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罗杰·汤普森来说,这整件事就像在做梦。那个六月的星期五早晨,他怀着一种单身汉才有的心情,呆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当时他并不知道,关于爱情,万事皆已俱备,只差临门一脚。坐在那里没多久,他就看到那个黑发褐肤、一身红衣的高挑女子踏着迂回的步伐走了过来。那个当下他可能对于即将来临的事情有什么模模糊糊的预感,但那暗示太过微小,难以联想,也不可能告诉他时间和空间的关联有多大而复杂,更不可能告诉他的是,他的单身时光就要结束。
黑发褐肤的高挑女子在长椅对面走着。一开始,罗杰的单身状态看起来还没有面临即刻的危险,因为接下来所发生的,只是一种典型的“男孩遇见女孩”的事件,常带给我们很多灵感。那女子走着走着,高跟鞋后跟卡进了路上的裂缝,她突然踉跄了一下,而我们的英雄也立刻果断地站起来出手相救!看看他,本来正在研究一本关于科学的诗性分析的内容相当深奥的书,整个人沉浸在书里,对女人的存在感自然比平常还要迟钝,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这样的表现实在令人赞赏。只见他仅仅花了千分之一秒就移动到女孩身边,接着,花了另外千分之一秒瞄准她的腰,扶住了她。当他帮她把脚从高跟鞋里拔出来并让她在长椅上坐下的时候,注意到她脚踝上绕着三条细细的金链子。“我马上把你的鞋子弄出来。”他说。
他没吹牛,才一会儿工夫,他就把鞋子套回女孩漂亮的脚上。
“谢谢你,你叫……?”她开口了。
她有一副低哑的嗓音、一张椭圆形的脸蛋,她的嘴唇红润又饱满。望到她那双珍珠灰的眼睛深处时,他有种感觉,好像自己正在坠落——从某种层面来说他的确是这样。一阵头晕目眩之后,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汤普森,”他说,“我叫罗杰·汤普森。”
珍珠灰的深处变得更深:“很高兴认识你,罗杰。我叫贝琪·费雪。”
“很高兴认识你,贝琪。”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美好。男孩遇见女孩,女孩遇见男孩。男孩神魂颠倒,女孩温柔可人。两人都正年轻,在这个六月,一段浪漫的恋情正适合在此刻萌芽,事情果然也迅速地往这个方向发展。
然而这段恋情永远不会被记录在时间的史册里。
你问“为什么不会”。
那就等着看吧。
他们一起消磨了余下的时光。那天贝琪休假,她平常在“银汤匙”餐厅当服务生。罗杰刚从拉克波特理工学院毕业,正努力找工作,目前已经送出第六份求职申请书,每天这时候总是闲着没事。傍晚,他们在一家不太起眼的小餐馆里用餐,后来他们把硬币投进自动点唱机,跳起舞来。到了午夜,他们又在贝琪住的公寓台阶前共度了珍贵的一刻。第一次接吻的感觉是如此甜美,那滋味在罗杰的唇上逗留不去,直到他回到住处,才忍不住心生惊叹,像他这种把爱情当成科学事业绊脚石的有为青年,怎么会在短短的时间里就陷得这么深?
在他心目中,公园的那张长椅的地位变得神圣。第二天早晨,只见他热切地走上公园那条弯曲的小路,急着想再看看那张圣椅。当他绕完最后一个弯时,却撞见一个穿着蓝色洋装的女孩坐在那个专属于他的女神的位子上。想想看,他会有多懊恼!
他在长椅上坐下,尽可能离那个女孩远远的。如果她的长相很有魅力,或许他就不会这么介意了,但她偏偏没有。她的脸太窄,腿太长,比起贝琪的一身艳红,她的蓝色洋装就像一条缺乏光泽的抹布。再看看她那一头鸟毛似的金发,说她有打扮,简直是侮辱了“打扮”这两个字。
她在一本小红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人。然而没过多久,她瞄了一眼手表,不知怎的,好像是时间提醒了她身旁坐着这个人——她便朝他的方向看过去。这是个微带惊讶(如果有的话)的一瞥,并没有丝毫惹人不快的意思。就在她迅速把视线转回笔记本之前,他回看了她一眼,瞄到她脸上像被喷洒过的一片金色雀斑、青鸟般的湛蓝眼睛,还有小巧的嘴唇,唇色红得仿佛降下第一场严霜后的漆树叶片。他愣愣地想,如果不把贝琪这么完美的女人当成标准来比较,第一眼见到这个女孩时,自己对她的感觉会不会有所不同。
突然之间,他意识到她又在看他。
“请问,你会拼‘婚姻’这个词吗?”她说。
他开了口:“婚姻?”
