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马特懒洋洋地躺着,半睡半醒,通体舒泰。这时,隔壁突然响起了教堂的钟声。他穿好衣服下楼,在楼道间看到了一则通告,说沐浴和早餐要在教堂礼拜之后。周一都得这样?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厕所里透进几缕日光,看起来感觉稍微好了些。要是太亮堂,边边角角的虫子估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厕所里放的不是一卷卷的厕纸,而是从教堂通讯录上撕下来的一方方书页,如厕过程因此比预料中愉快了不少。

方便完之后,他绕到了屋子前面,想出去走走,但转念一想又犹豫了。放眼望去,四周见不到一个人,也许这个时候大家都上教堂了吧,可能不上教堂是违法的。

回到门厅,他静静地站着听了会儿动静。整座房子好像就他一人,让他忍不住想窥探一番。

房子很老,可能是20世纪建的,或许更早。墙上有电源插座,但里边都没插东西。他找到了两本圣经,厨房里还有本收集发票用的剪贴簿,此外就没有其他书了。

圣经开本挺大,外观也挺新,正文之外另有附录“重临启示录”。此外还有个配了相片的部分,名为“重临图解”,里面展示了耶稣的种种事迹:治愈整个特护病房的病人;在时代广场堆起如山的面包;在椭圆办公室和一个貌似总统的白发男人对话;头戴棘冠和光环,在半空中盘旋。

只有两种解释:要么是耶稣以马特儿时熟悉的棕发蓝眼的面目重返地球,要么就是骗局一场。

马特一开始觉得那就是个骗局,但仔细想想……要是他成年以来的信念都是完全错误的,那么,上帝啦,耶稣什么的,全是真的?

如果的确如此,那么他所信奉的其他观念也会随之瓦解:他深信不疑的理性主义的宇宙,只不过是“上帝为了其特殊原因所维持的巧妙机关”;那些其他类似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循环论证,就更像是在自说自话——上次听到有人严肃地提出这个观点时他还年轻,当时一群人灌了一肚子啤酒,胡侃了一夜。

后来还有一次,两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敲开他的家门,企图把信仰的热情传染给他。其中一位极力争辩,说马特信奉的理性主义只是诸多信仰体系中的一种,而且什么都解释不了。举例来说,它解释不了他俩坚不可摧的信仰。

马特当即反驳,说这可以解释,变态心理学里就有相关研究。说到这份上,对话就很难继续下去了。他原本还打算指出:理性主义不需要所谓“信仰”,有观察就够了,可以测量的真实世界才不关心你信仰什么呢。

他又看了眼圣经上的相片:一个头戴光环、浮在半空的男人,一堆面包,一间挤满演员的特护病房,外加一个乐意奉陪的总统。其实也谈不上是什么奇迹。

那么,现在全世界都信这个吗?他急切地想找个人问问,或者找本历史书——只要不是圣经,什么书都成。

这时,前门发出了“咔塔”一声,他心虚地合上书本,但随即又重新打开。走进门厅的是女房东,正边走边梳头。

她冲他点了点头。“读这个和上教堂一样,还不会像牧师那样让你睡着。”说着,她打开了通向厨房的门,“这儿有面包和咖啡。”

“咖啡”是某种烧焦的草泡出来的水,切片面包倒是又脆又好吃,上面抹了一层黄油和一点草莓酱。女房东指了指炉子上冒着蒸汽的水桶,说屋子后面有肥皂,还有衣服。

马特拖着水桶走到阳台上,那儿有块洗澡的地方,约一米见方,地下铺着板条,三面有齐头高的屏风。地下还有个水桶,盛着冲洗用的水,旁边挂了几条破破烂烂的灰色浴巾,摆着一方样子粗糙、闻起来像是熏肉的肥皂。

肥皂让他的头发根根直立,身上也多了股早饭的味道,但无论如何,能洗洗总是好的。他回到小屋,换上了新买的旧衣服,随后又加付了一晚的房租,女房东给了他一把挂锁,好让他在外出时能把东西锁进房内的保险箱里。

该把什么留在房里呢?女房东多半另外有把钥匙,要是她在偷看的时候把时间机弄没了,那就麻烦了。马特拨弄了下盖在“重启”键上的半圆形塑料,发现它还牢得很,得蓄意破坏才能弄开。手枪和弹药也不太好留下,但明智起见,还是不要带去MIT吧。

他最后决定只带上钱包,其余全部留下。两份珍本文件也暂时先放着,等了解情况后再作决定。

至于那本色情笔记本,得放在最后了,它所包含的技术可能在这个时代极有价值,但它的内容可能让他在监狱里度过余生——终生监禁可能都是轻的,万一大卸八块就完了。

麻省大道上阳光普照,一派祥和之气,骡马往来,蹄声得得,拉着车辆“吱嘎吱嘎”地向前行进。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谷仓气息,外面还罩着港口吹来的海风。马特拿了张百元纸币去了一家银行,得到的答复和昨天差不多——在哪发现的,还有更多的吗?办事员先是开了100美元的价,最后125美元成交。他又可以去买点东西了。

