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小学

罗尼对城镇没有兴趣。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城镇,他都会远远绕开,直到离它好几英里远了,才回到原先的主要道路上。他知道他在寻找的那座村庄不会在那些城镇里。城镇总是明亮崭新的,有白色的街道、生气勃勃的汽车和大工厂,而山谷里的村庄则老旧安静,房子朴实,街道黯沉,还有一栋小小的红色校舍。

在到达村庄之前,能看到一片令人愉悦的枫树林,一条小溪从中蜿蜒穿过。罗尼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条小溪。夏天他经常去那里溯溪;到了冬天,他会在溪面上滑冰;秋天时,他会看着叶子坠落,像小人国的船似的一路航向大海里去。

罗尼曾经很确定他可以找到那座村庄,但他沿着铁轨不断往前走,穿过田野、山脉和森林,却迟迟未出现那座熟悉的村庄。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选对了路,他日复一日地跟着走的那条亮晶晶的铁路,是否真的就是送子鸟火车驶过的,把他载往城市和父母身边的铁路?

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样不算真正的离家出走。那栋他住了一个月,干净得像经过杀菌处理的三房公寓完全称不上是一个家。而在熙来攘往的火车站里,前来接他的那对苍白男女,也算不上是他的父母。

对他来说,他真正的家在村庄里,在村庄边缘那栋古老而杂乱无章的房子里面。他真正的父母是吉姆和诺拉,从孩提时代起,他们就照顾他。他们的确不曾自称是他的父母,但他们就跟真正的父母没两样——即使他们趁他熟睡时,把他送上送子鸟火车,让他被载往城市,和那对假装成他的父母的死气沉沉的男女一起生活。

到了晚上,当夜晚的阴影离营火太近,他就想着村庄里的诺拉和吉姆。但他最常想的是史密斯小姐,她是红色小学里的老师。想到史密斯小姐会让他变得比较勇敢,在夏夜星光下,当他往后仰躺在夏天的草地上时,就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第四个早晨,他吃掉了他从父母公寓里偷来的最后一片食物浓缩锭。他知道,他得尽快找到村庄才行,于是沿着铁轨走的步伐加快了,他急切地凝视前方,寻找第一个熟悉的路标——一棵记忆里的树或一座引发乡愁的山丘,或一条波光粼粼的蜿蜒小溪。搭上送子鸟火车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去到外面的世界,所以他不太确定如果从山谷周边的乡下往里面走的话,山谷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不过他能确定的是,他很快就可以认出来。

现在他的双腿比起他从送子鸟火车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强壮多了,而那一阵阵的晕眩也变得不那么频繁。阳光不再刺眼,在长时间看着蓝色天空和明晃晃的大地之后,眼睛也不会出现痛苦的视觉残像。

临近傍晚,他听到了一声高亢的哨音,心开始怦怦跳。他终于确定自己走在正确的铁轨上,距离村庄不远了,因为那哨音正是送子鸟火车刺耳的摇篮曲。

罗尼躲在河岸边的芦苇丛中,看着火车驶过。他看到火车里的孩子们往后仰躺在卧铺上,好奇地凝视着小窗外的风景,而他记起来了,在开往城市的旅途中,自己也曾这样好奇地盯着窗外,先是惊讶,接着是害怕——尤其是当他睡醒,看到陌生的崭新大地在发痛的眼睛里铺展开来的时候。

他怀疑自己那时的脸孔是否就像他现在所看到的那些脸孔一样白皙,白皙而憔悴,一样满是病容。他想应该是的,住在村庄里,有某些因素影响了人的气色,让人们的眼睛变得对光敏感,双腿变得软弱无力。

但村庄分明不是原因。他记得住在村庄里的时候,从不曾两腿无力,眼睛也不会痛。在红色小学里,当他看黑板时,视力从来没有问题,他也能够毫无困难地把课本里的字句朗读出来。事实上,他在朗读课上的表现相当优异,优异到史密斯小姐会拍拍他的背,告诉他,他是班上的明星学生,这样的表扬次数多到他都记不清了。

