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阿洛用扩音器吵醒了他们:“我们已接近月球,两位最好系上安全带。”

月球悬在前方,看起来怪怪的,很“不对劲”,像是哈哈镜中的地球。马特推测出了大半:月球的地平线靠得太近了,天空看起来很怪,因为空气极干,大气梯度也不那么陡,这同样解释了空中为什么没有大型云团。地面上到处是浑圆的湖泊——都是注了水的陨石坑——但没有大面积的海洋。

“这就有趣了,”他对阿洛说,“如果拿一张月球的旧地图,把水平均分散在它的表面,就应该会产生海洋的,海洋的面积应该至少和陆地一样大。”

“肯定是人工维持的,”阿洛说,“他们让水待在小湖里,因为这点水还不够填满海床。不这样的话,风暴洋和雨海就会变成巨型泥塘——变成流沙都说不定——最后还会干涸。”

“现在这样还是很漂亮的。”玛莎说。眼前有丝绒般的绿洲,赭色的沙漠,纯白的冰盖,笼罩在群山之巅的霜连成了一条闪光的链条。

放得极大的地表图在屏幕上纷纷出现,又纷纷淡出。“没有人类居住的迹象,”阿洛说,“也没有会说话的熊或吃肉的蜥蜴。这里的大气可以呼吸,成分类似地球上的高山区域。意外还是可能有的,远离飞船时要带好武器。”

马特想了想耶稣的幻影说过的话,如果“意外”指的是阿洛而非月球,他那把旧手枪和几发子弹可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

靠月球大气制动来着陆要比地球上慢,但颠簸也没有那么剧烈。出于好奇,阿洛将两人带到了她上次登月时拜访的艾特肯城,但时隔数十万年,那里已经连废墟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一片草地和一大片湖水。

“21世纪就计划在月球上建立基地了,”马特说,“后来是造到地下了吗?”

“起初是的,但等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建筑周围造了个力场,然后辐射就不是问题了——但我的‘来’和你们的‘来’不一样。我很久以前就放弃了身体,”说话间,他们已经在岸边降了下来,“都过去25万年了,但感觉还像昨天呢。”马特拿不准她是不是在说笑。

飞船垂下舷梯,两人都觉得耳鼓涨涨的。“小两口去散个步吧,你们很久都没有单独相处了,但得带上枪。如果听见枪声,我就把飞船转到危险模式。”

“谢了。”离开飞船的念头让马特觉得紧张。可只要阿洛还需要他的指纹,就不会把他们扔在这儿的。想到这里,他的脑袋里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不敢再想下去,他那个年代可是有人因为拇指能开门而被杀的。

两人走下楼梯,在月球引力中跳跃前进。空气冷得都快结冰了,草地在脚底下吱嘎作响。

“这儿比我想的暖和,”玛莎说,“我们好像离冰盖挺近的。”

“我想是因为星球的体积小吧,再加上转速慢,气候温和,这都是很久以前学的了。”

两人走到水边,马特拾起一块光滑的石头,沿湖面旋转着掷了出去。石头的每次跳跃都飞得很远,最后都快飞到天边去了。

“这个距离可以说话了吗?”

“不知道。她居然叫我们离开飞船,这很值得怀疑。说吧,你怎么想的?”

“我正要问你呢。”

“你知道为什么出现的形象是基督吗?”

“为了获得我的注意?”

“还有你的信任,他们有几个长得很怪。”

“像魔鬼。你说他们为什么只在梦中出现呢?”

“嗯,大概是因为阿洛读不了我们的想法。”他说。

“她也没法入侵我们的梦。这么说,他们应该比她强大才对。”

“可他们没法亲自现身仲裁。我想这是因为他们还处在我们的未来,当然这是随便猜的。他们只能传回信息,实物就不行了。”

两人沉默良久,耳边唯有湖水拍岸的声音。“那是不是……我们永远回不去了?是不是逆向旅行是不可能的?”

马特又丢了块石头,它弹了一下就沉下去了。“我想想他们具体怎么说的。”

“他们说,会赶上我们的。听起来并不像是在我们的未来,会不会是在说距离?”

