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礼拜堂所在的基督堂是栋庞大的“旧现代”建筑,从前是用来办艺术展的。面向大众的礼拜堂一般宽敞、明亮,到了傍晚也照样亮堂。而这间教师礼拜堂却是间侧室,靠摇曳的油灯照明。空气中弥漫着玉米油燃烧的气味,令人感到亲切,马特不由想起了剧场休息室里的爆米花香,以及随之而来的期待感。
室内有两张长椅,底下放了跪拜用的坐垫。霍嘉提神父一个人跪在地上安静地祈祷着,见到马特和玛莎进来,他痛苦地站起身来,伸手和马特握了握。
“这是个神圣的时刻,孩子,我真羡慕你。最先的总是最好的。”
“你常和基督交谈吗,神父?”
“只有在他有事要告诉我时才谈,大概两年一次吧。”
“那怎么——”
“来来,请在位置上站好。他只见你一个,我们两个在外面等。”他和玛莎合力关上门出去了。那门看上去有八英寸厚,肯定是实心橡木做的。
马特在刚才霍嘉提下跪的地方跪下了,双手自觉地摆成了祈祷的姿势。直到这时,他才想到害怕。
耶稣清了清嗓子说:“欢迎来我的殿堂,马修。”
不出所料,他和相片上一模一样,相貌英俊,三十多岁,白人男性,长发垂肩,留着络腮短胡,须发修得千干净净,身穿一件白色长袍,腰上系着一根麻绳腰带。马特不安地想到了乔达诺·布鲁诺。
“我一直在等你,”耶稣的形象说——那绝对是个全息投影,“自从见到你在新罕布什尔出现,我就一直在等你。”
“你在等我?”
“我能看见一切。是的,你出现的地方和你应该出现的地方差了两米不到,时间上的误差在九秒之内。”
“这么说,只有你知道我要来,别人都不知道?”
耶稣笑了:“马修,就算我只是神的一面,我依然是神。神是存在的,就算你不信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改变不了神无所不知的大能。”
“你要是真的无所不知,就说说我接下来会做什么。”
“你是有自由意志的。我猜你会朝我扔个什么东西,那东西会穿过我的身体,从而证明我是个全息影像。”
马特本来已经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支粉笔准备扔过去,听了这话,不由得把手松开了:“你是在宣称,你不是全息影像?”
“我不随便宣称什么,”说着,耶稣捡起一个纸夹朝马特掷了过来,纸夹撞上马特的胸口,弹开了,“或许是你把我看作是全息影像,对万千世人而言,我的形象也有万千变化。”
马特的脑筋飞转着,试图对这个纸夹做出解释。“你能走到外面的阳光里吗?我真想见识的是这个。”
话刚出口,胸口就传来一道刺痛,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想站直身子,可是有股力量将他往下压。
“别那么小器,马修,神不会听从你的吩咐,也不宽恕不信他的人。”
“好……好吧,”马特嘶哑着声音说,“让……我……吸……口……气。”
“很乐意。”空气重新涌入他的肺部。
这不是什么超自然现象。只是个压迫场,先重击他的心脏,接着挤压他的胸部,刚才的纸夹也是一样的原理。
用这东西杀他,比在火刑柱上烧死要快。“谢谢……基督。”
“那么,现在你信我了?”