突然之间,他了解到自己有多渴望再见史密斯小姐一面,他渴望走进小小的教室,听史密斯小姐说“早安,罗尼”,接着看到她坐在桌子后方那抚慰人心的身影。她的金发整齐地中分,圆润的脸颊在晨光中散发粉红色的光泽。生平第一次,他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史密斯老师,然后他才了解到,史密斯老师是他要回到村庄的真正理由。

话虽如此,其他理由也依旧成立。他想要再一次涉水渡溪,感受树木的凉荫包围着他;在那之后,他想要悠缓而曲折地穿过枫树林,选一条缓缓通往归途的路;最后,他还希望能漫步在懒洋洋的村庄街道上,听诺拉骂他迟归以至于耽搁了晚餐时间的唠叨声。

送子鸟火车还在经过。罗尼搞不清楚它有多长,那些孩子们都来自何方。他从小就住在村庄里,但那些孩子他一个也不认识。其实,就算在他自己待的那一节车厢里,也没有一个他认识的孩子。他摇了摇头,这整件事都令人迷惑,远远超出他的理解范围。

当最后一节车厢经过之后,他爬上了铁路路堤。薄暮覆盖大地,他知道,第一颗星星很快就会出现。如果他能在夜晚来临之前就找到村庄,那该有多好!他会毫不犹豫地冲进溪水里;他会跑过枫树林,直奔通往家里的那条街;诺拉和吉姆会很高兴再见到他,诺拉会料理出一顿丰盛的晚餐;而也许,史密斯小姐会在傍晚时分前来拜访,如同她偶尔会做的那样,他们会讨论他的功课,当她要离开时,他会陪她走到大门口,向她道晚安,看着星光在她脸上闪烁,而她站在他身旁,就像一尊高大的女神像。

他沿着铁轨加快脚步,如饥似渴地凝视前方,寻找村庄的标志。夜色更浓了,夜晚的湿气从山丘蔓延而下。在长长的草丛中,各种昆虫都苏醒了,螽斯、蟋蟀以及青蛙开始在池塘里鸣叫。

过了一会儿,第一颗星星出现了。

当他来到一座大而方正的建筑物前方时,他很惊讶,他不记得在火车上看过这栋建筑。这是很古怪的事,因为整趟旅途中,他一刻都没有离开过火车车窗。

他在铁轨上停下来,瞪着那栋砖块砌成的高耸建筑和它的一层层外墙,以及每层楼的紧闭小窗。上层的窗户大部分是暗的,但一楼的窗户全都灯火通明。他注意到,一楼窗户在其他方面也有不同之处,它们没有窗闩,而且比高处的窗户大得多。罗尼不懂原因何在。

他也注意到其他事情。铁轨直直地延伸到气势宏伟的外墙,穿过一道极为高耸的拱门之后,进入了大楼。罗尼倒吸了一口气,这座大楼一定是一座车站,就像城市里他和父母会面的那座。可是,为什么当送子鸟火车经过时,他却没看到车站呢?

然后,他记起来了,自己是在睡梦中被送上火车的,很有可能他就是在这时错过了旅途最初的那一段。假设当他醒来时,火车正驶出山谷,而火车很可能在那之前就已经驶出山谷了,甚至是在他醒来的很久以前——并且在他沉睡时经过了那座车站。

这个解释很合逻辑,但罗尼不太愿意接受。因为如果这是事实,那就表示距离山谷仍有很长的一段路,但他希望山谷已经离得很近了,最好他今晚就能抵达。他太渴望回家了,渴望到几乎无法忍受这就是事实的可能性,而且他也疲倦到不行了。

他悲惨地看着那栋巨大而笨重的建筑物,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嗨,罗尼。”

罗尼吓得几乎要晕倒在铁轨上。他盯着四周包围着他的阴影,刚开始,他没看到任何人,但在过了一会儿之后,他辨认出一个高大的男人轮廓。那个男人身穿灰色制服,就站在铁轨旁边的洋槐树丛里。那男人的制服和阴影如此协调,罗尼这才开始意识到,他自始至终都站在那里。

“你是罗尼·梅多斯吧?”