“不知道。可距离是我们要操心的问题。我们再跳几次,可能就会跳到这辈子都回不了地球的远方了。”

玛莎盯住水面,悲伤地点了点头:“反正那地方也不值得回去了。”

她紧挨着他站着,肩膀靠着他的胳膊。他伸手搂住她的肩,幸好是用的左臂——

就在刚才石块下沉的地方,一头巨大的怪兽冲出了水面,它的体型比小汽车还大,全身布满利爪和扭动的触手,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蔬菜味。

马特对它开了两枪,第二发子弹发出一声颤音弹开了。接着他想起了阿洛的话,一把将玛莎拽到了地上。

压迫线扫过时,感觉就像一阵热风拂过身边。它劈开水面,猛地击中怪兽,它被打了个底朝天,露出了肚子下面几十条扭动的腿。

“回来!”阿洛用扩音设备喊道。两人回过神来,站起来使劲往回跑。

他们跑回飞船,瘫倒在了楼梯上,两人都大口喘着粗气。楼梯带着两人以不算太慢的速度升了起来。

阿洛站在舱内看着外面的湖水。“那东西是机械的,”她说,“可能是个防卫机器人。”

“也可能是个游乐园里的玩具,”马特喘息道,“天知道过去那些人都喜欢玩什么……是未来那些人……随便啦。”

“它可能得有10万岁了,”阿洛说,“20万都说不定。你能想象自我修复的机器能活那么久吗?”

“也可能不是自我修复的,”马特说,“也许只是我们还没遇见维护它的人。”

“他们藏得真好。你说他们在躲什么呢?”

玛莎悄声说:“躲什么会需要那样一头怪兽呢?”

“问得好。也许我们该继续前进。”

“飞船里是安全的,”马特故意拖延,“我们应该静观其变。”

阿洛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难以捉摸,“马特,这里的科学已经远远超越了我,这中间的差距就像我超越了那些正在学习使用棍子的原始人。我想,还是不要试探他们的能力为妙。”

马特看着玛莎,缓缓点头:“这一点我无法反驳,但未来科技正是我们要找的。他们也许掌握了逆向时间旅行,也许他们都回到了过去,到过去的好时光度假去了。”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们应该按下按钮,离开这里。”

“我们可以升空进入轨道,离开周边地区。”

“那样也不能让我们脱离险境。就算在我的时代,把这飞船从轨道上击落也轻而易举。”

马特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当然,你是对的。系上安全带吧,玛莎。”

“我们这次要跳多远?”

“距地球几十万英里,在月地空间里更接近地球的位置,时间是350万年后。”

“地球会有很大的不同吧?”

“也许比现在好,”他等她“咔塔”一声扣好安全带,“去看了再说。”

灰色的漩涡中浮现出耶稣的形象,他披着一套中世纪的铠甲,其他人在他身后站立,装束都差不多。“来地球,越快越好,我们会找到你们的。”

灰色褪去,他们出现在了一个相比月球更接近地球的位置。至少现在的地球,比马特在月表拍摄的照片里看到的那个要更大。两人解开安全带,朝屏幕漂去。

“那里有些绿色。”玛莎指了指。

“我们去那边看看。”

“不值得费那力气,”阿洛注视着这个大部分为灰色所覆盖的球体,“接着按按钮吧。”

“我们非去地球不可!”

阿洛不耐烦地看了眼玛莎。“好吧好吧,”她挥了挥手,“准备加速。”

马特和玛莎扣好安全带,阿洛转身冲他们点了点头。

突然“啪”的一声响,手铐般的枷锁扣住了两人的手腕。

“非去不可?是梦里的鬼朋友告诉你们的么?”

“糟糕。”马特说。

“的确,你们一出飞船,我就丧失了非凡的监视能力,可定向传声器也不是什么魔法。那么,耶稣会和几个魔鬼一起‘赶上你们’对吧?他们说自己有逆向时间机么?”

“他们只说了会帮我们。”

“真可惜,真是可惜。因为,如果是我通过压迫场按下按钮,时间机是不会启动的。”

“我跟你去,”马特说,“条件是在地面停到他们找到她为止。”

“不要!”玛莎喊道。

“不知怎么,我相当怀疑你的诚意。就先让你看看我都能用压迫场干什么。”

马特觉得气一紧,肺里的气体都被挤了出去,胸口仿佛压上了几千磅的重量,一旁的玛莎也痛得龇牙咧嘴。就在他快要晕过去的当口,胸口的压力一下子消失了。他咳嗽着坐起身来,右手上的枷锁打开了。

“她就快死了,按按钮。”

阿洛要是在锁上他之前再等一秒钟,马特现在就彻底没辙了。刚才系上安全带时,他感觉手枪还放在装枪的口袋里,压得肋骨隐隐作痛;被锁之前,他刚要把它放进裤子袋里。

现在的他弯着腰,阿洛不可能看见他掏出手枪的动作。他用力把枪口抵住装时间机的盒子,喘息着说:“一触即发,别想耍花样!”

