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那警察戴着顶傻傻的圆形礼帽,留了抹海象般的小胡子,一副被逗乐的表情。“你们俩是马戏团的吧?”

“没错,长官,”马特顺口胡编起来,“我们彻底迷路了,您能带我们去肯德尔广场吗?”

“大方向没错,”警察用警棍指了指前面,“但走泥塘不是办法,会越陷越深的。你们得回桥那儿去,在麻省大道右拐,到了第二个路口再右拐。远是远了点儿,但起码能省一半多时间。”

“那么,你们是演杂技的?”

“是走钢丝的。”马特觉得自己真像在走钢丝。

“怎么到河的这边来了?马戏团要来剑桥?”

“不不,我们只是迷路了。”马特答道。玛莎在一边用力点头。

警察把脸一沉,表情却透着滑稽。“你们俩得穿上点像样的衣服,明白吧?”他直勾勾地盯着玛莎,然后扑哧一笑,“小姐,换个别的警察,说不定会以着装不检逮捕你的。我么,倒是要表达感激之情——”说着,他用警棍碰了碰帽檐,“——聪明人都听得懂。”

说完,他就转过身,吹着口哨走开了。

“好悬。”马特吹了个口哨。接着,他扶着玛莎的胳膊,领着她朝桥那边走去。

桥看起来是崭新的,油漆绿得像森林。在马特的时代,它已经是件古董了。而在玛莎的记忆中,桥的中间塌了几处,是元年战争时被一枚炸弹给炸坏的,进出剑桥的车马每跑5分钟就得打个弯。

“我们没钱,上哪儿弄衣服?”

“不清楚,”马特说,“教堂?”他认识上三一堂的路,但不记得那是天主教还是新教的了,只记得它既古老又漂亮。去三一堂的路走了20分钟,一路上引人侧目,导致交通瘫痪,还被骂了几句粗话。他们一边走,一边编了个希望还算合理的故事:他们是来镇上参加马戏团面试的,可就在练习时被人偷走了行李,两人的钱包也一起被偷了。他们不需要好看的衣服,只要能遮住身体就行了。

到了三一堂,马特惊讶地发现那儿有几个修女,尽管这是间圣公会的教堂。

日历上写着1898年。

修女们对他们的故事略微有些疑心,但还是从救济箱里翻出了几件大致合身的干净旧衣服给他们,说等他们找到工作、有了收入之后再还。她们还从厨房里给他们拿了块新鲜的面包。两人感激地接过面包,去了河边,在公园长凳上坐了下来。就在河对岸,MIT将在未来十来年渐渐成长。

“我喜欢这衣服。”玛莎揉着布料,那是件暗橙色的长袖装束,从脚踝一直盖到脖子。“你的怎么样?”

“也不错啊。”他穿了条褪了色、打了补丁的蓝色牛仔裤,外加一件灰色法兰绒衬衣,“但我还是想看你穿得少一点,那样才好玩。”

“会习惯的。”玛莎刚才在包里放了两瓶葡萄酒、两个杯子,它们是某种打不碎的聚合物做的,但看外观像是玻璃;只要拧开瓶盖,瓶内的酒就会自动冷却,之后也能保持低温,这个要对人解释比较麻烦,更别说那个盛着鱼肉沙拉、在一角上按过就能控温的塑料容器了。因此,他们不会请人一同进餐。

钱当然是首要问题。“能把枪卖了吗?我们用不上。”

“反正也只剩一发子弹了,卖了也行。可我不知道1898年有没有这种枪,那个出租车司机大概不会随身带着古董吧。”——尽管这玩意儿看着又老又破。

“林肯的便条应该会值几个钱,但鉴定书是2052年开具的,拿出来反而被当成是假货。”

“性教育的盒子也是。”她一本正经地说。

“那东西大概会让我们上火刑柱的——如果他们还那么干的话。”

马特靠到椅背上,小口呷着葡萄酒:“等我有了点钱之后,就能通过下注让财富轻松翻倍。我虽然记不得是谁当选了1900年的美国总统,但如果他和对手的名字一起出现,我肯定能认出他的名字。我还可以投资肯定会成功的新公司。”

“还是先弄些日用品,弄间屋子吧。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找工作呢。”

“看报纸呗,如果1898年的报纸上登启示的话——就是寻人寻物的广告。”

为了一张免费报纸,他们艰难地重新爬上山,来到了山顶的波士顿公立图书馆,图书馆的对面就是三一堂。图书馆大楼是栋巨大的花岗岩建筑,还挺新的,闪着光。

阅览室的扦子上固定着报纸,一个雪茄盒里装着纸片和铅笔头。

报上没有什么适合量子物理学家的工作,因为眼下尼尔斯·玻尔才13岁,离普朗克得诺贝尔奖也还有一代人。他看到了招苦力、搬运工、马夫的启示——都不是什么好工作。

他在第三份报纸上掘到了金矿:MIT需要一名清洁工。

“看这个。”他小声说道。招工地址在布尔斯顿街,离他们的位置不远。“据我所知,学院一开始就建在波士顿,后来才搬到了对岸的剑桥。”

“那我们就去试试吧,或许我也能找到事做呢。”

没过多久,他们就走到了布尔斯顿街的西头,学院就在那里:一栋雄伟的四层古典式建筑。马特回想着布尔斯顿街的这一段在150年后的样子——眼前的宏伟建筑将被一溜精品店和一栋两层小吃店取代。

可此一时彼一时。那是将来,这是现在。

他们走上略有磨痕的大理石台阶,进了大厅,它被几根陶立克式立柱分隔开来,左边是校长办公室,右边是秘书办公室。还是试试右边的门吧。

马特在门口站住了,悄声说:“我不知道怎样才算合适,是该为你开门,还是该走在你前面?”