马特出了银行,慢悠悠地朝1号楼走去,一路走一路编故事。他编了好多版本,具体说哪个视情况决定。他可不能径直走进院长办公室说:“嗨,我就是你们一直在等的时间旅行者马修·富勒。”他来的时候根本没人在等,这说明现在和过去之间发生了断裂——按说他现身时间和地点应该广为人知才对。

或许,它们其实并不为人所知?他曾在2058年把时间机的材料交给了马尔什教授,教授在对待这些材料上可能并不那么大方。

他进入1号楼,走过行政办公室,然后沿着无限长廊朝图书馆走去——那儿以前是科学和人文图书馆,现在是什么不得而知。

长廊两边的墙壁上光秃秃的,看着怪怪的,以前墙上总是胡乱贴满各种各样的布告和声明。每到周一早晨,长廊里总是挤满熙熙攘攘的学生。现在呢,除他之外,那么长的走廊里只有八个人。

他可不想一个人待在图书馆。还是干点别的来打发时间吧。

走着走着,就到了玻璃上画着苦路14处的圆形大厅,这里有扇双开门,门外曾是一个四周围着建筑的方院。

推门出去,大方院还在,但保养已不及从前,草色枯黄,中间泥巴都露了出来。院子里有个从头到脚裹着黑衣的女人,正趁着清晨的凉意用电动除草机除草。这机械马特在照片上见过,他想走过去研究研究,看看这一台是博物馆里拿出来的还是新造的。但贸然接近一个年轻的单身女子可不太好,说不定看多两眼都会惹上麻烦。于是他转开目光,迈开步子,往河流的方向走去。

河也变了。现在的查尔斯河两岸塞满了摇摇欲坠的船屋,多数船屋不过是停在岸边的浮台,估计早晚都会下沉,这些看来都是23世纪的学生公寓。男女分别住在不同的区域,放眼望去,见到的多是年轻男性,女人只有三两个,全都穿着一身黑。

船屋都漆得花里胡哨的,看上去很不协调——鲜绿色、橙色和红色的墙壁并排在一起,墙上装饰着卡通图像,有蜡纸印的,也有喷涂的。不出所料,没有猥亵的内容,只有用模板印得工工整整的圣经段落。有几个地方胡乱挂着金属片和碎玻璃,它们在微风中叮咚作响。有人在小提琴上安静地练习音程。他年轻那会儿,在MIT的宿舍楼里练琴简直是找死,被人从窗户里丢出去是迟早的事情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煎鱼的香味,几间船屋里,有人正在捕鱼,渔夫们懒洋洋地看着鱼线,有一位还撒下了一张圆形的渔网。不晓得多久才能抓到一条生物工程造就的基督鱼,基督鱼会游进这条通向大海的河里吗?

这个问题他大可以一直琢磨下去,但如果那些鱼儿的确是生物工程的产物,那它们多半还是会待在本地。得搞些数据才行,想到这儿,他转身穿过纪念大道,朝图书馆走去。

正对纪念大道的玻璃墙碎了几处,但缺口都用叠在一起的玻璃瓶修补好了。原本的自动安保系统已经让位于一位手持木棍的保安。他坐在大门口,看起来很和气。

马特没对他说谎。“我没有通行证。”

“要带书进去吗?”

“不会。”

“那也别把里面的带出来。”保安说完这句,就让马特进去了。

图书馆里到处是矮矮的书堆,桌椅都胡乱摆着,桌椅间的空地上放着些文件盒,盒里的书都背脊朝上放着。文件盒里的都是平装本,被翻得破破烂烂的,摆放也看不出什么顺序。书架上都装了玻璃,上了锁;玻璃上都罩了层灰,里面的书名难以辨认。

室内没有查阅书籍的电脑终端。不知道电脑发明前图书馆都是怎么给书籍归类的,应该会有索引之类的吧,把要找的书告诉管理员,然后由管理员代劳。

研究研究,或许能找出规律。他在那些平装本里翻看起来,结果发现和书店里看到的没什么两样。

接着,他发现了一本薄薄的册子,书名只有寥寥三个字:《美国史》。他走到窗边,一屁股坐进一张软椅,打开书本翻到第一页。

“元年元日,耶稣基督现身于美国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

邻页上印着张相片,和他在马革辛街上看到的那本圣经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正文写道:“几个世纪以来,美国的男女都活在罪中,因其无知,其罪可赦”。一句话便将耶稣重临前的历史一笔勾销。当时有少数人无视感官和内心的昭示,拒不接受重临,元年战争随之打响,战后又爆发了“正念运动”。书上没说运动持续了多久,甚至看不出运动是否已经结束。

相片里的比利·卡伯特总统似乎在重临前就已蒙上帝感化,因此耶稣才选中他的办公室向世人现身。卡伯特随后成了第一主教,继而发起改革,精简政府,其手法一半出于神启,一般由基督亲自授意。

书里有张地图,他看了一眼就读出了书上没写的意思。元年战争后产生的政体仍叫“美利坚合众国”,但国土只包括缅因和佛蒙特以南的东部沿海诸州,国土内部还有明显的空缺。纽约州东部的三分之一被涂掉了,马里兰和弗吉尼亚州里靠近华盛顿的一大块没了,亚特兰大和迈阿密也都不见了。那些地方都怎么?书中既没有索引,也谈不上什么结构,文风散漫,仿佛一场断断续续的对话。书中言论均出自比利·卡伯特主教,记录者是哈利路亚·卡伯特——大概是主教的女儿吧。

作为一本战争史,其价值颇值得怀疑。主的军队似乎很善于选择战役,从来就没输过。但这支军队似乎不愿意和五十一州中的百分之八十动手。

他们究竟打了些什么战役呢?他可想象不出坦克车轰鸣着驶过百老汇的情形,但纽约市又的确在地图上抹掉了。是被摧毁了吗?