“那么,你准备让她死?”

“她要是死了,我就把这东西炸成碎片。现在就炸,我数三秒。三……二……”

“好吧——”玛莎的喉咙里发出嘶嘶声,咳嗽了起来。“——很聪明。”

“现在就带我们去地球。我要是觉得瞌睡——”

“——就会扣扳机。我看的电影比你多一千倍,”飞船稍稍加速,“我看我们该回方尖碑那里,或是350万年后的方尖碑那里。”

“他们或许可以帮你,告诉你离开了我怎么用时间机。”马特说。

“哦,那当然,这可是在未来,而且他是基督嘛,没准儿圣诞老人也和他在一起呢。只要92分钟内别睡着就行。”

方尖碑还在,在低垂的冬日下闪着光,但碑身倾斜了10度。“如果我们的预测没有差错,地球应该在大约50万年前经历了一次彗星风暴,”阿洛说,“这东西还立着,真是个奇迹。”

地上胡乱堆着破金属和碎石头,阿洛小心地着陆,然后放下舷梯。“你们到了,我履约了。”

“不,你先走。”马特冲阿洛说。

“马修,我只是个电子生成的影像,下不下去又有什么区别?”

“不清楚。可你似乎是飞船的一部分,一出去力量就小了。”

“你倒是很聪明。”

“这和某台机器只能由某个人按键操作一样。”他把枪口指着老地方,脑袋向侧面歪了歪。

阿洛耸耸肩,走下了舷梯。

马特摆弄了两下,把时间机从托架上取了下来,然后松开了鳄鱼夹。“你还好吧?”他问玛莎。

“不太好,”玛莎轻抚着胸口,“这……你不会……”

“不,我不会。我们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他用枪口指着机器,拾级而下。空气冷冷的,没有风,气味很清新。

阿洛站在地下,抱着胳膊,脚尖漫不经心地点着地,“那么,要等多久耶稣才会来救你们呢?”

“最近的一次不是耶稣,更像找龙的圣乔治。”马特说。

“哦,如果是在说我,我已经来了——”阿洛闻声抬头望去。“——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他也到了吧。”

一个半条轮船大小的圆球闪着光芒,从天而降。一碰到地面,它就像肥皂泡般消失了。它着陆的地方站着六个人,或者说,站着六个像人的动物。

其中四个是人类的模样,剩下的两个中,一位长着梨形脸,没有皮肤,只有鳞片;另一位的五官没有固定位置,脸上的眼睛很多,还有个看得出是嘴的开口,但眼和口都在不断地消失重现。

“马修,玛莎,你们好。”他们的救星还留着耶稣的大胡子,身上却和其他几位一样披着铠甲,“玛莎,麻烦你回飞船一趟,去取足够你们俩吃一天的食物,还有其他什么要带回去的也都拿着。”玛莎听了急忙爬上了楼梯。

“阿洛,你想一直往未来进发吗?”耶稣问。

“没错,直到宇宙的热寂。”

“这个我可以为你办到,”说着,他伸出手来,“机器给我,马修。”

马特迟疑了片刻:“我们不需要它了吗?”

“除非你想和阿洛一起去。相信我,地球的未来不会变好了。我都去过了,它已经完了。”

马特想不出这男人有什么理由骗他,再说,他们的命都攥在他手里。他把机器递了过去。

“谢谢。你可以叫我,呃,叫我耶斯。我的真名你念不出来。”说着,他盘腿坐了下来,把机器搁到了膝盖上。

耶斯右手的食指变成了一把电动螺丝刀,他卸下固定面板的八个螺丝,小心地把它放到一边,然后慢慢端详起了连接顶部和内部的导线。

接着,他抓住盒子内部一个灰色的小盒子,轻轻一拔,“啪塔”一声,小盒子应声而出。

“是虚拟引力子生成器?”马特问。

“不然还能是什么?”他从束腰外衣里抽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放了进去,“咔塔”一声脆响,盒子就位。“成了!”

“这东西是干吗的?”阿洛问。

“是啊,是干吗的?”马特也说。

耶斯看着同伴,用一种大部分是口哨声的语言说了两句。同伴中的人类哈哈大笑起来。梨形脸的生物发出蟹足在木头上急奔的声音,剩下那位的嘴消失了又出现。

“你们俩都明白不了。你们没有足够的数学知识,也没有能够领会这些数学知识的世界观。”他小心地将盒子的顶部复位,然后上紧了螺丝。这时,玛莎带着背包回来了,它看上去比原来重了许多。

耶斯以芭蕾舞般的优雅站起身来,把盒子递给阿洛。“现在无论谁按都行了。”

“这是你的一面之辞,我怎么知道它不会爆炸?”