“当然,我信您,这世界是属于您的,”一旦喘上气,他就恢复了镇定,“可我就是好奇……在我的时代和您的时代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找不到什么确切的历史记录。”
耶稣肆意微笑:“历史并不存在。这个世界没有终点,没有开端,因此也没有历史。”
就像闭合的哥德尔怪圈。如果他在影响了这个世界后,再用从未发明的时间机跳出这个世界,就会形成一个永世长存、无始无终的怪圈。
“可我在书上念到过元年战争和正念运动,这些应该都是真实存在的吧。”
“只有一本书是你必须相信的。”马特感到肋下传来轻柔的压力。“其余的一切都是谬误。”
“我明白了,”马特快速说道,“可是您允许错误的历史记录存在。”
“这都是为了提供道德指引,不要把它们误认为是真相。”
马特保持手臂不动,用手指的力量将粉笔朝耶稣弹了过去。粉笔在离目标几寸之外改变方向,朝屋顶飞去。
一记无形的掌掴从侧面重重击中了马特的头部,打得他脖子上的软骨都“噼啪”作响。“别再想着证明我不是真实的了,”耶稣说,“我比你更加真实。”
“我知道你是真实的,”马特揉着脖子说,“只是想弄明白你有没有形体。现在看来你没有,如果我走过来摸你——”
“你就会死。”
“那是一定的,我绝对不会尝试。但我猜,我要是真的试了,我的手就会被压迫场推开。你知道,这东西在我们那会儿就有了,波士顿的美术博物馆就是用它来做安保的。”他用力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要是压迫场没开,我的手就会直接穿过你的全息影像。”
“你要怎么想随便你。我刚才说了,这都是自由意志的表现。到了审判日,你的叛教行为将会和其他罪孽一起受到衡量。它们将和你的善行,以及你对上帝和人类的奉献摆在一起,进行衡量。”
马特做的最接近“奉献上帝”的事,就是在婶婶纳奥米的逾越节家宴上递盘子,这个家宴他从来都不是自愿参加的。你要是问他,在他的生活中,自由意志和宗教有什么联系?他会说唯一的联系就是他在十八岁之后再也没踏进过会堂一步。
但他必须承认,在一个完全不知“全息”和“压迫场”为何物的世界里,眼前的这个幽灵还是相当可信的。而在教会完全控制了教育和科研的前提下,这一点就更不可能有所改变了,
除非是由他出手。
双方沉默半分钟,然后,耶稣开口了:“你现在应该问,‘我主,我该如何侍奉你?’ ”
“好吧,你想让我干什么?你动个念头就能伤到我,甚至杀我都没问题,因此你说什么我都照办。”他差点加了句“只要是合理要求”,但那么说毫无意义。
“一小时后把时间机带来,我要你在我面前把它销毁。”说完,耶稣的形象闪动片刻,消失了。
这就有趣了。耶稣不知道时间机就在这儿,就在他包里。这么说,他只有在没有屋顶遮挡时才能看见一切。
马特把肩膀抵在沉甸甸的大门上,用力推开,外面的阳光照得他头晕眼花。
霍嘉提神父和玛莎正一脸期待地等着他。“你见着主了?”玛莎问。
“呃……是,见到了。”
“他吩咐你做的是什么?”霍嘉提神父两眼放光。
“你们在偷听?”
“不,不是。主每次找人谈话都会吩咐对方做点什么,通常是证明自己的信仰,”说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自从我有了第一条疤痕,以后每加一条,都是他的吩咐。他要求你也这么做了吗?”
“不,还没有。神父,他每次都在这地方出现的吗?”
“是啊,当然。”
“每次都在这个礼拜堂里?从没在教堂的其他地方出现过?”
神父点了点头:“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见到他——你就是其中之一。”最后几个字加得很快。
这就说得过去了。这个房间里通了电,能启动压迫场和全息投影仪。
霍嘉提接着说:“可是主能见到一切,他在你到这儿之前就知道你已经到了,还告诉了我。”
“这个他说了,他看着我从过去走来,看着我在新罕布什尔出现。”耶稣没有亲临现场,因为他办不到,但间谍卫星却能锁定目标,读取出租车的牌照。
“如果主没有要求你盖上印记,那他要求你做的是什么呢?”