难道这些都不过是比喻?所谓的“战争”指的不是军事上的战争,而是这个新版基督教发动的宣传战?宣传战是可以和真枪实弹的交火一样吓人的。

如果能获准跨越边界进入异教国度,而那里又有人能说话的话,他可以花上几天到一周时间,步行去缅因,然后向当地人了解情况。基督会不会对敌人用了核武器?

书上提到了“无所不知的圣灵”和“主的复仇天使”,听着很像远程遥感和低轨道攻击卫星。如果真是那样,那身边满大街的马车又该怎么解释呢?

他站起身来,在剩下的平装本里又找了一遍:没有政治学,没有经济学,也没有世界史。卡伯特的《美国史》还有三个别的版本,但和它竞争的著作一本都没有。

“你在找什么?”一个老头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马特身后,他赤着双足,悄无声息,身上披着件黑色长袍,白色的头发垂到了肩上,两侧面颊上各有一道垂直的疤痕。

“呃……就是随便看看。”

老头缓缓点头,眼睛一眨不眨,脸上的表情也没变化。

他正静静地等待输入。原来是个机器人,就像以前的机器麦当劳服务生,能帮客人点汉堡和炸薯条的那种。

“有世界史方面的书吗?”

“那个只有学者才能借阅,你是哪一级别的学者?”

“正教授。”马特坚定地答道。

“哪个学院的?我不认识你。”

“我……我是个自由人,目前不隶属于任何学院。”

机器人注视着马特,大概是在处理他刚才说的话吧。“你昨天去了招生办公室,但昨天是周日。”

该怎么说呢?“没错。”

机器人没有动弹:“可是周日不能去办公室,那是一桩罪。”

“我不是去找人的,”马特信口开河了起来,“只是想去看看墙上贴的课程修改通知。”

机器人严肃地点了点头,说了声“我明白了”,然后转过身,一声不吭地走了。

在这个世界,连机器人都要在脸上刻疤,人们赋予了它们庞大的数据库和低下的智力,却没有足够的电力来给图书馆点亮电灯?

马特重新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翻着那本历史书。这到底算怎么回事?这里有电,有配备了人工智能的机器人,工业基础也足以支持圣经和彩图历史书的批量印制,但大半个世界还是活在19世纪,甚至更加原始。

更糟的是,这是一个覆盖着19世纪外衣的现代世界,拿这栋楼来说,电梯还在,但没法开动。刚才的那个机器人也证明计算能力无处不在,但MIT的图书馆里居然没有数据站。

这时,又有个机器人走了过来,一袭长袍,脸上有疤,但秃着脑袋,身后还跟着个矮小的女子。

不,那不是机器人。这两位走动的姿势像是人类。前面的男人有种老兵的派头,他做了自我介绍,说他是霍嘉提神父。

“你是访问学者吧。”他把一件黑色长袍递给了马特。

“谢谢。”马特接过长袍,不知道除了穿上还能怎样,于是将它披在了衣服外面。

“这位是你的助教玛莎。”那姑娘有点紧张,但很漂亮,一头金发,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脸颊上有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你好,富勒博士。”她说。

马特和她握了握手,说了声“你好,玛莎”,心说这到底搞得是什么名堂?“你也是念物理的吗?”

姑娘听了很困惑:“我是个助教。”

神父说:“她已经重生过了。”这么一说就全明白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马特问。

老头点了点头:“图书馆搜索了你的信息,然后派使者通知了我,他说你就是我们在等的那位正教授——虽然你没有学者的印记,”说着,他伸手摸了摸脸颊上的疤,明显的四道,“数据库里有你的名字,”他把“数据库”几个字说得特别用力,“可你的办公室号码不对。数据库说你在54号楼办公。”

马特点了点头:“嗯,就是格林楼。”

“格林楼?在哪儿呢?”老头问道。

玛莎接嘴说:“17号楼后面有片林子,我就是在那儿上祷辞变化课的。”

“跟林子没关系,叫‘格林楼’是为了纪念一个叫‘格林’的男人。”那是学校里最高的楼,很容易找,“现在可能没了?”