“对。你知道这个词怎么拼吗?”
“M-a-t-r-i-m-o-n-y。”罗杰说。
“谢谢。”她回头在笔记本上做了修正,然后再次转向他,“我的拼写很差,尤其是外语。”
“噢,所以你是外国人?”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她的口音这么古怪了。
“对,我从布森博格来的。那是艾尔塔星系的第六颗星最南边的大陆上一个很小的省。我今天早上刚抵达地球。”
她以一种平铺直叙的方式说话,会让你以为艾尔塔星系第六颗星的最南边大陆,比起太阳系的第三颗星球[1],距离拉克波特市并没有特别远,而宇宙飞船便如同摩托车一样平凡无奇。
难怪罗杰的科学家灵魂被激怒了。但他也立刻嘲笑自己竟然就这样进入了备战状态,虽然这不能怪他。
他决定,最好的选择就是来一场问答比赛,好把她引入越来越深的水中,直到她最终在将要溺毙时投降。“你叫什么名字?”他故作轻松地问。
“阿莱恩。你呢?”
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接着下一题:“你姓什么?”
“我没有姓氏。我们布森博格几百年前就省掉了这个东西。”
他让这个回答过关,说:“好吧,那你的宇宙飞船在哪儿?”
“我把它停在一个废弃农场的谷仓旁边,在城市外围几公里远的地方。我把防护罩打开以后,它看起来就像个通仓。只要跟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就算目标再明显,即使近在眼前,人类也不会注意到它。”
“你说的是‘筒’仓?”
“对,筒——仓。我知道了,你看,我刚刚又把我的‘x’和‘s’搞混了[2]。”她继续说,把每个字的发音小心翼翼地念过一遍,“在我们布森博格的语言系统里,和‘s’发音最相近的就是‘x’,所以如果没注意的话,发‘s’这个音的时候就会发成‘x’,除非它后面或前面接了一个能缓和摩擦音的字母。”
罗杰仔细端详她。她的蓝眼能让人卸除武装,而她脸上有微微的笑意,却还不足以扰乱她嘴唇宁静的线条。他决定迎合她的话题。
“你需要一个好的发音老师。”他说。
她严肃地点头:“没错,可是要去哪里才能找到好老师?”
“电话簿里到处都是,你只要随便打给一个人约时间就可以了。”
他暗自嘲讽地想,如果他在遇见贝琪之前先遇见她,有可能就会觉得她的口音很迷人,也不会叫她去找什么发音老师。“不过,我们先回到刚刚的话题。”他继续提问,“你说你把宇宙飞船停在众目睽睽之下,因为只要看起来跟周遭不冲突,人们就永远不会注意到它。你的意思是,你希望自己的存在是个秘密,对吧?”
“对,没错。”
“那,为什么,”罗杰猛然发动攻势,“光天化日之下,你就坐在这里,还把你的秘密当面告诉我?”