“你没法知道,”耶斯乐呵呵地说道,“可在场的人中间,你是唯一没有生命的实体——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你还用得着担心死亡吗?”

“死亡并非存在的对立面。”

“我看你只能相信我了,就像这两位一样。”

阿洛看了看盒子,又看了看马特,说了声“真有趣”。然后她带着盒子上了楼梯,不到一分钟,飞船“扑”的一声轻响,消失了。

“她上路了吗?”马特问。

耶斯点点头,看着飞船消失的位置。“我还没去过那么远的未来呢,我想那东西还是会继续工作,但那将是渐近式的。”

“你是说,她会离终点越来越近,但永远到不了?”

“她肯定也知道这一点。但只要按钮还按得下去,这出戏就会演下去,这就是她的本性。”

“你为什么要帮她呢?”玛莎问道,“又为什么要帮我们呢?”

“帮她只是礼貌。有时候,人或非人在时间中搁浅,这时候,其他时间旅行者就会帮他们脱困。”

“至于帮你们嘛,可没那么无私。如果马修你在回去之前就死掉,这一系列宇宙就会消失。”

“你是说,如果我不发现那台时间机?”

“其实你也没有‘发现’什么,是吧?你只是在一个自己都无法感知的维度里使用了出错的零件,这就好比是宠物犬意外发动了汽车——没有丝毫不敬的意思。”

“我们以前也把你送回去过,”他揉着额头说道,“‘以前’和‘以后’之类的字眼不太准确。应该说,我们曾把你送回2058年去保释自己,送了许多次。我们知道你会成功,因为我们都还存在。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你的后代。如果时间旅行不是在你的时代和地点发端,我们就不会存在。”

“就连,呃——”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连这两位外星人都不会存在吗?”

耶斯用口哨语说了几句,长鳞片的那位发出蟹足声,另一位的脸上出现了许多眼睛。“他们的人性至少和你相当。”听他这么说,玛莎笑了笑。

“抱歉抱歉——”两位怪客欠了欠身。“——那么,你们有时间机吗?”

“我们六个本身就是台时间,”说着,耶斯抽出了虚拟引力子发生器,“为了校正,你们俩都得摸着这个。它会把你们送回马特第一次按下按钮的地方。但这里头还有个类似测不准原理的过程。我们可以把你们送到精确的时刻或地点,但不能两样都做到。”

“那就时刻吧,”马特说,“我们能找到回剑桥的路。”

“不行,要是出现在海面下一里或是山的内部,你就死定了。我是你的话就选地点。”

“你们可能只偏离几秒,也可能偏离几年,这个我们控制不了。你的实验室是在底楼吗?”

“嗯,没错。”

“如果不在底楼的话,你们就会出现在它下方的底楼。如果你们到了实验室不存在的未来或过去,你们就会出现在它过去或将来的位置。”

“要是我遇到了自己,跟他说‘别按按钮’呢?”

“这不会发生,你不能以原来的面目出现在这个宇宙。我们把你送回2058年时,你的副本会在你的旅途中自动出现,并在你重现前消失。”

马特揉了揉下巴:“我干什么都可以吗?能重新发明时间机吗?”

耶斯顿了顿说:“我们知道你没有。但你可以试试,宠物犬可以重新发动汽车,但不会因此而变聪明。我们建议你还是不要引人注意为妙,一旦有人调查你的过去,你就会显得相当可疑。如果你自称时间旅行者,大概就会被抓起来。”

“就算出现在未来也会?”

“是的。那样的话,你就不会存在,也不会有马尔什效应了。”

“至少那混蛋就不会得诺贝尔奖了。”

“这个也难说,”耶斯把灰色的盒子递给马特,“准备好了吗?”

马特看了看玛莎。她挤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搭上了盒子,他把另一只手盖在她的手背上,她也如法炮制。

耶斯说了声“祝你们好运”,其他几位或咕哝,或吹哨,或刮蟹足,总之都表达了相似的情感。

这一次,灰色的间奏并未出现。刚才还在南极荒原上的他们,转眼就已经站在了齐膝深的烂泥里。这是一个凉爽的秋日,几百尺之外,工人们正在查尔斯河畔劳作,建造着海堤。

“我的天!”马特说,“MIT还没造起来呢!”

这时,一个身着蓝色制服的警察朝他们走了过来,手里挥着根警棍。

“不管时代怎么变,警察都是老样子。”马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