老头和姑娘对望了一眼。“楼房还能去哪呢?”玛莎说。

“不至于搬走吧,”马特说,“可能是太旧,然后就拆了。”

老头点了点头,说:“的确有过拆楼的事。但那是多久前拆的?我应该有印象的。”

马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说道:“我是在基督重临前两百年出生的。我是个时间旅行者,从前是这儿的教授。那会儿这里还是麻省理工学院。”

两个人听了都一哆嗦,那姑娘用手堵住了耳朵,老头说了声“邪恶的词”。

马特争辩道:“‘技术’可不是什么坏——”两人又各退了一步。“这地方以前就叫这个名字啊。”

“这里从前是个邪恶的地方。”霍嘉提神父站直了身子,把手放到了姑娘的肩膀上。

“什么叫时间旅行者?”姑娘问道,“我们不都是沿着时间在旅行么?”

“可我是跳着走的,”马特说,“前天我还在2074年,那是基督重临前的106年。”

霍嘉提神经兮兮地大笑一声:“你大概是在说笑话吧,我可没有听懂。”

“2072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就是颁给了一个自称发现了时间旅行的人。”

“诺贝尔奖?物理学?”神父问道。

“是形而上学的一部分。”姑娘说。

“那个我知道。但这怎么也会有奖?和时间又有什么关系?”

“和时间的关系大着呢,”马特说,“还有空间、能量、质量、量子态、弱相互作用力之类的——你是位学者?”

老头摸了摸脸上的疤:“当然了。”

“那你都没有学过那些知识吗?”

“你刚才说得都跟天书似的,”老头答道,“量子态啦,作用力啦什么的。那些都和基督有什么关系吗?”

马特伸手到背后摸了把椅子坐下。“呃……基督是上帝的一部分对吧?”

“两者都是三位一体的一部分,有着共同的特质。”老头答道。

马特继续追问:“那么上帝就是万物喽?”

老头答道:“可以这么说。”姑娘补充道:“是万物善的一面。”

“这么说好了,万物都有能称重、能测量、不依赖于信仰的一面,我就是这方面的学者。”

看着霍嘉提费力地思考着他的话,马特觉得自己都能听见他脑子里的齿轮“喀吧喀吧”的转动声了。“可那都是工匠和买卖人关心的。能称能量的东西怎么能是学术呢?”

玛莎在一旁说道:“也许他那个时代的人都觉得能测量的东西很重要。”她撇了撇嘴,继续说道,“技什么的嘛,就是那么回事喽。”

“玛莎,别调皮!”老头子警告。

“说出来也没什么好怕的嘛,只是一个词而已,又没有魔力。”

“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霍嘉提转而向马特抱怨,“这些年轻人啊……”

马特可不愿瞎掺和。“你为什么觉得可测量的东西不学术呢?或者说不经院?那可是真实的世界呀。”

霍嘉提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你又在说笑了。那可是魔鬼的利器。”

“‘真实世界’是个幻觉,”玛莎又插嘴,“可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想的。”

“玛莎……”

“上帝创造了世界,又没有创造魔鬼,他用了六天是吧?所以说,真实世界本身不是邪恶的。”

“她很会独立思考!”老头子咬牙切齿地对马特说,“做你的助教再好不过了。”这时,外头响起了教堂的钟声。“正午了,我得去冥想、开斋了。玛莎,教授吩咐的事都能做到吧?”

“当然了,神父。”

“教授,我礼拜三早晨来你的办公室。下午有个教师会议。”

“我的办公室?”

“玛莎会为你找一间的。好了,明天见。”老头子说完就急忙走了,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去冥想。

“那么……我的办公室?”

“他们给了我一张单子,上面有四间房,但都很小,我知道还有一间,你肯定喜欢的。”

“好吧。‘他们’是谁?‘他们’怎么知道我要间办公室?”

“都是行政办的。我今天早上收到通知,说把我派给你,还说你马上就到。然后霍嘉提神父就跑来告诉我说你在图书馆。”

“行政办昨天就知道我已经到了?”

姑娘点了点头:“还有人知道你会要一间办公室。他们可能还知道你原来的办公楼已经不见了吧。”

是因为他在1号楼门口偶遇了那位保安?那保安可能也是机器人,一照面就扫描了他,认出了他的身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数据库记录了他是位学者,尽管学校是在177年前聘的他。

这是不是意味着,有人正在等他?

他跟着玛莎爬上三段台阶,来到了一条昏暗的过道。玛莎递了把黄铜钥匙给他:“这间好,光线足。”说着,她“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光线的确挺足。在他的年代,这间办公室被罩在在格林楼的阴影中,但现在推窗望去,只能看到几栋矮木屋的屋顶,格林楼和可敬的布朗库西的塑像都已不知去向。

但就在两天前,他还在那楼里抢了时间机和一辆出租车,逃到了这里。

“教授,你不喜欢这儿吗?”玛莎问。

“这儿挺好的,玛莎。我就是想看看以前办公室的旧址,也就是格林楼。”

玛莎望着窗外说:“不是下面的这几栋吗?”

“不是,格林楼比它们大多了,你没有这地方的老照片吗?”

“当然没有啦,基督前的都没有。”

“因为那是罪?”

“不,因为那是从前。”她耐心地解释道。

“从前的影像都消失了?”