“因为越明显越不容易被发现,这个规则很有效。要让大家相信我不是外星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一直强调我从外星球来。”
“好吧,这件事跳过。”罗杰急着开启战争的第二阶段,“我们来谈谈你的旅行。”
他在心里幸灾乐祸,他确定自己抓住她的把柄了。不过,情况突然急转直下,他什么也没有抓住,就在计划把这个女孩引入越来越深的水中时,他忽略了一个非常大的可能性——人家是会游泳的。而且她可能不只会游泳,泳技还比他好。
举例来说,他指出,根据移动中的物体的质量与速度的比率,如果她真的从艾尔塔星系来,在同样的距离下,光速都要花十六年,那她一定得花更长的时间。此时她回道:“你没把洛伦兹变换[3]考虑进去。相对于静止的时钟,移动中的时钟指针行走的速度会变慢,所以如果我以光速行进,整趟旅程不会超过几个小时。”
又举例来说,他指出,十六年过后,她在艾尔塔的家人、朋友会变老很多。她说:“对,但是你先假定了没什么能比光速快。可是事实上,我们的速度还可以比光速快上两倍、三倍甚至四倍。没错,移动中物体的质量会与速度成比例增加,但如果你使用‘去质化器’——那是我们科学家发明的装置,来减少物体的质量——就不会这样了。”
举例来说,当他终于勉强承认光速能被超越后,又指出,如果她以超过那个速率两倍的速率来旅行的话,会出现一个矛盾现象,因为,别说不但可以在同样时限内走完一圈,她的旅程甚至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对此她说:“没有矛盾啊,因为一旦快要发生时空矛盾,宇宙的时间就会变动,让矛盾消失。总之,我们后来再也不用比光速更快的驱动器了。我们以前会用,直到现在我们的飞船还配备这个功能,但除非是紧急状况,否则,我们不被允许使用这一手段,因为如果有太多次的时间转移同时发生,就可能会打乱时间的连续性。”
还有,举例来说,当他问她以前都用什么方式旅行,她回答:“走快捷方式啊!在艾尔塔,任何一个要做超长途旅行的人都会选择这种方式。就像地球的科学家所提出的理论一样,空间是会弯曲的,而我们艾尔塔的科学家则发明出新型的曲速引擎,这可不是开玩笑,即使是太空旅行的菜鸟,不管他要去银河系哪里,都只要花个几天就可以抵达。”
这是典型的躲避问题的招数,可是,不管她躲不躲,她的回答听起来都无懈可击。罗杰站起来,知道自己输了。“好吧,别搭任何木制的陨石。”他说。
“你要去哪里?”
“一家我常去的小酒馆,我要去点三明治和啤酒,电视有球赛转播——今天是纽约对芝加哥。”
“你不问我要不要跟你一起去?”
“当然不,为什么我要问?”
她的眼神变了,蓝眼珠浮上一层怀疑的迷雾。接着,她突然低头看手表:“我……我不懂,配备显示的指数明明有九十分。就算只有八十分,速配程度都算高的……”
一大颗露珠般的泪滴从她的脸颊滚落,无声地滴在她的蓝色洋装上。罗杰灵魂里的科学家那一半无动于衷,他诗人的那一半起了恻隐之心。“好啦好啦,你想来就一起来。”他说。
小酒馆就在大街的另一端。在阿莱恩的要求下,罗杰打电话找了一个发音老师,帮她预约那天下午四点半上课,然后他选了一个不会挡住电视屏幕的隔间包厢,点了两份烤牛肉汉堡和两杯啤酒。
阿莱恩像他一样迅速地吃掉了三明治。“还要再来一份吗?”他问。
“不用了,谢谢。虽然你们地球青草的叶绿素含量很低,不过这牛肉真的很美味。”
“所以你们那里的牧草长得比我们的好。我猜你们的车也比我们的好,电视机也是!”
“没,那些东西都差不多。除了在太空旅行方面特别先进之外,我们的科技水平实际上和你们的没什么两样。”
“那棒球呢?你们也有棒球吗?”
“那是什么?”来自艾尔塔的阿莱恩想知道什么是棒球。
“你等会儿就知道了。”来自地球的罗杰幸灾乐祸地说。要假装从别的星球来是一回事,但要假装不晓得什么是棒球,可就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在这个下午结束前,只要她稍微说漏嘴,就会露出马脚。
然而她毫无破绽。事实上,她对棒球的反应,使得她声称自己是外星人的说法增加了可信度。“为什么他们一直叫着‘快跑,快跑,快跑,阿帕里西欧’[4]?”在第四局下半场时,她这样问。
“因为他的盗垒很有名。你看,他现在要试着盗二垒。”
阿帕里西欧不只是尝试而已,他还成功了。“看吧!”罗杰说。
从阿莱恩迷惑的表情看来,很明显,她看不出什么门道。“没道理,”她说,“如果他对盗垒这么在行,为什么他不去盗一垒,而是站在那里对着那个蠢球挥来挥去?”