“是——是的,先生。”罗尼说。他想转身逃跑,但他知道这对自己不会有任何好处。他是如此疲惫而无力,那名高大男子轻轻松松就能抓住他。

“我一直在等你,罗尼。”那个高大的男人说,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温暖,他离开了树丛的阴影,往铁轨这边走来,“我一直都很担心你。”

“担心?”

“哦,当然。为离开山谷的男孩们操心是我的工作,我是劝学督导。 ”

罗尼的双眼睁大了。“哦,但我并不想离开山谷啊,先生。”他说,“是某天晚上,诺拉和吉姆等我睡着了,把我放上送子鸟火车的。等我醒过来,就已经在开往城市的路上了。我想回山谷,先生。我——我离家出走了。 ”

“我了解,”劝学督导说,“我是来把你带回山谷的——回红色小学。”他走过来,牵起了罗尼的手。“哦,您会带我回去吗?先生。”面对这突如其来涌出的快乐,罗尼几乎无法克制,“我想回去,想得不得了!”

“我当然会带你回去,这是我的工作啊。”劝学督导开始走向那栋大楼,罗尼快步跟上,“不过首先,我要带你去见校长。”

罗尼后退了。接着他开始明白,劝学督导那只好像没什么力气的手上拿着的坚固环状物是什么。

“来吧。”劝学督导说,他甚至把环状物拿得更紧了,“校长不会伤害你。”

“我——我从来不知道红色小学有校长。”罗尼畏缩不前,“史密斯小姐从来没有提起过。”

“当然有校长啦。学校里是一定要有校长的,而他想在你回去之前跟你谈谈。现在,过来吧,当个乖孩子,不要逼我在报告上说你的不是。史密斯小姐绝对不会喜欢这样的,对吧?”

“是的,我想她不会喜欢。”罗尼突然之间懊悔了,“好的,先生,我跟您走。”

罗尼以前在学校的确听说过有个校长,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见过。他总认为是因为红色小学的规模太小,所以不需要校长,而他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学校应该要有校长。史密斯小姐自己一手打理学校事务,她的管理毫无瑕疵。但最重要的是,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校长会生活在这种地方——一座车站(如果它是车站的话),而非在山谷里。

然而,他还是老实地跟着劝学督导走,一面告诉自己,关于这世界,他有一大堆事情要学,跟校长见上一面一定可以学到很多。

他们进入大楼,穿过一道入口,到达拱门的左侧,然后走向一条两旁排列着高挑的绿色橱柜的明亮长走道,走到更远的尽头,那儿有一道磨砂玻璃门。玻璃上写着:教育中心16,H.D.科汀校长。

劝学督导碰了一下门,门就开了。他们走进一个墙壁粉刷成白色的小房间,里头甚至比走道更明亮。门对面是一张桌子,一个女孩坐在桌子后方,而那个女孩身后是另一道磨砂玻璃门。门上写着:私人场所。

劝学督导和罗尼走进来时,女孩抬起了头。她年轻又漂亮——几乎跟史密斯小姐一样漂亮。“告诉老家伙,梅多斯家的小子终于出现了。”劝学督导说。

女孩与罗尼视线交会了一瞬,便迅速垂下目光,看着她桌上的小盒子。罗尼觉得古怪,那女孩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奇怪的情绪——一股哀伤,看起来像是她为劝学督导找到了他感到很遗憾。

她对着小盒子说:“科汀先生,安德鲁刚刚把罗尼·梅多斯带来了。”

“很好,”盒子说,“把那个男孩带进来,通知他的家长。”

“好的,先生。”

校长办公室跟罗尼之前见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里面的空间大到让人不舒服,而且荧光灯亮得让他眼睛发痛。所有的灯光似乎都直接照在他的脸上,让他几乎没办法看到桌子后方的那个男人。

但他能辨认出他外表的几个特征:高而白皙的额头和后退的发际线,瘦削的脸颊,薄得几乎没有唇片的嘴巴。

基于某种原因,这个男人的脸让罗尼害怕,他真希望会谈已经结束。“我只有几个问题要问你,”校长说,“然后你就可以回山谷里去了。”

“好的,先生。”罗尼说着,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你的父母对你不好吗?我是指,你‘真正’的父母。”

“不,先生,他们对我非常好。很抱歉我离家出走,但我就是得回山谷去。”

“你想念诺拉和吉姆?”