“不不,伦勃朗啦达芬奇啦他们都还在的。我最喜欢维梅尔,市中心还有他的两幅作品呢。”

这么说,这地方的宗教味还不是很浓,还是有艺术细胞的。“可是,就没有照片吗?我那个时代就什么都没留下?”

“那些啊,都在基督回来的时候消失了。”

“怎么消失的呢?‘噗’的一声就没了?”

“书上是这么写的嘛,天使把它们全带走啦。当然了,当时我可不在场。”

天使?比利·卡伯特的复仇天使?“我得先好好学学,然后才能教别人。”马特说。

“日常事务我都能帮忙,霍嘉提神父说,你这学期不用上课。”

“真是个好消息。”窗户左边有张旧的金属桌子。马特翻遍了抽屉,只有薄薄的一摞纸、两支铅笔、一支墨水笔、一瓶墨水,旁边还有一卷看来是擦钢笔头用的布,里面裹着一把小刀和两个可以替换的钢笔头。

玛莎拿起两个笔头,举到亮处看了看:“有人用得不太小心啊。回头带个土豆给你。”

“行啊。可土豆干吗用?”

“防止笔头生锈呗。一天写完之后,就把笔头插进土豆里,这样就不会锈啦。”她说话的时候乐呵呵的,很有耐心,仿佛是一个助教在告诉教授如何打开电脑,“你们那会儿没有这样的笔吧?”

“说实话,我只在书上读到过。我们用的笔里都装了墨水。”

“那样的我也见过,院长就有一支。我来教你怎么用这个吧。”

“劳驾。”

玛莎从书桌底下拉出了旧椅子,椅子脚下安了轮子,但滚不动,玛莎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她拿起墨水瓶紧紧握住,在生锈的“吱嘎”声中小心地扭开了瓶盖。接着,她向马特展示了蘸墨的方法:先把笔半浸入墨中,再将笔头在瓶口左右擦拭,抹掉多余的墨水。然后,她在一张纸的页眉处一丝不苟地写道:“基督为拯救我们的罪孽而死。”马特想起他来的路上,在收费站看到的“前万波土顿/收弗一米元”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心说这姑娘的才华还真不一般啊,最起码字写得不错。

玛莎写完之后站起来,把笔递给了他:“你想试试吗,教授?”

其实他不是很想试,但他还是坐了下来,试着重复她的动作。他用印刷体工整地写下“棕色的狐狸跑得快”,写到一半没墨了。几个字母左摇右摆,渐渐化成了墨团。

玛莎念了起来:“棕色的狐狸跑得快——是指敌人吗?”马特蘸了两次墨,写完了整句。玛莎接着说:“听起来像是个故事的开头,又像是个寓言。狐狸跑得很快,它逃走了吗?”

“只是随便写一句,没什么意思。这句里用到了所有的字母。”

“哦,就像‘基督今日升堂,堂下兔眼儿疯狂’之类的吧?”她捂着嘴哈哈大笑,“这是学校里的一个嬷嬷教我的,她还挨了骂呢。”

“你说的对,字词是没有魔法的。”

“小部分还是有的吧,如果排列得当的话。”她从他手里接过笔,用布抹了抹。

“写完一定得——”这时,有人在门上敲了两下,“哦,应该是你的午餐到了。”

她打开门,外面站着个男生,递给了她一个盖着黑布的木托盘。“谢谢,西蒙。”她接过托盘,放在了门边的一张小桌子上。

“教授是不和学生一块儿吃饭的。我自作主张先把这个房间的号码给了厨房,还是你喜欢在宿舍用餐?”

马特心想:去马革辛街还要走好久。玛莎接着说:“我们下午去为你找宿舍吧,我三点下课,到时候在这儿见面好么?”

“好啊,就这样吧。”马特答道。玛莎点点头,轻轻地开门走了出去。

黑布下盖着一小块面包和一块三角形的奶酪,看上去像是从前的干酪。旁边放着个小碟子,里面盛着风干的苹果片,用线串着。一个杯子里盛着葡萄干,在甜酒里浸得鼓鼓的。两个陶制烧瓶里分别装着清水和葡萄酒。不是甜甜圈和安非他命,但还能凑合。

他狼吞虎咽,就算再上一轮也照样吃得下。他留下了盛酒水的瓶子和配套的陶杯,把其他东西都放到了大堂的地板上。

办公室里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书柜空空如也,只有最底下的抽屉装了个卷成一团的黑色皮包。他看到过别人在走廊里背这种包,看来是这儿的标准装束,可以用它来把东西从出租屋运到这里,这可比出租车司机的塑料背包低调。

接着,他坐下来练了会儿钢笔字。有个笔头是软的,写着写着墨水就溅得到处都是。还是玛莎刚才用的硬笔头最好使。

他的想法还是别写为妙,因为有可能叫人看见。他胡乱写了些东西,半小时后,手指变得僵硬起来。于是他照玛莎的吩咐把笔头一一擦净,插进土豆,然后下楼散了会儿步,四处看了看。