罗杰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完全没搞懂。不能盗一垒。”
“可是假设有人盗一垒呢?他还能继续待在那里吗?”
“可是不能盗一垒,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来自艾尔塔的阿莱恩说。
烦死人了。罗杰不想理她,于是在剩下的比赛里无视她的存在。可是他是白袜队的球迷,所以当他看到偶像五场有四场胜的时候,这种厌烦就像夏日清晨的雾气一样消散了。他的心情太愉快,就答应陪她走到上城区去见发音老师。一路上,他谈着科学的诗性分析,甚至念了几句他以原子为题而写的彼特拉克式十四行诗[5]。她热情回应,使得他兴致更加高昂。当他们在发音老师的工作室大楼前面停下时,他说:“希望你有个愉快的下午。”
“我很愉快!”她兴奋地拿出笔记本,在里面写了些字,然后撕下那一页递给罗杰,“这是我在地球上的住址。”她解释道,“我们今晚什么时候再见面?”
他的好心情蓦然消逝无踪:“谁说我们晚上要见面了?”
“我……我以为这是一定的。我的配备显示——”
“停!”罗杰说,“我受够了你那些配备、去质化器,还有什么比光速还快的鬼话!另外,我今晚正好有约,而我要约的那个女孩也正好是我寻寻觅觅了一辈子的。直到昨天早上遇见她,我才——”他停顿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哀伤在阿莱恩的蓝眼睛里泛起涟漪,而她的嘴唇颤抖着,像是十一月寒风中被霜冻伤的红叶。“我了解了。”她说,“我的配备可以反映出人体的化学反应和知识倾向的速配程度,但没有敏感到能侦测出那种肤浅的情感依附——我想我来晚了一天。”
“你没办法借我来证明这一点。无论如何,代我向布森博格的人问好。”
“你明天早上会在公园吗?”
他张嘴,刚做了个“不”的强调嘴型,结果立刻看到阿莱恩的第二滴眼泪。那滴泪珠甚至比第一滴大,在她左眼的角落里闪烁、酝酿,就像一颗透明的珍珠。“我猜应该会吧。”他认命地改口说。
“那我在长椅上等你。”
他在一家电影院里消磨了三个小时,七点半到贝琪的公寓楼下接她。
她穿了一件黑色紧身洋装,曲线呼之欲出,脚上套着一双金属铆钉尖头鞋,脚踝上绕着三条金色链子,和鞋子很搭。他看了一眼她的灰色眼眸,暗暗下定决心,今夜结束前就要向她求婚。
罗杰和贝琪在之前那家小餐馆里吃晚餐。他们吃到一半时,阿莱恩挽着一名穿着优雅的年轻男子从门口走进来。这个男子有张瘦削而饥饿的脸,留着长而粗的马尾。
罗杰惊讶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跌下来。
阿莱恩立刻注意到他,随即带着男伴走近。“罗杰,这位是艾希里·艾密斯。”她兴奋地说,“他邀我一起吃晚餐,这样可以继续上发音课。然后他要带我去他住的地方,给我看他收藏的初版《卖花女》。”她往贝琪的方向望过去。接着,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她的目光突然移到桌布底下贝琪露出的细瘦脚踝。当她再度把目光往上移,眼睛便从蓝色转成了绿色。“解决完三个,还有一个。”她说,“我早该知道是你们!”
贝琪的眼睛也开始出现变化,黄色取代了原本的灰色。贝琪说:“我先看到他的,你跟我一样清楚规则,不准你碰他!”
“拜托。”阿莱恩傲慢地转向艾希里·艾密斯,他正在她后面四处张望其他的猎物,“地球上一定有比这家更好的餐厅!”
罗杰目送他们离去,满心困惑。他唯一能想到的类似场景只有小红帽与大灰狼。“你认识她?”他问贝琪。
“她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满脑子关于太空的幻想,有时会来‘银汤匙’自言自语,讲一些人生啦或其他星球的疯话。我们换个话题吧,好吗?”