“还没说,他还要见我呢。”
老神父打量了他一阵,说:“马修,别害怕疼痛。疼痛只是暂时的,但侍奉主的快乐是永恒的。”
马特过了一阵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没说给我弄条疤的事。我想那还得等一阵吧。”
霍嘉提和玛莎都摸了摸面颊上的疤痕。“第一道印记无需命令,只需召唤,这个我们随时都能为你安排。”说着,神父走到礼拜堂的大门口,“我会祈祷主的指引。”
两人看着他轻轻合上了沉甸甸的大门,马特对玛莎说:“我们回小屋吧,玛莎。我还有点东西要整理。”
他的脑筋飞转了起来:他还有一小时。如果刚才的房间连了电路,装了压迫场发生器,那它在形态上就是一匝闭合线圈,它的作用就相当于法拉第笼。也就是说,他可以在一小时后把机器带来,但不是带来砸碎,而是按下“重启”键,带着整个礼拜堂前往44世纪。他倒要看看,那位耶稣会不会跟着一块儿去。
他也可以砸掉机器,就此住下,至少在这个世界里,还有他熟悉的事物。但还是不要吧。无论是谁在幕后操控一切,那都是个危险的人物。一小时后将是马特最后一次冒险踏进那间礼拜堂了。
“基督长什么样?”两人匆匆穿过校园时,玛莎问马特。
“很可怕,”马特说,“我的意思是,他和相片上长得一样,但他能伤人,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主为什么会伤你呢?”
“展示权力,以确保我的敬畏心理。”
“可主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人人都知道他是全能的呀。”
“呃……这个以后再谈吧。”两人到了小屋跟前,马特看了眼表说:“我们大概有50分钟的时间。”说着,他开锁进门,径直走向衣橱,“麻烦把包递给我。”他从玛莎手里接过背包,把黄油、面包、一瓶封了瓶口的水和一瓶没开过的MIT葡萄酒放了进去。
“教授,你这是干什么呢?”
“待会儿你就明白了,玛莎。”话是这么说,但他也知道她明白不了。“我得去趟城里的银行,你可以待在这儿。”
“不行,我跟你去,”玛莎把背包接了过去,“可我不明白要去干吗。”
“我自己都没全弄明白呢,我们那会儿管这叫‘用屁股导航’。”
“呃,这好像……好像是不好的意思。”
他领着她走出门,然后回头上锁:“我们那会儿有会飞的机器,‘用屁股导航’就是靠直觉驾驶飞机的意思。”
“呃……”
“我只是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想……好吧,我只是不能再待在这儿了,我得离开,得往下一个未来跳。”
“是基督告诉你的吗?”
“嗯,可以这么说。所以我得做好准备。两千年后的新墨西哥不知是什么样子,所以,我——”
“那是个地名吗?是个主控制之外的州?”
“没错,根据计算,我的下一站就在那儿。”
两人沉默了片刻,玛莎说:“我不能和你一块儿去。”
“我又不会要你去。”
“不是不是,按理我也该去的,可是我怕。”
“去了就回不来了。助教只是份工作,没必要抛弃自己的生活。”
“必要的时候是可以抛弃的,”她缓缓说道,“在你的生命遭遇危险的时候。”
马特听了哈哈大笑:“我在此免除你的义务。”
“免除不了的,教授。我对上帝和基督发了誓,会留在你身边侍奉你。”
“这个么,上帝我不知道,但和我见面谈话的那位基督,他就和那只鸟一样,没什么神圣的,”说着,他指了指一只正冲着什么叫唤的知更鸟,“比鸟还不如,他只不过是用技术制造出来的——”听到“技术”两字,玛莎打了个哆嗦。“这技术在我出生时就有了,他不过是个全息投影,是个动态全息图像。”
“全——息?”
马特费劲地掀起长袍,抽出钱包,把带三维相片的MIT通行证递到她的面前。“和这个差不多,但是会动,会说话。”
玛莎盯着相片看了一阵,然后像院长那样,用一根手指头在通行证上捅了捅。
“一定有个演员躲在什么地方,扮成了历史上的基督,并通过摄像机监视我——摄像机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圣经上有那东西的照片。”
“嗯,他在远方的某处监视别人,并根据听众的行动和语言做出反应。”
“可这没道理呀,”玛莎的语气里满是委屈和不甘,“为什么不干脆叫那个演员出场呢?”
“演员是会受伤的,而这位基督要不怕刀刺、不怕枪击、不怕十字架,还得要能做出像是奇迹的事。”
“你又怎么知道那些不是真的奇迹呢?”