“您先请,教授。”

马特推门进去,里面坐着个表情严厉的女人,身上穿着刻板的灰黑色裙子。“能效劳吗?”她说。那语气摆明了是不愿效劳。马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外表相当糟糕。

“我,呃……报上有则广告,招清扫人员的。”

“清扫人员?”书架后面走出来一个高个子男人,长得颇像20世纪的老喜剧演员约翰·克立斯,“对立志成为清洁工的人而言,你的措辞可有点奇怪啊。”

“诺耶斯教授,我可以——”

“不,交给我吧,维姬,”男人皱起眉头望着马特,“你不是波士顿人。”

“是的,先生……教授。我是在俄亥俄出生的,我叫马修……内格尔。”

“你听起来像是念过书。”

马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瞎编:“在家受的教育,先生,还有戴顿市的图书馆,我懂点儿科学和数学,以后想在MIT听几堂课。”

诺耶斯教授扬起了一根眉毛:“学校的确叫这名儿,但多数人都叫它波士顿理工。”

马特点点头,心想还是什么都不说最保险。

“那么,你对哪门科学最感兴趣?”

说“重力波感应的局部非对称性”肯定是不行的。“物理学,天文学也有点兴趣。”

诺耶斯微笑道:“我本人是个化学家。知道氢的原子量吗?”

“10”

“猎户座最亮的恒星呢?”

“参宿四。”

“如果x的平方加2等于258,那么x等于几?”

“正负16。”

“对e的x次方积分得多少?”

“得e的x次方加C。”

“维多利亚小姐,我想他的知识已经足够在这儿当个清洁工了。”他又微笑着问玛莎,“你呢,小姐?”

“那些我都不知道,先生,我是玛莎·内格尔,”玛莎咽了口唾沫,“他妻子。”

马特按捺住自己的反应。

“我们向妇女提供免费课程,时间是晚上,你应该上个一两门,让你丈夫知道知道,科学其实没那么难。”说着,他从门上的架子上取下了一顶帽子,“你能处理吧,维姬?”

“能,先生。”她微笑着目送他离开,一边说了声“再见”,但语气里毫无对“先生”的敬意。

门合上之后,她从一个抽屉里抽出一张纸和一份油印的表格,然后小心翼翼地在一个水晶玻璃制的墨水池里蘸了蘸钢笔,“马修·内格尔——是G-L-E吗?”

“是的,夫人。”

“中间名呢?”

“没有。”

她用标准的斯宾塞体写下了他的姓名。“有出生证明或其他证明吗?”

“那个在我们的行李里……被偷了,是在火车上被偷的。”希望MIT不会和三一堂对照记录。

“你们通知警察了吗?”

“在警局报过案了,我们明天会进城去询问进展。为谨慎起见,我们决定先找工作,我和玛莎的钱包都在行李里面——我们没钱了。”

“说得没错,坐火车睡觉前一般都得把钱包另藏起来。小偷把东西全都拿走了?”

“一件不剩。”玛莎说。

维多利亚又蘸了蘸钢笔:“在这儿有住的地方吗?”

“没有。”

她把钢笔搁在墨盒里,然后拉开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了一个金属盒:“你还没问薪水多少呢。”

“我觉得薪水一定合理。”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合理,这不是我的日常工作。”说着,她打开盒子,从里面数了十枚银币,然后又加了两枚,“这是预付款,我会记上。明早八点过来,我介绍你认识维修主管。你不介意在黑人的监督下工作吧?”

“不,当然不会——”维姬把那叠硬币轻轻推了过来。“——谢谢,这……太好了。”

“波士顿理工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她露出遗憾的微笑,“我嘛,是格拉夫茨校长的第一道防线,所以,我必须善于判断人的品格。依我看,你这个人,有那么点小小的可能,会拿了钱就走人。”

“我……”

“但更有可能的是,你有朝一日会成为我的上司。现在去找个住的地方吧,联邦大道和纽柏里街的房子比较好,布尔斯顿的房子比较便宜,但更近。”

“谢谢。”十二个沉甸甸的银币哗啦啦地流进了他的口袋。

“玛莎姑娘,这儿不是俄亥俄。没有结婚证是不能和你丈夫同住的,至少也要有枚戒指。”

玛莎脸上一红,决定不再瞎编:“这个我们会去办的。”

维姬敷衍地点了点头,把装钱的盒子放了回去:“教授是在你说‘加C’的时候看上你的,他的多数研究生都只说‘e的x次方’。”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一直走到了街上,最后马特开口了:“你没必要嫁给我,我们才认识不过——”

“300万年,”说着,她挽住了他的胳膊,“马修,在我的年代,爱情不是婚姻的一部分。有时候爱情发生,于是有人快乐,有人嫉妒。可丈夫都是父母选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好好过下去。我想我是爱你的,这比回家结婚要好。再说我们在一起都这么久了,在这几百万年的时间里,我们一起经历的,比大多数结了婚的夫妇都多呢。”

马特听了噗嗤一笑:“那倒也是。我们比他们去过更多地方,冒过更多险。”

“除了结婚这件事。”

他停下脚步,望着她的面庞:“不知道领结婚证得花多少钱,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