格林楼前的方院还在,院子里大剌剌地残留着几枚生锈的巨型螺栓,那是以前用来固定布朗库西的雕塑《飞翼》的。也许是觉得太俗了所以才被拆掉的,也有可能是因为老化倒掉了。

四周静得诡异。这一带向来比别处安静,因为纪念大道上的车流声被建筑挡在了外面,但天气这么好,以前会有许多学生来玩橄榄球和飞碟,现在却一个人影都不见。

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应该是下课铃吧,学生们纷纷涌出教室,走进了阳光,先是几十个,然后是上百个,他们个个都很安静,可话说回来,他那个时代的学生也不能算是一群暴民嘛。

他跟了上去,想混进入群,但他注意到有人偷偷瞥了他几眼,可能是因为他年纪比较大,脸上又没疤吧。

人群所到之处,两边是低矮的木头房子,宿舍和会堂夹杂着出现,中间的一栋大楼里飘出饭菜香。马特转身逆着人流往回走,边走边看。

他那个时代,学生中大约有一半都是亚裔。但眼前这群学生中间一个都没有,黑人也没几个。是逐渐减少,还是突然清洗?如果能找本可靠的MIT校史,估计就能推断出大量遗失的世界史——就算是一部不可靠的史书都会暗示许多东西。

这时,他看见了远处的一块标牌,走过去一看,原来是老校区最东面的入口,那牌子原来是个欢迎的标志,还附了张地图。

现在,欢迎词和地图都还在,只是校内开设的科系都变了:蒙恩传教系、撒旦研究系、刺血为盟系——刺血为盟系是什么?能开几门课?最后他找到了自然哲学和形而上学系,地点在7号楼,是以前的力学和数学研究院的一部分,离他的办公室不远。看来他最好现在就过去看看。

格林楼的墙壁一度是研究者的灵感之源,墙上展示着以物理学为主的科学史,还有旧实验的复制,都配了旧照片。眼前的7号楼墙壁同样能给人启发:上面挂满了耶稣和其他圣人威严的画像,没有凌乱的告示牌,没有一叠叠交还的论文,办公室的门上也没粘卡通画或挑衅的文章;而在从前,这些可都是教授的个性宣言。

或许,神理学并不鼓励个性。他想到了霍嘉提神父对玛莎那副不耐烦的神情。

马特走进了一间空旷的教室,在教师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努力按捺着心中涌起的无助和恐慌。他还没有陷在这儿,他知道,自己最终能找到回去的路,至少能回到2058年,回到朗翰-克鲁斯事务所的办公室。

但在找到那条秘道之前,他可能还得前往更加遥远的未来,或许现在就该按下按钮,以免和这些宗教狂起摩擦。但谁都不能保证2094年后的未来会比现在更安全、更理智。

MIT本该是个舒适、熟悉的场所。他在教室里度过了大半个人生,多年来也一直努力留在教室,他喜欢和年轻人共处,一起追求知识。这地方的气味还和以前一样,感觉也差不多,只是身后的墙上挂的应该是个时钟,而不是露出慈祥微笑的耶稣画像。

他曾经盯着那个挂钟看过很久,祈祷时间能快点过去,而现在的孩子们或许每天都会对着画像祈祷。

他看了眼手表。剩下的时间不够往马革辛街那儿走个来回,但他也可能不用走路,他在1号楼对面见过待命的马车,那里原本是个出租车候车点。

他去办公室取了黑包,下楼时正好有四辆马车停在那里,于是他招呼了最前面的那辆。车夫的收费是单程8美元,而且价钱可以商量,最后敲定13美元走个来回。

太阳下面热得叫人透不过气,但车顶上支了块皮篷子,车的速度也颇快,一路扬起凉爽的微风。马儿才跑了十分钟就轻松到站,在马特的时代,驾车爬行一阵,再等上几个红灯,也得花上这么多时间。

女房东不在家,保险箱里的东西也没人动过。于是他把东西统统装进了黑包,2点30分就回到了办公室。

然后,他一边等着玛莎,一边翻看那本《形而上学和自然世界》。书中满是圣经的引文,但对牛顿力学和基础电磁学的概括还是不错的,不过读者要懂得基础微积分和三角才能领会。太阳和恒星发光的原因也解释得相当巧妙——两者都归结为重力压缩产生的热量和不断掉入的陨石。这个理论将太阳的年龄限定为6000年,且即将燃尽,而那一天当然就是审判日。

下课铃响起的刹那,玛莎敲响了办公室的大门。“教授,我们现在去找你的宿舍好吗?”

“当然好。”马特站起来挎上了背包。

玛莎伸手说:“我帮你拿吧。”

“不用,我自己可以拿。”左轮枪的重量还是相当明显的,不能暴露。

“可我是你的助教啊!”她简直都在哀号了。

“听着玛莎,不久前我自己都还是助教呢——”

“啊?你们那会儿连男人都当助教?”

“当然喽,大概男女各半吧。”

玛莎摇晃着脑袋,张大了嘴:“可是……可是,你都干些什么呢?”

“帮我的教授干活呀,主要是数学和电学方面的——就是操作电机,另外我还要出测试题、批改论文。”

“那些我都干不了,也不是我该干的,那都是学者的工作。”

“那么助教的工作是什么呢?”