罗杰照办。晚餐结束后,他带贝琪去看表演,接着他建议到公园走走。她紧紧攀着他的手臂,作为肯定的答复。
那张神圣的长椅静立在最洁净的月光下,有如一座岛屿。他们在银色月光下走着,来到铁铸的椅畔,坐了下来。她给他的第二个吻让第一次的体验像是姐妹之吻,当这个吻结束时,罗杰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贝琪,你愿意嫁给我吗?”他不假思索地说出预想的话。
她似乎并没有特别惊讶:“你说真的?”
“我说真的!只要我一找到工作——”
“吻我。”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直到他们回到她的公寓阶梯前,她说:“当然,我会嫁给你。明天我们开车去乡下兜兜风,计划一下。”
“好!我会租一辆车,一起吃午餐,然后——”
“午餐无所谓,只要记得两点来接我。”她深深地吻他,缠绵得让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晚安。”她说。
“明天,两点见。”终于恢复呼吸后,他说。
“也许我会邀你进来喝杯酒哟。”
回家的路上,罗杰整个人轻飘飘的。不过,当夜间警卫拿给他一封信,他拆开一看,立刻被一阵不快打落人间。这封信的措辞和他之前所收到的五封求职信的回信不同,但传达的主要信息是一样的:“别打来电话问面试结果,我们会打电话给你。”
他难过地爬上楼,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在连续五次失败之后,他应该知道别再跟第六个面试主管说什么科学的诗性分析。调制解调器公司想找的是有颗实际头脑的员工,而不是在小宇宙中寻求对称、饱受挫折的诗人。话虽如此,一到面试,他还是照常谈得兴致勃勃,一点自制力都没有。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才睡着。当他终于入睡后,做了一个长而复杂的梦,梦里有一个身穿鸢尾蓝长礼服的女孩、一只穿着布鲁克兄弟西服的狼以及一名全身黑衣的塞壬[6]。
隔天一早,当他走到公园时,阿莱恩已经如承诺般坐在椅子上等他。“嘿,罗杰。”她爽朗地跟他打招呼。
他闷闷不乐地在她身旁坐下:“艾希里的初版书如何?”
“还没看到。昨晚吃完晚餐后,我觉得好累,就让他直接送我回家了。今晚他会把书拿给我看,我们要在他的公寓里吃烛光晚餐。”她迟疑了片刻,突然说,“罗杰,她不适合你,我是指贝琪。”
他站起来:“你为什么这样想?”
“我……我昨晚用fleglinder追踪你们。那是一种小型电视收发器,可以用它照往你想看见或听见的对象——昨天晚上,我照了你跟贝琪。”
“你的意思是你在跟踪我们吗?你这个爱管闲事的偷窥狂——”
“请不要生我的气,我只是担心你。罗杰,你掉到慕根沃特女巫的陷阱里了!”
罗杰心想,这真是太过分了。他站起来,想转身离去,可是阿莱恩抓住了他的手臂,硬把他拉回来。
“听我说,”她继续说,“这件事情很严重。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我的,但无论她说什么,那都是谎言。慕根沃特的女人都很恶毒残忍、诡计多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们跟我们布森博格的女孩一样,都是搭着宇宙飞船来到地球的,不过她们的宇宙飞船比一般的两人座的大,可以容纳五个人,接着她们就用假名找工作,找到工作就可以接触很多男人,完成四个丈夫的配额——”
“大白天的,你坐在这里告诉我,我要娶的女孩是从慕根沃特来的巫婆,她来地球只是为了要集满四个丈夫?”
“对,集满之后就带回慕根沃特。你知道吗?慕根沃特是个母系社群,是在艾尔塔第六颗星的赤道附近的一个小区域,她们的婚配习俗跟我们的和你们的都不一样。慕根沃特的女性必须要拥有四个丈夫才能被社会接受,也正因为这样,那里的男人不够分配,她们只好到其他星球去找。这还不是最糟的。她们把男人抓回家乡后,就把他们丢去做苦工,一天做十二个小时,而她们自己呢,整天躺在有空调的房子里吃坚果、看电视!”