“因为我知道它们的原理。虽然我复制不出来,但对它们背后的科学却再清楚不过了。”
“可它们真的是奇迹啊——比如把水变成酒,这个用一种粉就可以,我小时候见过的。”
“酚酞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沿慈善路走着,前方就是麻省大道了。路口很堵,有许多人、许多动物、许多马车,多得叫人泄气。于是他们斜穿过一片空地,那里以前是停车场,现在却挤满了商贩,他们纷纷把货物摆在临时搭出的桌子上,或是陈列在毛毯上。
“你知道奥卡姆剃刀吗?”马特问道。
“知道,大意是简单的解释往往就是正确的。”
“所以说么,没必要诉诸奇迹。”
这下她可真给弄糊涂了:“可是,现在有了个看起来像基督,自称是基督,又能施展奇迹的人,那么根据奥卡姆原则,他不就是基督吗?”
“哎呀,我的天!”再过半个街区就是银行,里面的人排到了人行道上,马特觉得尿急得不行,路边恰好有公共厕所,“瞧,我很乐意继续辩论,可是人有三急。”
“人有什么?”
“我是说……”他指了指公厕的门。
“哦,你是要去那儿啊。那我先到银行去占个位。”
公厕里很暗,只开了扇小天窗,但通风相当不错,没怎么发臭。
里面有根尿管,和MIT的那根一样。他大费周章地撩起长袍,单手解开牛仔裤的拉链,然后怀着感激之情一泻而出。
“看那个!”有人在暗处喊到。他扭过头,看见有两个男人坐在马桶上,其中的一个指着他的老二说:“他没割过!”
好么,没有比这个更讽刺的了:他,这个波士顿地区唯一的犹太人,正因为新改革派的父母不守割礼而引人注目。
“能解释一下吗?”一个粗粝而威严的声音喝问。
“抱歉啊,”马特傻傻地答道,“我来的地方——”
“他是蛾摩拉的间谍!”另一个尖锐的嗓音喊道,“肯定是!”
“才不是!我是MIT的教授!”
“你等着啊,等我完事,”威严的声音说,“我是警察,一会儿我们就去和MIT谈谈。”
“好吧——我在外头等,”马特慌忙收T,差点被拉链夹住,然后一溜烟跑了。
“等等!我命令你等一等!以主的名义!”
马特拖着凉鞋,一路“啪塔啪塔”着别扭地跑到街上,见玛莎正在银行入口外几尺处,便气喘吁吁地冲到她的跟前,说了句“把……把包给我”,然后伸手去扯背包。
玛莎本能地把包往回拽,“教授,你——”在他身后,一个穿着黑袍、手持警棍的警察已经跑到了厕所和银行的中间。
“保险箱,一定得——”他抢过背包,跌跌撞撞地进了银行大门。
金库前的出纳员投来疑惑的微笑,马特大步上前,伸手从包里拔出手枪,径直指着他的脸。“放下武器!”他冲金库门边的保安嚷嚷,“不然我就开枪了,我向上帝发誓!”
保安孤身一人,拿着把压动式散弹枪,他把枪放到地上,举起双手站立着。这时,外面有人喊道:“拦住那男的!他是异教徒派来的间谍!”
“走!”马特喝道,“走!进金库里去!”
“好的好的。”出纳员差点一个趔趄往后倒地。马特用枪口抵住他的太阳穴,推着他朝那个大洞走去——那是这一带最大的法拉第笼。
玛莎跑到了他的身边:“教授?”
“退后,玛莎。金库里的东西都会消失的!”
刚到金属墙壁内,他就一把将出纳员推了出去。他用枪口指着对方,伸手到包里去摸时间机,嘴上喊了声:“出去,玛莎!”
突然,“当”的一声巨响,一枚子弹在金库内壁上弹了开去,发出一声呜咽。是厕所里的警察赶到了银行门口,正以举步枪的姿势举着警棍。
玛莎张开双臂挡到了马特前面:“放下那东西!他是个圣人!”
刚才枪声一响,包括马特在内的所有人都趴到了地板上,警察左摇右摆,试图绕过玛莎,命中目标。他再次开火,又一枚子弹在地板和墙壁上反弹了几下。
马特扔下枪,把鳄鱼夹揿到金属地板上,撬开塑料片,骂一声“操”,然后一巴掌摁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