“就是帮助你从事教育。”她解释道。

“嗯,好吧。但包还是由我自己拿吧。”

玛莎摇着头说:“可那样你就像是个学者,不像教授了。”

“就让我自己拿吧,玛莎”

玛莎瘪着嘴说:“要是给霍嘉提神父看见,你会告诉他是你自己想拿的吗?”

“当然。”

他跟着她走下楼梯,穿过了方院,这条路他在午饭后也走过,但现在他们走得更远,一直走过了食堂,进了教授住宅区。教授区和外界的区别很明显:住宅面积较小,都是独立小屋;屋子前面没有发黄的草地,只有仔细整理过的砂石和奢华的盆栽植物。

“你住21号。”21号的大门两边种着灌木,灌木上长着天鹅绒般的紫色花朵。玛莎打开门锁,然后把钥匙递给了马特。

里面是个单人间,有股桔子皮的怪味,大概是某种清洁液吧。他在心里估摸着最近的桔子树所在的位置——桔子得通过绵延千里的州际贸易线才能运到此地。

房间看起来很舒服,一张大床,一把曲木摇椅,一张书桌,桌边还有张安了坐垫的办公椅。书桌上有一方墨水池,一枚插着两支钢笔头的土豆——就权当它是这个时代的文字处理机吧。

玛莎递给他一张折起的纸:“教授,这是我的课程表。我一天上两次信念强化,一周上三次异端信仰导读。如果你在我上课的时候有事,就到外面按院子里的铃。另外一个助教会去找我的。”

马特看了看课程,又看了看表。再过二十分钟,这姑娘就要去上信念强化课了。“嗯,你去吧,我在这儿收拾一下。然后是什么活动?晚餐?”

“晚餐六点开始,我会带你去的。”

说完她就匆匆离开了。马特在房里四处翻看了一下。床底下有把带盖的便壶,真够方便的。墙上有个小壁橱,里面放着几叠床单和毯子、一个盛蜡烛的木匣子,还有一只装着火柴的红色金属盒。火柴都是手工制作的,可能不那么保险。碗柜里放着一块面包,少许硬奶酪,几个装着清水和葡萄酒的瓶子。

墙上有扇窗户,装着薄纱窗帘。屋顶上还有扇天窗,这样他就能在特定时段读书,而不用浪费火烛了。

门边有口用螺栓固定在墙上的保险箱,还有把挂锁,能用大门的钥匙打开。他把黑包里的东西全放了进去。接下来,他举起色情笔记本对着窗户,但天色不够亮,没能激活。这玩意是件自慰辅助工具,如果跑到光天化日之下使用,发挥作用的后果真无法想象。

屋里还有个书架,放着一本圣经、一本祷词,还有个盛水的玻璃瓶和一个玻璃杯。他倒了杯水,心里巴望着能来杯咖啡,但随即意识到颅底的钝痛是咖啡因的戒断反应。他强忍住回到茵曼广场花二十大洋买杯“纯味卡非”的强烈冲动,还是把钱花在阿斯匹林上,学着戒掉咖啡瘾吧。

他坐进摇椅,翻开了那本写自然科学的书。这东西他能教,简直就像是他的第二天性,可他能忍受得了时不时冒出来的宗教内容吗?

他在一股模糊的冲动的支配下走到了书桌边,然后抽出一张纸,写了道本科生的“现代物理”考试试题:用第一性原理推导出狭义相对论——第一性原理:不存在特殊的参照系,且光速在任何参照系中保持不变。他光是划掉错误的步骤就用了两页纸,但最终还是得出了那几个方程,它们描述了在一个参照系内,观察另一个相对移动的参照系时,所产生的测量畸变。

所谓时间膨胀是也。圣阿尔伯特,您就瞧好吧!

接着他又胡思乱想了一阵:如果在这里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推导这些方程式,结果会是怎样?“上帝不偏袒任何位置,万物都是相对的。”

快到六点时,玛莎回来接他去教师餐厅。他觉得很紧张,像是等着去接受宗教裁判。对于宗教,他能表现出令人信服的礼貌吗?他需要公然撒谎、假装信神吗?如果直言不讳,他会被开除、失去终生教职,甚至被绑上火刑柱上吗?礼貌的沉默加细心的观察,也许他该这么着小心应对。

教师餐厅距学生食堂一个街区,有独立厨房,据玛莎说,饭菜也要好得多。(她的一个朋友在那儿工作,偶尔能带点剩菜出来。)她把马特交给了神父,自己回学生食堂去了。

马特和霍嘉提神父坐在一起,同席的还有六个人,其中有两位被称作“神父”,剩下的全是教授。儿位神父都较年长,额头上都有竖疤,教授则只在面颊上有疤。

同席的人都用一种严肃但毫无敬意的态度对待马特。他过了一阵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都觉得他疯了。这疯狂或许是神启的,但总之神经不正常。马特宣称自己来自过去,而他们居然一点都不好奇。

起初他还觉得奇怪:满满一桌人,居然没有一个想要询问关于过去的事,好像隔三差五就有时间旅行者来共进晚餐似的。但接着他就明白了,非常简单,这种集体的无动于衷是预先安排好的,他们事先都得到了警告,对话时要注意安全。

