴唇轻触水面。她跟着做了,河水还带有冬季的寒意,而这分寒意流过她,让她皮肤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他们肩并肩地躺在那里。在他们之上,树木的枝叶在天空中如藤蔓交织。第三个吻甚至比先前的更加甜美。“你以前来过这里吗?”当他们终于分开时,她问。
“来过很多次。”他说。
“一个人来?”
“我总是一个人来。”
“你不怕被大吉姆发现吗?”
他笑了:“大吉姆?大吉姆只是一个虚假的存在。汽车制造商捏造了它,好让人们因为恐惧而穿上车衣,这样人们就会更有购买力,更常换车;而政府也跟制造商合作,因为如果不增加车辆的交易额,经济就会崩坏。这并不难,因为人们已经不自觉地一直穿着车子了。这个诡计的目的是要让人们更自觉地把车子穿在身上;如果可以,要让人们意识到没穿车子出现在公众场合是羞耻的事。这也不难——虽然车子的规格因而必须大大缩小,而且车子也必须设计得更适合人类的身形。”
“你不该说这些的。这是——这是亵渎!听到这种话,每个人都会以为你是裸体主义者!”
他沉着地看着她:“裸体主义者就这么可鄙吗?”他问她,“那么,这样就比较不可鄙了?例如,身为一个老板,却雇用像哈利·弗惠尔这样的人当诱饵,左右犹豫不决的女性顾客,好让她们买更多车,让她们无法在二十四小时内的交易合约里反悔?……阿拉贝拉,我很抱歉,可是我觉得有些事你还是知道比较好。”
她转过身,不让他看见泪水从脸颊滑落。现在,她感觉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臂,接着缓慢而温柔地圈住她的腰。她让他把自己拉近,吻去她的泪水,重被揭开的伤口又再次愈合,这一次,她永远地痊愈了。
他的手臂紧紧环着她:“你还会跟我一起来这里吗?”
“会,”她说,“如果你要我来的话。”
“我很想要你来。我们可以脱掉车子在树林里奔跑,我们可以对大吉姆表示不屑,我们——”
对面河岸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声响。
她在霍华德的怀里绷紧了身体。树丛一阵抖动,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影从里头钻了出来,那个人影越来越大,一张天使般无邪的脸孔从河的对岸向他们微笑。那个人举起大而厚实的手,秀出手上的可携式录音录像机:“你们两个,过来。”他的声音宏亮,“大吉姆要见你们。”
当阿拉贝拉被带到大吉姆的法官面前时,法官隔着黑色轿车的挡风玻璃罩,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这样不太好,你知道吗?”他说,“竟然脱掉衣服跟一个裸体主义者狂欢。”阿拉贝拉的脸色在挡风玻璃罩后面转成苍白:“裸体主义者?”她不可置信,“你说什么,霍华德不是裸体主义者。不可能!”
“哦,他就是。事实上,他比裸体主义者更糟,他是自愿成为裸体主义者的。不过我们也理解,”法官继续说,“你不可能知道这件事。从某方面来讲,你之所以会跟他有所牵扯,是我们的过错,要不是我们不可原谅地疏于警戒,他也无法过着双面人的生活——白天在裸体主义者的教师机构里工作,晚上则溜出保护区,在二手车停车场打工,跟你这种好人家的女孩来往,扭曲你的思想。结论是,我们会对你从轻量刑。我们会给你一次机会,不吊销你的驾照——你可以回家去,但你要向你的父母道歉,并且以后要好好约束自己,以便为自己活该受到惩罚的举止赎罪。附带一提,关于这点,你该感谢一个叫作哈利·弗惠尔的年轻人。”
“感谢?我要感谢他?”
“你确实该感谢他。要不是他很有警戒心而且对大吉姆忠心耿耿,我们很可能就不会发现你不守规矩,到最后,一切就都太迟了。”
“哈利·弗惠尔,”阿拉贝拉不可思议地说,“他一定是非常恨我才会这样做。”
“恨你?亲爱的,他——”
“而我知道为什么。”阿拉贝拉继续说,她没有察觉到法官试图打断她,“他恨我,因为他在我面前暴露了真正的自己,而在他心里,他看不起自己。就是这样……这也是厄普斯威特先生恨我的原因。”
“注意了,吉尔小姐,如果你继续说这种话,我可能就必须重新考虑我的判决。毕竟——”
“而我的父母,”阿拉贝拉继续说,“他们之所以恨我,也是因为他们在我面前泄漏了自己的真实面目;在内心深处,他们也同样鄙视自己,甚至车衣也无法隐藏那种赤裸裸的感觉。而霍华德,他才是爱我的人。他并不讨厌自己——不像我这么讨厌自己。你们要怎么处置他?”
“还能怎么处置?当然是押送他回保护区。不过我向你保证,他不能再过那种双面人生了。现在,吉尔小姐,你的案件已经被撤销了,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我很忙,而且——”
“法官,请问,一个人要怎么自愿变成裸体主义者?”
“蓄意裸露。再会,吉尔小姐。”
“再会……谢谢你。”
阿拉贝拉回家打包行李,她的父母正在厨房等她。“肮脏的荡妇! ”母亲骂她。“没想到,我的女儿居然——”父亲说。她一个字也没讲,直接开上了通往卧房的楼梯。打包没花多少时间,除了书,她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回到厨房之后,她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道别。她父母的表情崩溃了。“等等,”她父亲说。“等等!”她母亲哭叫着。阿拉贝拉就这么开出了家里的大门,连后视镜都没看一眼。
离开碎石广场之后,她往市民广场驶去,尽管时间已晚,广场上仍有一些人群。她先拿下那顶硬顶礼帽,接着脱掉了车衣。然后她站在那里,在聚集的人群中央,在大吉姆商标一闪一闪的光芒下,等待刑警队前来,将她逮捕。
清晨,他们把她移送到保护区。在入口的上头有个标志写着:“未经授权人士禁止进入。”一行新漆上的黑色油漆刷过了那句话,然后在它们上面仓促地印了其他句子:“禁止穿着机器制的无花果树叶。”她左边的警卫在挡风玻璃罩后怒视这一切。“又一个自作聪明的把戏!”他抱怨。
霍华德在大门后等着她。当她与他四目相接,她知道一切都没事了,下一刻她的人已经在他怀里。她忘了自己赤身露体,就这样靠在他的衣领上哭了起来。而他紧紧抱着她,双手用力地压在她的外套上。她听见他的声音穿过惨淡的岁月。
“我知道他们在监视我们,是我让他们抓到我们在一起,因为我希望他们会把你送来这里。但他们没有——我就希望——我祈祷——你会自愿进来。亲爱的,我真高兴你真的来了!你会爱上这里的!我有一栋房子,还有个很大的后院。这里有小区游泳池、女性俱乐部、业余选手俱乐部,还有——”
“这里有牧师吗?”她含泪问他。
他吻了她,说:“这里也有牧师。如果我们急的话,可以赶在他早晨十点的布道开始之前,先去找他。”
于是,他们一起往街上走去。
[31] 《圣经》中的人物,曾经先后是乌利亚和大卫王的妻子,也是所罗门王的母亲。
[32] 原文为 Fourwheels,意为“四轮”,此处角色的姓氏都与汽车配件或交通有关。
[33] 原文为 Grille,指汽车车头前方的水箱护罩。
[34] 原文为 Highways,意为公路。
[35]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海明威于 1929年发表的半自传体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