罗尼不知道校长是怎么知道他们的名字的,他回答:“对。”

“还有史密斯小姐——你想念她吗?”

“哦,是的,先生!”

他感觉到校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于是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他很疲倦,真希望校长能叫他坐下。但是校长并没有叫他坐下,而且灯光似乎越来越亮了。

“你是否爱上了史密斯小姐?”

这个问题让罗尼大为震惊,不只因为罗尼没有心理准备,也因为校长问话的语气,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错认的嫌恶。罗尼感觉脖子发烫,接着是脸颊,而不管他多努力尝试,都因为太过羞愧而无法直视校长的眼睛。但是,奇怪的部分在于,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羞愧。

同样的问题再度来临,那分嫌恶也比之前更加明确:“你是否爱上了史密斯小姐?”

“是的,先生。”罗尼说。

房间里一阵静默。罗尼低垂着眼,畏惧地等待下一个问题。

但是问题到此为止,而他即刻发现,身后的门打开了,劝学督导正站在他后面监视着。他听到校长的声音说:“六楼。告诉值勤工程师,在他身上试试变形‘24 -C’。”

“好的,先生。”劝学督导说,他拉起罗尼的手,“来吧,罗尼。”

“我们要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回山谷里啊!回红色小学。”

罗尼跟着劝学督导走出办公室,心里哼起歌来。这一切几乎太过轻易了,好得不像真的。

罗尼不明白为什么去山谷得搭电梯,但是他想,这很可能是要去大楼楼顶搭直升机吧,所以他什么都没说,直到电梯停在六楼,他们出了电梯口,走入一条非常长的走道,两旁排列着上百个水平门,门与门之间近得几乎要碰在一起。

这时,他才开口:“可是先生,这不是去山谷的路。你要带我去哪里? ”

“回学校,”劝学督导说,他声音里的温度已然消失,“跟我来吧,现在!”

罗尼试着后退,但是完全没用。劝学督导高大又强壮,他把罗尼拖到长长的无菌走道,拖进一个房间里,里头有个身穿白色制服的枯槁女人,就坐在一张金属桌后方。

“这是梅多斯家的孩子,”劝学督导说,“老家伙说把计划改到24 -C。 ”

那个枯槁的女人疲乏地站起身。就在罗尼正哭泣的时候,她从桌子旁边的一个玻璃橱柜里选了一支安瓿瓶走过来,卷起罗尼的袖子,接着,不管罗尼怎么扭动,她仍以非常熟练的姿态把针剂插入了他的手臂。

“省省你的眼泪吧,”她说,“你晚点会用得上的。”她转向劝学督导:“科汀一定会被自己的罪恶感打垮。这是他这个月以来开出的第三个24 -C处方了。 ”

“老家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是认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第一件事,你知道,我们整个世界已经充满了科汀这种人了。也该是时候让教育部的某个人来修一修心理学的课,搞清楚母爱到底是什么了吧!”

“老家伙就是个专业的心理学家。”劝学督导说。

“你是说一个专业的精神病患!”

“你不该这样讲话。”

“我爱怎么讲就怎么讲。”那个枯槁的女人说,“你没听见他们的哭声,可是我听见了。24-C是二十世纪的产物,很久以前就该排除在学校课程以外了!”

