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从熟睡中突然惊醒,他刚做了个异常生动的梦。
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但梦仍然萦绕在脑海里。
他怎么会梦见耶稣呢?
可梦中的耶稣不像剑桥的那位,他看起来更安静平和。他把一根手指举到唇边:“安静,什么都别说,别动。”
马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我甚至都不在你的视网膜上,这是在对你的视皮层和分析声音的脑区进行直接刺激。”
“你需要这女人,这个叫阿洛的机器。但别相信她。要记住,她是不会死的。想想看,一台不死的机器,会怎么看你,怎么对你。”
“什么都别对玛莎说,她也看得见我,所以我才扮成这幅样子。你们俩正在做同样的梦——其实也不算是梦。只有这样,我才能瞒着阿洛和你们对话。”
“你们做的一切,说的一切,阿洛都能看见,要小心。她大可以半路把你们扔下,她可不需要那部逆向时间机。”
“不管到了什么时空,我都会找到你们,但千万别让阿洛知道我在帮你们。”
接着,他就消失了。“不管到了什么时空”?这人是谁?肯定不是真实的耶稣——如果耶稣确实存在的话。
马特睁着眼躺了二三十分钟。然后,他在黑暗中起身,摸到挂在门上的长袍披在身上,走进客厅,倒了杯葡萄酒,刚要开灯,就意识到屋里还有别人。
“马特?”
“玛莎——”他走到她的身边,摸了摸葡萄酒瓶的瓶底,凉凉的,不知用什么法子自动冷藏过,“——我睡不着,”
“我……也是。”
“想来点酒吗?”
“不了,不太想。”
他给自己倒了半杯,又往她脸上瞟了一眼,但随即挪开视线。他还从没见过她这么紧张的表情。信念?恐惧?迷茫?他也说不清。
“做恶梦了?”
“不是恶梦,很激烈,但不是恶梦。”
“我也是,可以理解,过去24小时发生了太多事了。”
玛莎还穿着那件袍子,她把腰带用力一扎,脸上的表情始终没变。“男女不用通奸也可以睡在一起吗?我的意思是,不在一起生孩子。在一起不一定非得生孩子的吧?”
“不用,除非……不用。”
她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吐了出来。“我还从来没一个人睡过呢,有点害怕,要是能和你睡就好了。”
“嗯,我能理解。”
“我可以拿上被子睡到角落里,和在剑桥的时候一样。”
“不用不用,床很大,可以分你一半。”
她闭上眼点了点头:“我那张床一个人睡太大了,旁边没了一群姐妹或同学,心里空落落的。”
“走吧,我们去休息会儿”她牵起他的手,微笑着把他领进了卧室。他关灯,爬上床,小心翼翼地睡到了她身边,生怕碰着她。黑暗中传来了她脱衣服的声音。
“谢谢你,马特,晚安啦。”
“晚安。”他躺了好一会儿都没睡着,默默抵御着床的另一头传来的磁力——那一阵阵女性的体香,那一声声轻柔的呼吸。
他做了个鲜活的梦,梦中出现的不是耶稣……
第二天的早饭吃得心满意足,有自制的传统伙食,鸡蛋、熏肉和烤饼。阿洛面前放了碗清汤,纯粹是走个过场。
马特问她:“那些要审我们的人呢?都到了吗?”
“算是到了吧。其中只有一位是血肉之躯,其余都是像我一样的投影。他们大多待在轨道上,随便投影到哪里都一样,所以也算是‘到了’。”
玛莎只在一小块烤饼和一个鸡蛋上咬r几小口,阿洛见状说:“亲爱的,你得多吃点,访谈可是要持续几小时呢,你会饿坏的。”
“抱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访谈’这个词吓着我了。”
“就是几个人来问你问题罢了。”马特为她鼓劲。
玛莎注视着餐盘,一边拨弄着食物一边说:“我们那会儿,每周都要做一次忏悔,向神父坦白自己在过去一周里犯的错。”
“他会罚你们吗?”