罗杰的气恼被取代了,反而觉得有意思:“然后呢?那些丈夫最好真的这么听话,一点都不介意和另外三个男人分享自己的老婆!”
“你还是不了解!”阿莱恩变得更激动了,“做丈夫的没得选择。他们被施法了,就像贝琪对你做的一样。你以为你想娶她是你的主意?不是!那是她的主意,她催眠了你,把这个念头植入了你的大脑。你没注意到她那双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的光吗?罗杰,她是个女巫,一旦你完完全全落入她手中,就要一辈子当她的奴隶。而且她一定是认定你了,不然她不会决定今天下午就把你带去她的宇宙飞船!”
“那她的另外三位准丈夫呢?也会跟我们一起去乡下兜风?”
“当然不会。他们已经在船舱里了,被施了法,无药可救,只能等着被带走。你没注意到她脚踝上那三条链子吗?每条链子都代表一个被她征服的男人,那是慕根沃特的习俗。很有可能今天她就可以戴上第四条链子。你从来没想过那些从地球表面凭空消失的男人后来都怎么了吗?”
“没,从来没想过。”罗杰说,“不过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你来地球的目的是什么?”
阿莱恩的如青鸟的蓝眼的目光垂向他的下颏。“我……我来是因为……”她说,“在布森博格是女追男,而非男追女。”
“这好像是艾尔塔的标准作业流程,是吧?”
“那是因为,不只是在慕根沃特才有男性数量不足的问题,整个星球都是。当按键式宇宙飞船普及之后,布森博格和慕根沃特的女孩都会租一艘,飞到其他星球去找丈夫。我们也开始教授外星语和相关习俗。这些信息很容易取得,因为艾尔塔政府一直把秘密的人类学考察团送到地球,还有和地球一样的星球上,我们这么做已经很多年了,等你们在太空旅行方面终于开始发展,够资格成为超级星球联盟的会员后,我们也会准备跟你们联系。”
“在布森博格,丈夫配额是几个?”罗杰尖酸地问。
“一个。所以布森博格的女孩需要佩戴这种手表。我们不像慕根沃特的女巫,她们不在意自己找到怎样的男人,只要他们体格强壮就好;但我们布森博格女孩很在意。总之,当我的配备手表显示出九十分的速配指数,我就知道我们两个很适合,也因为这样,我才跟你搭讪。我……我不知道那时你已经是半催眠状态了。”
“假设你的配备是正确的,那么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当然会带你回布森博格。噢,罗杰,你一定会爱上那里的。”她急切地继续说,“我们那里的公司一定会很喜欢你的科学的诗性分析,你会找到一份好工作,我的家人会为我们盖一栋房子,我们就能安定下来,然后生……生——”她的语调变得哀伤,“但是,我猜,艾希里才是那个跟我定下来的人。虽然我跟他的速配指数只有六十分,不过,六十分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你也太天真了,你以为今晚去了他住的地方,他就会娶你,跟你回布森博格?”
“总得冒险一试。我身上的钱只够我租一个星期的宇宙飞船。你以为我是谁?慕根沃特的有钱女巫?”
她抬起眼睛,目光对上他的,而他看着那双眼睛,正在搜索其中是否有任何欺骗的意图,却徒劳无功。一定有什么方法可以抓到她的马脚。她逃过了时空话题的陷阱、棒球话题的陷阱,然后……等一下!或许她并没有完全逃过时空话题的陷阱。如果她说的是实话,如果她真的很想把贝琪踢出局,而她又真的有一艘比光速还快的宇宙飞船,那么,这表示她看漏了自己手上的那张大王牌。
“你听过那首关于光明小姐的诗吗?”他问。她摇摇头。
“那首诗是这样的:
有位叫作光明的年轻女孩,
她的速度远比光还快;
有天她启程了,
以一种相对方式前行,
前一天晚上就抵达了家门。
“我来详细解释一下,我在遇见贝琪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又遇见了你,而我遇见她的地方跟遇见你的地方一模一样,就在我们现在坐着的这张长椅上。所以,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你根本不用烦恼。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用超过光速的速度折回艾尔塔,如此一来,就来得及赶在你初次抵达地球的时间点的前一天到。接着,你只要走到我坐着的地方,如果你的配备真的有那么点价值的话,我就会对你产生同样的感觉,就像你对我一样。”
“可是这会产生一个矛盾的现象,而宇宙必须让时间转移,才能两相抵消,”阿莱恩抗辩道,“我抵达的那一毫秒,矛盾会变得巨大,时间和时间会互相撞击,而你和我,还有这个宇宙上的所有人都会被弹回到矛盾产生的那一刻,我们之前几天的记忆都会消失,就好像我从来都没遇见过你,你从来没遇见过我——”
“而我也从来没遇见过贝琪。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她瞪着他:“咦?这……也许可行,听起来有点像阿帕里西欧盗一垒。我想想,如果我现在搭公交车回农场,不用一小时就可以抵达,要是我把grodgel调到第二时区,把borque调到——”
“噢,看在老天的分上,”罗杰说,“别再讲了,可以吗?”