她抓着罗尼的手臂,把他带走。劝学督导耸了耸肩,走回电梯,罗尼听到金属大门关闭的声音。走道非常安静,他跟着那个女人,仿佛置身梦境。他的手臂和双腿几乎都没有知觉了,而脑袋则变得迷迷糊糊。

那个枯槁的女人走上另一条走道,接着转进另一条。最后他们来到一扇敞开的门前,那个女人在门前停下脚步。

“认得以前的家吗?”她语气苦涩地问。

但罗尼几乎听不见她说什么,也几乎睁不开眼睛。水平门后方是一间看起来像货架的小隔间,里面有床,一张奇怪的床,四周被各种金属线、调节器、屏幕以及管子所包围。但那仍旧是一张床,在那一刻,那是他唯一在乎的事情。他满心感激地爬上床去,把头往后一仰,躺在枕头上,闭起了眼睛。

“真是个乖男孩,”就在他睡着之前,他听到那个女人这么说,“现在,回红色小学去吧。”

枕头发出低沉的震颤,屏幕亮了起来,磁带开始转动。

“罗尼!”

罗尼在棉被底下开始转醒,他在跟梦境对抗。那是个可怖的梦,充满了送子鸟火车和奇怪的人们,以及陌生的场所。而最糟糕的部分是,那个梦可能是真的。诺拉告诉过他很多次,某个早晨当他醒过来时,他将身在送子鸟火车上,并且前往城市与他的父母会面。

他挣扎得越来越用力,用脚踢着被子,试着睁开眼睛。

“罗尼,”诺拉再一次呼唤他,“快点起床,不然你会迟到!”

于是他睁开了眼睛。他睁开眼睛是出于自愿,而他立刻知道,一切都没事了。明亮的晨光流泻入他的顶楼卧室,后院令人怀恋的枫树树枝轻轻地扫着他的窗户。

“我起来了!”他把棉被丢回床上,一跃而起,穿好衣服,站在温暖的晨光里,然后洗漱了一番,跑下楼去。

“也该起来了,”当他走进厨房时,诺拉尖声说,“你一天比一天懒!”

罗尼瞪着她。他心想,她一定是哪里不舒服,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跟他说话的。接着吉姆进了厨房,脸上没刮胡子,两眼充满血丝。

“看在上帝的分上,”吉姆说,“早餐还没好吗?”

“一分钟,再一分钟就好了,”诺拉突然恢复原本的态度,“我刚刚一直在叫这个懒惰的小家伙起床,叫了半个小时。”

诡异,罗尼想。他在餐桌前坐了下来,沉默地用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让诺拉和吉姆在短短一夜之间就有这么大的转变。早餐是松饼和香肠,他的最爱,但松饼湿湿软软,香肠半生不熟。

在吃了第二片松饼之后,罗尼说他吃饱了,就离开了餐桌,到客厅去拿他的课本。但是客厅变得凌乱不堪,还带着股霉味。当他出门时,吉姆和诺拉正在厨房里大声地争吵。

罗尼皱眉,发生了什么事?他很确定,昨天的一切都不是这样的。诺拉原本很亲切,而吉姆说话很温和,整个人干干净净,房子也很整洁。

是什么让这一切改变了?

他耸耸肩。再过不久,他就会在学校看到史密斯小姐微笑的脸庞了,一切会再度好转。他朝明亮的街上奔去,在去往学校的路上,他与朴拙的房子以及嘻笑的孩童擦身而过。“史密斯小姐,”他的心唱着歌,“美丽的史密斯小姐。”

当他走进门,太阳正照耀在她的发上,她颈后的小圆发髻看起来就像一颗金色的石榴。沐浴在晨光之下,她的脸颊如玫瑰般粉红,声音则如一阵夏日清风。

“早安,罗尼。”她说。

“早安,史密斯小姐。”他轻飘飘地走到座位上,仿佛踩在云端。

开始上课了——算术,拼写,社会学,朗读。罗尼没有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直到朗读课时,史密斯小姐要他把小本红色初级读本里的内容大声念出来。

他骄傲地站起身。故事的内容是关于阿喀琉斯和赫克托[24]的。罗尼把第一个句子念得很好,到了第二句中间,他开始结巴。句子看起来模糊不清,他读不懂。他把课本拿得离眼睛近一点,但还是没办法把句子念好。那一页仿佛泡在水中,而字句都在水面下游泳似的。他用尽力气想看清楚,却结巴得更严重了。