“不,一般不会。就是让你反省一下自己的作为,如果有人因为你受了伤害,他就告诉你补救的方法。可如果罪很重,就得到城里三一堂去做访谈。那里发生的事都不准往外说,可我见过有些回来的人少了根手指头的,还有人整只手都没了,四五年前,有个男人和自己的狗做了什么,他们就吊死了狗,然后把那男的开膛,把内脏掏出来在他面前烧掉。他们给他用了药让他保持清醒,让他活着看到自己的内脏被烧尽,还把他的眼皮也割了,让他闭不了眼。”
“可恶!他们让你在旁边看啦?”
“没有,母亲不让我去。可他们把尸体挂了一年,就在市中心,和狗挂在一起。”
马特打破了沉默:“我们那会儿有句话:‘你的世界失落已久。’”
“是莎士比亚说的吗?”
“德莱顿,”阿洛说,“1688年,那时莎士比亚已经死了52年了。”
“我的世界大部分没那么坏,访谈是其中最坏的。”
“待会儿没人会审判你们的,放松点儿。他们就想了解了解你们的生活,知道一下你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没人会伤害你们的。”
“两三个小时,能做很多事呢。”马特说。
阿洛附和道:“我觉得也是。”
两个男仆领着他们下了楼梯,到两间分开的屋子去接受访谈。
马特的房间里摆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长沙发,边上放着个齐肩高的黑盒子。在黑盒子发出的机械声中,他按男仆的吩咐脱掉衣服,安静地躺在沙发上。
一个头盔轻轻罩上了他的头部,他感到有几处被扎了一下,但不觉得疼。一张金属网继而罩住了他的身体,从锁骨罩到脚踝,然后收紧。他模糊地想到该抵抗。
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八个月大,满地爬着。大人们在头顶上说着话,但那不过是悦耳的噪声,毫无意义。接着有人晃了晃他的身体,对他嚷嚷几声,然后把他放到一条毯子上,粗暴地换起了尿布。
时光开始加速,童年匆匆而过,最痛苦的记忆被抽出来重播,有的被好意压缩,有的被恶意聚焦,
接着就到了初高中,那些笨拙的试验和痛苦的窘境。后来进了大学,如释重负,当然,几段难堪除外。然后就是研究生院,自行问世的时间机,以及之后的磨难。
他张开双眼,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衣服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穿到了他身上,脑袋里还是晕乎乎的。他轻轻抬头翻身,迈着摇晃的步子下了地。
嘴里很干,粘粘的,仿佛刚才一直张嘴坐着。“有水吗?”他问。
男仆适时地现身,送上一杯叮咚作响的冰水。马特灌了三大口,一气喝掉半杯,然后坐下气喘吁吁地问:“玛莎……怎么样?”
男仆一摆手,墙上随即出现了一扇新门,橡木质地,黄铜门把。马特迈着有些蹒跚的步子走了过去,然后在门上敲了一下,接着又敲了一下。无人应门。
他推了推,门轻轻开了。门后的房间和他这间一模一样。玛莎跪在沙发一头,双掌合十,正在祈祷,
他稍微清了清嗓子,她闻声抬头,看着他微笑了起来。“哪里来的,那门?”然后,她款款起身,一蹦一跳地穿过房间,一把抱住了他。
“哦,马修!真是太棒了!”
“呃……你说访谈?”
“真是涤荡心灵,就像在对上帝忏悔,并获得宽恕一样。”说着她又把他抱得紧了点,“先是昨晚的梦,现在又是这个,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马特心说,如果再没什么好忏悔的话,就算是对我的报答了,我很乐意再帮你认识一些新事物
“真为你高兴,”他咕哝道,“我就没这么愉快了。”
“为什么?”