“嘘——嘘!”阿莱恩说,“我正在思考。”
他站起来:“好,你思考你的吧,反正我要回房间准备了,我等会儿跟贝琪还有约!”
他生气地离开了。回到房间以后,他把最好的一套西装拿出来摊在床上,悠闲地刮胡子、淋浴,花很长的时间着装,然后出门,租了一辆车,开往贝琪的公寓。当他按下门铃时,刚好是下午两点。贝琪一定正在洗澡,因为她来开门的时候,全身上下只围了一条大毛巾,脚踝上套着三条链子——哦,不,是四条。
“嘿,罗杰,”她热情地说,“快进来。”
他急切地跨进门槛,然后——
轰的一声,时间移动了。
对罗杰·汤普森来说,这整件事就像在做梦。那个六月的星期五早晨,他怀着一种单身汉才有的心情,呆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当时他并不知道,关于爱情,万事皆已俱备,只差临门一脚。坐在那里没多久,他就看到那个金发蓝衣的可爱女孩踏着迂回的步伐走了过来。那个当下他可能对于即将来临的事情有什么模模糊糊的预感,但那暗示太过微小,难以联想,也不可能告诉他时间和空间的关联有多大而复杂,更不可能告诉他的是,他的单身时光就要结束。
那个可爱的金发女孩在长椅另一端坐下,拿出一本小红笔记本,在上面写写画画。然而没过多久,她瞄了一眼手表,接着看了看他。
他亲切地回望她,瞄到她脸上像被喷洒过的一片金色雀斑、青鸟般的湛蓝眼睛,还有小巧的嘴唇,唇色红得仿佛降下第一场严霜后的漆树叶片。
一个黑发褐肤、身穿红衣的高挑女子走了过来。罗杰几乎没注意到她。她走向长椅的对面时,高跟鞋后跟卡进了路上的裂缝,她突然踉跄了一下。她的一只脚滑出了鞋子,她跪下,用力把鞋子拔出来,然后重新穿上。她不悦地看了罗杰一眼,又继续往前走。
那个可爱的金发女孩原本已经把注意力放回笔记本上,然而现在她再次把脸转向罗杰。罗杰的心脏仿佛翻了三个筋斗,又做了个凌空跳跃。
“请问,你会拼‘婚姻’这个词吗?”她说。
[1] 即地球。
[2] 筒仓的英文为 silo,是储存谷物的圆筒形仓库。在这里阿莱恩把 silo 念成了 xilo。
[3] 洛伦兹变换(Lorentz Transformation)是指,假设物体能以光速行进,该物体周围时间的流逝速度将变得极慢,慢到近乎停止的状态。在数学上可以用一套方程组来表示。此理论创立者为荷兰物理学家亨德里克·洛伦兹(Hendrik Antoon Lorentz)。
[4] 阿帕里西欧(Luis Ernesto Aparicio Montiel),委内瑞拉球员,1964 年缔造了美联盗垒王九连霸纪录。
[5] 彼特拉克十四行诗亦称意大利十四行诗,分为两段,前一部分由两段四行诗组成,后一部分由两段三行诗组成,即按四、四、三、三编排。
[6] 塞壬,希腊神话里人身鸟足的女海妖,一般以美妙的歌声诱惑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