然后他意识到史密斯小姐走到了过道上,并且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她手上拿着一把尺,而她的脸变得很陌生,有点瘦削,而且丑陋。她将课本从他手中一把夺走,摔在书桌上,抓起他的右手摊开,用尺重重地打他的手掌心。他的手掌感到巨大的刺痛,痛苦猛烈地传到了手臂上,接着流遍他的全身。史密斯小姐把尺举起来,再一次往下——

然后是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罗尼开始大哭。

校长度过了既漫长又辛苦的一天,因此他不太想跟梅多斯夫妇谈话。他想回家洗个澡放松身心,打开好看的心电感应节目,忘掉那些麻烦事。但是安抚沮丧的家长是他的工作之一,所以他不能拒绝他们。假如他知道他们会搭直升机来教育中心的话,就会把通知他们的事情延后到早上,不过现在再想这些太迟了。

“请他们进来。”他疲惫地对对讲机说。

梅多斯夫妇矮小而害羞,根据罗尼的档案上所记载的,他们是生产线工人。校长讨厌生产线工人,因为他们常一时兴起就生下质量不稳定的孩子,次数还很频繁。他很想把审判灯照向他们的脸,但他想了想,还是打消了念头。

“我们发通知告诉两位了,你们的儿子没事。”当他请他们坐下时,语气带有责备,“你们不必来这里的。”

“先生,我们——我们很担心。”梅多斯先生说。

“担心什么?当你们第一次通报你们的儿子失踪时,我就告诉你们,他只是想要试着回到他那个移情的存在空间里,当他一出现,我们就会尽快把他带到这里来。他这类型的孩子总是想要回到虚构世界,可是,很不幸地,我们无法在把孩子放上火车前就事先把他们分类好,因为这样做的话,我们就得在不恰当的时间点消除他们的幻觉了。无论如何,一旦孩子回到了现实世界,消除之前的幻觉就是家长的工作。结论是,我们无法处理潜在的适应不良者,直到他们借着逃跑来证明他们对社会适应不良。”

“罗尼不是社会适应不良!”梅多斯太太抗议,她黯淡的眼睛短暂地闪现一丝光芒,“他只是一个高度敏感的孩子。”

“梅多斯太太,你儿子,”校长冷淡地说,“具有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25]。他把原本该对你感觉到的爱,都放在虚构的老师身上。有一些可悲的异常状况是我们所无法预知的,而这正是其中之一,但我向你们保证,一旦征兆出现,我们可以矫正它。下一次你们的孩子重新出生送回去的时候,我‘保证’他不会再离家出走。”

“先生,那个矫正治疗,”梅多斯先生说,“会让他很痛苦吗?”

“当然不会!以客观现实的角度来看,不会有什么痛苦。”

校长试着不让高涨的愤怒从声音里流露出来,但那很困难。他的右手开始抽搐,而那使得他更加愤怒,因为他知道抽搐表示另一种发作。全是梅多斯夫妇的错!

这些低能的生产线工人!只会买一大堆电器用品的人!把他们从小孩的负担里解放出来还不够,还要回答他们的无聊问题!

“听着,”他站起来绕着桌子走,试着让心思远离他的手,“这是个文明的教育系统,而我们使用的是文明方法。我们会治疗你儿子的俄狄浦斯情结,让他有可能好好地和你们住在一起,就像个流着红色血液的正常美国男孩。要治好他的情结,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让他不再爱他的老师,而是恨她。这种事不是很简单吗?