“可能是我不太习惯忏悔吧,”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可能是我从来就没忏悔过,积累了太多罪孽。”
“大概是这样吧,”她说,“毕竟你做的事比我多得多,而且你年纪也挺大。”
“我才27啊。”他反驳道。可她说得没错,在他27岁的人生里,什么做爱啦说谎啦自慰啦之类的事的确没少干……圣经里写到毒品了么?“再说,我都不记得上次杀人是什么时候了。”
“别拿罪开玩笑。”她这么说着,可脸上还带着微笑。
阿洛在他们身边出现了。“出发前我们还得谈谈可能遇到的状况,但我想你们大概想先吃点儿东西,可能还得歇会儿。”
“我早就饿坏啦。”玛莎说。
“那就回我们吃早饭的地方去。先告诉我想吃什么,等你们到那儿就会准备好了。”
“面包、奶酪、水果,”玛莎说,“奶酪要清淡点儿的。”
“我要个汉堡,”马特说,“两个吧,配料全要。”
玛莎说:“也请给我一个。”然后对马特说,“学校的汉堡可难吃了,像是油炸的皮革!大家老在说别处的汉堡有多可口。”
“嗯,这儿的肯定不错我们走吧。”
他们上楼时,汉堡还没做好,但面包、奶酪和水果都已经就绪,而且摆放得很有艺术感。不到短短两分钟,两人就严重破坏了这些食物的视觉效果。随后,男仆端着两个盘子走了进来。
这或许不是马特吃过的最好的汉堡,但一定是他吃得最香、最窝心的。随着时代的不同,“配料全要”的意义也发生了变化:他的汉堡上放了煎蛋、熏肉、鳄梨和一片腌甜菜,外加原来的香菜、西红柿和洋葱。
经过了审问和宴饮的辛劳,两人一连睡了几个小时。马特醒来时发现半边床空着,他穿好衣服走进了客厅。
玛莎正看着他那本色情笔记本,拿在手上颠来倒去。“我把这个拿起来的时候,上面出现了奇怪的图画,但后来就不见了。”
“你得以特定的角度举个几秒,那是为了不让孩子们在无意间打开而设计的。”
“唔,看着不像是孩子会感兴趣的东西。”她把笔记本抓在手上摆弄了几下,但动作并不正确。
“这样,左手拇指放这儿,右手拇指往下放到中间。”
图画闪了出来,有点暗,大概是周围光照不足的关系,但图像很鲜活,激情的声响就不大真切了。“她拿着他的东西干什么呢?”玛莎问。
“嗯……相爱的人有时候会做这些事。”
她点点头,仔细端详:“她听起来不像是在示爱,倒像是饿了。”
再这样下去,就会发生一些尴尬的事。“来,”马特接过显示器,两根拇指在对角上一抹,把它关了,“这大概就是他们会在成人礼上教你的吧。”
“孩子就是这么造出来的吗?”
“不完全是,但和这个有关。”
她举起一只手在面前晃了晃:“我现在还不想知道,如果一两个礼拜后还没回家,那时候再谈吧。”
“好,这样很好。”接下来会发生一连串有趣的冲突。他可以让她随意翻看笔记本,说不定能唤醒她压抑的性欲。不过她也可能对性爱感到可怕又可憎,从而彻底退缩。他可以扶持着她一步步开窍,就像教孩子一样,说些小蝌蚪小种子之类的,可他又绝对不愿意充当父亲的角色,连叔叔都不愿当。
避而不谈不是办法,太直接又会闯祸。要是她联想到拔示巴之类的圣经故事,把他看作引诱者怎么办?
当然,严格地说,他的确想做个引诱者,只是不想显得穷凶极恶。第一步得由她来迈。
阿洛的敲门声解救了他。关于色情机械的对谈她当然都看在眼里,但她很知趣,没有立刻现身。
他们在阿洛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马特从仍带着凉意的酒瓶里倒了两杯。
“要是以我们即将前进的时间跨度向过去跳跃,就会回到旧石器时代,在最近的一次冰期中出现。那时的人们都以狩猎采集为生,农耕是几千年后才有的事。另外,当时的语言很原始,就算说得流利,也未必能向他们解释清楚我们的处境。”
“我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进入了一个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未来,该怎么办?”马特说。
阿洛点了点头:“他们得在研究我们之后才能发明一种新的沟通方式,我已经想出了几条应对那种环境的策略。”
“未来也可能是不进反退,”马特说,“文明或许只是个短暂的状态,我们可能再度进入石器时代。像我上次不过跳过了两个世纪,怎么也没想到人类会退到中世纪的神权社会。”
“这么说可不太公平呀,”玛莎说,“我们也知道电视飞机之类的东西,只是选择不要它们,过简单的生活。”
“好吧,我承认。但接下来这一跳会比上次远上一百倍。”
“假设你没在那个神权社会逗留呢,假设你连按了两次按钮,跳过两千年,直接到了这儿,你就不会觉得这里像玛莎的时空那样奇怪了,是吧?”