他们谈了许多关于学生的事,许多和马特无关的话题,这倒是让他松了口气:只需维持通常的礼貌,必要时小心地迎合两句就行了。

霍嘉提和年纪较小的穆赫兰教授倒是说起了马特在MIT的前途问题——新学期几周后就开始了,到时候,马特得旁听几门自然哲学课,为明年的教学做好准备。穆赫兰答应把所有课程大纲的副本借给他,也让马特把他有兴趣教授的课程抄份大纲给他。

饭菜很好——厚厚的炖牛肉,蔬菜泡馍,外加贴着MIT标签的葡萄酒,酒是奇怪的斯卡佩隆味,但口感不坏。67年酿的,酒龄4年。

吃完饭出门,玛莎正在外面等着。她在摇曳的火把下面读着本圣经,全神贯注。但马特走近了一看,那原来是本古兰经,玛莎“啪”的一声合上书页,心虚似的全身一颤。

“我……我给你买了些洗漱用品,我不知道你都有些什么。”她取出一个木头盒子,里面装着一块包着布的肥皂,一把手工制作的牙刷,一罐牙粉,还有把配了磨刀石的刮胡刀——大概是看他长络腮胡了吧。“你知道男厕所在哪儿吗?”她问道。

“不太清楚。”他用过他办公室对面的那个,但现在已经过了好一阵,他也的确想再去一回了。玛莎领着他走过一条没有标识的小路,到了两栋建筑跟前,建筑的门口贴着毫不含糊的示意图,哪边是男,哪边是女,一目了然。马特心想这些人可真够清教徒的啊。

室内亮着几盏昏暗的油灯,都搁在墙上突出的烛台上。地板上有一溜掀开的马桶,有两个男人各占了一个,他们坐在上面,长袍卷起,小声谈着话。旁边还有个显眼的尿壶——一根粗管子,斜斜地埋进地下,里面填满砂石。他用了尿壶,然后走到水槽跟前,水槽两边各有一盏油灯,上方有面镜子,边上还有个大水罐,连着个龙头。他就着水槽刷了牙,胡子的事准备以后料理。

玛莎还在外面等着,两个人一起走回了他的小屋。“他们说,你明天要去见院长。”

“嗯,十点。你认识他吗?”

“没说过话。他年纪很大了,也很有智慧。”

“院长就该是那样的吧,”马特敷衍了一句,“他是总院长吗?我的意思是,他上面还有更大的吗?”

“除了基督,就数他最大了。他是神理学院的院长。”

马特想起了自己那个时代的科学学院院长哈里·肯德尔,现在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他也是个犹太无神论者,要是他知道现在的顶头上司是耶稣,一定会气得翻白眼吧。

马特说:“我还是不大明白神理学是怎么回事。”据他所知,“神理学”这几个字是十九或二十世纪的某个神秘教派首先采用的,说是他们“发明”的也行。但玛莎说的“神理学”显然与此没什么关系,因为那个神秘教派早在马特出生前就灭绝了。

“你会找着道的,教授,”玛莎兴冲冲地说,“或者,道会找着你的。”

这个预设让马特有几分恼怒,但眼下还是少惹麻烦为妙。“玛莎,你是在这一带长大的吗?”

“不在剑桥,在牛顿,在这里往南的地方。我家人把我送到波士顿来找活儿,可我上了学。”

“他们觉得不高兴吗?”

“他们假装不介意。不高兴可是对神的不敬呢!”这倒挺有趣。“你是哪儿的人呢,在你那个时代?”

“俄亥俄的戴顿。”

她点点头,抿着嘴说:“不知道那里还有没有人住。”

“为什么会没人呢?”

玛莎朝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因为密德兰瘟疫。这个是不许我们说的。”

“瘟疫?”

“比我年纪小的多数都不知道有过瘟疫,也有可能是谣传吧。”

“现在没有人从那边过来了吗?”

“没有,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

两个人不再说话,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然后马特开口说:“俄亥俄……也参战了吗?元年战争?”

“战争快结束时参战的,”玛莎说,“异端从空中扔了个炸弹,但它没能炸死信徒,以前都这么说的,但这个在我上学之前就不教了。”

又是一块孤立的拼图。两人走到了马特的小屋跟前。玛莎取出钥匙开了门,然后跟着马特走了进去。进门后,她用自己手上的蜡烛点燃了室内的两根。“想要我什么时间叫醒你呢?”

“这个你就别操心了,我会很早就起床的。”

“那好吧。”她打开柜子,从里面拉出一张卷起的床垫和一个枕头,在屋里黑漆漆的一角铺好,然后跪在地上,静静地祈祷了一分钟。

马特有些不知所措。她要睡在这儿?

接着,玛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把袍子给脱了。她里面什么都没穿。她把袍子折了两折,又在中间再折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塞到床垫下靠近枕头的那一端。然后,她就钻进了被子。

“晚安,教授。”

“呃……叫我马特吧。”

她听了咯咯直笑:“别傻了,教授。”


  1.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享誉国际的罗马尼亚雕塑家。​​​​​