“从他开始恨她的那一刻起,山谷就会失去原本不正常的诱惑力,而他则会像个正常小孩那样去想山谷——那就只是个平静的地方,而他只是在那里上学。这会是他的愉快回忆,正如同我们所希望的,但他对于回到山谷这件事不会再怀有任何压倒性的强烈欲望。”

“但是,”梅多斯先生迟疑地说,“你介入了他对老师的爱,这不会对他造成某种不良影响吗?我之前读过一点点心理学,”他语带歉意地补充,“印象中,介入了孩子对父母的自然情感,会留下——呃,象征意义上来说,心灵会留下创伤,就算那份爱被转移到——”

校长知道自己的脸变得铁青了。他的脉搏突突地跳动着,而他的手也不再只是抽搐,它麻痹了。不用怀疑,他的病正在发作,而且很严重。

“有时候,我会纳闷。”他说,“有时候,我忍不住会纳闷,你们这些人对教育系统到底抱着什么期待。从你们的小孩出生那天起,我们就把你们从孩子那里解放出来,让父母双方都能全职工作,好让你们的孩子能享受所有人类都有权享受的奢侈文明。我们给你们的孩子最好的照顾。我们使用最先进的认同技术,不只给他们诱导式的小学教育,也给了他们移情的背景,里面还结合了《汤姆历险记》《桑尼布鲁克农场的丽贝卡》和《儿童诗园》中最棒的元素。

“我们使用最先进的自动仪器,发展并维持无知觉喂食技术,刺激孩子的健康组织生长。简言之,我们使用的是最好的‘教育孵化器’。如果你想的话,叫它‘机械子宫’也可以,就像有些毁谤我们的人所坚持的,但无论你怎么叫,事实都无可反驳:教育孵化器对于当今国家孩童过多的问题,还有准备他们的高中和大学教育的问题,都提供了实际而有效的处理方法。

“我们尽了最大的能力来提供你们这些服务,可是你们,梅多斯先生和梅多斯太太,却是如此傲慢,反过来怀疑我们的能力!你们这些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难道你们想要回到二十世纪中期,回到还没有发明教育孵化器的时代?难道你们想要孩子被送到容易失火的公立学校,让他整天待在学生太多而太挤的教室里,把他闷个半死?难道你想要那样?梅多斯先生。”

梅多斯先生再次开口:“我只是说——”

校长不理他,校长先生现在变成在咆哮了,而梅多斯夫妇也警戒地站起身来。“你们就是不感恩自己的好运!要不是发明了教育孵化器,你们根本没办法让孩子上学!想象一下,政府要拨出足够的经费盖出足够的旧式学校和游乐场,还要教育和雇用足够的老师,好安置这国家所有的小孩!要花的钱比战争还多!可是,当一个确实可行的替代方案被采用时,你们就反对,你们就批评。梅多斯先生,你自己就是从红色小学出来的,我也是。你告诉我,我们的方法给你的心灵留下什么创伤了?”

梅多斯先生摇头:“没有,先生。但我没有爱上我的老师。”

“闭嘴!”校长用右手紧紧抓住桌缘,试着要阻止那股几乎无法忍受的刺痛。接着,他用最大的力气,让自己维持正常的声调:“你的儿子很可能会搭下一班火车回去,”他说,“而现在,如果你们可以离开——”

他轻轻地弹了一下对讲机。“带梅多斯先生和梅多斯太太出去,”他对秘书说,“然后帮我拿颗镇静剂。”

“好的,先生。”

梅多斯夫妇看起来很高兴可以离开,校长也很高兴能看着他们离开。他手上的刺痛已经蔓延到手臂和肩膀上,而现在,不只是刺痛而已。那是一阵有节奏的痛苦,将他带回四十年前的红色小学,回到美丽、残酷的史密斯小姐身边。

校长在桌子后面坐下,握紧他的右手,并把左手盖在上面,保护着它。但那一点用处也没有。无论如何,尺还是一直举起、落下,打在他摊开的掌心上,每一下都传来一阵尖锐的重击声。

当秘书带着镇静剂进来时,他正像个小孩般颤抖着,而他无神的蓝眼睛里,泪水已经盈眶。

[23]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里的两位大英雄,彼此敌对,后来阿喀琉斯杀死了赫克托。

[24] 即恋母情结。

[25] 1492 年是哥伦布发现美洲的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