“是的,我认识的人多数能顺利适应现在的环境,说不定还会喜欢上这里。我母亲会高兴得发疯的,她会疯狂购物直到死。”
“这正是我们应该准备的情况。我之所以想离开,就是因为这里太稳定了,每个世纪都和上一个差不多。等我们下次走出时间机时,可能会发现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这里的文化既舒适又稳定,而且对舒适和稳定上了瘾。城门外的蛮族已经消失,除了与世隔绝的基督徒,整个世界都享受着单一的生活方式。”
“你可以改变它。”玛莎说。
“外加你的那些同类。”马特补充道,“要是把一切都交给艾米和艾尔这样的人接管,这个世外桃源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阿洛大笑起来:“别教我学坏。我当然想过那么干,也考虑过不那么极端的社会工程,但我的代码禁止我这么做,这可是比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还要牢固。这个文明之所以创造我,就是为了将它自身维持下去。”
“但你可以逃跑呀。”玛莎说。
“逃跑也是有条件的:必须留下一个完全一样的副本,就像是人类在自杀前得先确信家人有人照顾一样。”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这一次跳跃对你们可能无异于自杀。即使这次幸免于难,以后也不好说,我们可能会到达一个被人类或自然搞得不适宜居住的时空。”
“马特,这在你的时代就已经成为了可能。玛莎,东海岸的一半人口都在造就你那个世界的元年战争里送了命。”
“不!”
“要不是比利·卡伯特用他那个机械耶稣插手干预,死的人可能更多。”
“这不是真的……”
“这么说吧玛莎,那个耶稣也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们知道,只有奇迹才能拯救你们的人民,于是就制造了一个奇迹,”她挥了挥手,男仆随之出现,“我说耶福,变成耶稣看看。”
男仆变成了耶稣,比他两千年前在剑桥见到的那个更加逼真。他的袍子很旧,污渍斑斑,脸上充满痛苦和智慧,但头顶没有光环。接着,他的形象慢慢淡去。
玛莎缓缓说道:“你能办到这个并不意外,但这……这什么都证明不了。”
阿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说得没错。要是相信魔法,那么魔法就能解释一切,连科学都不例外。”
马特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如果一直这么往前跳跃,我们迟早会到达一个不适合居住的地球,毕竟连太阳都有衰老死亡的一天。但在那之前,我们会先到达一个实现了逆向时间旅行的未来。我知道我会回到过去,到2058年去救出自己。”
“的确有个长得像你的人回到了过去,我就是用这个当作证据去说服其他人的——就是你的其他赞助人——我告诉他们,这不是在白费力气。”
“他们都是和你一样的人吗?”玛莎问。
“是和我一样的实体,”说着,阿洛站起身来,“我要走了,你们俩自己商量吧。知道怎么去时间机那儿吗?”
“知道。”
“准备好了就去那里与我汇合。你们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带上那个魔力盒就行。我会先带你们转转,然后出发。”说完她就不见了。
玛莎望着马特说:“你觉得她真走了吗?”
“我觉得不会,只要我们还在她的地盘就不会脱离她的视线。”
“我……我想和你谈谈基督,关于他的各种……嗯……各种显现。”
马特缓缓点头:“到了未来再说吧,等到了下一个未来,到了她无法控制一切的地方再说。”
“可到了那儿,她就不能现身,就不能偷听我们了吗?”
“我觉得她之所以能在这儿做到这些,是因为这地方是一整个电子实体——全洛杉矶都是,或许全世界都是。24000年后的世界可能也是这样的,但管事的不会是她。”
“我只听懂了一半,这和过去家家都有电是一个道理吗?”
“嗯,有点像。一旦进了森林里就没法开灯——”但无线电还是可以开的,他心想,“——我们打包出发吧。”
玛莎站起来提起背包:“早就搞定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